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荒涼的。

天還未明,雞先叫了;後邊磨坊裏那梆子聲還沒有停止,天就發白了。

天一發白,烏鴉群就來了。

我睡在祖父旁邊,祖父一醒,我就讓祖父念詩,祖父就念: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覺不知不覺地就睡醒了,醒了一聽,處處有鳥叫著,回想昨夜的風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講的,這是我的約請。

祖父正在講著詩,我家的老廚子就起來了。

他咳嗽著,聽得出來,他擔著水桶到井邊挑水去了。

井口離我家的住房很遠,他搖著井繩嘩啦啦地響,日裏是聽不見的,可是在清晨,就聽得分外清明。

老廚子挑完了水,家裏還沒有人起來。

聽得見老廚子刷鍋的聲音唰啦啦地響。老廚子刷完了鍋,燒了一鍋洗臉水了,家裏還沒有人起來。

我和祖父念詩,一直念到太陽出來。

祖父說:

“起來吧。”

“再念一首。”

祖父說:

“再念一首可得起來了。”

於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賴起來不算了,說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這樣糾纏不清地鬧。等一開了門,到院子裏去。院子裏邊已經是萬道金光了,大太陽曬在頭上都滾熱的了。太陽兩丈高了。

祖父到雞架那裏去放雞,我也跟在後邊;祖父到鴨架那裏去放鴨,我也跟在後邊。

我跟著祖父,大黃狗在後邊跟著我。我跳著,大黃狗搖著尾巴。

大黃狗的頭像盆那麽大,又胖又圓,我總想要當一匹小馬來騎它。祖父說騎不得。

但是大黃狗是喜歡我的,我是愛大黃狗的。

雞從架裏出來了,鴨子從架裏出來了,它們抖擻著毛,一出來就連跑帶叫的,吵得聲音很大。

祖父撒著通紅的高粱粒在地上,又撒了金黃的穀粒子在地上。

於是雞啄食的聲音,咯咯地響成群了。

喂完了雞,往天空一看,太陽已經三丈高了。

我和祖父回到屋裏,擺上小桌,祖父吃一碗米湯,攪白糖。我則不吃,我要吃燒苞米。祖父領著我,到後園去,蹚著露水去到苞米叢中為我擗一穗苞米來。

擗來了苞米,襪子、鞋都濕了。

祖父讓老廚子把苞米給我燒上,等苞米燒好了,我已經吃了兩碗以上的米湯攪白糖了。苞米拿來,我吃了一兩粒,就說不好吃,因為我已吃飽了。

於是我手裏拿著燒苞米就到院子裏喂大黃去了。

“大黃”就是大黃狗的名字。

街上,在牆頭外麵,各種叫賣聲音都有了:賣豆腐的,賣饅頭的,賣青菜的……

賣青菜的喊著,茄子、黃瓜、莢豆和小蔥子。

一挑喊著過去了,又來了一挑。這一挑不喊茄子、黃瓜,而喊著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雖然熱鬧起來了,而我家裏則仍是靜悄悄的。

滿院子蒿草,草裏麵有叫著的蟲子。破東西,東一件西一件地扔著。

看起來似乎是因為清早,我家才冷靜,其實不然的,是因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緣故。

哪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靜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當中,也往往開了蓼花,所以引來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涼的一片蒿草上鬧著。這樣一來,不但不覺得繁華,反而更顯得荒涼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