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所有白晝皆是黑夜

嬰兒時期的感官觸覺來自外祖父母,那是潛藏在意識深處的記憶認知。他們的撫摩留存在黃昏和深夜的睡眠裏,在生命的初始階段,賦予她安全感。

在思和略微長大些以後,他們用混雜著南方方言的話語同她交流,喚她囡囡,那是南方女孩特有的閨閣小名。他們之間的維係強韌而隱秘,以至於成年後,她反複嚐試親近父母而不得,卻始終不曾發現這個秘密。

成長初期的往事已蒙塵埃,如今已無跡可循,記憶碎片裏的外祖父,用腳踏車載她穿街走巷,在雨霧迷蒙的天氣裏,去點著燈籠的酒家買剛出籠的鮮肉包,偶爾也配碗紅棗桂圓湯。她模仿母雞鳴叫,將紅棗核吐在他的手上,看他旁若無人地大笑。

過於親密的關係會損耗能量,是孤注一擲的情感投射。

外祖父離世的時候,思和還不滿十歲。他們之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告別。白色房間裏的儀器顯示,他的腦波已靜如湖麵,而心髒卻依舊強勁地跳動,帶著魚死網破的決絕意誌,仿佛要從那瘦骨嶙峋的胸腔裏掙脫出來。

那是她所見過的最猛烈的掙紮。

最後他的心跳漸漸慢下來,如同寶石沉入湖底。緩慢、堅決、無聲無息。他在生命的湖泊裏沉了下去,連帶著她與這世界的絲絲維係,永遠地消失不見。

外祖父去世以後,外祖母的烏黑發辮開始夾雜灰白的顏色。

她在夜裏哭泣,細小的啜泣聲回**在房間上空,像一個個憂傷的音符。夏夜裏的螢火蟲飛進屋子,在思念的哀歌裏飛舞,思和躺在**,用被子擦拭眼淚。

在往後的許多年裏,愛麗絲無數次夢到當年的景象。成群的螢火蟲點燃黑夜,給人希望,也讓人絕望。寂靜長夜過後,黎明的微光裏有令人心碎的明媚。

“我知道我會再見到他。”外祖母說,“我一直在等待重逢的時刻。”

“我不要。我不要。”年幼的她總是這樣哭喊,希望能永遠留外祖母在身邊。

外祖母把她抱在懷裏,深深歎息。

陌生的國度,愛麗絲躺在倫敦旅館的小**輾轉,無法入眠。

連續五日奔走於展廳,背包裏裝滿最新版的新書宣傳手冊。重操舊業般地為合作方提供英德互譯的服務。沒時間吃午餐,在展廳門口的流動餐車上買堅硬的黑麵包和三明治,混合著冷水咽下,潦草整理好儀容後迅速投入下一輪版權談判。左腳腳跟被球鞋磨出水泡,她把襪子拉到腳踝,貼上透明膠。

見到安妮的時候,她正在中國展區的附近徘徊。四月的倫敦陰鬱寒冷,她穿著單薄的格子夾克站在風裏,肩上的黑色書包塞得鼓鼓囊囊。書展臨近尾聲,許多代理人已經提前回國,愛麗絲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打算找個安靜的餐廳坐下來吃飯。

擦肩而過的間隙,安妮看見她胸前的工作牌,眼裏瞬間露出欣喜的光芒。“你是出版圈的人嗎?”她小跑著跟上愛麗絲,怯生生的聲音裏透出緊張和期待。愛麗絲停下腳步打量眼前的女孩,發現她二十歲左右的年紀,皮膚有點黑,黑頭發在身後編成長長的辮子。

“我是。”愛麗絲說。

女孩歡天喜地地從背後拿下書包,沉甸甸的背包落在地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愛麗絲這才意識到她的背包有多鼓。拉開拉鏈的瞬間,一個尚未熟透的蘋果滾落出來,女孩連忙撿起來,臉頰漲得通紅。她從背包裏拿出厚厚的筆記本,紙張邊緣夾著五顏六色的便箋條,她把本子塞到愛麗絲手中,示意她翻開。

“這是我正在創作的小說《七日》。我希望找到願意出版它的公司。”

愛麗絲低頭去看手裏的筆記本,見她的字跡密密麻麻堆積在紙張上,像雷雨之前急著搬家的成群結隊的螞蟻。抬起頭,女孩熱切的眼光讓她難以拒絕。愛麗絲邀請她一起吃午飯,想順便聽她講述故事大綱。

“我吃過了……”女孩麵露難色,“我下午一點整還要去打工。”

愛麗絲注意到,她身上的格子夾克非常老舊,袖子和領口都有裁剪的痕跡,腳上的男式球鞋也顯得過於肥大。女孩注意到她打量自己的眼光,臉漲得更紅了,手指緊緊捏著剛才撿起來的蘋果,幾乎要把它捏碎。有一瞬間,愛麗絲很想詢問她的身世。

片刻的沉默之後,愛麗絲遞出自己的名片,請女孩有空時發郵件聯係她。

女孩接過名片,驚喜得幾乎要落下淚來。“天哪,天哪!”她禁不住喃喃自語,“你是這麽多天以來第一個給我名片的人。我沒有名片給你,但我會寫郵件給你的。”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安妮,我叫安妮。”

時差和疲憊交替來襲,每日夜裏都要以藥片入睡,直到實在厭煩了藥物,寧可徹夜清醒。空氣中滿是陌生人的氣息,薄薄的窗簾遮不住街燈,黃色光線滲透到屋內,把牆壁和天花板上的印花圖案映照得格外清晰。她起身喝水,反複按摩酸脹的肩頸,思緒煩亂。

安妮的郵件當晚就來了。她把故事的第一個章節製成電子版發送給愛麗絲,並在信裏介紹了自己的身世。父親去世,母親通過婚姻來到英國,數度離婚再改嫁,幾年前又生育了一個男孩,現在正在醫院做保潔工作。十九歲的安妮去年九月剛剛考入大學,依靠母親的資助和打工的收入支付學費。

我寫的是一個純粹的故事,不是懸疑偵探、生化危機,也不是動輒山盟海誓的愛情或者可歌可泣的烽火歲月,我對那些事情沒有興趣。我要寫的是一個少女與老年男子的愛情,她在潮濕多雨的熱帶海島遇見他,短暫的七日相逢成為她生命的分水嶺。

愛麗絲給予她坦誠的回複,告誡她這樣的創作主題涉及禁忌,會對出版造成阻礙,也告訴她國內出版界的現狀。有名的作者自然不在話下,無名之輩要出版這樣劇情性弱、爭議頗多、旨在探索內心世界的書籍非常困難,除非你願意出一大筆錢。

安妮的回複中透露出失落的情緒。

我沒有錢,可是這個故事對我而言意義重大,我在創作中得到救贖。你相信嗎?我曾經無數次想過自殺,是寫作拯救了我。最艱難的時候我常常告訴自己,這個世界上肯定有其他人也在經曆痛苦的煎熬,這個故事既然能拯救我,或許也能寬慰別人。這樣一想,我就覺得自己不是一無是處。

意料之外的回答帶給愛麗絲震撼,這個黝黑瘦小的女孩在寫作麵前,忽然變得這樣勇敢強大,甚至還有幾分拯救他人的英雄主義情懷,這與她深藏心底的願望不謀而合。數年前在出版公司麵試時李瑛曾問她,為什麽想在出版界工作,她說希望給懂得訴說的人一個機會,為需要傾聽的人找到通道。李瑛不以為意,笑她天真。

她打開附在郵件裏的電子文檔,開始閱讀《七日》的第一章。安妮的文字和她本人一樣,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純粹,筆法稚嫩,卻又在表象之下埋藏著蠢蠢欲動的灼熱欲望,仿佛清透的雨滴灑落在森林火焰之上,迸發出交纏撕扯的纏綿力量。

愛麗絲忽然對她萌生出信心,約她第二日午後在展館附近的咖啡廳見麵。

約好的下午茶沒能如期而至,陷入睡眠的愛麗絲再次夢見過往。

童年時候的記憶反複湧現,無數螢火蟲帶著光亮飛行在半空中,棲息在樹林和草叢間。雷電越過小鎮上空,她灼熱的唇感受到雨點的衝擊,地上的水窪裏月光抖動,被搗碎的銀色水麵倒映出山巒疊影,如同匍匐在漆黑雨夜裏的魔障。

淩晨四點,她在並不深沉的睡眠裏繼續潛行,隱約見到盤旋在半空中的昆蟲將她團團圍住,輕輕落在她白色亞麻裙擺上,寂靜聖潔得如同某種宗教儀式。片刻之後,它們離開房間,飛向不知何處的遠方。

愛麗絲收回目光,看見最後那隻小小的螢火蟲仍然停留在她的頭頂上方。它飛得這樣緩慢,這樣戀戀不舍,仿佛在空中遺留的每道光暈都是劇演的終章。

漫長的告別,它飛出窗外,在沉寂的夜裏消失不見。突如其來的暴雨席卷海島,閃電擊中門前的柏樹,將它劈成兩半。

愛麗絲從夢中醒來,看到手機上顯示著瑞恩的十幾個未接來電,隻覺得心被灌了鉛,從胸腔裏重重墜落下去。外祖母終於還是走了。

時光流轉,她重新回到清冷的白色房間。

立方體式樣的封閉空間,光滑無瑕的潔淨牆體上沒有窗戶。

外祖母躺在房間中央,白色布料沒能完全掩蓋她身體的輪廓,從遠處看,讓人想起儒安的山巒掠影,常年被雨霧籠罩,晴空下微微泛起青藍色光澤。

她沒有看見她死去,她尚未退去餘溫的肉體有沉睡的痕跡。愛麗絲伸手觸碰她的臉頰,感覺到那熟悉的電流刺破指尖,和從前任何時候都沒有分別。

她從口袋裏掏出唇膏,小心翼翼地擦幹淨表麵,輕輕塗抹在外祖母蒼白的嘴唇上。

她曾用這雙唇親吻她,講故事時嘴巴開開合合,咀嚼食物時又緊緊抿住,扭轉成模樣滑稽的微笑。她用這雙唇呼喚她的名字。“囡囡。”她說。那是愛麗絲見過最美的天藍色。

記憶中的外祖母有強大的臂力,能用一條胳膊抱住她,然後用另一隻手掃地、澆花,清理院落。她的發油散發出迷人的香,她高高盤起的發髻裏藏著童年故事和一千根魔法發夾。如今她的肉身竟然縮得這樣小,仿佛是反複清洗的羊絨衫,瑟縮得讓人不忍觸摸。

“外婆,”愛麗絲輕輕呼她,“你怎麽變得這樣瘦了?”

“你已經見到外公了嗎?”她眼裏的淚積蓄成海,卻遲遲沒有落下。

身後傳來護士催促的聲音,隔著重重回響和雜音,仿佛來自十萬光年以外的宇宙。

她俯下身,最後一次親吻外祖母的額頭,失去平衡的淚水灑落在她沉睡的臉頰上,晶瑩剔透的一顆,放大了她皮膚上褶皺的痕跡。

“再見。”她的聲音裏帶著不能自製的哀戚。

她摘下自小佩戴的玉墜,塞進外祖母的掌心。“再見。”她說。

悲傷的風暴化作巨浪,她在床前跪下,失聲痛哭。

從來沒有哪一刻的悲傷如此劇烈,她幾乎失去理智,任由淚水兀自墜落。生命的最後一線維係被斬斷,從此以後,她要獨自活在這荒蕪冷寂的世界上。

護士上前來要將她遣走,她揚起胳膊反抗,撲到外祖母身上不肯離開,瘋了似的哭喊著她的名字,聲音是令人心碎的絕望。

“求你讓我再抱抱她,”她艱難地哀求,“讓我再親親她,我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一直站在她身後的瑞恩製止了護士,他請求多給她些時間。

“瑞恩,”她哭泣著喊他的名字,“瑞恩,我沒有家了。”

“我沒有家了。”她的哭聲撕心裂肺。

他用手指抹去眼淚,走上前摟住她的雙肩,沒有說任何勸慰的話。

他知道自己無法安慰她。她的身體帶著傷疤,她的心裏住著的無邊黑洞,不斷吞噬掉生命的光明和熱量。外祖母曾是黑暗海域中的燈塔,賦予她夜航的希望。

燈火湮滅,她注定要走失在夜裏。

再次清醒,愛麗絲發現自己躺在公寓臥室的**。

環顧四周,她在牆角的立式衣架上看見了瑞恩的外套。

回憶陷入短暫的混亂,直到他開門走進來的那個瞬間,她的猜想才得到證實。

“你在醫院暈倒,回來後又昏睡了一整夜。我給你煲了湯,還有米粥和醬瓜。”

他扶起她,在她的背後墊了兩個枕頭。

“謝謝。”她用疲憊低沉的嗓音說,然後順從地拿起調羹,無意識地攪動湯水,緩緩盛起一勺放進嘴裏。已有幾分冷卻的湯汁略顯油膩,她來不及咽下,就覺得胃裏翻騰,喉頭一陣**,連忙捂住嘴,卻將湯罐和米粥打翻在地。

瑞恩的聲音溫柔果決,他讓她別在意這些。

她聽話地靠在床頭上,不去理會散落滿地的餐具。沉默得久了,眼眶又變得濕潤。

瑞恩將熱茶放在床頭,低頭收拾著碗筷,聽見她微弱急促的呼吸聲從頭頂傳來,從那起起伏伏的氣息波動裏感知到她的隱忍和克製。

“我小時候貪玩,回家總是很晚。外婆睡得早,但又怕我夜裏餓,總會提前備好消夜。麻油拌麵,或是兩隻澆了醬油的荷包蛋裝在盤子裏,上麵倒扣著一隻碗。我寫完功課就到廚房裏,站在灶台邊,慢慢吃完她準備的食物,然後把碗扣回去,鑽進她的被窩裏睡覺。”

她的聲音裏帶著哽咽,眼角的淚已然悄悄滑落。

他從未見她這樣持續地流淚。從前她的哭泣總如急風驟雨,不會盤旋很久,如今卻如漫長雨季,久不停歇,讓人想起生長在鹽堿沼澤裏的米草,晝夜不歇地排出體內的鹽分,以此換取生存的機會。

“外婆梳頭的香油特別好聞,它順著她四散的頭發流淌,像春雨裏夾雜的花香,潮濕清冽、溫柔恬淡。我躺在她身邊時,總會把頭挪到她的枕頭上,貼著她的臉頰入睡。她的呼吸迎麵而來,帶著老人特有的滯重,混合了皮膚上淺淺的油脂氣味,成了我童年時期癡迷的味道。”

她片刻不停地說著話,不去理會那逐漸冷掉的茶水,也不用手擦拭眼淚。她這樣靜靜倚靠著床頭,身體蜷縮成昆蟲的模樣,眼神裏閃耀著透明的哀傷。

“看見外婆遺體的那一刻,我希望她可以帶我離開。”

“讓我來照顧你。”他說。

她的嘴角微動,露出一個艱難的微笑。她伸出手,用僅有的力氣輕撫他的臉頰。

“你答應過會離開我,不要忘記了。”

瑞恩走後的世界重歸寂靜。

皮膚被痛苦灼傷,大片的焦黑蔓延全身,她聞到肉體燒焦的味道,比太平間裏的腐臭更濃烈刺鼻。連續幾日水米不進,饑餓感變得陌生,她在昏暗的房間裏醒醒睡睡,在流淚的間隙看見窗外天光明滅。

眼窩深處的刺痛不斷加劇,她耗盡了眼淚,睜眼躺著,潮濕的枕巾與久未清洗的長發糾纏,散發出一股酸臭。夢境和現實不斷交疊,體能的過度損耗讓她的身體處於輕微缺氧的狀態。睡眠持久強悍,她反複墜入夢境,仿佛是高原地帶的疲憊旅者。

她曾有美麗茂盛的長發,海藻般蓬鬆散亂,披散開時還留著皮筋勒過的痕跡。發梢微微卷曲,類似上個世紀歐洲電影裏少女常有的發式。她把頭發披散在身後,跳下台階的瞬間有種在湖麵漂浮的愉悅錯覺。

清洗發辮的代價是下水道頻繁堵塞,父親每隔數月便要清理。情緒暴躁的日子裏,他眼見著神情冷淡的少女坐在鏡子前,小小的一片梳子裏夾雜著蓬亂的碎發,浴室的熱氣盤旋上升,把那些零落在桌椅和地板上的毛發打濕,如同多雨季節裏的泥濘土壤。

他走上前,對她怒吼。母親應聲從廚房拿來剪刀,剪掉這肆無忌憚的頭發。她瘋狂掙紮,神情無助而哀傷,頭發被剪斷的瞬間,清脆的碎裂聲從耳邊傳來,仿佛琉璃碗盞摔碎在地上。愛麗絲在遠處,看見刀鋒劃傷她的麵頰,留下細長明豔的傷口,像撕開透明的淺紅色玻璃糖紙,製造者會從中獲取控製和毀滅的快感。

如此久遠的夢境已無從追溯,難以辨認,夢境重現的刹那,愛麗絲一度懷疑它的真實性。這畫麵如此熟悉,就好像取自她埋藏已久的回憶。也或者,它隻是來自另一個平行世界的影像,折射在心靈的暗處。

喚醒她的是冬日暖陽,隻不過她已經失去了辨別夢境的能力。

剛才的夢不似從前那般清晰完整,始終斷斷續續,如同信號缺失的衛星電視。愛麗絲在殘缺不全的回憶中遊走,試圖記起夢中的一切,卻隻能依稀想起幾個模糊的畫麵。“不要剪掉我的頭發。”她意識模糊地喃喃自語。

手指觸碰臉頰的時候,她原以為會摸到一條長長的傷口,結果卻什麽也沒找到。反複摩挲,皮膚上除了淚痕和油漬外,別無他物。

“這裏明明有傷口,”她說,“我記得這裏有條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