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這後園每年都要封閉一次的,秋雨之後這花園就開始凋零了,黃的黃,敗的敗,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滅了,好像有人把它們摧殘了似的。它們一齊都沒有從前那麽健康了,好像它們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要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

大榆樹也是落著葉子,當我和祖父偶爾在樹下坐坐,樹葉竟落在我的臉上來了。樹葉飛滿了後園。

沒有多少時候,大雪又落下來了,後園就被埋住了。

通到後園去的後門,也用泥封起來了,封得很厚,整個冬天掛著白霜。

我家住著五間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兩間,母親和父親共住兩間。祖母住的是西屋,母親住的是東屋。

是五間一排的正房,廚房在中間,一齊是玻璃窗子,青磚牆,瓦房間。

祖母的屋子,一個是外間,一個是內間。外間裏擺著大躺箱、地長桌、太師椅。椅子上鋪著紅椅墊,躺箱上擺著朱砂瓶,長桌上列著座鍾。鍾的兩邊站著帽筒。帽筒上並不掛著帽子,而插著幾個孔雀翎。

我小的時候,就喜歡這個孔雀翎,我說它有金色的眼睛,總想用手摸一摸,祖母就一定不讓摸,祖母是有潔癖的。

還有祖母的躺箱上擺著一個座鍾,那座鍾是非常稀奇的,畫著一個穿著古裝的大姑娘,好像活了似的,每當我到祖母屋去,若是屋子裏沒有人,她就總用眼睛瞪我,我幾次告訴過祖父,祖父說:

“那是畫的,她不會瞪人。”

我一定說她是會瞪人的,因為我看得出來,她的眼珠像是會轉。

還有祖母的大躺箱上也盡雕著小人,盡是穿古裝衣裳的,寬衣大袖,還戴頂子,帶著翎子。滿箱子都刻著,有二三十個人,還有吃酒的、吃飯的,還有作揖的……

我總想要細看一看,可是祖母不讓我沾邊,我還離得很遠的,她就說:

“可不許用手摸,你的手髒。”

祖母的內間裏邊,在牆上掛著一個很古怪很古怪的掛鍾,掛鍾的下邊用鐵鏈子垂著兩穗鐵苞米。鐵苞米比真的苞米大了很多,看起來非常重,似乎可以打死一個人。再往那掛鍾裏邊看就更稀奇古怪了,有一個小人,長著藍眼珠,鍾擺一秒鍾就響一下,鍾擺一響,那眼珠就同時一轉。

那小人是黃頭發,藍眼珠,跟我相差太遠,雖然祖父告訴我,說那是毛子人,但我不承認她,我看她不像什麽人。

所以我每次看這掛鍾,就半天半天地看,都看得有點發呆了。我想:這毛子人就總在鍾裏邊待著嗎?永久也不下來玩嗎?

外國人在呼蘭河的土語叫作“毛子人”。我四五歲的時候,還沒有見過一個毛子人,以為毛子人就是因為她的頭發毛烘烘地卷著的緣故。

祖母的屋子裏除了這些東西,還有很多別的,因為那時候,別的我都不發生什麽趣味,所以隻記住了這三五樣。

母親的屋裏,就連這一類的古怪玩意兒也沒有了,都是些普通的描金櫃,也是些帽筒、花瓶之類,沒有什麽好看的,我沒有記住。

這五間房子的組織,除了四間住房、一間廚房之外,還有極小的、極黑的兩間小後房。祖母一間,母親一間。

那裏邊裝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因為是儲藏室的緣故。

壇子罐子,箱子櫃子,筐子簍子。除了自己家的東西,還有別人寄存的。

那裏邊是黑的,要端著燈進去才能看見。那裏邊的耗子很多,蜘蛛網也很多。空氣不大好,永久有一種撲鼻的和藥的氣味似的。

我覺得這儲藏室很好玩,隨便打開哪一個箱子,裏邊一定有一些好看的東西,花絲線、各種色的綢條、香荷包、搭腰、褲腿、馬蹄袖、繡花的領子。古香古色,顏色都配得特別好看。箱子裏邊也常常有藍翠的耳環或戒指,被我看見了,我一看見就非要一個玩不可,母親就常常隨手拋給我一個。

還有些桌子帶著抽屜,一打開那裏邊有些更好玩的東西,銅環、木刀、竹尺、觀音粉。這些都是我在別的地方沒有看過的。而且這抽屜始終也不鎖的。所以我常常隨意地開,開了就把樣樣,似乎是不加選擇地都搜了出去,左手拿著木頭刀,右手拿著觀音粉,這裏砍一下,那裏畫一下。後來我又得到了一個小鋸,用這小鋸,我開始毀壞起東西來,在椅子腿上鋸一鋸,在炕沿上鋸一鋸。我自己竟把我自己的小木刀也鋸壞了。

無論吃飯和睡覺,我這些東西都帶在身邊,吃飯的時候,我就用這小鋸,鋸著饅頭。睡覺做起夢來還喊著:

“我的小鋸哪裏去了?”

儲藏室好像變成我探險的地方了。我常常趁著母親不在屋我就打開門進去了。這儲藏室也有一個後窗,下半天也有一點亮光,我就趁著這亮光打開了抽屜,這抽屜已經被我翻得差不多了,沒有什麽新鮮的了。翻了一會兒,覺得沒有什麽趣味了,就出來了。到後來連一塊水膠、一段繩頭都讓我拿出來了,把五個抽屜通通拿空了。

除了抽屜還有筐子、籠子,但那個我不敢動,似乎每一樣都是黑洞洞的,灰塵不知有多厚,蛛網蛛絲的不知有多少,因此我連想也不想動那東西。

記得有一次我走到這黑屋子的極深極遠的地方去,一個發響的東西撞住我的腳上,我摸起來抱到光亮的地方一看,原來是一個小燈籠,用手指把灰塵一劃,露出來是個紅玻璃的。

我在一兩歲的時候,大概我是見過燈籠的,可是長到四五歲,反而不認識了。我不知道這是個什麽。我抱著問祖父去了。

祖父給我擦幹淨了,裏邊點上支洋蠟燭,於是我歡喜得就打著燈籠滿屋跑,跑了好幾天,一直到把這燈籠打碎了才算完了。

我在黑屋子裏邊又碰到了一塊木頭,這塊木頭是上邊刻著花的,用手一摸,很不光滑,我拿出來用小鋸鋸著。祖父看見了,說:

“這是印帖子的帖板。”

我不知道什麽叫帖子,祖父刷上一片墨刷一張給我看,我隻看見印出來幾個小人。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花,還有字。祖父說:

“咱們家開燒鍋的時候,發帖子就是用這個印的,這是一百吊的……還有五十吊的、十吊的……”

祖父給我印了許多,還用鬼子紅給我印了些紅的。

還有帶纓子的清朝的帽子,我也拿了出來戴上。多少年前的老大的鵝翎扇子,我也拿了出來吹著風。翻了一瓶砂仁出來,那是治胃病的藥,母親吃著,我也跟著吃。

不久,這些八百年前的東西,都被我弄出來了。有些是祖母保存著的,有些是已經出了嫁的姑母的遺物,已經在那黑洞洞的地方放了多少年了,連動也沒有動過,有些快要腐爛了,有些生了蟲子,因為那些東西早被人們忘記了,好像世界上已經沒有那麽一回事了。而今天忽然又來到了他們的眼前,他們受了驚似的又恢複了他們的記憶。

每當我拿出一件新的東西的時候,祖母看見了,祖母說:

“這是多少年前的了!這是你大姑在家裏邊玩的……”

祖父看見了,祖父說:

“這是你二姑在家時用的……”

這是你大姑的扇子,那是你三姑的花鞋……都有了來曆。但我不知道誰是我的三姑,誰是我的大姑。也許我一兩歲的時候見過她們,可是我到四五歲時,我就不記得了。

我祖母有三個女兒,到我長起來時,她們都早已出嫁了。可見二三十年內就沒有小孩子了。而今也隻有我一個。實在的還有一個小弟弟,不過那時他才一歲半,所以不算他。

家裏邊多少年前放的東西,沒有動過,他們過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頭的生活,是凡過去的,都算是忘記了,未來的他們也不怎樣積極地希望著,隻是一天一天平板地、無怨無尤地在他們祖先給他們準備好的口糧之中生活著。

等我出生了,第一給了祖父無限的歡喜;等我長大了,祖父非常愛我。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麽呢?雖然有父親的冷淡,母親的惡言惡色,和祖母用針刺我手指的這些事,都覺得算不了什麽。何況又有後花園!後園雖然讓冰雪給封閉了,但是又發現了這儲藏室。這裏邊是無窮無盡的什麽都有,這裏邊保藏著的都是我所想象不到的東西,使我感到這世界上的東西怎麽這樣多!而且樣樣好玩,樣樣新奇。

比方我得到了一包顏料,是中國的大綠,看那顏料閃著金光,可是往指甲上一染,指甲就變綠了,往胳臂上一染,胳臂立刻飛來了一片樹葉似的。實在是好看,也實在是莫名其妙,所以心裏邊就暗暗地歡喜,莫非是我得了寶貝嗎?

得了一塊觀音粉。這觀音粉往門上一畫,門就白了一道,往窗上一畫,窗就白了一道。這可真有點奇怪,大概祖父寫字的墨是黑墨,而這是白墨吧。

得了一塊圓玻璃,祖父說是“顯微鏡”。他在太陽底下一照,竟把祖父裝好的一袋煙照著了。

這該多麽使人歡喜,什麽什麽都會變的。你看它是一塊廢鐵,說不定它就有用,比方我撿到一塊四方的鐵塊,上邊有一個小窩。祖父把榛子放在小窩裏邊,打著榛子給我吃。在這小窩裏打,不知道比用牙咬要快了多少倍。何況祖父老了,他的牙又多半不大好。

我天天從那黑屋子往外搬著,而天天有新的。搬出來一批,玩厭了,弄壞了,就再去搬。

因此使我的祖父、祖母常常地慨歎。

他們說這是多少年前的了,連我的第三個姑母還沒有生的時候就有這東西。那是多少年前的了,還是分家的時候,從我曾祖那裏得來的呢。又哪樣哪樣是什麽人送的,而那家人到今天也都家敗人亡了,而這東西還存在著。

又是我在玩著的那葡蔓藤的手鐲,祖母說她就戴著這個手鐲,有一年夏天坐著小車子,抱著我大姑去回娘家,路上遇了土匪,把金耳環給摘去了,卻沒有要這手鐲。若也是金的、銀的,那該有多危險,也一定要被搶去的。

我聽了問她:

“我大姑在哪兒?”

祖父笑了。祖母說:

“你大姑的孩子比你都大了。”

原來是四十年前的事情,我哪裏知道。可是藤手鐲卻戴在我的手上,我舉起手來,搖了一陣,那手鐲好像風車似的,滴溜溜地轉,手鐲太大了,我的手太細了。

祖母看見我把從前的東西都搬出來了,她常常罵我:

“你這孩子,沒有東西不拿著玩的,這小不成器的……”

她嘴裏雖然是這樣說,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這東西,也似乎給了她一些回憶的滿足。所以她說我並不是十分嚴苛的,我當然是不聽她的,該拿還是照舊地拿。

於是我家裏久不見天日的東西,經我這一搬弄,才得以見了天日。於是壞的壞,扔的扔,也就都從此消滅了。

我有記憶的第一個冬天,就這樣過去了。沒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總不如在後園裏那樣玩著好。但孩子是容易忘記的,也就隨遇而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