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粉房旁邊的那小偏房裏,還住著一家趕車的,那家喜歡跳大神,常常就打起鼓來,喝喝咧咧唱起來了。鼓聲往往打到半夜才止,那說仙道鬼的,大神和二神的一對一答。蒼涼,幽眇,真不知今世何世。

那家的老太太終年生病,跳大神都是為她跳的。

那家是這院子裏頂豐富的一家,老少三輩。家風是幹淨利落,為人謹慎,兄友弟恭,父慈子愛。家裏絕對沒有閑散雜人。絕對不像那粉房和那磨坊,說唱就唱,說哭就哭。他家永久是安安靜靜的。跳大神不算。

那終年生病的老太太是祖母,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趕車的,二兒子也是趕車的。每個兒子都有一個媳婦。大兒媳婦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兒媳婦瘦瘦的,年已四十了。

除了這些,老太太還有兩個孫兒,大孫兒是二兒子的。二孫兒是大兒子的。

因此他家裏稍稍有點不睦,那兩個媳婦妯娌之間,稍稍有點不合適,不過也不是很明朗化。隻是你我之間各自曉得。做嫂子的總覺得兄弟媳婦對她有些不馴,或者就因為她的兒子大的緣故吧。兄弟媳婦就總覺得嫂子是想壓她,憑什麽想壓人呢?自己的兒子小。沒有媳婦指使著,看了別人還眼氣。

老太太有了兩個兒子和兩個孫子,認為十分滿意了。人手整齊,將來的家業,還不會興旺的嗎?就不用說別的,就說趕大車這把力氣也是夠用的。看看誰家的車上是爺兒四個,拿鞭子的,坐在車後尾巴上的都是姓胡,沒有外姓。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

所以老太太雖然是終年病著,但很樂觀,也就是跳一跳大神什麽的解一解心疑也就算了。她覺得就是死了,也是心安理得的了,何況還活著,還能夠看得見兒子們的忙忙碌碌。

媳婦們對她也很好的,總是隔長不短地張羅著給她花幾個錢跳一跳大神。

每一次跳神的時候,老太太總是坐在炕裏,靠著枕頭,掙紮著坐了起來,向那些來看熱鬧的姑娘媳婦講:

“這回是我大媳婦給我張羅的。”或是:“這回是我二媳婦給我張羅的。”

她說的時候非常得意,說著說著就坐不住了。她患的是癱病,就趕快招媳婦們來把她放下了。放下了還要喘一袋煙的工夫。

看熱鬧的人,沒有一個不說老太太慈祥的,沒有一個不說媳婦孝順的。

所以每一次跳大神,遠遠近近的人都來了,東院西院的,還有前街後街的也都來了。

隻是不能夠預先訂座,來得早的就有凳子、炕沿坐。來得晚的,就得站著了。

一時這胡家的孝順,居於領導的地位,風傳一時,成為婦女們的楷模。

不但婦女,就是男人也得說:

“老胡家人旺,將來財也必旺。”

“天時、地利、人和,最要緊的還是人和。人和了,天時不好也好了,地利不利也利了。”

“將來看著吧,今天人家趕大車的,再過五年看,不是二等戶,也是三等戶。”

我家的有二伯說:

“你看著吧,過不了幾年人家就騾馬成群了。別看如今人家就一輛車。”

他家的大兒媳婦和二兒媳婦的不睦,雖然沒有新的發展,可也總沒有消滅。

大孫子媳婦通紅的臉,又能幹,又溫順。人長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說起話來,聲音不大不小。正合適配到他們這樣的人家。

車回來了,牽著馬就到井邊去飲水。車馬一出去了,就喂草。看她那長相可並不是做這類粗活的人,可是做起事來並不弱於人,比起男人來,也差不了許多。

放下了外邊的事情不說,再說屋裏的,也樣樣拿得起來,剪、裁、縫、補,做哪樣像哪樣,他家裏雖然沒有什麽綾羅綢緞可做的,就說粗布衣也要做個四六見線,平平板板,一到過年的時候,無管怎樣忙,也要偷空給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人做一雙花鞋。雖然沒有什麽好的鞋麵,就說青水布的,也要做個精致。雖然沒有絲線,就用棉花線,但那顏色卻配得水靈靈的新鮮。

奶奶婆婆的那雙繡的是桃紅的大瓣蓮花。大娘婆婆的那雙繡的是牡丹花。婆婆的那雙繡的是素素雅雅的綠葉蘭。

這孫子媳婦回了娘家,娘家的人一問她婆家怎樣,她說都好都好,將來非發財不可。大伯公是怎樣的兢兢業業,公公是怎樣的吃苦耐勞。奶奶婆婆也好,大娘婆婆也好。凡是婆家的無一不好。完全順心,這樣的婆家實在難找。

雖然她的丈夫也打過她,但她說,哪個男人不打女人呢?於是也心滿意足地並不以為那是缺陷了。

她把繡好的花鞋送給奶奶婆婆,她看她繡了那麽一手好花,她感到對這孫子媳婦有無限的慚愧,覺得這樣一手好針線,每天讓她喂豬打狗的,真是難為她了,奶奶婆婆把手伸出來,把那鞋接過來,真是不知如何說好,隻是輕輕地托著那鞋,蒼白的臉孔,笑盈盈地點著頭。

這是這樣好的一個大孫子媳婦。二孫子媳婦也訂好了,隻是二孫子還太小,一時不能娶過來。

她家的兩個妯娌之間的摩擦,都是為了這沒有娶過來的媳婦,她自己的婆婆主張把她接過來,做團圓媳婦,嬸婆婆就不主張接來,說她太小不能幹活,隻能白吃飯,有什麽好處。

爭執了許久,來與不來,還沒有決定。等下回給老太太跳大神的時候,順便問一問大仙家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