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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多麽難接受的一點。現實中,我一直視自己為好人,而從記事起,我就是一個超懂事的小大人,小時候不給父母添麻煩,大了不給別人、單位和社會製造麻煩,不自覺地都要想著付出,沾一點便宜就愧疚,如果不是學心理學,我勢必會成為一個超級好人。然而,這個夢卻對我說,你是魔鬼!

不過,事情不能就此結束,還要繼續思考:這個魔鬼,到底是什麽?

這個精神病男子,他不用做什麽就讓整個世界中毒,並帶來魚、飛鳥和人的死亡,就像死神,而他還帶來了性。這不正是弗洛伊德所說的死本能嗎?也可以說,他身上流動著原始的性與攻擊——弗洛伊德所說的人類兩大驅力。

弗洛伊德的女弟子克萊因說,嬰兒先天處於可怕的心理狀態,也即被死本能糾纏的狀態,是母愛,讓一個嬰兒的內心得以轉變。

不過,曾找克萊因做過多年治療的溫尼科特,在這一點上有自己的意見。他認為,嬰兒可怕的偏執分裂狀態,是護理環境失敗的結果。也即,沒有原始母愛貫注,沒有足夠好的媽媽,嬰兒會墜入到孤獨與黑暗中。

若依照溫尼科特的理論,我的第三個夢是第二個夢的結果,因第二個夢中不能相信愛的存在,從而跌入到第三個夢的地獄之中。

但在克萊因看來,我第三個夢更原始,第二個夢中若確認了愛,是可以救贖第三個夢的。

誰對誰錯?或許,這個理論上的分歧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觀點有一致性:若無足夠好的母愛,一個人的內心就有很大一部分墜入到黑暗中。

不過,這部分黑暗並非全是缺點。那位精神病男子,雖智商不高,但有強大能量,做事絕不拖泥帶水,什麽目的都可達到。

這與現實中的我截然相反。現實中,我是好人,智商尚可,但強大這個詞與我沒有關係,我多數時候消極而被動,做事總拖泥帶水,考慮太多。

如果我有精神病男子的這些特質該多好!再進一步說,如果我能擁抱第三個夢的黑暗,該多好!

比起前麵兩個夢,第三個夢的意象要豐富很多,解析起來也很有價值。

先說說那顆人頭,頭即頭腦,即理性,即思考,即超我,而精神病男子恰恰就像是有身無頭,他智商低,且從不思考,他隻是第一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他是我的本能,我的欲望,我的本我,它的自由展現,必須在無頭的情形下才可以實現。所以,這顆人頭是精神病男子砍下的,也是我砍下的,必須砍下人頭,精神病男子所代表著的本能力量才能湧出。

再說說周傑倫。他的歌我沒感覺,但他的人我喜歡,覺得他自在,有自我力量,而本能也沒壓抑。再者,他大有名氣。而我,是小有名氣,夢中接近他,意味著我想向他靠攏。但這一部分,我通常並不怎麽承認,我總覺得,名氣是我專心寫專欄自動帶來的,而不是追求來的,我無欲無求。如此可看到,我否認自己對名氣的欲望。

其實,在現實中,我否認自己的所有欲望,即精神病男子代表的那一麵。

曬穀場是夢中最生動的一幕。瘋子和幾個三四歲的小孩跳舞,引導出他們強烈的性能量,這能量都形成一個電影《大武當之天地密碼》裏天丹運行時的那種氣場。三四歲的小孩,按弗洛伊德的理論,正處於俄狄浦斯期,剛有了性意識,並且是指向自己的異性父母,而與同性父母競爭。俄狄浦斯期若不能過渡好,會導致種種性問題,常見的是壓抑。

夢中,性能量先讓一個小女孩不安,而後讓曬穀場上的大人恐懼,最終出現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和尚,才破了這個性能量場。

這是夢的結束。也許,這正是我童年的終結。精神病男子所代表著的原始能量,經過種種掙紮,最後,歸一到代表著無欲無求並且無害的小和尚這一經典形象中。

小和尚的形象,確實是我多年來的形象。中學和大學拍的照片,我臉上有一種義正詞嚴的味道,而心中,則是落寞與無欲。

這絕非是什麽心靈的力量降服了本能,而是理性的力量壓製了本能。甚至可以說,是理性克製住了生命之水的自然流淌。概括來說,第三個夢,揭示的是我的原始能量,是如何被看待,又是如何被馴服的。

第二個夢,講的是愛。第三個夢,講的是原始的生命能量。

將兩個夢結合起來看,可得出一個結論:若沒有愛,原始的生命能量,會被視為可怕的魔鬼,但若有愛,原始生命能量被照亮,那麽,這就是生命本身。

原始的生命能量,弗洛伊德稱之為力比多,而溫尼科特則稱為活力。力比多一詞非常有力,而且有一種原始的感覺,但活力一詞更能說明問題。

溫尼科特認為,若有一個高質量的母子關係,兒童的活力會被接納,於是得以伸展。兒童認識到,他的活力不會傷害這種關係,不會被母親所討厭,相反會促進母子關係。於是,他就不必壓抑自己的活力,他的行為,都是很自然地出自內心,都是自發性的,而不是讓媽媽高興。並且,孩子深信,他自發性的行為,是有益於這種關係的,所以就能以人性化的方式呈現。

相反,若母子關係缺乏質量,特別是媽媽不能接納孩子的活力,看不到孩子的感受,而希望孩子順從自己,那麽,孩子的活力或者說生命能量之流,就被阻斷了。孩子發現,他的活力,會傷害與母親的關係,那麽,他會發明種種策略來壓製自己的活力。

具體到我自己身上,我沒挨過一次打,沒挨過一次罵,每一次重大的人生選擇,父母從不幹預,他們也不會否定我的感受。不過,我患有嚴重抑鬱症的媽媽,沒有精力嗬護我的活力。我最原初的那些活力,也即種種欲求和聲音,對媽媽會是一個挑戰。再大一些,當我帶著活力在世界上——也即我的村子裏——衝撞時,若帶來麻煩,那也會是在村裏處於弱勢的父母難以應對的。

至少,媽媽到現在還會常說一句話——“安靜。別吵了。”她說這些話時都不會使用感歎句,而像是陳述句。

溫尼科特認為,活力是每一個生命與生俱來的,它要向外界伸展自己,索要存在空間。媽媽要肯定孩子的活力,而不是壓製。但流傳的育兒經中,教導父母打擊孩子活力的聲音比比皆是。譬如新浪微博上流傳這樣一段文字:

從孩子出生開始,父母就要訓練他們使其有能力對自己的欲望說不,並且願意順服父母。孩子們要懂得,這個世界不是圍著他們轉的。孩子在年幼時的意誌若沒被降服過,他就會以為他應能得到任何他想要的東西。最終,他就會產生一種受害者的心理:他永遠沒錯,別人要為他的痛苦負責。

這樣的文字之所以產生,在我看來,也是害怕我第三個夢的東西。

活力,即力比多,即欲望,源自我們共同的生命之河。如果孩子發現他能通過活力,先與媽媽,而後與爸爸,乃至更多親人甚至整個世界建立關係,那麽,他的活力或欲望就會成為流動的生命之水。相反,若他的活力或欲望總被否定,那他要麽成為我夢中的和尚而無欲無求,要麽幹脆就做一個黑暗的人,讓自己的欲望以黑暗的方式表達出來。

任何一種帶有心靈感應的愛,都可以讓阻斷的生命之水重歸流動,特別是愛情。

心理學有一個概念叫體重的心理平衡點,其意思是,若無重大的心理事件發生,一個人的體重會一直保持相對的穩定。對此,我有深切的體會。有十年時間,我的體重一直保持在120斤左右,最高不過124斤,最低不過116斤。為了增肥,我試過多種方法,都無效。但有了一段很好的戀愛後,再用以前用過的方法增肥,一個月內竟然長了約15斤。

以前雖然知道戀愛讓我體重的心理平衡點得以打破,但不知為什麽。今天再想起增肥一事,我想,是戀愛讓我的生命之水在一定程度上流動起來,而終於滋養了我。

這和三個夢中的道理是一樣的。若第二個夢中的愛得以確認,第三個夢就不會如此黑暗了。

這三個夢是我的大夢。大夢,也即超重要之夢,這種夢意味著,一個人不僅碰觸到了個人最深的無意識,也碰觸到了社會乃至人類的一些共同的無意識。

我想,第二個夢的缺憾和第三個夢的黑暗,也是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這有很大的合理性,因為,在一直重男輕女的中國,是沒資格普遍得到高質量母愛的,這導致太多人會有我第二個夢的缺憾,並且更嚴重。因這一缺憾,太多人的欲望隻能藏於黑暗中,而一旦追求欲望時,就以黑暗的方式呈現。

最容易的一點就是,一個又一個的母親覺醒,一個又一個的家庭覺醒,家庭支持母親,而母親支持孩子,讓孩子三歲前體驗到,他的欲望是很好的活力,是被接納、被祝福的。

碰觸你的內在嬰兒

父母能給孩子最好的禮物,就是愛與自由。

愛,這個含混的詞,大家都能接受。畢竟,太多父母覺得,自己怎麽對孩子都是愛。

可自由呢?每當我講課時談到要給孩子自由,總有人問我,那孩子要殺人放火怎麽辦?

這並非是對我的質疑,而是這些大人真的焦慮,若給孩子自由,孩子就會做出破壞性的事情。

這是怎麽回事?簡單說,可以理解為,問這個問題的人,他們內在有一個充滿破壞欲望的小孩,他們一直花力氣控製這個內在小孩,而一旦放開控製,他們就擔心這個內在小孩驅動自己做很多可怕的事情,如殺人放火。

然而,這個可怕的內在小孩是怎麽形成的?

谘詢師個人的突破性成長,會帶來個案的突破性變化。

這個道理,在我身上屢屢呈現。

2012年6月底,我做了那三個讓我一夜長五根白發的夢之後,我的谘詢也常常進入到一種很深的境界,簡而言之,在我的谘詢中,來訪者開始很容易地去碰觸到自己的內在嬰兒。

第一個突破性的個案,是在我做那三個夢後不久,發生在一位男性來訪者的身上。

那次谘詢,他的問題是,妻子想要孩子,而他抗拒。兩人為此吵了一架,第二天他在谘詢中談起了此事。

為什麽他不想要孩子?他說,有兩個原因。

第一,他感覺在和妻子的關係裏,他是個孩子,而妻子是媽媽的角色。他很依戀這種關係。但妻子說了,她討厭這種感覺,如果他們真有了一個孩子,她就會丟開他不管,把精力都放到孩子身上。也就是說,如果真有孩子了,他就被“老婆媽媽”給拋棄了。

第二,他感覺和妻子還不夠親密,他們的關係質量有問題,總激烈地吵架,他覺得還沒到要孩子的時候,他沒準備好。

兩個理由聽上去合情合理。我們是視頻谘詢,他講得投入,我聽得投入。專心聽他講的時候,突然間,我有了奇異的感覺,覺得書房的空氣變了,有了一層詭異的色彩蒙在每一件物品上,我的身體也有了說不出的感覺,像恐懼,但恐懼又不足以表達出那種感覺。有點像自己見了鬼一樣。

我將這種感覺告訴他,但沒對他說像見鬼一樣之類的話。聽我描述這種氛圍時,他一下子不行了,身體僵直在他的椅子上,充滿恐懼地對我說:“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我問他看到什麽了。

他的身體和聲音都顫抖著說,看見一個嬰兒。並且,一股冷氣從他尾椎升起直衝到後腦,他的身體不能動彈了。

谘詢中有時會碰到這種情形,一種可怕的意象將來訪者嚇到,令他的身體僵直在那兒,不能動彈。這時,我深信這是非常有道理的,所以不會慌,而是先和自己身體保持鏈接——即感受自己的身體並覺知自己的感受。然後,引導對方做感受身體的練習。

練習的步驟可以從頭到腳,也可以從腳到頭。我一般喜歡從腳到頭,先讓來訪者感受雙腳放在地上的感覺,假若時間充裕,可以一點點感受每一個腳趾,再到腳心、腳後跟、腳踝……然後到小腿。這樣一點點地感受整個身體。同時,保持很自然的呼吸。

這個辦法非常有效,既可以讓來訪者鎮靜,也可以讓來訪者放鬆下來。果不其然,這樣進行了約十分鍾後,他的身體可以動彈了。

這時,我問他,他看到的嬰兒是什麽樣的。

他仍心有餘悸地說,一個很小的嬰兒躺在那兒,渾身散發著藍光,那種感覺就像日本第一恐怖片《咒怨》中的那個鬼孩。他試著去碰觸這個嬰兒,而就在他的手將碰觸到嬰兒那一刹那,嬰兒發出“嗷……”的一聲貓叫,就像《咒怨》中那個鬼孩的叫聲。這讓他感覺很恐怖。

我接著問他,如果你是這個嬰兒的話,你覺得他的感受是怎樣的?

他體會了一會兒說,有兩個感覺。第一,很絕望,這個嬰兒覺得沒有人愛自己;第二,怨氣衝天,他想毀了這個沒有人愛他的世界。

我又問他,那你想對這個嬰兒說什麽?

聽我這麽說,他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他說,我想對他說:“抱抱,讓我抱抱你。”

這一刻,他瞬間明白,這個嬰兒,就是他自己。

並且,是他最深的自己。

這次谘詢讓我想,莫非我第三個夢的精神病男子,和他這次的鬼嬰兒意象,其實是一回事?

也即,我們都是最初的母嬰關係出了問題,都不能在嬰兒時與媽媽構建很好的鏈接,結果導致我們內心中都有嚴重的缺失。

當時,這還是一個假想式的推理。但很快,其他一些個案的進展驗證了這個推理。

譬如,一位女性來訪者,她在懷孕時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四歲左右的恐怖小孩,一樣是覺得沒有人愛自己,渾身散發著藍光,在詛咒這個世界,恨不得讓整個世界消失。

後來,我在微博上發起了一個調查,讓網友們練習做“碰觸你的內在嬰兒”:

閉上眼睛,安靜下來,先花五分鍾感受身體。足夠放鬆後,想象一個嬰兒在你身邊……

他會在哪個位置?他是什麽樣子?什麽神情?看著他,他會和你構建一個什麽樣的關係?

有人的意象很好,他們看到的嬰兒很快樂很滿足,譬如:

◇看到一個嬰兒吃飽喝足、心滿意足,趴在我身旁地毯上,抬著頭調皮地眨著眼睛和我逗著玩。

◇我躺在他右側,一個眼睛大大、咧著嘴笑的男嬰,光著身體穿著尿不濕,好可愛的樣子,忍不住親了又親,逗他玩,哈哈!好喜歡他!把他抱在懷裏,將他當作上帝給我的禮物。

◇她躺在我右側,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不時看我一眼,眼神平靜,很愉悅。

有人的意象一般,譬如:

◇她在我右後側,像小貓一樣,靜靜拉扯我的胳膊,想讓我注意她。

◇剛出生的粉色嬰兒趴著睡在我旁邊,我想去擁抱他,但是沒敢,怕傷害他吵醒他。

有人的意象中,他與嬰兒的關係不怎麽樣,譬如:

◇我的臉,在冷笑。

◇在我的右側,他一動不動地睡在棉褓裏,隻露出一張小紅臉,閉著眼睛,麵無表情,似永遠睜不開眼睛。我的嬰兒好像沒有呼吸。我看到他,不知如何是好。

◇那嬰兒在我腹腔右側,非常哀傷和恐懼,看到我靠近,就向後退,充滿怨恨,而我發現自己也並不愛他或她。我很想轉身離開,因為這樣的關係怎麽都是痛苦的。

有人的意象就很恐怖:

◇總是無法做類似的練習,開頭居然睡著了……回過神來卻又無法想象一個嬰兒,隻看見一個塑料娃娃在對麵,我害怕……再想就是真實的孩子模樣了,或許因為孩子正在身邊睡?

◇我發覺小嬰兒躺在我身邊,很無助很可憐,她很難受卻不說話,我特別特別想去抱抱或親親她,為什麽我現在一想到這幅畫麵就想掉眼淚?

◇我的第一反應是日本的恐怖片,然後就不敢想下去了。我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啊?

◇好瘦小、好幹癟的孩子,看到他就心疼得想哭。非常安靜地蜷縮在那裏,好想給他一個溫暖安全的懷抱。

◇好害怕,救救我,內在的小孩在右邊,好像泡在深淵裏一樣,身體的大陸被硬生生挖去一半,好冷啊。

◇身邊有一個嬰兒,這個場麵讓我不寒而栗,像是日本的恐怖片,我不敢細想。

◇那個小嬰兒傻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敢動……

◇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嬰兒,感覺媽媽會殺了他,或會摔他,怎麽辦呢?

◇老師啊,我實在不願意說,我看到旁邊一個四肢扭曲的怪胎嬰兒啊,我好害怕都不敢看啊。一秒鍾就睜開眼了。

◇我一閉上眼睛聯想,就浮現出《咒怨》裏那張臉,非常恐怖。

◇我看到的嬰兒在我右側懸浮,有藍綠色冷光包圍,她自己的手腳抱著自己,沒有表情,閉著眼,我好奇地看她,她不理我,我和她說哈嘍,她幹脆轉過身去睡覺。好冷漠的感覺。

◇她把自己全部包裹起來,充滿拒絕、防衛和攻擊,好像我讓她非常不安全,同時感覺腹部很不舒服,我該如何做?這也是我與母親的關係。

◇試著想象了一下,是一個麵目猙獰的嬰兒,先是越爬越遠,後來到我身邊咬我的胳膊。我很害怕,但是我感受到了她的恐懼,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曾經我是那麽想殺死你,請你原諒我。

◇我的媽呀,我感覺到的躺在我身邊的嬰兒已經死了,全身紫黑色,四腳朝天,哦,不,四肢朝天。

有人則是根本不敢做這個練習,一位網友說:好害怕!不敢想!光說在微博上的調查。覺得內在嬰兒恐怖或與之關係差的,占了多數,並且恐怖的占了有三分之一。

我辦過一個六天的課程,共四次。每次的第一天都講母子關係,而當天晚上很多人會夢見去尋找一個小孩。並且,很有意思的是,無論男學員還是女學員都夢見去找男孩。

在帶一個25人的學習小組時,我也帶領大家做了這個練習。一樣,有一個健康活潑的內在嬰兒的學員,占少數,而多數是不怎樣的,有三分之一的內在嬰兒很不怎麽樣。

根據對他們的了解,我判斷,他們看到的嬰兒,的確是他們的內在嬰兒,也即,他們自己嬰兒時的樣子。

譬如,一位年輕女子說,她看到的嬰兒,臉是不完整的,身體也不全。那是因為,她在嬰兒時很少得到媽媽的關注。正如我在本書一開始講到的,媽媽看見了嬰兒,嬰兒才知道自己是存在的。媽媽很少看見她,所以她的內在嬰兒是殘破不全的。

殘破不全的內在嬰兒,也就意味著,她的自我形象是破碎的。這種感覺很不好受,為了對抗這種破碎,這位女子從很小的時候就發展出一種策略——努力成為一個完美的女孩。

這是很常見的自我保護方式,而這也的確在相當長的時間幫助了她。不過,這種完美形象,會成為一堵牆,擋在她和最親近的人之間,阻礙她構建最親密的關係。不過,她在一次痛哭中,讓純粹的悲傷、自由的淚水,在相當程度上化掉了這堵牆。此後,她覺得自己真實了很多,也自在了很多。

這是碰觸真實自我的必然結果。碰觸真實的自己,特別是內心最深處的內在嬰兒,可能很恐怖,可能很痛苦,但卻會讓我們變得真實。

有時這種碰觸會非常艱難。我一位好友,他做類似練習時,因為恐慌至極而不敢做。那是因為,他的媽媽在五十來天的產假結束後,就開始上班,而此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就獨自待在家裏。鄰居後來對他媽媽說,那時他的哭聲之慘烈,讓他們都害怕。

依照心理學的理論,讓這麽小的孩子獨自一人待著,是最惡劣的做法,他很可能得最嚴重的心理疾病,譬如精神分裂症和躁狂抑鬱症等。事實上還好,我沒在他身上發現這種可能性,但是,他的確是將自己防禦得特嚴密,這導致他不能構建穩定的親密關係。

一位網友在我微博上說,她常做一個夢:她很幼小,躺在**,旁邊有隻巨大的老鼠,她害怕至極,擔心老鼠咬她,她的手還會摳旁邊的牆,黃土被她摳了下來。後來她了解到,她在生命最初的幾個月,就是這樣獨自躺在**長大的,床旁邊是土牆,有時會有老鼠出沒。

新中國成立後,媽媽們的產假一直很短,最初隻有四五十天,後來也不過三個來月,而依照心理學的理論,孩子至少要讓媽媽帶到九個月,才能保證這個孩子有一個最低的心理健康基礎。

想象一下,如果我們國家的無數孩子,以及無數成人,在嬰兒期都是獨自長大,那該多恐怖。

不僅城市如此,農村也一樣。我河北老家農村的長輩們說,他們那時孩子太多,帶不過來,就是將孩子放在炕上自己待著,而大人們去地裏幹活,常常孩子就這樣自己待著,一直到能走路。

難怪中國人做“碰觸你的內在嬰兒”練習時,會有那麽多人有非常恐怖的意象,而這種恐怖中均有兩個元素:

一、沒有人愛這個嬰兒;

二、這個嬰兒想毀滅這個沒有愛的世界。

第一個元素,會讓一個人形成很深的絕望感和饑餓感,絕望是因覺得愛是不可能的,饑餓是因為渴望愛。這兩點相互作用,就會在內心中形成一個黑洞。有這個黑洞的人會知道黑洞的存在,而且會覺得黑洞永遠無法填滿。

第二個元素,會讓一個人有可怕的憤怒與怨恨,我曾夢到的揮舞著巨大的流星錘砸毀一切建築物的巨人,就是這種可怕的憤怒與怨恨的表達。

《咒怨》中的鬼小孩,我那位來訪者感覺到的鬼嬰,則是更形象的表達,沒有血色的臉,是缺愛,而泛著藍光與可怕的叫聲,是可怕的憤怒與怨恨。

如此可怕的內心,我們能怎麽麵對?簡單的答案是:將這一切壓抑到潛意識中去。

壓抑到最嚴重的地步,就是徹底切斷與自己內在嬰兒的鏈接,好像它的特質在自己身上都不存在了。

然而,我們又會尋找一切機會,試著與它建立鏈接。

看到我內心有一個饑渴而恐怖的內在嬰兒後,我很快也明白了,我為什麽幾次戀愛,找的都是小女孩一樣性格的人。特別是現在的女友,她對自己的欲望非常執著,對金錢非常在意,個性也豐富多變,攻擊性也很強,在捍衛她和我以及親朋好友的利益時果斷有力。這種個性一開始吸引了我,但到一起之後給我造成很大困擾。我經常想,為何她就這麽自私,這麽不考慮別人,欲望這麽多!

做了那三個夢後,我找到了答案。我成為一個無欲無求的和尚,但卻與自己的原始生命能量切斷了聯係。結果是,我過於理性,有些刻板。這都是弗洛伊德說的超我在主導一個人。我從記事起,就是一個小大人形象,感覺是,我從來沒有過童年,隻是偶爾有孩子氣的畫麵。

我女友則一直就是個孩子,她活在自己的欲望中,這讓她看起來有些自私,但其實,真到了要關心人的時候,她比我更溫暖,也更有力度。認識她的時候,她已24歲,但看上去就像十七八歲。

我和她在一起,她向我要的是穩定感,她的內心太多動**了,而我向她要的是孩子氣。我的內心太成人、太僵化、太刻板了。

但我總對她有不滿,希望她放下一些欲望,更能為別人考慮。直到做了那三個夢,明白我與自己的活力嚴重切斷了聯係後,我才懂得,我是通過選擇像小女孩一樣的她,試著與自己內在的小孩恢複聯係。悟到這一點後,對她的不滿一下子少了很多。

我和她這種搭配,在現實中很常見。一個理性而刻板的無欲無求的好人,找了一個感性、靈活而總覺得不滿足的壞人。好人缺乏活力,缺乏積極性,而壞人雖然活得痛苦,不能像好人那樣對太多事都若無其事,但壞人有活力,他們解決問題的能力,常常勝於好人。

這是我個人的故事,當然也是太多人的故事。我們的家庭和社會也有種種複雜的機製,輔助個人一起壓製他們可怕的內在嬰兒。

譬如,中國的家庭中,大人對孩子的活力有一種普遍的恐懼,孩子無論做什麽,大人們都忍不住想限製他。你這樣做不對,那樣做不好,你要聽父母的話,父母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就是,孩子的自發行為,很容易遭到父母等大人的種種限製。

我自己想,這很可能是源自大人們恐懼自己內心這個恐怖的嬰兒,覺得這個恐怖嬰兒的自發行為會引向絕望與破壞,所以要限製他、疏導他。

至於我們的社會,更是有一整套思想和種種方式,來束縛、管理一個個個體的活力。這一整套思想就是以儒家為代表的思想。

美國學者孫隆基在他的著作《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中說,中國人常會身心分離。特別重視身,講究安身立命,特別在意身體健康。但是,中國人的“心”,卻必須為別人的“身”服務。並且,也隻需為對方的“身”服務,做到這一點就已經很好了。

愚孝是怎樣煉成的?——對迎合者的心理分析

你過去一定是拚命地努力去做一個你母親可以輕視且折磨的孩子,因為你一直都害怕如果不這樣做,你對她來說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謝爾登·卡什丹21,《客體關係心理治療》

2008年初,天涯雜談上出了一個神貼《北大博士毆打嶽母,六次驚動110!》,稱北京大學佛學博士孟領毆打嶽母,這個帖子隻在第一頁贏得了一些同情,因明眼人很快看出這個帖子漏洞百出,於是網友們很快變成一邊倒地同情孟領與妻子,並攻擊其嶽父母與小舅子。

事情的基本脈絡是:孟領的嶽父母要讓女兒為兒子買房,女兒答應了,但買房有困難,結果嶽父母看中了女兒的大房子,最終起糾紛,而糾紛時不是女婿對嶽父母動手,而是相反……

事情的關鍵是孟領的妻子對自己父母過於順從。孟領曾以網名“言有盡意無窮”在天涯雜談上發表了《關於騰房案的幾點聲明》一文。

文中有如下一段話:

我妻子很愚孝,這是此事之所以戲劇化和極端化的原因之一,也是我們難以及時處理家庭危機的原因之一。直到2008年1月19日汙蔑我的帖子出籠,我妻子才算真正認識了她的父母。這不能怪她,誰願意早早地接受根本不被父母疼愛的現實呢。

什麽叫“愚孝”?即孩子會不惜犧牲自己、自己配偶和孩子的利益,而一味地對父母做出極大的犧牲。

並且,很有意思的是,“愚孝”經常會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出現:父母對一個孩子進行似乎沒有饜足的索取,同時卻對另一個孩子給予無限的付出。

北大佛學博士一事有類似的嫌疑。孟領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他嶽父母之所以想占女兒的房子,是為了把房子留給兒子。

孟領的說法是否屬實,尚需進一步確認,但“向一個孩子狂索取,向另一個孩子狂付出”這樣的故事,在我同樣發表在天涯雜談的《謊言中的No.1: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一文中,可以找到大量例子。例如,一個網友在我這篇文章中留言說:

我的父母都重男輕女,因此從小在家我沒有得到過重視和愛,那是給弟弟的,留給我的隻有輕蔑和侮辱。我清晰地記得一些事,它們使我現在仍心寒。

父母已經把他們的所有財產轉到弟弟名下,母親說我如果也想得到他們的東西就是不要臉,女兒應該去繼承婆家的財產。但是,他們遇到任何麻煩困難都不會忘記我,知道我不好意思不孝順他們,從不忘記可以從我這裏索取。

從內心講,我願意付給他們撫養費,如果他們臥病在床,我可以請人照顧他們,但是我沒有感情給他們。他們也沒給過我,看到弟弟對他們並不怎樣孝敬,我很難過。可是即使如此,他們也明顯地偏袒弟弟。

為什麽一些父母會對一個孩子沒有饜足地索取?這可以在孟領嶽父寫給女兒的一封信中找到答案。在這封信中,這位退休的英語老師寫道:從生命的價值觀來看,你永遠欠我們的,還不起。我們住你的房,你還欠我們的。

仿佛是,僅僅因為生下了孩子,一些父母就認為孩子永遠欠自己的,所以就可以大肆索取了。

但是,這些被過分索取的孩子,難道就不知道父母的行為過分嗎?為什麽他們反而會對隻知索取的父母進行無限付出的“愚孝”呢?

最簡單的答案是,這是他們能親近父母的唯一有效方式。

迎合者的武器是內疚

此前,我在《支配與服從:病態關係的雙重奏》一文中,談到了四種病態的維持人際關係的方式,分別是權力的遊戲、依賴的遊戲、迎合的遊戲和性感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