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一死,家裏繼續著來了許多親戚,有的拿著香、紙,到靈前哭了一陣就回去了。有的就帶著大包小包的來了就住下了。

大門前邊吹著喇叭,院子裏搭了靈棚,哭聲終日,一鬧鬧了不知多少日子。

請了和尚、道士來,一鬧鬧到半夜,所來的都是吃、喝、說、笑。

我也覺得好玩,所以就特別高興起來。又加上從前我沒有小同伴,而現在有了。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個。我們上樹爬牆,幾乎連房頂也要上去了。

他們帶我到小門洞子頂上去捉鴿子,搬了梯子到房簷頭上去捉家雀。後花園雖然大,已經裝不下我了。

我跟著他們到井口邊去往井裏邊看,那井是多麽深,我從未見過。在上邊喊一聲,裏邊有人回答。用一個小石子投下去,那響聲是很深遠的。

他們帶我到糧食房子去,到碾磨坊去,有時候竟把我帶到街上,是已經離開家了,不跟著家人在一起,我是從來沒有走過這樣遠。

不料除了後園之外,還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麽熱鬧,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車馬,而是心裏邊想:是不是我將來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

有一天,他們把我帶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離我家本不算遠,也不過半裏多地。可是因為我是第一次去,覺得實在很遠。走出汗來了。走過一個黃土坑,又過一個南大營,南大營的門口,有兵把守門。那營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來太大了,實在是不應該。我們家的院子就夠大的了,怎麽能比我們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點不大好看了,我走過了,我還回過頭來看。

路上有一戶人家,把花盆擺到牆頭上來了,我覺得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見人家偷了去呢!

還看見了一座小洋房,比我們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問我,哪裏好?我也說不出來,就覺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麽陳舊。

我僅僅走了半裏多路,我所看見的可太多了。所以覺得這南河沿實在遠。

問他們:

“到了沒有?”

他們說:

“就到的,就到的。”

果然,轉過了大營房的牆角,就看見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見河水,我不能曉得這河水是從什麽地方來的,走了幾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邊上,抓了一把沙子拋下去,那河水簡直沒有因此而髒了一點點。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東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的劃到河的對岸去的,河的對岸似乎沒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條林。再往遠處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麽地方了,因為也沒有人家,也沒有房子,也看不見道路,也聽不見一點音響。

我想將來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沒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後園,還有街道。除了街道,還有大河。除了大河,還有柳條林。除了柳條林,還有更遠的,什麽也沒有的地方,什麽也看不見的地方,什麽聲音也聽不見的地方。

究竟除了這些,還有什麽,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說這些我未曾見過的。就說一個花盆吧,就說一座院子吧。花盆和院子,我家裏都有。但說那營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擺在後園裏的,人家的花盆就擺到牆頭上來了。

可見我不知道的一定還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