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達腳夫、三個女郎和三個流浪漢02
世事的多變令我思潮起伏，想到父王的宰相弑君篡位並挖掉我的眼睛，想到堂弟這一番聞所未聞的經曆，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禁不住又落下淚來。我們爬上梯子，蓋好夾板，鋪上土，將墳恢複原狀，然後默默地向宮中走去。
我們回到宮中尚未坐穩，便聽宮外傳來陣陣鼓號聲，向窗外一看，不知哪路兵將正縱馬飛馳而來，馬蹄卷起的漫天塵土像是要吞沒整個世界。叔父和我目瞪口呆，全然不曉發生了什麽事。叔父連忙打聽，手下人說是他兄長（也就是我父親）的宰相篡奪王位之後，調兵遣將，親率人馬前來攻城，城中百姓無力抵抗已開城投降了。我一聽便知大事不好，心中暗道：要是我落在那宰相手裏，必是難逃一死。我當時又悲又急，悲的是禍不單行，父親與叔父連遭不幸；急的是自己危在旦夕，束手無策。我隻要一露麵，城中百姓和父親過去的手下便會認出我，他們正等著拿我的人頭去邀功請賞呢。我左思右想，除了化裝出逃別無良策，於是我刮掉下巴上的胡子，換了衣衫，溜出城外。
我慕名投奔這座城市，盼望有朝一日得人引薦，在信民的領袖、崇拜安拉的哈裏發麵前對他講述我的故事和經曆。今夜，我終於來到這座城市。正當我茫茫然不知向何處去的時候，碰到了這位流浪漢。我上前同他打了招呼，告訴他我也是流落此地的外鄉人。正說著，這第三位流浪漢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他過來問好後，告訴我們，他也是從異鄉來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大家便熱乎起來。我們三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摸索著慢慢往前走，受天意驅使來到你們這裏。這便是我刮掉下巴上的胡子和失去一隻眼睛的原因。
女主人聽完第一個流浪漢的故事，對他說：
“摸摸你的腦袋，走吧。”
“我想聽完其他人的故事再走。”
在場的人聽了他剛才的故事，無不感到十分驚奇。哈裏發對佐法爾說：“以安拉起誓，我從未聽到過像這個流浪漢這麽離奇的經曆。”
這時，第二個流浪漢走到女主人麵前，吻地行禮，說道：“我的主人，我並非生下來就是獨眼。我的故事很奇特，如果用針刻在醒目的地方，後人一定會引以為戒。”
說罷，他開始講述自己的經曆。
第二個流浪漢的故事
我是一個王太子，酷愛學習。《古蘭經》的七種讀法我都能掌握。我師從名門，研究他們的論著。我攻讀星相學，潛修詩文，擅長書法。此外，我還努力鑽研其他學科的知識。由於我一心向學，所以成為同代人中的佼佼者，頗得大著作家們的賞識。我的名聲因此傳遍海內外，連一些國家的君主也有所耳聞。
印度國王聽說我才學過人，便遣使來見父王，邀請我前去他的國家訪問，並送來很多貴重禮物和王室才配用的工藝品。父親為我準備了六艘船。我們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一個月後，終於靠岸登陸。我們卸下隨船帶來的禮物，裝在十峰駱駝上，繼續行進。沒走多長時間，忽見前方塵煙滾滾，遮天蔽日，經久不散。等到塵埃漸落，現出六十個獅子般凶悍的騎士。我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幫阿拉伯強盜。他們見我們人數不多，又帶著給印度國王的十馱禮物，便縱馬衝了過來，而且還不停地向我們揮動手中的矛槍。我用手指指著他們說：
“我們是覲見偉大的印度國王的使者，你等不得造次！”
“我們又沒在他的地盤上，他管得著嗎？”他們說完，一哄而上刺死了我的幾個隨從，其餘的也因寡不敵眾隻得落荒而逃。我雖然身負重傷，但這夥強盜當時隻顧搶奪金銀財寶，所以我總算逃了出來。我孤身一人，不知該向哪裏去。我曾經身份顯貴，如今卻如同喪家之犬。我走到一座山前，爬上山頂，鑽進一個岩洞，一直躲到次日清晨，然後下山繼續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一個居住著善良的人們的城市。隻見這裏：
暮冬離去，帶去冰冷萬縷千絲；
早春歸來，攜來玫瑰千紅萬紫。
連日來疲於奔命，我已疲憊不堪。我愁眉不展，臉色蒼白，與以往早已判若兩人。盡管我仍不知自己今後有無著落，但來到這樣美好的地方，心情畢竟舒暢了許多。在一家裁縫店前，我實在走不動了。我有氣無力地向店裏的裁縫致禮，他友好地回禮並把我請進他的店內，問我為何流落至此。當我將自己的經曆從頭到尾講給他聽之後，他很替我擔憂，叮囑道：
“小夥子，你的事千萬不可對外人講。我怕這裏的國王知道了，你會凶多吉少，因為他是你父親的頭號敵人，與你父親有不共戴天之仇啊。”
說罷，他拿出吃的喝的東西讓我享用，並在一旁作陪。酒足飯飽之後，我們一直聊到深夜。他為我騰出店旁的屋子，送來了被褥。我在他這裏一連住了三日。這天，他問我：
“你難道沒有什麽可以謀生的手藝嗎？”
“我是位學者，誦讀《古蘭經》的專家，經過名師點撥的著作家。”
“你說的這些在我們國家都派不上一點用場，在這個城市，人們隻曉得金錢，根本不曉得學問和寫作是什麽。”
“說真的，除此以外，別的事情我都是一竅不通。”
“那你隻好靠力氣吃飯了，把腰帶勒緊，拿上斧子和繩子到荒郊野地去砍柴吧。你暫且這樣自謀生路，老天爺總有一天會解救你的。不過你萬萬不可對任何人說出自己的身份，否則他們會殺了你的。”
說完，他為我買來斧子和繩子，然後帶我去見幾個樵夫，把我介紹並托付給他們。我便隨他們一起砍柴去了。一天下來，我把砍的柴捆好頂在頭上到市場賣掉，能得半個第納爾。我用這錢買了些吃的，剩下的我都存下了。我就這樣度過了一年的時間。
一年後的一天，我照常去一塊野地砍柴。我走到盡頭，發現一片樹林，有很多柴可砍。於是我鑽了進去，走到一棵樹旁，在它周圍挖了起來。當我用斧頭弄掉樹根上的土時，斧刃碰到一個銅扣環，我忙把扣環四邊的土扒幹淨，一層木製夾板便露了出來，掀開一瞧，下麵有階梯。我順著階梯下至底部，看到一扇門，推門而入，眼前竟出現一座結構精密的宮殿，再一看，裏邊還有一位如明珠般光彩照人的女郎。她的豔麗能讓你心中的百種傷感、千種憂慮、萬種磨難頃刻間**然無存。
我的目光剛一接觸到她，我立即匍匐在地，不是為她的美貌所傾倒，而是為賦予她這等美貌的造物主所折服。女郎注視著我問道：
“你是人還是精靈？”
“我是人。”
“那是誰引你來這裏的？我在這兒住了二十五年，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呢。”
她說話的聲音是那樣的甜潤，我連忙回答：
“我的主人，是安拉引我到貴舍來的，也許他想以此撫慰我憂傷的心靈。”接著，我將自己的身世和經曆從頭至尾講給她聽。
她為我的遭遇感到十分難過，眼裏閃著同情的淚花。她對我說：
“我也要把我的故事講給你聽。要知道，我來自印度最遠的地方，是黑檀島國王的女兒。父親做主把我許配給我的堂兄，可誰料到就在新婚之夜，一個魔鬼將我掠走，帶到了這個地方。他叫吉爾吉裏斯·本·拉傑穆斯·本·伊比利斯，意思是‘魔鬼的後代’。他把我需要的穿的戴的、鋪的蓋的、吃的喝的統統搬了來。每隔十天他就到我這裏過一夜，並對我保證，如果我有什麽事情，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隻要我手一摸圓屋頂上的兩行字，他立刻便會出現在我麵前。四天前他剛來過，再過六天他又要來了。你願不願意在我這兒住上五天，在他來的前一天離開？”
見我同意，她高興極了。於是，她站起身拉著我的手，我們一起穿過一道拱門，走進一間造型別致的浴室。我們各自脫下衣服。她進到池中坐在台階上，然後招呼我過去坐在她的旁邊。少頃，她端來一碗麝香糖水送到我嘴邊給我喝，還拿來很多好吃的東西，我們邊吃邊談，甚是愜意。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你太累了，睡一覺好好歇歇吧。”我謝了她，躺下歇息。一覺醒來，以前發生的事情全都被我忘到了九霄雲外。我發現她正在為我按摩腿腳。見她對我這樣好，我心裏暗暗為她祝福。我們又坐在一起聊了很長時間，她聲音淒婉地對我訴說道：
“說真的，我在這地下孤苦伶仃，心中是那樣壓抑和苦悶，二十五年了，從來沒有一個人與我交談過。我要讚美把你送到我這裏來的安拉。”說完，她吟道：
倘若我們知道你們將要蒞臨，
會展出黑色的瞳仁紅色的心。
粉色的香腮邊我們歡然相聚，
黛色的眼瞼上我們漫步遊巡。
聽了她的詩，我感激萬分，愛憐之情油然而生，滿腹的悲傷憂愁也都煙消雲散。我倆開懷暢飲，傾心交談，直到入夜時分。我和她一起度過了一個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銷魂之夜。我們兩個都感到非常愉快。我對她說：
“要不要我把你從這地下救出去，擺脫那妖怪的糾纏？”
“快別講了，你該滿足了，十天裏隻有一天歸魔鬼，其餘九天都屬於你。”她笑著說。
此時，熾烈的愛情已燒昏了我的頭腦，我固執地說：“我這就把刻著字的屋頂打得粉碎，希望魔鬼馬上就到，好讓我殺了它。上天派我來就是要我斬妖除魔的。”
聽了我這番話，她沒說什麽，隻是吟誦了這樣兩句詩：
要走的人啊，
設法拖住嘴中的分手，
我的心頭已嚐夠思念的苦頭。
你忍耐些吧，
時光本是欺騙的裏手，
聚的盡頭再難見彼此的碰頭。
她詩中隱含的一番好意並未將昏頭昏腦的我點醒，我不顧一切地、狠狠地踢了屋頂一腳。
見我如此莽撞行事，那女子說：
“魔鬼馬上就到，我不是對你說過不要亂來嗎？天啊，這下你可把我坑苦了。不過，你還是先逃命要緊，快點從你來的地方跑掉吧。”
她這麽一說，我也清醒了許多，預感到事情不妙，於是照她說的趕緊逃走。由於慌亂，我連鞋也沒穿，斧子也忘了拿。這時我的好奇心又在作怪，於是在上了兩個台階後，我停下了腳步，想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麽事。隻見地麵裂開一道縫，從縫中走出一個青麵獠牙的魔鬼，他的樣子似乎不太高興，說：
“好像有什麽事擾得我心驚肉跳！你遇到什麽麻煩事了嗎？”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我隻是胸中憋悶，想借酒消愁，我起身去拿酒，一不小心碰到了屋頂。”她鎮靜地回答。
“胡說，你這小賤婦！”他邊說邊四下尋找，終於發現了鞋和斧子，於是質問她：“這是人類的東西，老實說誰來過這兒？”
“喲，我也是才看見這兩樣東西，說不定是你帶進來的吧。”
“你這**，想用花言巧語蒙騙我，沒那麽容易！”
說完，他把她的衣服扒光，將她的四肢捆在四個木樁上，百般折磨，逼她說出實情。她的呻吟和哭號聲令我毛骨悚然，我實在聽不下去，便匆匆順著台階溜了出去。上了地麵之後，我把夾板蓋好，又照原樣埋上土。此時，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萬分，我想到與之共度良宵的美麗和善的女子，想到那該死的惡魔如何能對委身自己二十五年的女人下這樣的毒手，想到她遭此磨難全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又聯想到父親和他的王國倏忽之間便命喪國亡，我這個往日的王太子今日竟淪為砍柴人，一時百感交集。我吟出這樣一首詩：
有朝時運降災患，
當思昨夜福相伴。
看盡古往今來事，
一日順利一日難。
我回到裁縫朋友那裏，發現他像被放在煎鍋上似的正心急火燎地等著我。一見麵便對我說：
“你昨天一夜沒回來，我一直在為你提心吊膽，生怕你出什麽事，遇上野獸或歹人。讚美安拉，你總算平安回來了。”
他的話讓我深為感動，我一再感謝他對我的關心。然後，我回到自己的住處，又開始回想這前前後後的事。我的心被深深的自責攫住，後悔不該冒冒失失地踢那一腳，要是當初我……正想著，冷不丁裁縫推門進來，對我說：
“鋪子裏來了一個外鄉人要見你，他還帶著你的鞋和斧頭。他說是在聽到宣禮聲後出門準備去做晨禮的路上拾到這兩樣東西，此前他找過別的裁縫，讓他們看了這兩樣東西。其中一個認出是你的，他便找上門來了，現在正坐在我鋪子裏等著呢。我看你還是出去見見他，向人家表示一下感謝，取回你的鞋和斧頭。”
我聞聽此言，大驚失色，臉嚇得煞白，沒等我回過神來，我房內的地麵忽然裂開，走出來的所謂外鄉人搖身一變，正是那殺氣騰騰的魔鬼。原來他把那女子拷打得死去活來，也沒問出個所以然。於是，他拿起鞋和斧子惡聲惡氣地對她說：“你以為我是誰，我是吉爾吉裏斯，我要不把這鞋和斧子的主人抓來，就不是魔鬼的後代！”後來，他略施小技打探到我的消息，便來到了這裏。見了我，他二話不說，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提起我就走，先是飛到天上，緊接著又遁入地下。我嚇得魂飛魄散，失去了知覺，等我睜開眼時，已被扔在我到過的宮殿的地上。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可憐的弱女子，她**的身體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淋。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魔鬼一把抓住她，吼道：
“不要臉，說，他是不是你的情人？”
她看了我一眼，回答說：
“我不認識他，我是第一次見到他。”
“你受了這些懲罰，還不說實話嗎？”
“我一生從未見過此人，安拉是不允許我說謊話的。”
“那好，你若是真不認識他，就拿這把劍砍斷他的脖子！”說著，魔鬼解開捆著她的繩子。
她拿起劍，走過來站在我頭的前方。我用眉毛向她示意，她會意地擠擠眼，悄聲道：“都怪你闖下這大禍。”我示意自己錯了，請她寬恕，鑒於當時的情況，我隻能利用口型向她默吟下麵的詩句：
我的眼神將舌底之言傳譯，
以表明我無法直抒的胸臆。
我們相遇時難擋淚水橫溢，
我雖口啞目光卻把愛演繹。
你送來秋波道出心的漣漪，
我伸出指尖你便完全會意。
眉目不辭辛苦甘願做勞役，
滔滔情話此時無聲更相宜。
她對我表達的意思心領神會，於是，把劍丟在了地上。魔鬼見狀走了過去，把劍撿起塞在我的手裏，說：
“你把她的頭砍了我就放了你，從此不再找你的麻煩。”我說了聲“好吧”，提劍幾步走到她麵前舉起手，她擠眉向我示意：我可不曾做對不起你的事啊。我心頭一震，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我扔下手中的寶劍，對魔鬼說：
“嚴厲的魔王、無畏的英雄啊，如果一個缺少理智和宗教信仰的女人都認為平白無故殺死我是不合法的，那我堂堂一個男子漢怎麽能無緣無故地殺死素未謀麵的她呢？我決不幹這種事，我寧飲黃泉之水也不妄殺無辜！”
“看來你們倆的情分還不淺呢！”魔鬼氣急敗壞地說完，揮起寶劍連劈四下。頭兩劍砍去她的雙手，後兩劍剁掉她的雙腳。我眼見心上人遭此暴行，心如刀絞，想到自己的下場肯定同她一樣。那女子雖已氣息奄奄，但仍深情地回眸望著我，用眼神和我這個情人道最後一聲珍重。她的表情沒有逃過魔鬼的眼睛。凶殘的魔鬼惡狠狠地吼道：“到死你的眼睛還不老實！”說著一劍將她的頭砍落在地。可憐一個心地善良、年輕貌美的女子轉眼間玉殞香消。魔鬼注視著我說：
“咱們也得有個說法。如果一個妻子對自己的丈夫不忠，殺死她是合理合法的。這個姑娘是我在她新婚之夜把她搶來的，當時她才十二歲。除了我，她誰也不認識。我把她帶到這裏，每隔十天我在此過一夜，來時我穿著外鄉人的衣服。當我確認她背叛我時，我結果了她的性命。至於你，我雖不能確認是否與她勾搭成奸，但我也不能就這樣便宜了你。說吧，你希望受到什麽樣的懲處？”
我一聽，認為自己生還有望，不禁喜出望外，問他道：
“我能對你希望什麽呢？”
“你是想讓我把你變成一條狗、一頭驢還是一隻猴子？”
“魔王啊，”我懷著僥幸的心理請求說，“假如你饒恕我，安拉也會饒恕你，因為你饒恕的是一個未曾傷害你的穆斯林。”接下來，我對他求爺爺告奶奶一通討饒，反複申辯自己實在是冤枉的。
“少囉唆！你放心，我不會要你的命。至於饒恕嘛，你就甭惦記啦，把你變成動物是我必須做的事。”
說罷，他一頓足，地麵立時裂開一道縫，他抓起我鑽到地下繼而升至半空。我背對青天朝下一望，整個世界就像一個水盤。我們落在一座山上，他抓起一把土，對著它嘰嘰咕咕念了咒語，而後說了句“將這個人變做一隻猴吧”。就這樣，我成了一隻百歲老猴。見自己變成這副醜陋的模樣，我哭得死去活來。然而我對時運的暴虐隻有忍耐，我知道時運不會總照顧一個人。
我嘰裏咕嚕地從山頂滾到山腳下，開始了我的長途跋涉。我走了一個月的時間，來到浩瀚無垠的大海邊。我停下腳步休息了片刻，忽然看見海中央一艘船正順風朝陸地駛來。我趕緊躲在岸邊的一塊礁石後麵，等船靠岸後跳了上去。
“快把這不祥的東西從船上趕走。”一個人看見我喊道。
“我們把它殺了吧。”又一個說。
“對，看我用這把寶劍將它宰了。”第三個躍躍欲試。
我抓住劍柄痛哭流涕地求饒。船長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走了過來，我便伏在他的腳下請求他的保護。船長見我可憐兮兮的，動了惻隱之心，對他們說：
“諸位客商，我要收留這隻猴子，以後你們誰也不許虐待它。”
船長待我很好，他說什麽話我都能明白，我在船上替他料理生活中的一切事情，精心地伺候主人。
我們的船一帆風順，在海上航行了五十天後拋錨停靠一個非常大的城市。此地人傑地靈，學者才子、文人墨客比比皆是，不計其數，隻有安拉才知道到底有多少。我們剛將船靠穩，幾名當地國王的近衛騎兵便飛奔而來，他們登上我們的船，祝賀我們平安到達，然後說道：
“國王讓我們代他對你們的安全抵達表示祝賀，並令我們送來這些紙卷，請你們每人在上麵寫一行字。因為國王最欣賞的書法家不幸英年早逝，他思賢若渴，發誓要找到一位同其不分伯仲的書法大師。”
我一聽，不禁心中暗暗高興，猴模猴樣地蹦過去，一把將紙卷從他們手裏搶了去。眾人一見大驚，擔心我把它撕了扔到水裏，他們大聲嗬斥我，還說要把我殺了。我連忙比畫著示意我能寫字。這時，船長發了話：
“讓它寫，寫壞了我們把它攆走，寫好了我收它當兒子，我還沒見過比它更機靈的猴子呢。”
我拿起筆，蘸好墨，賦詩三首，一揮而就。
第一首我是用阿拉伯語行書寫的：
時代記寫下慷慨者的恩典，
陛下的恩典迄今難以計算。
安拉令宇宙不見曙後孤星，
因您乃衣食父母功德無邊。
第二首我是用楷書寫的：
除卻賽福尼世間再無書家，
時代將他手遺的墨寶留下。
你欲揮毫卻不可信筆塗抹，
除非在複活日它引放心花。
第三首我是用草書寫的：
你打開尊貴與恩澤的墨匣，
讓墨汁伴著慷慨寬宏揮灑。
你若能一字千金博施濟眾，
彪炳史冊還須說筆補造化。
寫罷，我把紙卷交給他們。近衛騎兵立刻下船飛身上馬，火速趕回王宮，將其呈遞國王。國王細細賞玩，歎為觀止，對我的書法大加稱讚，遂命令手下道：
“你等即刻前往這位書法大師處，為他穿上這身錦袍，讓他騎上騾子，由你們輪流護送入宮見我。”
衛士們聽後紛紛竊笑。國王不知緣由，喝道：“放肆！我給你們下命令，你們怎敢笑我！”
“陛下，我們不是笑您說的話，是笑這書法家，它不是人，而是船長養的一隻猴子。”
國王聞言驚喜萬分，樂得手舞足蹈，說：“我要買下這隻猴子。”說著便派人帶著騾子和錦袍到船上去接我，還再三吩咐，“你們一定要它穿袍騎騾前來見我。”
國王的手下來到船上，把我從船長那兒領走，真的給我穿起錦袍放在騾背上。滿城的人都覺得這是件稀罕事，爭先恐後地跑到路旁觀看。進了宮，見到國王，我恭恭敬敬地在其麵前吻了三次地麵，他令我坐下，我便雙膝著地跪在那裏。在場的人見我如此彬彬有禮，無不驚奇萬分，國王本人更是深以為異。他令眾人退下，隻留下一個宦官和一個侍童。然後他吩咐上菜，不一會兒，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佳肴擺了上來。他示意讓我吃，我起身走到他麵前吻了七次地麵，之後方坐下同他一起用餐。飯後，我離開餐桌，用水淨了手，取來筆墨紙張，未假思索，提筆賦詩一首。詩曰：
香嫩的羊肉碗裏冒著無可挑剔的香氣，
稀奇的甜食盤中擺著無可比擬的希冀。
怦怦的心髒躍躍欲試要將這珍饈品嚐，
漾漾的粉絲晶晶透亮全靠那油脂蜂蜜。
寫畢，我遠遠退到一旁。國王看了我寫的詩情不自禁地讀出聲來。讀罷，他連連叫絕，感歎道：
“一隻猴子，才思如此敏捷，書法如此超絕，真可謂天下奇聞啊！”接著國王叫人拿來象棋，問我：“想和我對弈嗎？”我點點頭表示同意，並主動將棋子擺好。我們下了兩局，都是我勝。國王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語地說：“倘若這猴子是個人，那他的同代人當中肯定無出其右者啊。”他轉身對宦官說：
“去，把你的女主人叫來，就說我有話對她說。我想叫她也來看看這隻舉世罕見的猴子。”
宦官去了不一會兒便回來了。和他一起來的是他的女主人，也就是國王的女兒。公主一和我照麵，馬上用手捂住臉，埋怨道：
“父親，虧您想得出來，把女兒喚來讓一個外國男人看。”
“女兒，你麵前隻有侍童、從小帶你的宦官、這隻猴子和父親我，為什麽要把臉遮起來呢？”
“這猴子乃是一位王子，他的父親名叫伊瑪爾，是艾卜努斯群島的君主。他被魔鬼吉爾吉裏斯施了魔法。這魔鬼是撒旦的後代，心狠手辣，殺了自己搶來的妻子——黑檀島國王艾格納穆斯的女兒。這隻猴子其實是一個才華橫溢、學識淵博的男子。”
國王聽了她的話驚詫不已，看著我問道：
“她講的關於你的事是真的嗎？”我點了點頭，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他又轉頭問自己的女兒：
“你是從哪兒知道他被施了魔法的？”
“父親，我小時候有個料事如神、魔法高超的老太婆向我傳授了魔法，我牢記在心，反複揣摩，掌握了一百七十套法門，其中最簡單的一套也能將您城中的巨石移到卡夫山後，把城市變成汪洋大海，把城裏的居民變成海中的魚。”
“孩子，以安拉的名義起誓，你應當解救這個年輕人，以便我委任他做我的宰相。我不知道你是否具備這樣的美德，但為父確實需要一個精明強幹的人輔佐朝政，而他才智超群、機敏過人、詼諧優雅，正是最理想的人選。”
“好的，父親。我聽您的。”公主說完，取來一把尖刀，那刀柄上刻有幾個希伯來人的名字。她用刀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又在裏麵寫了一些名字和咒符，然後口中念念有詞，一會兒出聲一會兒不出聲，反正誰也聽不懂。片時之後，天空黑雲壓頂。宮殿四周漸漸昏暗起來，讓我們覺得整個世界都被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忽然間那魔鬼變成醜陋可怕的模樣出現在我們眼前，他的手像兩把大鐵叉，雙腿猶如巨型桅杆，一對眼睛似燃燒著的火把。我們都被他嚇得戰戰兢兢，魂不附體。
“叫你來，可是並不歡迎你。”公主鎮靜地對魔鬼說。
“你這背信棄義的女人，”魔鬼說著搖身一變成了一隻獅子，“你怎麽出爾反爾，我們不是定過井水不犯河水的盟約嗎！”
“你這殘暴的惡魔，哪兒配談什麽盟約！”
“既然如此，那你就接招吧。”說完，他張開血盆大口，朝公主猛撲過來。
公主迅即拔下一根頭發，雙唇翕動快速念著咒語，轉眼之間頭發變成一把寒氣逼人的利劍，隻見她手起劍落，將獅子攔腰劈作兩段。獅子的腦袋晃了晃變作一隻毒蠍。公主立刻變成一條巨蟒，嘴裏念著：“讓這化為毒蠍的魔鬼粉身碎骨。”兩個你來我往，連蜇帶咬，鬥得難解難分。毒蠍漸漸不支，向上一跳變為一隻禿鷲。公主豈肯示弱，眼睛一眨，一隻蒼鷹在禿鷲後麵窮追不舍。一鷹一鷲，上下翻騰，又是嘴叼又是爪撕，打得不可開交。打了一陣，禿鷲眼看招架不住，落地變成一隻黑貓。蒼鷹毫不遲疑，身子一搖，變作一隻狼繼續追趕黑貓。頓時宮中貓叫狼嚎，又是一場好打。黑貓哪裏是狼的對手，眼看不敵，往地上一趴變成一個碩大的紅石榴，就勢滾入一個水池中。狼急奔過去，欲將其製伏。誰料那石榴突然騰空而起，旋即又落在宮殿的地麵上摔得粉碎。一粒粒石榴子撒得到處都是，企圖來個遍地開花、真假難辨。但這難不倒公主，說時遲那時快，狼變作一隻雄雞，將石榴子挨個吞入腹中，希望回它一個餓雞啄米、顆粒不剩。也是那魔鬼命不該絕，有一粒石榴子落在噴泉旁石磚的縫隙深處，逃過一劫。雄雞哪肯善罷甘休，隻見它抖起精神打了一個鳴，使勁鼓動著翅膀，並用嘴向我們示意，我們卻茫然不知它要說些什麽。它顧不了許多，使出渾身力氣一聲長啼，刹那間地動山搖。我們隻覺宮殿仿佛要翻個個兒似的。雄雞在宮中轉來轉去四下尋找，每個角落都不放過，終於發現了那粒藏躲於石縫內被搖晃出來的石榴子。它一個餓虎撲食，想把它啄住，誰知後者一下蹦落水中沉了下去。雄雞急忙化作一條大魚尾隨而去，一瞬間就沒了蹤影。不大的工夫，忽聽嗷的一聲吼叫，把我們嚇得心驚膽戰，瑟瑟發抖。那魔鬼猛地從水裏冒出，渾身上下如同燃燒的火把，嘴巴、眼睛和鼻孔噴吐著火舌濃煙。公主也拿出看家本領，變作一團烈焰騰騰的巨大火球。我們害怕火燒到自己身上，恨不得潛入水中趕緊逃之夭夭。魔鬼狗急跳牆，咆哮著向我們撲過來。頓時，我們全身上下被灼得疼痛難忍，他又凶殘地向我們臉上噴出火焰。公主豈能見死不救，追過來衝著他的臉吐去道道火舌，直燒得他吱哇亂叫。他倆以火對攻，勢均力敵，看樣子非要拚出個你死我活不可。可憐我們幾個凡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被包圍在熊熊烈火之中。公主的火雖然厲害，但燒到我們身上毫無傷害，魔鬼的火卻燒瞎了被變成猴子的我的左眼；燒殘了國王臉的下部，包括下巴和上顎，下排牙齒也全部燒掉了。宦官的胸部被火燒著，繼而燃遍全身，最後竟被活活燒死。我們絕望到了極點，心想再這樣下去必死無疑。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隻聽冥冥中一個聲音在說：
“安拉最偉大，安拉最偉大！他助我取得勝利，打敗不信奉人類領袖穆罕默德之教的邪教徒！”
原來這是公主在祈求神的佑助。我們再看那魔鬼，他已被公主的神助之火燒成一堆灰燼。公主現了本相，過來對我們說：
“快給我拿碗水來。”侍童忙取來遞給她，她對著碗說了些誰也聽不懂的話，然後一邊將水灑在我身上一邊說：
“以真理的權力，以偉大的安拉之名的權力，你恢複原形吧。”隨著她的話音，我現出過去的人形，隻是被魔鬼燒瞎的眼睛再也不能複原。
這時，隻見公主一個勁對自己的父親喊：“火！火！”仿佛在向他求救。還沒等我們回過神來，一股黑色火苗已躥上她胸部，繼而到她麵部。公主自知性命難保，流著淚最後說了句“我做證：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真主使者”。說完，即被燒成一堆灰燼，就在魔鬼那堆旁邊。大家見狀，無不悲痛萬分。而我，更是恨不得代她一死，實在不忍心看到這樣一位麵容姣好的姑娘在做了如此大的善事之後竟化為灰燼。然而，安拉的成命是無法收回的。
國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掌上明珠被燒成灰燼，痛不欲生，又是揪自己殘剩的胡子，又是打臉撕扯衣袍。我也情不自禁地做著這些動作，以排遣心中的悲痛。為了公主的死，我們哭作一團。文武百官及侍從們聞訊趕來，看到國王趴在一堆灰燼旁不省人事，都大驚失色，一個個急得圍著他團團轉。少頃，國王蘇醒過來，向他們講述了公主和魔鬼之間發生的事。眾人悲歎這無妄之災從天而降，女眷和女仆們高聲尖叫起來。人們一連七日舉喪哀悼。國王下令建造一座巨大的圓頂形陵墓，將女兒的骨灰存放在裏麵，並令陵內要燈燭長明，陪伴女兒的亡靈。至於魔鬼的那堆灰，人們詛咒著將其拋撒在空中。
喪事過後，國王一病不起，病情日趨嚴重，幾乎到了死亡的邊緣。又過了整整一個月，他才漸漸恢複健康。一日，他把我召來，說道：
“年輕人，在你來到我們這裏之前，我們一直過著舒適祥和的生活，從來不知世間災難為何物。自打你來以後，災難便降臨在我們頭上。要是我們從未見過你，從未見到你當初醜陋的麵孔該多好，也免得我們蒙受這麽大的損失。首先，我失去了我那能頂一百個男人的女兒。其次，我本人被火燒傷，失去了牙齒。還有，我失去了一個忠實的仆人。當然了，這對你來說也是毫無辦法的事。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是安拉安排的。好在你如今大難得脫，盡管是以我心愛的女兒的性命為代價，我還是要向你祝賀。走吧，小夥子，離開我的國家吧，你招致的禍患夠我們受的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祝你一路平安。”
我就這樣離開了國王。我無法相信自己真的劫後逢生。但前途茫茫，我不知該何去何從。我思潮起伏，往事一齊湧上心頭。我想起自己如何逃過強盜打劫那一關，隻身顛沛流離走了足足一個月；我想起當初碰上了一位好心的裁縫，又與那地下的女郎不期而遇；我想起在公主的救助下，逃脫了必死於魔鬼之手的厄運。一件件、一樁樁曆曆在目。我讚美安拉，心中自歎：我雖然失去一隻左眼，卻保全了一條性命。後來，我去澡堂洗了個澡，刮掉了下巴上的胡子，然後出城上路。一路上，我沒有一天不想到使我變為獨眼人的悲慘遭遇，而每每想到此事，我的眼淚便無法自抑。
我跋山涉水，曆經坎坷，路過許多國家和城市，向和平之邦巴格達進發，希望在那裏能見到信民的領袖哈裏發，告訴他我的遭遇。今夜我終於到了巴格達，進城後便碰上這位茫然站在路邊的朋友，我們互致問候說了一會兒話，接著又過來一位朋友，三人一說才知道我們都是在這吉祥之夜初到此地的異鄉人。我們三個結伴而行，誰也不曉得另外兩人的身世。後來天意驅使我們來到這扇大門前，進來見到了你們。這就是我刮掉下巴上的胡子和變成獨眼的原因。
女主人聽完之後對他說：
“你的故事一波三折，真稱得上離奇古怪。你摸摸腦袋走自己的路吧。”
“不，我想聽過我同伴的故事後再走。”
這時，第三個流浪漢上前道：
“尊貴的主人，我的故事不僅與他倆的不同，而且更為離奇，因為他倆的不幸是天命所致，而我刮掉下巴上的胡子並變成獨眼卻完全是咎由自取，自尋煩惱。”說罷，他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第三個流浪漢的故事
我是個王子，父親去世後承繼了王位。我公正執法，善待百姓，一時間國家昌盛、欣欣向榮。我喜歡出海航行，我的王國就坐落在一個島上，大海波濤萬頃、無邊無際，周圍的一些島國卻時有襲擾，於是我想去這些島嶼巡視一番。我準備了十艘大船，帶足了一個月的糧食便起航了。
船在海上航行了二十天。一天夜裏，突然風向大變，我們在狂風巨浪中顛簸了一夜，待到風平浪靜已是日出時分。我們就近登上一個島嶼，舉火造飯，並在島上住了兩日。然後登船起程，又航行了十天。這時，我們和船長都發現海流的方向有很大變化，連船長也鬧不清我們位於哪一海域。我們讓瞭望員爬上桅杆仔細觀察一下。他全神貫注地望了好一會兒，然後下來向船長報告說：
“我看到右側水麵上有一條大魚，並遠遠望見前方海中有一不明物體，閃爍不定，一會兒黑，一會兒白。”
船長聞聽此言，駭然失色，一隻手用纏頭巾使勁地抽打甲板，一隻手使勁揪扯自己的胡子，絕望地對大夥說：
眾人一看曾經滄海、見多識廣的船長尚且被嚇成這般模樣，自知大難臨頭，紛紛黯然落淚。我對船長說：
“你能不能把瞭望員看到的是怎麽回事給我們說一說？”船長這才定定神，道出個中緣由：
“陛下，您知道嗎，自風向突變直到次日黎明才風平浪靜的那夜之後，我們便已迷失航向，在島上住了兩天後又繼續盲目地航行，從那夜算起，到今天有十一二天的光景了，我們一直不知自己在什麽方位。日落前也不會有風把我們帶回我們想去的地方。照目前的情況，明天我們將到達一座黑石山，人們也稱它為磁鐵山，因為海流會強行使我們的船漂往那個方向。任何船隻隻要一靠近這座山，船上每一顆鐵釘即刻就會被它吸去，貼在山體上，船也隨之解體沉沒。也不知安拉何年何月賦予這塊巨石以磁性，反正凡是鐵器它都能吸過去。山上鐵的東西多得不得了，除了安拉誰也數不清。古往今來，天知道有多少船隻在這座山旁沉入海底。據說山頂上有一座由十根銅柱支起的銅質圓頂，頂上一個銅身騎士跨在一匹銅馬背上，手持銅矛，胸前掛一塊鉛牌，上麵刻有咒符。國王啊，隻要這騎士還騎在馬背上，過往船隻的鐵器便會被吸到山上，船隻沉沒，船員葬身魚腹，無一幸免。除非騎士落下馬來，否則誰也過不了這道鬼門關啊。”
說完，他又捶胸頓足放聲大哭起來。我們料定死期臨近，生還無望，也都傷極而泣，互道訣別之言。
第二天清晨，我們的船在強大海流的驅策下靠近了那座山。當漂到山下時，船上的釘子和所有鐵器果真一個不落地被吸到那塊山一樣的巨大磁石上。船隨波逐流圍著山一直漂轉至黃昏，終於支離破碎，沉沒了。我們當中大多數人慘遭滅頂之災，剩下的雖未被海水吞沒，也都在風吹浪打下四處漂泊，誰也看不到誰的蹤影。或許是安拉想留我繼續經曆我的艱辛、折磨和苦難，才讓我免遭一死。我抓住一塊漂浮的船板，被風浪推到那座山島的岸邊。我發現眼前有一條鑿成階梯狀的陡峭小徑直通山頂，便禁不住讚美安拉。
女主人和在場的人聚精會神地聽第三個流浪漢敘述自己的經曆，男人們仍被捆綁著站在那裏，黑奴手中的劍懸在他們頭頂上。第三個流浪漢接著講他在海上的遭遇。
我讚美安拉，向他虔誠祈禱。我試圖上山，用手扒著石階艱難地攀緣。天公作美，這時讓風停了下來，仿佛為我登上山頂助一臂之力。我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地爬上山頂，心中自是歡喜異常，定睛一看，眼前隻有一座圓頂建築突兀而立。我走進去，在裏麵跪拜兩次，衷心地感謝安拉保佑我平安無事。之後，筋疲力盡的我便倒在圓頂下睡著了。睡夢中我恍恍惚惚聽見一個人在和我說話：
我一覺醒來，精神飽滿地起身找了點水喝，然後按夢中人的指示挖出弓箭，那騎士被我射下馬後掉進大海，緊接著我又把從自己手中脫落的弓埋在地裏。這時，海水咆哮著向上猛漲，不一會兒就幾乎同我站的山頂一樣高了。我很快看到海中一隻小船向我駛來，於是讚美安拉給我帶來生機。等船靠近，我發現裏麵真有一個銅人，他胸前還掛著一塊刻有咒符和一些名字的鉛牌。我上了船，沉默著一句話都不說。那個銅人揮動雙槳，劃了一天、兩天、三天……整整劃了十天，象征平安的島嶼終於進入我的視野。我欣喜若狂，激動地歡呼起來，由於實在是太高興了，自然而然就想到要感謝安拉，於是“讚美安拉”幾個字便脫口而出。我隻覺船猛烈地一晃，身體已被拋入大海之中，回頭再找那船，隻見水天一色，它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要說我的水性也算不錯，但從白天一直遊到黑夜，累得我腰酸肩痛，胳膊再也抬不動了。我覺得自己快不行了，於是默默念誦：“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真主使者。”然後我半死不活地漂在水上聽天由命。正在這個時候，海上忽然狂風大作，怒濤洶湧，一個城堡似的巨浪打來，將我連拋帶卷地衝上一塊陸地。這也許是安拉想再一次拯救我。我爬了一段距離，脫下衣服擰幹晾在地上，就地過了一夜。
第二天天一亮，我穿上衣服環顧左右，看看能往哪裏去。一片小樹林映入我的眼簾，我走過去圍著它轉了一圈，才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原來是個四麵環海的小島。我心中暗道：這真叫避坑落井，一難大過一難。正當我想著自己走投無路，不如一死了之的時候，忽然看見一條載著人的船向這個小島駛來，我急忙爬上一棵樹觀察動靜。一會兒的工夫，船靠了岸，從上麵走下十個帶有鍬鏟的奴隸。他們走到島中央，在地上挖了起來，不一會兒，一層夾板露了出來，他們把它掀起並打開下麵的門。然後他們返回船上，搬出麵包、麵粉、黃油、蜂蜜和羊肉等物，總之凡是人居住所需之物可以說應有盡有。他們在船與那道門之間往來穿梭，上船下洞忙個不停，最後總算把船上的東西都運完了。接著，他們又全部回到船上，手托最華貴的衣服簇擁著一老一少走下船來。那長者老態龍鍾，一副經曆漫長歲月後弱不勝衣的樣子，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刮跑似的。與他攜手而行的後生正當青春年華，美如冠玉，仿佛是從俊秀的模子裏脫出來的，身著一件雅麗的衣袍，更增添了幾分風采。以至那條諺語好像就是專門為他而作：
他們到了洞口往下走，轉眼間便沒了蹤影。
我從樹上下來，走到他們消失的地方，發現洞已被填平，我開始挖土並把土推向一邊。我耐著性子挖了好半天，一塊磨盤那麽大的木板終於露了出來，我用力掀起它，下麵是石頭旋梯，我很驚奇，順著階梯一直轉到盡頭，忽然眼前一亮，發現周圍幹幹淨淨。
盡頭是一個潔淨的大廳，地上鋪著地毯，壁上是絲綢的帷幔。有個少年孑然一身，倚著靠枕坐在一床厚墊子上，手裏拿著一把扇子，四周芳香撲鼻。
那少年見到我，臉都嚇白了。我向他打過招呼之後，便對他說：
“不必緊張，不用擔心！沒有人會傷害你，我同你一樣，也是一個人，是一個王子。隻是命運驅使我到這裏見到你，免得你孤單。這也是你我的緣分。這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獨自一個人住在這地底下呢？”
當他確信我同他一樣都是人類之後，非常高興，臉色也恢複了原樣。他拉著我坐在他跟前，說：
“老兄，我的來曆可是夠離奇的！我的父親是個珠寶商人，他有很大的店鋪，還有很多奴仆為他漂洋過海地從事貿易。他資本雄厚，生意興隆，可就是沒有孩子。有一天夜裏，他夢見自己將有一個短命的孩子，就哭著喊著醒了過來。第二天夜裏，我母親便懷孕了。父親記下了她懷孕的日子，到了時候她便生下了我。父親老年得子，喜出望外，便大擺宴席，對窮苦無依的人也都予以款待。他還請來各方會占星的、懂卜卦的和能掐會算的名流術士，他們看了我的生辰，替我算過命之後，都對我父親說：‘你這個孩子十五歲的時候必有一劫，如果能躲過這一關，便會長命百歲。他如果夭折的話，其原因就在於死亡海裏有座磁鐵山，山上有一尊銅人騎銅馬的塑像，那騎士身上還掛有一塊鉛牌。什麽時候那個騎士從馬上摔下來，過四十天，你的兒子便會死。造成他死亡的凶手就是那個射倒騎士的人，他是個王子，名叫伊本·海綏布。’我父親聽後雖然憂心忡忡，悶悶不樂，但還是盡心竭力地把我撫養成人。我現在已經十五歲了。十天前，我父親聽到一個消息，說是那個銅騎士已經掉進海裏了，射他的那個人正是名叫伊本·海綏布的王子。我父親怕我會遭不測，便把我載到這裏。這便是我的來曆和我孑然一身的原因。”
我聽了他的故事，不由得暗自詫異，心想：射倒那騎士的人的確是我，可是憑安拉起誓，我是決不會殺害他的呀！於是我對他說：
“我的朋友！你一定會逢凶化吉，平安無事的。如果安拉願意的話，你盡可以無憂無慮，不必庸人自擾。我會待在你身邊，侍候你，使自己也安頓下來。待我陪你過了這些日子之後，你可以把我送到你父親手下的人那裏，讓我隨他們回到自己家鄉去。”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起來，燒好了熱水，輕輕地喚醒他，端來熱水，讓他洗臉。他感動地說：
“大哥！你這樣好心準有好報！憑安拉起誓，我如果能逃過這一劫，不被那個名叫伊本·海綏布的人害死，我一定讓父親好好報答你！就算我死了，我也會為你祝福的！”
我對他說：
“求安拉保佑，你不會有什麽不測的。就是死，也讓我先死好了！”
我端出早飯，我們吃過之後，我又焚香，使滿屋芬芳四溢。隨後，我又擺好棋盤，兩人下起棋來。吃過一些甜食之後，我們又一直玩到晚上。我起身點上燈，又端出些吃的，坐下來陪著他邊吃邊聊，直聊到後半夜，他睡著了，我給他蓋好了被子，自己才去睡。
白天、晚上我都陪著他，就這樣過了好些日子。我打心眼裏喜歡他，也忘記了自己的煩惱。心想：“那些占卦的、算命的純粹是胡說八道！憑安拉發誓，我是決不會傷害他的。”
我侍候著他，陪他吃喝，陪他聊天，一直過了三十九天。到了第四十天那天晚上，那個少年很高興，就對我說：
“大哥！感謝安拉使我能夠死裏逃生。這都是托你的福，都是靠你帶來的福分。我祈求安拉保佑你能平安回鄉。不過，大哥！我想請你給我燒點水，我想洗個熱水澡。”
我說：“我很願意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