3

第四個月,愛麗絲決定向他展示自己的傷口。

從前隻是單薄無力的文字,通過郵件傳遞,正式得如同遞送公文,如今她希望他看見真實的自己,沒有遮擋和掩飾,她不想要一段從最開始就充斥謊言的關係。

她把亞麻色布袋倒置,輕輕抖動,光怪陸離的醫療憑單嘩啦一聲飄落在桌上,如同被敲碎了玻璃的萬花筒,又仿佛是遊**在繁花叢裏的白色蝴蝶。幾張泛黃的賬單被風吹散,慢悠悠降落在他腳邊,被陽光的鉚釘按在地上。

他彎腰拾起那些薄脆的紙張,每張都寫滿了他未曾聽聞的藥物名稱,左下角記錄姓名的油墨已有褪色的痕跡。他第一次看見她的真實姓名,平淡纖弱的筆畫,像鏤刻在城堡精美壁畫上的點綴,似有若無,此刻卻深深烙印在他心上。

“我這四年來服用的藥物,拜訪過的醫生,得到過的所有診斷都在這裏。”

他眉心有微微的顫動,低頭端詳這些紙張,神情憂鬱得像看見秋日的滿地落葉。“我想知道,當年伍鑰是否也經曆過這些。”他的聲音有些幹澀。

愛麗絲不作聲。他像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忽然抬頭。

“抱歉,我不該把你們混為一談。”

“我不介意。天磊,你對我的眷顧本就與她密不可分,我早就知道。”

天磊張嘴似要有所解釋,卻被她輕輕按在嘴唇上的食指打斷。

“告訴我更多關於她的事情,我想知道,她是否也和我有相同的困境。”

他猶豫了片刻,在確認愛麗絲不會因此而感到不悅之後,決定滿足她的要求。

“你們其實不像。”他說,“你極其安靜,她卻張揚執拗得像頭野牛,頭發剪得很短,眼線卻描得很濃,嘴唇勾成圓潤的弧線,笑聲很大,笑起來的模樣比我記憶中的任何人都好看。她和我同樣是漫畫迷,聲音和畫技卻遠高於我,所以那時候隻要她在漫展或是錄音棚裏,基本沒人會注意到我。”

“你在暗暗和她較勁?”愛麗絲問。

“是啊。”他的嘴角露出笑容,陷落在回憶的角落卻毫不自知。

“我年輕時自尊心強,總想著超越她,而她更是如此,所以即便是長期受到精神問題的困擾,也從未同我分享。”

“那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注意到她有這方麵的困擾的?”

“那時她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手臂上常常帶著傷疤,是她用刀片劃傷自己的痕跡。起初她還會用長袖遮掩,後來幹脆露在外麵,那些傷痕觸目驚心。我被嚇壞了,大聲責備她,問她為什麽不去看醫生,後來甚至開始躲著她,怕別人嘲笑。”

如此熟悉的畫麵和感覺。愛麗絲緊緊閉上眼,露出無奈而痛苦的神情。

“傻瓜。”

“什麽?”他露出詫異的神情。

“我說你是傻瓜。你不知道她這樣做時心中有多麽難過。”

“即便再難過也不能傷害自己,不是嗎?”他振振有詞。

“你不能站在道德的製高點去評判她,這對她而言是致命的。”

他陷入沉默,仿佛是在思索她說的話。

愛麗絲歎了口氣,從椅子上慢慢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她輕輕捏住他的小拇指,任由那熟悉的溫熱感滲透到指尖,似乎是在汲取某種能量和勇氣。

“答應我,不要因此而厭棄我。”她說,緩緩拉開衣襟前的金屬拉鏈。

靜謐的午後,他看見她緩緩褪去外套,起伏的鎖骨盛滿流光。她的黑色緊身背心被陽光勾勒出金色輪廓,仿佛是電影裏時常描繪的肉體。美好的幻覺。她的胳膊和手臂傷痕累累,細長的劃痕像流浪山野的小蛇,將皮膚切割得斑斑駁駁。

他手裏的紙片跌落在地上,整個人呆若木雞,張著嘴,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半個世紀的沉寂。她慢慢抬起頭與他對視,哀傷的眼裏噙著淚水,像憂鬱的藍色海麵。

“你想看見全部嗎?”她問,轉身露出滿是抓痕的後背。大部分傷口已結痂愈合,徒留下淺淺的白色傷疤,像鄉野裏縱橫交錯的田埂,構築起她絕望的宇宙。她背對他站著,**的脊背讓陽光炙烤得微微發燙。不知道那些疤痕在陽光照耀下是什麽模樣,會不會像晚霞降臨前的雲朵,身體周圍被描摹上淡淡的金色?

他的手臂有比太陽更灼熱的溫度,他的胸腔緊緊貼著她傷痕累累的脊背,急促而潮濕的呼吸打在她的頸部,像暴雨來臨前南太平洋島國上的潮熱空氣。她隔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正從背後抱住自己。這個擁有紫色聲音的人,這個她暗自思念的人。

眼淚背著他簌簌落下,她的沉默是對情欲的默許和縱容。

“我一定會讓你好起來的。”他的聲音篤定得像被烈焰熔鑄後的鋼鐵。

“我一定要讓你痊愈,徹底痊愈。”

多麽熟悉的話語,愛麗絲默默想著,腦海中浮現出瑞恩的笑容,縱使被她推向深淵,他含笑的目光裏也隻有溫柔。“我一定會讓你好起來的。”他說。

還有外婆,穿著花棉襖站在杏樹下晾曬棉被和衣物的外婆,盤在頭頂的黑色長發裏藏了一千根魔法發夾。她也曾說要守護著自己,最終卻還是化為塵土,去了看不見的地方。她身上的香味被風帶走,流散在明媚春光裏。

愛麗絲的手指滑過腹部,他雙臂環繞的位置。她用微涼的雙手緊緊貼著他的手背,指尖滑過的地方,還帶著從前婚戒留下的勒痕。天磊。天磊。她在心裏低聲喊他的名字。反反複複,貪婪地索取著注定要消逝的眷戀和依賴。天磊。她沉默地呼喚他,在情愛的懸崖邊來回踱步,不想重蹈覆轍。

他環繞在她腰際的手臂收縮得越發緊了。

“至少我能一直為你念故事,直到你痊愈的那天。”

愛麗絲轉過身來,麵頰上殘留著淡淡的淚痕,眼裏的傷感已經流走。

“好。”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