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
“你的公司倒閉了嗎?”從校門口出來,曾思羽問爸爸。
這已經是爸爸連著第五天來接她放學了。要知道,自從上初中之後,爸爸就沒有來參加過她的家長會、開放日、藝術節、運動會,等等。理由隻有一個字——忙。她甚至懷疑爸爸在校園裏走一圈,都找不到她的教室,因為他連她在哪個班級都不知道。所以,對於爸爸在校門口的突然出現,曾思羽非但沒有驚喜,倒是莫名有一種驚嚇。難道爸爸的第一次創業就要以失敗告終了?
“怎麽會,一切都進入正軌了。”爸爸把曾思羽的書包接過來,背到自己身上,“呀,這麽重,小羽,你肩膀怎麽吃得消?”
“習慣了。對了,你的車呢?怎麽沒有開過來?”曾思羽問。
“送去保養了。而且,地鐵出行不是很環保嗎?”爸爸反問她,“你暑假裏不是還專門做了個綠色環保的社會調查嗎?爸爸這是在響應寶貝女兒的倡議。”
爸爸突然化身為貼身保鏢,曾思羽的確有些奇怪。前幾天在校門口乍一看到爸爸,心猛地一沉,還以為家裏有什麽緊急的事她必須馬上知道。
爸爸說家裏挺好,那難道是最近新聞裏又播出了惡性事件,反社會人格的人又在行凶滋事,搞得全社會人心惶惶?但爸爸說也不是,他隻是良心發現,覺得自己愧對家庭和妻女,想重新找回慈父的感覺。
“小羽,你不反對吧?”
爸爸問得好奇怪,曾思羽有什麽理由反對呢?隻是,他如果提前打個招呼會更好。
從校門口走到地鐵站5分鍾。下樓、刷卡進站、再下樓、等候列車,5分鍾。4站路,10分鍾。
“坐地鐵確實快,加起來也不過20分鍾。”出了站,爸爸抬腕看表。
但僅僅是這20分鍾已經足夠引起風暴。
那天做完作業,聽了會兒音樂,有點兒難以入睡,在**翻來覆去數羊時,曾思羽聽到爸爸和媽媽在客廳裏爭執著什麽。盡管他們刻意壓低了聲音,但聲音裏的焦慮還是沒有被壓縮下去。
但凡有爭執,一定是爸爸做錯了,千錯萬錯都是爸爸的錯。
有一次爸爸無意中說了個事,他公司的同事在老婆生完孩子半個月之後就獨自去美國旅遊了。媽媽很生氣,直接罵那人人渣,自私、冷酷、無情,這樣的人不配有伴侶,更遑論孩子了。爸爸見媽媽情緒如此激動,趕忙表忠心:“那是人家,我是做不出來的,我對你、對小羽怎麽樣,你心裏是有數的。”媽媽哪有那麽快氣消,逮著爸爸不放:“你剛才雲淡風輕地說這件事,沒有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態度,說明你沒有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所以,你必須道歉。”
“好的好的,我道歉,我應該當麵斥責他,表明我愛老婆的立場。”爸爸態度端正,及時道歉,“對不起,老婆,你別再生氣了,以後這種負能量的事我還是不跟你說了吧。”
爸爸還經常為自己沒有做過的事道歉,比如媽媽做夢,夢見爸爸對她冷淡,對別人熱情。好了,這下爸爸慘了,睡得正香呢,就被媽媽掐胳膊、掐大腿,直到掐醒為止。爸爸還在迷糊狀態中呢,就被媽媽揪著為他在夢中的不當行為道歉。
在能言善辯、無比注重儀式感的媽媽麵前,爸爸常表現得像個冤大頭。
這回,爸爸又是因為什麽惹媽媽生氣呢?
曾思羽隱約聽到了什麽“15歲”“關注”“擔心”之類的字眼,可是無法拚湊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她太累了,英語單詞、數學公式、古詩文在腦子裏打架,大腦疲憊不堪。終於,她沉沉睡去。
爸爸在連著接她放學三個星期後,又回公司埋頭加班了。謝天謝地,他的公司沒有倒閉,在這三個星期裏,曾思羽也對融資、項目、推廣、研發有了一星半點的了解。媽媽笑他,這個慈父才當了三個星期就臨陣脫逃了,口號喊得震天響,說自己是什麽女兒奴,實際行動也就一般般嘛。
“我的公司以後做大做強了,還不是給小羽的?這樣她可以少奮鬥多少年?”爸爸一臉傲嬌,“我這是在為她長遠的人生做打算。”
“在你的公司做大做強之前,還是先關心一下她的學習吧,要不要在最後衝刺階段找個老師給補補數學和英文。”佛係了這麽多年的媽媽終於也坐不住了,在考試麵前,原有的理念都在慢慢崩塌。
“行,我們都去打聽一下吧,錢不用在意,多少我都出。”爸爸拍著胸脯,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
班裏很多同學一進中學就開始在外麵大課、小課上起來,在家還上各種網課,媽媽為了曾思羽的身體著想,一直不敢給她加量,但眼看距離中考隻有半年了,她終於還是坐不住了。
不光是媽媽,其他家長應該也是吧。
胖駝的爸媽已經在為年後的重點中學自主招生考試做準備,給他報了很多自招班,題目的難度比平時上了好幾個台階。數學、英語的自招卷,曾思羽看都不敢看,因為光是一個語文的自招卷就把她嚇跑了,那篇閱讀理解的文章,她每個字都認識,但連起來是什麽她卻看不懂了,因為涉及了文學、曆史、社會學、哲學,看得頭暈,一道題也不會做。
據說崔育涵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把路上的時間省下來多刷幾張卷子。
最逍遙的還數李樂迪。他爸媽已經在給他申請加拿大的語言學校了,在語言學校上一年,再進入當地的高中。
“曾思羽,你的信。”中午,大家埋頭寫作業時,李樂迪又跑了趟傳達室,拿了些報紙雜誌和信件上來。
像往常一樣,曾思羽拆開信封,這回,先掉落出來一片樹葉,然後才是一張明信片,畫麵上是金色枯敗的落葉和紅色落花鋪就的一條小路,寫滿了告別。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隻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落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葉芝《隨時間而來的真理》
曾思羽用手指撚起那片隨信而來的樹葉,它已凋落有些時日了吧,綠色夾雜著黃色已開始發暗,葉麵上的泥漬已幹透,手指彈了兩下,便化為泥灰,撒落在她的試卷上。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姚遠了。
曾思羽依然每天坐地鐵,沒有改變回家的路線,而奇怪的是,竟一次也沒再遇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