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中國式家庭

你的感受如何被扭曲

存在等於被感知。美國心理學家萊因18如是說。這個定義的意思是,我的感受被你感知到,我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這般存在著。簡單說來,一個人的存在感,來自於他的感受被另一個人看到。

我們說,一些人有清晰的自我,他不在乎別人的評價;另一些人沒有清晰的自我,很在意別人的評價。

實際上,我們都很在乎別人如何看自己。區別僅僅在於,有清晰自我的人,是投胎技術好,有好的父母,特別是好的媽媽。你的感受被好的媽媽感知到了,於是就有了存在感,並在這個基礎上形成了所謂的自我。沒有清晰自我的人,沒有實現這一步,所以他畢生都在用直接或扭曲的方式希求被別人看到。

幹露露的媽媽雷女士在她的一張照片中,**著上半身,拿手與胳膊籠住豐滿但不誘人的胸部,神情非常滿足,非常自得。她自己做的事情,和她讓女兒做的事情,表麵上是用性感引誘人,其實都是在追求一個很原始的渴望——看著我!看到我!這個原始的渴望被過度地滿足了,所以她很自得。

最初,若沒有被媽媽與其他親人看到,就希望被萬千人乃至無數人看到。

心理谘詢的價值,也在於來訪者的感受被看到。

不過,評價不是看到。看到,必須是心對心,感受對感受,是心靈的呼應,而不是頭腦對心,更不是藥物對心。雖然藥物會作用於你因渴望感受被看到而不得、而恐懼、而絕望、而憤怒的種種感受,但因它看不到,所以治標不治本。

存在=被感知。相應的,不存在感,就源自於感受沒被感知。這有多種方式,常見有三種:忽視、雙重矛盾、僵屍化。

忽視很簡單,最初就是媽媽或最關鍵的撫養者,沒有精力、沒有興趣或沒有能力看到你。要麽你在嬰幼兒時總是孤獨,要麽那個你在乎的人盡管在你身邊,但她隻有頭腦沒有身體、沒有心,甚至連頭腦都沒有,所以“看見”一樣沒有發生。

極端忽視,會導致極端的不存在感,它集中體現為一種致命的羞恥感——生而為人,對不起。從來沒有被愛看見,於是存在本身就是錯誤。

日本電影《鬆子被嫌棄的一生》中,鬆子的作家男友八女川站在疾駛而來的列車前自殺,遺言是“生而為人,對不起”。這也是作家太宰治自殺的真實遺言。

極度可怕的忽視,會導致一個極度矛盾的狀態:我無比渴望被你看到,不被看到等於死,可被看到的那一刹那,我也覺得要死。對此,通俗的說法是,我不能愛上你或接受你的愛,因那樣我就沒有自我了。

萊因將此稱為“吞沒焦慮”,這與我文章中常見的吞沒創傷不是很一致,無妨稱它為原始的融合焦慮。

原始的融合焦慮,是指一個人害怕與他人、他物甚至他自己的聯係,因關係意義上的鏈接會讓其擔心失去自己的身份和自主性,這種懼怕所產生的焦慮即原始的融合焦慮。

簡而言之,有此焦慮的人,會感覺哪怕輕度的關係,都會吞沒掉他可憐的自我身份。

關鍵原因是,他的自我太可憐、太脆弱了。之所以可憐與脆弱,是他的感受很少被感知。那很少被感知的感受,湊成了一個脆弱的自我。這種自我,非常渺小與卑微,其他任何一個事物都遠比自己要高大。所以,建立關係就意味著,要被那個高大的別人所吞沒,而自我就煙消雲散了,就像《西遊降魔》中段姑娘被孫悟空擊成碎末又化為烏有。

本質上,融合意味著小我的死亡,但一般的過程是,有一個清晰的小我,托著自己與別人建立關係,不斷在關係中感受彼此,信任越來越深,突然間感受到彼此,並在那一刻放下防禦,小我死亡,而最親密的關係建立,一個包含著“我與你”的關係性自我建立了。

若沒有這個相對健康的自我托著,而直接去建立關係,那種湮滅感就太強了,令人不敢嚐試。

原始的融合焦慮會帶出很嚴重的問題,有這種焦慮的人,他隻能感覺到極端情形,要麽建立關係而失去自我,要麽徹底孤立,不存在中間地帶。

因這種焦慮,一個人會寧願被憎恨被攻擊,這時如果他進行反彈,就意味著一個自我疆界建立了,反彈時的感受——主要是憤怒等負性情緒,也構成了他滋養自我的養料。

相比起被憎恨被攻擊,被愛反而是可怕的,因愛會導致被淹沒被毀滅。

有此焦慮的人,容易夢見被埋葬、被淹沒、被流沙活埋、被火燒成灰燼,或被水淹沒。

甚至,被精準地理解也是可怕的,因被理解也意味著被吞沒被窒息。

與理解和愛相比,他們寧願被誤解被憎恨,在孤立中,他們的小我反而有一定程度的安全感。

所以,要與有此焦慮的來訪者相處,或與有此焦慮的人相處甚至相愛,尺度非常難把握,最好是和風細雨地逐漸接近,接近時一直保持某種程度的距離。

與他們交往,愛與理解發生時,反彈也會發生,有時反彈會非常激烈乃至可怕。你會覺得,對他們表達愛與理解,好像他們感覺受到了極大冒犯似的。

在我看來,根本上還是那種原始的羞愧。因沒有被愛照見過,所以內心是一片黑暗。他們將這種黑暗理解為,真實的自己是壞的,而如此壞的自己竟然還渴望被看到被理解,何等可怕。沒有人會愛自己、會在意自己,可自己還是如此渴求!

這是關鍵一點——讓有此焦慮的人意識到,黑暗不等於壞,隻要有愛照到你內心那一塊田地,那一塊田地就會變得美好。猶如純美姑娘的一吻,會讓可怕的野獸瞬間變成王子。

再談談雙重矛盾。它的意思是,你既不能做A,也不能做-A。萊因則將雙重矛盾稱為雙重束縛,準確的表達是,表麵上,父母或親人希望你做A,但你真做了,他們不高興。內心裏,他們其實是希望你做-A,但你若做了-A,他們可能會更不高興。

譬如,媽媽張開雙臂歡迎你,你撲上去,但你感覺到她分明在推開你。若你不撲上去,她會斥責你。

雙重矛盾的源頭,是一個人內心的分裂,也即意識與潛意識的分裂。意識上,他們處於A端,可潛意識裏,他們處於-A端。處於A端時,頭腦接受,但身體和心難受;處於-A端時,身體和心順暢了,但頭腦不接受。

雙重矛盾會給其他人造成極大困擾,特別是孩子與配偶。孩子對事物本來有準確的感覺,他感覺到事情的真相是-A,但既不會被父母確認,也不會被外人確認,父母和外人都說,事情明明是A嘛!你怎麽這麽不懂事。

就像很多人在社會上是一個無可指摘的好人,但在家裏,卻是一個暴君。但別人見到你都說,啊,你爸媽啊,他們可真是好人啊,你真幸福啊。但你真實的感受是無比痛苦的。

暴君還好,因為他畢竟做了明顯錯誤的事,讓你還會有明確的認識。可是在很多中國家庭,父母的暴行往往會被說成“打是親,罵是愛”,但暴行太多了,最終還是會讓孩子認定父母是錯的。

有時,比暴行更嚴重的是隱蔽的攻擊。隱蔽的攻擊,攻擊者不會承認,旁觀者也看不到,受害者甚至都難以訴諸語言。譬如,許多人,表麵上對人很好,可一轉身,卻會小聲咒罵。

僵屍化,意思是,父母希望你一動都不要動,你的活力僅體現在執行父母的意誌上。他們希望你隻是他們手腳的延伸,而不要有任何自由意誌。

之所以如此,是因父母有可怕的不安感,他們要掌控一切,任何一個小小的失控,都會讓他們覺得掉入了深淵,所以他們要不惜一切來打壓你的自由意誌,將你推向僵屍境地。

忽視、雙重束縛和僵屍化,以及其他破壞你感受的著數,在父母與孩子的關係上,在婚戀關係上,在工作以及社會中都可能存在,都會破壞一個人對自己感受的信任。這些著數很複雜,而你的著數可以很簡單——信任你的感覺。

若你夠幸運,有一個好媽媽或好的撫養者,你的感受不斷被碰觸被確認,你會形成一個豐盛而靈動的自我。若缺乏這份幸運,你要花很大努力,朝向這一目標前進。你也可以自己去認識並確認自己的感受,特別重要的是,無論如何,都要勇敢地投身於外部世界,讓豐富的事情激活你的感受能力,以此不斷碰觸自己的感受。若這一點特別艱難,找一個好的心理醫生是很好的辦法。勇敢地去愛是必不可少的。愛,特別是愛情,能全方位激發你的種種感受。

不管是先天運氣,還是後天努力,有豐富感受並被確認的人,都會形成所謂的“存在性安全感”,萊因描繪說:

具有存在性安全感的個體在這個世界上是真實的、活生生的。他們能感覺到內在完整的自我身份和統一性;具有時間上的連續性;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實在性、真實性以及內在的價值;具有空間的擴張性。

這雖不是很有詩意的表達,但若能活出這種感覺來,那將是很有詩意的境界。

願你能活出這種感覺。

你的身體,是不是別人的奴隸?

英國心理學家溫尼克特提出了真自我與假自我的概念。這首先在與媽媽的關係中形成,而後擴展到其他所有關係中。

有真自我的人,他的自我圍繞著自己的感受而構建;有假自我的人,他的自我圍繞著媽媽的感受而構建。

後者的悲哀是,他自動地尋求別人的感受,圍著別人的感受轉,他為別人而活。

英國另一心理學家萊恩19則說,有真自我的人,他的身體和他的自我是一起的。有假自我的人,他的身體和別人的自我在一起。結果是,有假自我者,他的身體與他的自我分離,而去尋求與別人的自我結合,更容易被別人的自我所驅動,而不是被自己的自我所驅動。何等可悲。

假自我會導致一個常見的現象——遲鈍。即,當身體遭遇到一些刺激時,反應總是慢一拍,不僅如此,感受也不夠清晰與鮮明。

遲鈍隻是一個表麵反應,更深的邏輯是,假自我者將身體與“我”分離,並將真自我割裂到一個與身體無關的空間,所以身體的傷害也不容易讓他們有切膚之痛。

萊恩講了一個例子。一位男士,一天夜裏路過一條小巷,迎麵而來的兩個男人在擦身而過的一瞬間,突然揮起棍子向他打來,他吃了一驚,隨即釋然。他想,他們隻是打我一頓,這不會給我帶來真正的傷害。

這個例子中的“不會給我帶來真正的傷害”,其意思是,身體不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所以不會傷到他的自我。

這位男士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所以他的例子或許極端了一些。但講到遲鈍的話,相信太多人深有體會。一位女士,在擁擠的公交車上被人踩了一腳,她當時沒什麽感覺,等下車時才發現,這一腳把她踩得很厲害。

所以說,遲鈍是身心分離的結果,沒有“自我”的關注,身體的感覺變得不敏感了。

不管一個人的假自我多嚴重,他仍然會尋求真自我。或者說,每個人內心都有一部分是留給最真實的自己的。然而,身心分離導致的結果是,他們的真自我與身體沒有鏈接。

可以說,假自我者,仍在尋求為真自我留一塊純淨天地,常用的辦法是,他的真自我與哲學、理論或純粹精神結合在一起,完全不沾染卑俗的身體。但身體是真實的,身體才能與外部世界建立聯係。所以,這個純精神性的真自我,得不到身體的滋養,淪為虛幻。

萊恩對此論述說:

當自我放棄自己的身體和行動,退回到純粹的精神世界時,最初可以感覺到自由、自足和自控。自我終於可以不依靠他人和外部世界而存在了,自我的內心充實而豐富。

與此相比,外部世界在那兒運行著,在自我眼裏是多麽可憐。此時,他感覺到自己的優越性,感覺自己超然於生活。

自我在這種退縮和隱蔽中感到安全。然而,這種狀況不能長久維持。內部真實的自我得不到外界經驗的確認,因此也無法發展自己,這導致持續的絕望。最初的全能感和超越感現在被空虛和無能所代替。他渴望讓真實的自我進入生活,同時也渴望讓生活進入自己的內部。但這時,假自我者會感覺到內在純精神性真自我的死亡,因而會產生深深的恐懼。

存天理,滅人欲,這句話太極端了些,但貶低個體的身體而崇尚外在的道德規範,一直是儒家文化的主旋律。

在這樣的主旋律中,王陽明和他的心學是非凡的存在。王陽明知行合一,因他證到天理即人欲,“我”心即天理。他首先提出身心合一,他的身體不是父母、聖人、帝王或他人的奴隸,而是他自我的一部分,是身心靈共同體的一部分。他的心學沒傳播開,因忠孝兩全才是咱們一直以來傳承的文化。

懷有美好理想或純淨精神的人,一定要問問,你的身體在哪裏?若所謂的純淨精神不能和你的身體合一,而隻存在於你或一兩知己知道的幽靜之處,那麽你很可能是活在虛假中。

一位網友在我的微博上留言說:我一直覺得隻要掌控了一個工作上很難的東西,就能得到徹底的自由。那個“很難的東西”就是我純淨的精神吧?很怕萬一不關注美好的理想,身體就跟著死亡了。

這段話很經典,他的假自我,是用來應對工作的。萊恩說,假自我者總有一種感覺,外部世界不友好甚至很殘酷,所以必須辛苦地應對,不管人還是事。

他的真自我,不是那個“很難的東西”,而是“徹底的自由”。這份徹底的自由,不能從現在追求,而要一直將精力放到掌控那個“很難的東西”上,這導致代表著“徹底的自由”的真自我,從來都是一個虛幻的存在,得不到滋養。

一直記得一段很有智慧的話:

人生由幾百、幾千乃至幾萬個大大小小的選擇構成,等你老了,

回顧一生的時候,你發現最虧待的,恰恰是你自己,那你這一生,就白活了。

這是存在主義哲學式的話語,萊恩也是一位存在主義心理學家,而存在主義一直強調這樣的人生哲學:

我選擇,我自由,我存在。

願你從現在開始,從那些看似瑣碎的時刻開始,活出你自己。

聖人情結

有真自我的人,他的身體服務於他的自我;

有假自我的人,他的身體服務於別人。

如果自己的身體服務於自己的欲望,簡直就像一種罪過。

然而,依照萊恩的說法,有假自我的人,會給自己的真自我一個空間,但因與身體以及現實沒有鏈接,真自我就容易成為純粹精神性的存在。純粹精神性的真自我,也即沒有私欲的自我。

這種心理投射到社會上,即一個值得我們敬仰的人必須是泯滅了自己欲望的聖人,他的動機都是為他人。

喚醒你沉睡的活力

是創造性,而不是其他,讓個體覺得生活是有意義的。

順從帶給個體一種無用感,並讓個體產生諸如“沒有什麽事情是重要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等想法。

創造性的生活是一種健康狀態,順從對生活來說是疾病的基礎。

——英國心理學家溫尼科特

2012年度,你最大的收獲是什麽?我問自己。腦海裏第一時間出來的答案是,那三個夢。

不是我的兩本新書,不是我的工作室的發展,不是我上過的什麽課程,也不是我第一次去了西藏,而是那三個夢。

那是2012年夏天的一天,應該是六月,一天晚上我接連做了三個夢。先說說夢境。

【第一個夢】

高中同學聚會,我去晚了,等到了,聚會已散。我隱約知道,我是有意晚去的,因我覺得,我的高中同學們不喜歡我。

【第二個夢】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有點胖,身高約一米六五,一確認妻子愛他,就大哭,一邊哭一邊喊:“我要去新疆!我要去新疆!”

他數次確認妻子愛他,也數次大哭。

【第三個夢】

這個世界是有毒的。夢一開始,一個畫外音說。

夢中是一個灰色調的世界,到處毒氣彌散,飛鳥中毒,落在地上死去,河裏也零星漂浮著中毒死去、肚子翻白的魚。到處是斷壁殘垣,像我的老家農村,但破爛很多,而一截塌了一半的矮牆上,爬著絲瓜藤,藤中,藏著一顆人頭。

接著,出現了一個精神病男子,而畫外音說,整個世界的毒,都來自他,那顆人頭,也是他砍下的。他高高瘦瘦,高約一米七七,很結實,因精神病的影響,腦子是壞的,總是癡笑著。不過,他卻是一個強大的男子,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毫不猶豫。雖然智商有問題,但因心中無障礙,他總能輕鬆達到目的。譬如,他想見周傑倫,得知周傑倫到村裏來開演唱會後,他直接去了周傑倫所住的酒店。說是酒店,其實不過是土坯壘成的房子,結構有點複雜。到了酒店,他拿了(真不叫偷,他沒有偷的概念)一套服務員的衣服,坦然換上,又推了一輛服務員的送貨小車,到了周傑倫所住的院子。周傑倫正和幾個人聊天,他就推著車站一邊看著,傻笑著。別人覺得他有點不對勁,但沒有人去趕他。

離開周傑倫住的酒店,他去了一個廣場,那是我童年時村裏的一個曬穀場,有幾百平米大小。幹淨的曬穀場上,幾個三五歲的小孩在玩,他加進來一起玩,很快帶他們跳舞。他們跳得越來越投入,越來越熱烈,突然間,一個怪異而強大的能量場形成,包裹住瘋子和那幾個小孩。一個小女孩感覺不對勁,她發現自己起了性欲,她惶恐、大哭、想逃離,可這個能量場宛如銅牆鐵壁,她出不去。廣場邊上的大人也感覺到了怪異,他們想衝進來,解救孩子,可進不來。

關鍵一刻,曬穀場邊出現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和尚,他氣質安靜,又一臉正氣。他打坐、運氣,接著來了一聲獅子吼,破了這個邪異的能量場。

這一晚上的夢,是我三十多年有記憶以來情緒最濃烈的夢。第二天,和女友開車去上班,她發現,我頭上有了白發,一數,有五根。

對我的白頭發,我很清楚。因原來就中學時長過六根白發,並且就是從初一到高三,一年一根,非常準,上大學後,再沒長過一根。但這一個晚上,就冒出了五根白發,讓我多少體會到,一夜白頭是怎麽回事。

這三個夢,我都是做了一個後就醒來,醒來時有強烈的情緒。這時,我都是按照我在《夢知道答案》一書提到的方法進行自我解夢,即身體保持不動,不主動想什麽,而是讓感受和念頭自然流動,看看會自動發生什麽。

第一個夢很好解,說的就是我在人際交往中的自卑感。

2012年4月,我回石家莊參加了高中同學畢業20周年聚會,本來還計劃五一去北京大學參加本科同學入學20周年聚會,但作為宅男,接連參加兩場大聚會,很耗神,所以找了一個理由,也是意識上的真實理由——要寫《為何家會傷人》一書的升級版,推掉了本科同學聚會。

這個夢讓我知道,寫書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自卑感,我覺得在同學中並不受歡迎。

第二個夢,則幫我深入理解了我的自卑感到底是什麽。

這個夢一開始讓我有些費解。我想,夢裏那個胖子是誰?那是我嗎?我身高一米七七,情緒表達不自然,而他身高一米六五,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但隨即明白,他是我,他是我的一個子人格,是我主人格的對立麵,也即榮格所說的陰影。

他哭什麽,為什麽而哭?對於這一點,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媽媽說過,我一歲四個月前一直在哭,必須抱著,否則一放下就哭。因奶奶不幫我們家帶孩子,所以媽媽就一直抱著我,為此幹脆不去地裏幹活,成了我們村幾乎唯一的一個全職媽媽,受盡旁人白眼。到了一歲四個月的時候,突然就不哭了,同時也學會了走路。

我想,一歲四個月前的哭,就是第二個夢裏男人的哭。嬰兒時的哭,是因為渴望與媽媽建立鏈接,鏈接就是愛,這個鏈接整體上沒形成,但一直都有希望,所以一直哭,用哭聲來表達對愛的渴求。最後,突然不哭了,而那意味著對渴求鏈接的絕望。

心理學裏有一個說法越來越深入人心:媽媽要陪孩子到三歲,三歲前不要有長時間分離。之所以如此,是研究發現,在良好的養育環境下,孩子到三歲時才能形成客體穩定和情感穩定的概念。客體穩定,即我看不見媽媽,但媽媽是存在的。情感穩定,即媽媽有時對我不好,但我知道,她對我的好是恒定存在著的。孩子有了這樣的概念,才能承受與媽媽的分離。否則,他會將短暫的分離視為永遠的被拋棄。

如孩子三歲前,媽媽與孩子有兩星期以上的分離,就會造成不可逆轉的被拋棄創傷。孩子形成的被拋棄創傷,不會因媽媽回來而自動化解,媽媽必須做很多努力。很多媽媽沒修補的概念,或修補時因碰到了孩子的保護殼,而很快失去耐心。結果是,這些孩子的被拋棄創傷一直留在心裏。

所以,有心理學家說,如果孩子三歲前,媽媽與孩子有了兩個星期以上的分離,那麽,請攢下讓孩子看心理醫生的錢吧。

用這個標準來衡量下中國家庭。試想,十幾億中國人中,能有多少人是幸運兒,在三歲前一直和媽媽在一起,而沒遭遇兩星期以上的分離呢?

我是一個幸運兒,沒和媽媽怎麽分離過,吃奶吃到四五歲,沒挨過父母一次打一次罵,僅有一次爸爸不耐煩地吼了我一句,我還哭著找媽媽去告狀。為何作為這樣一個幸運兒,我的夢中和生活中,仍顯示有嚴重的被拋棄創傷呢?

這涉及到母嬰關係的質量。

溫尼科特觀察了約六萬對母嬰關係,他提出一個概念:足夠好的媽媽。意思是,若媽媽足夠好,一個孩子就會形成基本健康的心理。足夠好的媽媽有一個條件:原始母愛貫注。

所謂原始母愛貫注,即媽媽對孩子有心靈感應能力。他發現,許多媽媽在懷孕最後幾個星期,和孩子出生後的幾個星期,對孩子會非常敏感,能感應到孩子的需求和內在的心聲。

當看到原始母愛貫注就是心靈感應時,我不禁驚歎一聲,天啊,這是要讓媽媽成為神一樣的存在嗎?

這句驚歎,也是我第二個夢的答案所在,也即,盡管我在中國已是幸運兒,沒遭遇過嚴重分離,但我仍無緣得到溫尼科特所說的原始母愛貫注。

這有兩個看得見的原因。

第一,因長期遭爺爺奶奶和叔伯聯手欺負,還曾被村幹部在大喇叭上點名廣播,說我爸媽是不孝子,他們都陷入嚴重抑鬱狀態,特別是媽媽,隻要稍有衝突,她就會被氣得躺在炕上不能動彈。我多次進行自我催眠時,都看到媽媽有氣無力地躺在炕上,而幼小的我驚慌地這樣碰碰她,那樣碰碰她,希望她能給我一些反應,媽媽會掙紮著有些回應,但有時連回應都做不了,最後我無助地躺在她身邊,依戀著無助的媽媽。

第二,媽媽那邊的親戚,都不習慣表達情感,就好像一表達感情,就會不好意思似的。

因這兩個原因,我想我也沒得到溫尼科特所說的原始母愛貫注。

足夠好的媽媽與原始母愛貫注

溫尼科特提出了很多重要理論,而他最廣為人知的概念,就是足夠好的媽媽。

足夠好的媽媽的關鍵,就是敏感,溫尼科特稱“一個真實的母親對嬰兒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足夠敏感”。他認為,嬰兒最初追求全能自戀感,即,他想怎樣事情就會怎樣發展。譬如,他餓了,媽媽的乳汁就會送上來,他冷了,就有媽媽的懷抱,他想玩,媽媽會陪著他……實際上,這樣的描繪遠不足以表達嬰兒的全能自戀感。嬰兒甚至覺知不到他與媽媽的分別,他和媽媽一體,他和世界一體,所以,世界、媽媽與他的心意是相通的,而且完全按照他的心意運轉。

足夠好的媽媽,能夠很好地滿足嬰兒對全能自戀感的追求,而一旦這種感覺得到了很好的滿足,嬰兒就可以接受生命中的挫折,接受媽媽、世界和他不是一體的事實。

要做到足夠好的媽媽,細致的照料很關鍵,而與照料至少同等重要的,是溫尼科特所說的原始母愛貫注。即,嬰兒出生前後的數周時間內,媽媽對嬰兒全神貫注,她全然關注新生命,而她的自我、個人興趣、生活節奏和自己關心的東西都退到背景中去了。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適應嬰兒的願望和需要。

原始母愛貫注是一種很特殊的狀態,不能持久,一般持續幾周,並且“母親一旦從這一狀態中恢複就不易回憶起”。

第二個夢,還讓我想到初戀。初戀開始是單戀,曾有三年時間,每天晚上做同一種噩夢:在各種各樣的場合找她,但找不著。

2013年春節後,想買二手房,已看中,卻看到“新國五條”出台,說二手房交易,房主要交20%的增值稅。二手房是賣方強勢,這部分增值稅自然要買方出,看到這個條款,我又急又怒。結果,當晚又做夢,夢見去找初戀,還是找不到她。

醒來納悶,這種夢已很久不做,這怎麽了。隨即想到那20%增值稅帶給我的情緒,然後明白,這兩者有同樣感覺——我最想要的美好事物,是得不到的。

初戀,是那時最想要的;房子,是我現在特想要的,當我升起強烈欲求時,這種愛而不能的夢就會襲擊我。

第二個夢揭示的,是自卑感;第一個夢顯示的,也是躲避同學聚會背後的那種自卑感。自卑感,貌似都是因某種條件而自卑,但其實所有的自卑,都是在愛麵前的自卑。

每個人第一個最想要的都是母愛。若孩子時不能得到足夠好的媽媽的愛,就會形成程度不一的自卑感。自卑一旦形成,就會導致一個矛盾:渴望愛,但當愛真降臨時,卻又會焦慮緊張到極點。

第二個夢中,那男子一感覺到妻子的愛,會大哭,會喊著去新疆,就是這一矛盾的表達。確認妻子的愛了,但隨即不安,要逃離,要逃到“心”的疆界。

愛是什麽?愛存在嗎?每個人都會思考這個問題,法國著名哲學家雅克·德裏達20甚至說:所有的愛都是不可能的。他的意思是,你要放下對絕對之愛的渴望,才能看到真實的愛存在。

在這個問題上,溫尼科特給出的答案是母親與嬰兒的心靈感應,而我最喜歡的說法,是以色列哲學家馬丁·布伯的“我與你”。布伯說,當我在關係中放下了所有的期待和設想,不再將你視為我的目標或實現目標的對象,我就可能在某一瞬間與全然的“你”相遇。

不過,馬丁·布伯說的“你”,是上帝。他的意思是,若我突破“我”這個概念的框架,即可能在某一瞬間,我的神性與你的神性相遇,從而構建了“我與你”的關係。

若將溫尼科特的原始母愛貫注和馬丁·布伯的“我與你”結合在一起,那就可以說,心靈感應,即是遇到上帝。

基督教說,信上帝才能得救。溫尼科特的心理學說,心靈感應的發生,才能讓嬰兒構建真正的安全感。原來,這是一回事。

文章寫到這裏,說實話,已超出我的設想。我事先並未想到,這篇文章會談到,心靈感應就是遇見上帝。

這就是文字或真正思考的力量。真正的思考,是一個單獨的生命,它走到哪裏,是思考者控製不了的,隻能服從。

第三個夢是怎麽回事?如果說,心靈感應的愛就是上帝,是天堂,這個夢所看見的,就是地獄。

2012年6月做了這三個夢,當時隻以為是自己內心的圖景,真沒想到,這就是我所生活著的現在中國的真實圖景。夢中,空氣有毒,河水有毒,色調是灰蒙蒙的,不正是當下中國的真實寫照嗎?它怎麽如此逼真地存在於我的心中?並且,還是我創造的?

以前,我的夢中常出現惡魔,它們是一種原始的、不能溝通的、隻是一味搞破壞的形象,譬如一個夢中,一個有無窮力量的巨人,沒有目的地行走著,揮舞著一個巨大的流星錘,砸毀它經過的一切建築。

現在,這個夢則清晰地顯示,惡魔,就是我自己。夢中的精神病男子,身高和我一樣,瘦而結實的身材,也是我高三至研三的身形。並且,他的容貌,正是我的容貌。

以前夢中惡魔的那種原始形象,還是我意識不可直接解讀的,雖然意識上知道惡魔就是我內心的一部分,這個夢則讓我無法否認,惡魔就是我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