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鹹澀的海水連綿不息,她聽見漲潮的聲音,仿佛又回到十四歲那年的夏天,記憶裏的粉色貝殼若隱若現。閉上眼,她重新陷入了睡眠。

久未相逢的母親走到她的夢裏來,帶著年輕時的盛氣淩人。

她是縣城裏的數學老師,常年住在宿舍,偶爾周末回家時,自行車後座夾著一遝厚厚的學生作業簿。她坐在院子裏成日批改,從午後到黃昏,手裏的紅色鋼筆因用力過猛戳透紙張,暗紅色墨水滴落紙麵,讓人想起割破了的手指。

女孩站在遠處看她,覺得這個清瘦寡言的短發女子格外陌生,她不像外婆那樣笑,鏡片後麵藏著的是沉默黑夜。從未領悟“母親”一詞的含義,她不知道如何與她相愛。

她沒有偷穿過母親的衣裳,從不渴望把腳伸進高跟鞋裏。她的肌膚有著讓人抗拒的灼熱,她尚未老去的身體散發出冷冷的茉莉香,裹挾著汗水,混合出冷淡節製的氣息。她的懷抱如此陌生,她有著頑固決絕的脾性。她那些老式的棕色皮鞋在衣櫥底下站成整齊的一排,目中無人地等她回來。

不知年月的某個夏季,她在母親的要求下練習書法和算術,墨水弄髒了白色衣袖,手裏的算盤反複摔落在地上,漸漸露出裂痕。炎熱的午後,她被罰靠牆站立,心中厭惡打過的每一顆珠子,寫過的每一個筆畫。外婆端著冰鎮糖水來給她消暑,她不敢喝,生怕母親的怒斥會尾隨而來。

日漸虛弱的身體沒能消解苦難。她的痛楚沒有去處,統統堆積在心裏。

瑞恩走之前清理掉了所有銳利器具,為的是防止她自殘。她沒有濫用酒精或者藥物的習慣,煙癮也因為瑞恩而變得很淺。他不喜歡她抽煙。此時此刻,她不知道該如何鎮痛。夢境始終斷斷續續,模糊不清,許多時候睜眼便忘了。

座機鈴聲再次響起,她摸索著拿起聽筒,聽見明娜在電話那頭重重舒了口氣。“我沒事,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愛麗絲很想感謝她的關心,卻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隻能聽明娜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你可以聽聽我送你的那張碟啊,你不是一直很喜歡的嗎?”明娜幾乎是在哀求。

被閃電劈中天靈蓋一般,愛麗絲忽然清醒過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興奮。

去英國前,她在明娜處問了關於他的信息。

天磊。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出生。職業配音師兼配音導演。近年來受邀與新科技公司合作,為大量助眠電子儀器錄音。之所以最初搜索不到,是因為他本就沒有藝名,隻是被同行稱為“臥室裏的普羅米修斯”,才玩笑般地在包裝殼上署了假名。

由於聲線溫潤澄澈,又能熟練掌握各種聲線變換,他在配音圈的熱度水漲船高,成了業界赫赫有名的常青樹。他的社交賬號的追隨者突破百萬,人氣高漲。愛麗絲搜集到他往昔的作品集,竟然有數百部之多。他的工作郵箱赫然公布在網頁的最頂端,如同緊鎖的巨型城門,背後藏著通向異域世界的軌道。

關掉頁麵,愛麗絲陷入無盡落寞中。

他存在於不同維度的空間,是被貼上無數標簽的成功人士。他登上各類雜誌,他的聲音被刻錄成光盤,撫慰的是芸芸眾生,她眼前的這一點紫色匯入人海,就如同墜入太平洋的眼淚,還未接觸到水麵就已四散解體,消失無蹤了。

像是賭氣一般,她把光碟扔進箱子,再也不曾聽過。

然而此時此刻,腎上腺激素卻支撐著她爬下床,重新翻出那張被冷落已久的光碟。這可比藥物健康得多。她默默想著。瑞恩,你可不能責怪我什麽。

一個玩笑,她從悲傷的湖泊裏遊上岸。

愛麗絲看著周圍的花草,沒有發現在這種情形下像是能吃喝的東西。她旁邊長著一個大蘑菇,差不多和她一樣高。她打量了蘑菇的下麵、邊沿,還有背麵,突然想到應該看看上麵有什麽東西。

她踮起腳尖,沿蘑菇的邊朝上看,立即看到一隻藍色的大毛毛蟲,正環抱胳膊坐在那兒,安靜地吸著一個很長的水煙管,根本沒有注意到愛麗絲或其他任何事情。

再次聽見他的聲音,她仰麵躺在公寓地板上,和煦的紫沸騰在空氣裏。她的心靈得到撫慰,僅僅是聽見這熟悉的聲音,傷口便不那麽疼了。

催眠療法,音樂治療。她以前從不信這些,如今卻產生出強烈的依賴情緒。她原來如此迷戀這個聲音,如同過量注射嗎啡的人依賴藥物。

永不褪色的紫盤旋在昏暗的房間裏,被鑽進窗戶的細細光線點燃,滋滋作響,仿佛下一刻就會有爆竹炸裂的聲音。充沛的能量釋放。須臾之間的幻覺,她甚至覺得,生命的深處閃耀著希望的火光。

九十年代的儒安美麗貧窮,家家戶戶都以捕魚為生,偶爾去縣城打零工補貼家用。

思和的父親懂得船舶製造和維修,勉強算得上工程師,他在女兒降生後不久便去了遠方的城市務工,每逢節慶便坐船回來,隨身的行李箱裏裝滿了給女兒的禮物,塑料盒裝的彩色糖果、廉價汽水和膨化食品。

整整八年,他用辛苦勞作所得的積蓄搭建房屋,修理船舶,在故鄉經營起小本生意,終於不必再遠赴他鄉了。他缺席了女兒最初八年的人生,總以為往後的歲月能有所彌補,直到多年後,思和與年過四十的離異男子相戀,徹底碾碎了他的美夢。

天光微亮的黎明,他在院子裏砍柴,看見女孩悄悄翻出窗戶,赤腳爬上鄰家的枇杷樹,硬生生擰下還未成熟的青澀果實。她自如地坐在樹杈上,鬆弛垂落的雙足沾滿泥土,腳腕和膝蓋上有玩耍時跌傷的瘀青。分明是頑皮活潑的孩子,見到他時眼裏卻隻有陌生。

失望和彷徨,不可名狀的憤怒油然而生。他對自己突如其來的情緒波動毫無自知,眼睜睜看著女孩靈巧地回到地麵,滿懷期待地把枇杷包起來,然後轉身去摘花。

他知道,那是她每日清晨都要送給外婆的禮物。

支離破碎的夢境不知何時變得清晰,愛麗絲恢複了思維和意誌,在熟悉的場景中反複遊走,不斷潛入遺忘的海洋。

年輕時候的父親赤膊站在院子中央,身邊堆放著劈得細細的柴火,皮膚被太陽炙烤得有些發紅,鼻尖和脖頸處的汗珠渾圓碩大,閃閃發亮。愛麗絲在他的眼裏讀到傷心。

他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孩,神情中有不易察覺的酸楚。遠處的女孩奔跑在花叢裏,被蜜蜂嚇得來回躲閃,卻還是忍不住要鑽進繁花深處。皎潔的山茶花在晨光裏搖曳,她摘下一朵銜在嘴裏玩,然後對著水缸裏的倒影,把花枝插在黑亮的發辮裏。

他知道自己沒有被愛著。

漫長的敘事,夢境似乎沒有盡頭。愛麗絲在蜿蜒的記憶巷道裏遊走,並不急著醒來,對撲麵而來的記憶也毫不抵觸。

既然他的聲音要帶她來這裏,那她便待在這裏。

父母之間的戰爭曠日持久。

自父親搬回來的那年起,思和幾乎每日都能聽見他們爭吵不休。有時是短暫爭執,兩人負氣走開,幾日不說話;有時則是狂風暴雨,幾乎要把搖搖欲墜的屋頂掀開。母親的頑劣暴躁眾所周知,那種被思和繼承下來的反複無常具備驚人的毀滅性。

她怨恨,父親寡言木訥,在他沉默相對時她越發憤怒。她用剪刀捅破過船身,用雙手抓住父親的衣領和頭發,和他反複扭打,急火攻心的父親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到牆邊,嘴裏不住地咒罵。“你這潑婦。你為什麽不掉進海裏死掉?”

他們用惡毒的話語相互辱罵,外祖母將思和抱在懷裏,雙手捂住她的耳朵,止不住地歎息流淚。年幼的女孩看見外祖母落淚,眼裏便也噙著淚水,卻不知自己在傷心什麽。

被限製了行動的母親瘋狂掙紮,在父親的手腕上咬出兩排深深的齒印,父親疼得鬆了手,一巴掌將她掀翻在地。她哭喊著蜷縮在地上,用頭撞擊堅硬的水泥地麵,額頭上的皮膚滲出血跡,父親卻像看慣了似的毫不理會,轉身走出房子,消失在視線盡頭。愛麗絲歎了口氣,在夢中緊攥著雙手,無言以對。

此消彼長的爭吵聲充斥了整個童年。有時思和會試著勸解,卻都以失敗告終。

日光晴好的午後,爭吵過後的母親穿著吊帶,盤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眼裏的怒火尚未熄滅。年幼的思和走過去,試圖將折好的紙船塞進她手裏,她卻緊攥著拳頭不肯鬆手。女孩不肯放棄,反複嚐試著掰開她的手掌,不想指甲劃破了她的皮膚,母親痛得大叫一聲,一把將她推開。

“滾開。”她說,“你為什麽不去死?”

驚慌失措的思和放聲大哭,把本就氣惱萬分的母親惹得越發生氣。她大聲嗬斥,命令她停止哭泣,女孩卻越哭越大聲,她腦後的神經受到刺激,止不住地跳動。

外祖母抱起思和,躲閃著穿過房間,來到一處僻靜的角落,用雙手的拇指抹幹她的眼淚,答允著說要折新紙船和風車給她。哭泣漸止,思和透過淚水端詳外祖母的雙眼,恍惚覺得看到了夏日湖水,湖麵泛起陽光的色澤,內裏卻明淨澄澈,毫無雜色。

母親的憤怒再次被徹底忽視,而這使她越發怒不可遏。她站在逆光處的陰影裏,手裏捏著撕碎的紙船,身體被怒火點燃,顫抖著崩裂出星火。那一刻她被視為外族,入侵鄰國的惡魔,女孩委屈的眼淚是她的罪證。痛苦和恥辱化為謾罵,她將茶幾上的杯子砸在牆上,抄起笤帚威脅她那天真無邪的女兒。

杯子的碎片躺在地上,突如其來的巨響把思和嚇得不敢出聲。外祖母再次將她抱起,溫柔的雙眼裏似有怒火閃現。她抱著思和跑進臥室,關起門,想把發狂的女人留在身後。

笤帚柄重重地落在門上,母親撞開門,用嘶吼般的口吻要求外祖母不要幹涉。外祖母把思和擋在身後,再次試圖關門,卻遭到了母親的激烈抵抗。

母親的憤怒如同原野上生生不息的烈火,燒遍整棟屋子。

瘋狂的對峙終於停止,母親鬆了手,房門被再次關閉的瞬間,思和站在牆角,看見外祖母滿是皺紋的手扶在門框上,拇指被突然關緊的門狠狠夾住。微微泛黃的透明指甲裂開,仿佛地震時被震碎的幹涸大地,深深的裂痕由中心向外部擴散,蛛網般遍布四周。

一聲慘叫,她握著受傷的手蹲在地上,鮮血從裂縫深處噴湧而出,滴滴答答落在褪色的淺色木地板上。“外婆,外婆。”思和慌亂得手足無措,哭喊著撲上前去,抱住因疼痛而顫抖的外祖母,卻被她用沒有受傷的手摟住肩膀。一個溫柔的吻,輕輕降落在思和的額頭。潮濕。灼熱。

無聲的安撫讓思和慢慢鎮靜下來,她踩著椅子拿出衣櫥裏的藥箱,為外祖母止血。

思和的恨意始於當日,仿佛是黑暗的種子被扔進邪惡土壤,無須灌溉也可抽芽生長。地板上的血跡後來被母親用刷子清洗幹淨,留在心裏的汙濁卻再也不能抹除。在之後的歲月裏,隻要想起外祖母手上的傷,她便再也無法感知母親的噓寒問暖。

她在大汗淋漓中醒來,見天色漸暗,濕透了的衣服在地板上留下一片印記。也是這樣的黃昏時分,她懷著身孕,與瑞恩反複爭吵,最後躺在地板上默默流淚。

夕陽西下的時刻,她看見母親年輕的肉體蜷縮在水泥地上,哭聲裏透著不知所措的憤怒和絕望,隻覺得無比熟悉。她繼承了母親的暴躁,即便痛恨她的冷酷決絕,在時隔多年的今日,她終究還是躲不過輪回,活成了母親的模樣。

忽然有幾分慶幸,沒有生下腹中的孩子。她鬆了一口氣,那段曾經讓她反複自責的過往,如今嚐起來卻是解藥的滋味。她再一次寬恕了自己,下意識地,毫無知覺地。

她在心中默默念著瑞恩的名字,感慨自己比母親幸運。母親終其一生也沒能離開與之互相傷害的男人,而她卻有勇氣斬斷病態、糾纏、走投無路的感情,這是她比母親勇敢的地方。

抬起頭,她看見繚繞在房間上空的紫色依舊纏綿旺盛。

這才是熟悉的感覺。傷痕累累的她雖不指望救贖,但從夢境裏走出來的瞬間,到底還是鬆弛愉悅的。如果已決意放棄掙紮,那她還有什麽可難過的。

至少要堅持到葬禮之後,她對自己說。

月亮已在不經意間爬上天空,愛麗絲扶著床沿慢慢起身,喝盡了床頭那杯冷茶。

外祖母的葬禮如期舉行。

十二個小時的火車。漫長的輪渡。時隔近二十年,愛麗絲終於再次回到了儒安。

當年的事情早已塵封,如今她重新踏上故鄉的土地,心中再沒有了惶恐與驚懼,隻是回憶交錯的瞬間,總還是裹挾著幾分哀愁。她在這裏出生和成長,習慣了孩童的身份和視角,總覺得故土遼闊,驀然回首時才發現它的狹窄與閉塞。

停靠在海邊的漁船陳舊破損,船身帶著修補的痕跡,被潮水打濕的沙灘呈現出汙泥般灰暗的色澤。年過六十的老年婦女靠在牆邊,穿著五顏六色的花哨衣裳,將嗑開的瓜子殼扔在腳邊,看她的神情裏帶著好奇和排斥。

她挎著背包自路中央走過,聽見她們交頭接耳,說著以為她無法聽懂的南方方言。

靈堂設在老宅,她是在這座島嶼出生的人,即便曾經隨家人搬離故居,死後的魂魄終歸要回到故土。暌違多年的屋子,如今再次走進去,倒也沒有想象中的感慨。她抬起頭,當年翻過的窗戶已布滿蛛網,鄰家的枇杷樹卻依舊挺拔倔強。

植物終究比人長久。她想。

守靈。出殯。土葬。祭掃。

她默默操持著喪葬事宜,對多年未見的家人依舊冷淡。

沒有接受任何人勸慰和擁抱,她不需要這些。她和外祖母的維係源自生命的最初時刻,絕非生死可以隔斷。她知道自己要陪同外祖母走完這最後一程。

祭禮持續了一整日,禮畢之後的靈堂燭火明旺,她披著寬鬆的黑色孝服,在牌位前長跪三日,不進食,將往生的經文抄錄了七七四十九份,而後起身離開。

海島的夜色從未如此寒涼,比許多年前那個令人心碎的夜晚更加荒蕪。如果說她曾對兒時的故鄉有過美好的記憶,那也大都是與外祖母有關的。埋葬了她,就是埋葬了過往。愛麗絲知道自己已做出決定,無意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