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生活安得下原生家庭嗎

她在北京想的,

全是那些瑣碎的、五花八門的、可有可無的消遣與閑念,

而正是這些閑念,令她感覺自在、特別,毫不孤單。

和前夫離婚,還是三年前的夏天。

八月初的北京,熱得像個燜爐,低矮的積雨雲把整個城市攏得不見光、不透氣,男的女的、胖的瘦的,統統像掛進爐子裏的烤鴨,才三五分鍾,已然逼出了周身的油珠子。

去往通州區民政局的路上,她走得很快,不是急躁,而是雀躍。走快點,她催促前夫,你是不知道,現在離婚的比結婚的多,辦事員還得按程序先調解,去晚了不知道得等多久。她不停解釋著,害怕被前夫看出她對這段婚姻的深重厭惡——畢竟是有過好時候的。

直到辦完離婚手續,她才如釋重負,心裏被壓製了許久的情緒頃刻全化成了快感:我終於和這個男人的母親解除法律關係了!

前夫似懂非懂、略有愧疚,問她:你一個人能行嗎?

她笑:有什麽不行的?

前夫小心翼翼地又問:那,家裏你的東西,你什麽時候來收拾?

她本想說下個周末,轉念一想,幹脆說:也沒什麽好收拾的了。打好包的,麻煩你叫個快遞到付給我,其他的,用得上你就用,用不上就都替我扔了。

前夫被刺痛了一下,說:那總得和媽一起吃頓飯,也算好聚好散吧……

她望向前夫那對依然明亮、尚有幾分稚氣的大眼睛,情不自禁替他撥開額頭上的幾縷亂發,一絲難過、十分堅定,最後說:什麽好聚好散?咱倆各自好好活著,比什麽都好。

事實是,她根本不想再看到前夫的母親,一次也不要。

不是恨。恨,說白了,是一種對恥辱的無力感,是被動的,是被施予的。她對前夫母親的感覺,是厭惡,是鄙夷,是決計不想產生幹係的無視。

和大多數上一代中國女人一樣,前夫的母親勤勞、本分、節儉、隱忍,以及,即使吃過男人的苦,還是會本能地維護男人。即使如今她們已被大量的當代婆媳電視劇衝擊並教育,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再不敢僭越,但在所有日常相處的生活細節中,她們依然會不自覺地露出骨子裏根深蒂固的依附——無論如何,定要牢牢依附一生中唯一一個不會背棄她們的男人,也就是,她們的兒子。

某一次前夫母親問她:晚上想吃什麽?她說:很想吃個炒花菜。前夫聽見了,也隨口附和:對對,我也想吃。

那天下班回到家,前夫並不在。聽他母親說,是單位臨時有個應酬,晚上就她倆吃飯。她餓極了,等坐到飯桌前,才發現桌上隻有兩碗菜:一碗青椒燒茄子,一碗不知道是什麽,看著像炒的土豆條。

她問:媽,沒炒花菜啊?

前夫母親指了指那碗菜,說:這不是嗎?

她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一碗花菜梗。花菜削下來的菜幫子切成條,用醬油炒了炒。

她哭笑不得,問:花菜本人呢?

前夫母親扒拉一口飯,慢悠悠地說:我們兩個人一頓吃不了一個花菜,剩下的留著等明天家慶也在的時候再炒一頓。

她拿著筷子的手都在抖,分不清是餓的或是氣的,她強忍著怒火,輕聲細氣又不容置疑地說:媽,這個家,我也在掙錢,一個花菜而已,一頓吃不完又怎麽了?咱吃得起。

前夫母親自顧自吃著,像沒聽見。

她把碗筷一擱,去廚房把冰箱裏那碗擇得幹幹淨淨的花菜拿了出來,下進鍋裏一頓旺炒,然後端到飯桌上大搖大擺吃得一幹二淨。

媽,你看,誰說吃不了?我一個人也能吃完。

前夫母親鐵青著臉,說:你吃吧,我先睡了。便回屋把門關上,再沒出來。

自那以後,前夫不在的場合,前夫母親幾乎不會同她講話。甚至於前夫母親洗衣服的時候,會特地把她的衣服一件件挑出來,放在一旁,告訴她:你自己洗吧。你的衣服都不便宜,我怕給你洗壞了。

奇怪的是,她們互相並不覺得尷尬,反而各自都更加放鬆、自然。前夫不在家的時候,她和前夫母親非常有默契地在不同的時段走出自己的房門,去客廳看電視、去廚房燒飯、去衛生間洗漱,沒有任何交疊,不會製造難堪。她想起來不知道是誰說過一句話:窮人的婚姻就是一場合租。

公司裏的已婚大姐們聽她聊起這種種,都咯咯地笑,末了,又安慰她:雖然喊的也是媽,但婆婆也就是個後媽。尤其你這種長期和後媽一起生活的,如果日子想往下過,就得趕緊生個孩子。生了孩子,別說婆婆,連老公你都無所謂了。

她跟著笑,卻忍不住反問她們:日子幹嗎非得往下過?這種日子真有過的必要嗎?

大姐們猶豫了一下,語重心長地教育她:不往下過,還能離呀?你多大歲數?三十一還是三十二了?是,你長得還行,但長得還行工作還行二十多歲一次婚沒結過的姑娘全北京大把大把的,你離過一次婚的,拿什麽跟人比?你老公我們也見過,濃眉大眼、一表人才,還在部委上班,你要跟他離了,人轉身就能再找一個更年輕更漂亮的分分鍾為他生二胎,跟你說,男的隻要沒孩子,結多少次婚離了都算未婚。你呢?你要離了,房子若給你還好,房子若不是你的,基本上,這些年,你在北京就算白混了,又得重頭再來一輪:找房子、找老公,你經得起嗎?

她不再說話,心裏卻嘀咕:當初來北京,又不是奔著當家庭婦女來的。

那時候前夫大概也想和她繼續把日子過下去,很直接地用行動表達過好幾次——

一個夜裏,她洗漱完剛上床躺著,前夫就壓了上來,蠻橫地吻她、揉她、嘬她,她不舒服,翻著身說:你幹嗎啊?

前夫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手把她的臉撥了過來,看著她,頗有幾分動情:想要你啊。

她看著前夫長長的睫毛、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巴,也動情了——還是愛他的。於是,她將身子迎了上去。

前夫幾下脫了**,要往裏送。她趕緊推開,說,等等。分出一隻手拉開了床頭櫃抽屜尋摸。

別找了。前夫摁住她,前兩天媽收拾房間的時候,全給收走了。

什麽?她被驚著了,用力掙紮坐了起來,問,你媽憑什麽亂動我屋裏的東西?

前夫看她生氣了,也不敢輕舉妄動,說:媽沒動你的東西,就是把**拿走了。她說,明媒正娶的兩口子,又沒孩子,還用這個幹嗎?

那就別做了。她說。

為什麽呀?!前夫惱怒,婚都結了好幾年,你還怕一不小心懷上啊是怎麽的?

反正現在不是時候。

那什麽時候才是時候?前夫敗了性致,和她掰扯起來,咱家有房,還跟我媽住著,生了孩子都不用你帶。長大了,上幼兒園、上小學,全是我們單位的共建重點學校,一點兒不用你操心。別家兩口子削尖腦袋砸鍋賣鐵做試管買學區房都要把孩子生下來,我這兒一條大路鋪開了讓你生,你矯情什麽?!

你別逼我。她冷冷地說,等我想好了,不用你和你媽催。

過了兩天,前夫又出差了,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前夫母親主動湊了上來,跟她聊天:聽家慶說,你不打算要孩子?

不是不要,是現在條件還不成熟。

怎麽不成熟?前夫母親急了,女的過了十八歲,就成熟了。其他的全是借口。當年我生家慶,你媽生你,還不是說生就生了?我們這一代當媽的,當年懷你們的時候連根香蕉都吃不上,哪有你們現在這麽好的條件?你別怪我說句難聽的,你現在就是占著茅坑不拉屎!

她看著前夫母親,覺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既然伊敢說得這麽直白,她也沒什麽好藏著掖著的:生?生了住哪裏?就這麽八十多平方米小兩居,你不覺得現在這個家已經很擠了嗎?

前夫母親消化了一下這句話,總算收斂了些,怏怏地說:我明白了。你放心,你要是生了,我就搬出去,我讓家慶在附近給我租個房子,你願意我照顧孩子,我就過來,不願意呢,你們一家人就安安心心過自己的日子。

結果還沒等她懷上,沒過多久,哥哥打來電話,說,爸中風了。

她匆匆忙忙趕回保定老家,父親在病**半臥著,口眼歪斜,一動不動,隻能發出咿咿呀呀的無意義音節。嫂子坐在旁邊,玩著手機遊戲,頭都不抬一下。

我哥呢?

店裏呢,沒人不行。

一米八二、虎背熊腰的父親,像矮了半頭。印象裏,父親一直是紅光滿麵、忙前跑後的掌勺大廚。

“喝!”“整一個!”“這點兒酒算啥!”……來來回回這幾句口頭禪,父親仿佛昨天還在說。一想到這裏,她難過得不行,哽咽著問嫂子:上周打電話還好端端的,能吃能喝,怎麽就中風了?

嫂子說:誰知道?別說你爸那麽愛吃肉喝酒,好多煙酒不沾、天天鍛煉的老人,還不是說中風就中風了,反正這種事兒,攤上了隻能認倒黴。

她在父親身旁坐下,想摸摸父親的腿,父親突然哇啦哇啦地嘟囔,眼珠來回轉個不停,一臉驚恐。她伸手一摸,被褥是濕的——父親尿床了。

就是那一瞬間,她的心被擊穿,哭著責問嫂子:你怎麽也不照顧?!

嫂子“嗤”了一下,反問她:我剛從收費站下了大夜班回來,還沒睡呢,就來守著。再說,你這個親閨女平時也沒照顧,出事了倒知道挑我們這些外人的不是!

她羞愧難當,鄭重地說:我會想辦法的。

父親住了幾天院,病情穩定便出院回了家,她亦帶著一個堅定的想法回了北京。

家慶、媽,有個事想和你們商量一下。

前夫和母親直直看著她,她直直看著母子倆,三方都知道,有些什麽即將無法挽回。我爸中風了,半邊身子不能動,我嫂子在高速收費站上班,我哥要照看我爸的飯館,都是熬時間的苦活兒。我想把我爸接到北京來,幫他做康複。

住多久?前夫問了最關鍵的問題。

不好說,他這樣的情況,要恢複到生活基本自理,可能要兩到三年。

那你什麽打算?

她看了一眼前夫母親,說:這段時間,我爸肯定要和我住一起。我想的是,我們出錢,給媽在咱小區另租一套房子,媽自己住,這樣也不用天天伺候我們吃喝拉撒。等我爸好些了,再把媽接回來。

她話剛說完,前夫母親的眼淚掐著節奏精準地落了下來,說:行,我懂。你也別浪費家慶的錢,我可以回老家。

前夫母親轉身回了房,把門關上,弄出翻箱倒櫃的聲響。前夫急了,拉她下樓,在小區綠化帶裏放開了聲音和她吵:你這是趕我媽走啊?!

這怎麽能是趕你媽走?我爸明明白白的困難擺在這兒呢!她已然受傷了。

那不行!前夫嘶吼,我媽就得跟我過!

那我爸怎麽辦?你難道要讓我搬出去跟我爸租房子住?

我管你爸呢!說完這句,前夫也意識到風度全無,話太過了,立即換了一副受傷的、委屈的模樣,眼淚巴巴地說,你爸還有你哥你嫂子,我媽可隻有我。你又不是知道,我媽以前受過多大的苦……

她冷眼看著前夫,看著這個確實從原生困境中走出來的男人,意識到他絕無可能掙脫他曾賴以為生的母愛,於是淡漠。

我們離婚吧。

家慶母親確實吃過特別多的苦。

在家慶小一些的時候,隻是受窮。等家慶上了初中,家慶父親硬要離婚跟人去深圳從此杳無音信後,家慶母親就不隻是受窮,她還要受怕、受累、受冷眼旁觀、受閑言碎語。

訥河這個地方,隻要是產業工人家庭,九十年代普遍下崗,家家都困難。家慶母親,一個下崗離異婦女,走投無路之下,被迫在家裏開起了麻將館,靠一個人八元錢的台位費,把日子撐了下去。

家慶母親自顧不暇,每天能把三餐張羅到位,已是要賠盡笑臉與力氣。她沒有什麽教育方法,隻是一遍一遍地對家慶灌輸:你要好好學習,你唯一能依靠的,隻有成績。不然你長大了,就跟來咱家打麻將的這些叔叔一樣,煙要蹭、茶要蹭,牌桌上還不忘跟人吹牛逼:誰誰誰是他哥們,誰誰誰是他戰友——他要認識這些人,他還在這裏坐著打一兩塊錢的小麻將?輸個百把塊簡直要去殺人。家慶,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這樣的街道,是命。但命,也是可以改的。

家慶很爭氣,成績從未跌出年級前五。讀高中的時候,他有一天深夜裏醒來,聽見母親在外屋對常來打麻將的張四哥說話,她說:四哥,我早已沒這份心了,隻巴望著把家慶順利供到大學畢業,我一輩子苦,眼看著家慶要出息了,我可不敢在這時候再給他找個爹。

四哥說:孩子會理解的,我平時和家慶也聊得不錯。

母親說:四哥,我謝謝你這麽多年明裏暗裏地幫襯,往我這兒領人。我都記著呢,往後我隻能讓家慶孝敬你了。咱倆的事兒,就別再提了。

高考之前,北京國際關係學院來學校挑學生,一眼看中了家慶:成績好,人又長得出色。老師提醒他:以家慶的成績,努努力,清華北大也十拿九穩。國際關係學院是提前錄取院校,要是填了,考上了就得去。

國關的招生老師笑了,說:清華北大是好,但在我們學校,優秀畢業生基本都能定向分配去國家部委。

聽到這裏,家慶說:那行。我就考國關。

老師攔住他:你不用再跟你媽商量一下嗎?

不用,我媽懂。

家慶考上國際關係學院那天,母親拿著他的錄取通知書在麻將館裏當著牌友們的麵,又哭又笑:總算要熬到頭了!

家慶也哭,說:媽!等我在北京買了房子立馬接你來和我一起住!

家慶沒有食言,大學畢業後,他輕鬆通過國考,進了某國家部委。又熬了七年,趕上單位分房,那一批福利房全在通州北苑,許多同事不願意去,家慶當時也準備要結婚,很順利拿到了福利購房的名額,買了一套小兩居。二〇一二年夏天,家慶帶著她回訥河補辦婚宴,順便接母親來京。

家慶在中央機關當幹部,早被他母親在訥河傳開了。他倆的婚宴真真兒辦出了範進中舉的架勢——不是親的也來認親,就連當地政府也來了幾個不大不小的頭頭兒恭賀他。席上,家慶母親喝多了,滿場飛,滿場打包票:以後咱也在北京有人了,有啥事兒的,您直管說,家慶肯定能幫!

回北京以後,真的陸陸續續有不少人通過家慶母親找他幫忙。許多是想來北京看病,托家慶去掛協和、同仁醫院那些最難掛的專家號。捎的話全是:咱家慶可是中央的官兒,別說出去讓老家人笑話,上醫院掛個號還費勁。他母親一聽這話,當然全應承下來:不費勁!家慶一句話的事兒!

家慶苦不堪言,為了母親的顏麵,最初他隻能親自徹夜去醫院門口排隊等放號,後來他認識了幾個號販子,發現稍微花點兒錢,也能買到專家號,這才輕鬆了起來。但這不算完,老家來找他辦事的人越來越多,求的事也越來越離奇,很多老家來的人真以為家慶無所不能,什麽口都敢開:“你侄兒高中畢業沒書讀了,你給他找個大學上上。”“咱老家要修高速了,你想想辦法發個路段讓叔來承包。”“你佳佳姐老混著也不是個事兒,你在北京給她聯係一個事業單位讓她跟著你過去吧,市郊縣的也行!”……

家慶終於受不住,對母親說:媽,以後別替老家人張羅事兒了,本來就沒多熟,我也沒那個能力,咱都搬到北京了,關起門來開開心心地過咱自己的日子,不成嗎?

母親苦笑,說:當年我開麻將館的時候,來打牌的那些男的,都沒好安心,給了茶水費還要埋汰我,說你是吃他們的飯長大的,個個都算你爹。現在他們還不是孫子似的來求你辦這辦那?我就是想讓他們知道,究竟誰是誰爹!

家慶母親說這話時,她就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她心想:不就是來了北京嗎?這娘倆兒怎麽弄得跟大仇得報似的?

其實她早就來過北京,又離開過北京。

她大學是在首經貿上的,二〇〇八年畢業的時候,就業形勢已經相當嚴峻了,應屆畢業生工作不好找,夾到碗裏都是菜,最後她去了亦莊開發區的一家物流公司當會計,房子租在舊宮新苑。上班一禮拜後,她突然意識到:我從這兒再往南走走也到保定了!

所以,那時候,她並不覺得北京有多好。物流公司現金流大,賬務多,周末經常加班。從舊宮去王府井,坐直達599路公交車最快也得一個半小時。閑暇時,她最遠去一趟方莊,看看電影逛逛購物中心吃吃金鼎軒,否則待在舊宮,會感覺周遭一切與保定別無二致。

最終令她放棄北京的,是不講信用的房東。某個周日她正在家裏休息,房東突然開門進來,領人看房。

她又羞又怒,說:你怎麽不經我同意就進來了?!

膀大腰圓的南城中年女房東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呲她:這是我的房子,還要你同意?

她說:你懂不懂法律啊?租房協議上麵明明白白寫著,房主不得擅自幹擾房客的生活。我付了租金,是受法律保護的!

女房東皮笑肉不笑:哎喲喂,可嚇著我了。你們這些外地來的,事兒還真不少。行,那我也正好提前通知你,這房子我要賣了,你下周搬走吧。

她被驚得語無倫次,說話都結巴:明明還……還……還有三個月才到期,你憑什麽趕我走?!

女房東說:剩下三個月房租我還給你,你明天就給我搬!

講不講法律?!講不講信用?!

女房東丟了最後一句話給她:我跟你沒什麽可廢話的。

房東走後,她生了一會兒悶氣,最後還是無奈地開始打包東西。收拾到一半,她給父親打去電話:爸,我想回保定了,北京真沒意思。

哦。父親淡淡地說,想清楚了那就回來吧。

父親其實是一個驕傲的人。

他的驕傲源於他的自信——他是個廚子,在人民廣播電台的職工食堂掌勺。因為菜燒得太好,廣播電台的領導們就連請客都不願意去外麵的餐廳,而是客客氣氣地請他去家裏或者在食堂開個小灶。

我憑本事吃飯的,我不會求人。這是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話,你看,有本事,領導倒要求你。

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做長途客車售票員的母親在一場車禍中去世,空車駛回保定的夜裏,司機疲勞駕駛,高速行駛中發生側翻,司機係著安全帶,逃過死劫。而在客座上熟睡的母親被猛烈甩出窗外,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母親的遺體運到殯儀館,入殮師花了好幾個小時才勉強造出一副完整的儀容,她和哥哥哭得聲嘶力竭,喊著要看媽媽,父親攔住他倆,問:媽媽漂不漂亮?

小兄妹倆泣不成聲,不住點頭。

那就記住媽媽漂亮的樣子,媽媽已經走了,裏麵躺著的,不是媽媽,不要看了。

處理完母親的後事,父親提出了辭職,領導攔住他,問:幹得好好的,為什麽要辭職?你怕是悲痛過度了吧?

父親笑,說:咳!什麽悲痛過度啊!就這麽點兒工資我一個人養不活兩個小的呀!您要是還看得起我,以後多來照顧我生意就行。

就這樣,父親拿著母親單位賠償的撫恤金,頂下了廣播電台附近的一個小門臉,開了間飯館,一個人又當老板又當大廚,風風火火幹了十幾年,不敢生病,不敢懶散,像株挺拔的老樹,憋著一口氣,在保定買了套大房子,供她念完大學,沒有張口求過任何人的施舍,一個人完成了一個家庭的使命。

回了保定,她才發現在本地找工作比在北京難。

這樣的城市機會本就不多,金飯碗、好崗位,統統要靠關係,可以直接應聘的要麽是銷售,要麽是服務員,她愈加心灰,卻不肯絕望。

在家閑了一個月,父親輕描淡寫地說:以前廣播電台的姚台長,聽說你回來了,想見見你。你去吧。

姚台長見到她,很是親切,又直奔主題:亞南,來台裏上班吧,我們這兒正缺一名財務,有編製的。工資比不了北京,但挺輕鬆的,主要是,你能多陪陪你爸爸了。

兩千六百元,這是電台給她開的工資。之前在北京,她的工資是六千二百元。住在家裏,的確花不了什麽錢,但兩千六百元的生活,即使在保定,也是沒有任何想象空間的。以及可以預見,留在這裏,恐怕十年以後,兩千六百元也不會漲到六千二百元。

在電台工作了半年,那種猶豫、心悶、無力、困惑,比沒有工作的時候還多。

其間電台做了一期節目,采訪一個住在高碑店每天坐火車去北京上下班的年輕男人。

主持人問他:幹嗎不在北京租個房子住呢?

年輕男人說:我坐K280,每天七點四十上車,八點五十到北京西,我上班的公司就在蓮花橋附近,九點半上班,下了班,隨便坐一趟過路車就回高碑店了,每天往返硬座才三十元不到,我還能在火車上把早飯和晚飯吃了。

主持人問:你能堅持多久呢?

年輕男人答:堅持到有能力徹底搬到北京為止吧。

主持人笑了,問:北京就那麽好嗎?

年輕男人停了一下,真誠地回答:好。不隻是掙錢機會多,哪怕就一個小時的路程,但是在北京和在老家,人想的事情完全不一樣。

她在直播間外麵,一字不漏地聽完了這期節目,淚意滿眶。是啊,就是想的事情不一樣。想起之前在北京讀大學、短暫工作,她也並不是在想發財、買房子、結婚、生孩子,她想的是,周末要不要去國博參觀新開的展覽,三裏屯太古裏新開的那幾家店要不要逛一逛,天涯論壇的線下版聚要不要去參加,北大光華的MBA公開講座要不要去聽一下……她在北京想的,全是那些瑣碎的、五花八門的、可有可無的消遣與閑念,而正是這些閑念,令她感覺自在、特別,毫不孤單。

在保定,想來想去,才發現其實沒有什麽可以想的。

爸,我還是想回北京。

這邊的工作不要了?

我已經辭了。她感覺非常輕鬆。

哦。父親又是淡淡地說,你這次就在北京老實待著吧,別往家裏跑了。

哥哥開車送她進京,中途還是逮著了個機會,埋怨了她:你把爸弄得挺難過的。

她不解,問:他難過什麽?我又沒幹嗎!

哥哥歎了口氣,幽幽地說:你以為廣播電台的工作是白給的?那是爸拿了飯館20%的幹股去和姚台長換的。說罷,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爸之前從來沒開口求過人。

她羞愧地低下頭,說:我對不起爸……

而她心裏還有後半句沒有說出口:可我不想對不起自己。

二〇一〇年夏天,她決定和北京重新認真而持續地相處。

她在中關村找到了工作,住在北沙灘,像回到了學生時代,一個人,喜悅地過起了微小的日子。

第二年的北京大學生電影節,她想去看《到阜陽六百裏》,到處找不到票。她搜了搜微博,發現有個人在轉讓北師大放映場的票,她留言聯係上了,倆人約定直接在北師大門口見麵交接。

就這樣,她認識了家慶。她永遠記得在那個滿城飛絮的深春,穿著合體套頭衫,理了清爽短發的家慶朝她走來的樣子,仿佛不偏不倚的一束斜陽,並不刺眼卻很溫暖,讓她忍不住想更靠近一些。

是你定了我的票嗎?家慶問。

是我,她無端端羞澀起來,我要給你多少錢?

家慶端端地看了看她,說:不用了,反正我也用不上。就送給你看了。

那怎麽行?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麽,除非改天你讓我請你吃飯。

家慶笑得很開心,說:好啊。

她接過電影票,目送家慶去公車站,沒想到家慶才走了五十米,就折返回來,訕訕地說:想來晚上的同學聚會又是大吃大喝,我還是和你一起看電影吧,可以嗎?

末了,家慶又說:這樣的話,你就不用請我吃飯了。我請你。

再齷齪的婚姻最初也可能始於一份靜好的愛情。

她驚訝於家慶不是無趣的公務員,家慶驚訝於她不是物質的北撈女。他們圓滿了彼此在校園時期沒有機會或能力擁有的純情。因為家慶的工作,她和他約會不是去看藝術展,就是去聽音樂會,而她從父親那裏學來的幾道拿手小菜正好也用來回報家慶。

他苦過,她寂寞過,負隅堅守的樂趣,就在於終有一天,能以自己的雙手撥開過往的愁苦,看見觸手可及的希望和幸福。

家慶鄭重地問她:如果我們結婚了,你介意我媽和我們一起住嗎?

她想了想,說:我很小就沒媽了,家裏隻有爸爸和哥哥,我感覺我從小生活裏就缺失一個女性角色,所以你看我也不會化妝、不會打扮,女孩子會做的事情我很多都不會。說不定,我以後也不會做母親。你那麽優秀,你媽媽肯定也是個出色的女人,我也希望做她的女兒。

家慶深深地吻她,說:我好幸福。

當然,她也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如果以後我和你媽有了矛盾,你向著誰?

永遠向著你。家慶不假思索,誌在必得。

結局大家都看見了——家慶最後選了媽。

她氣過之後,慢慢理解:他是被他的母親塑造並成就的人,而她的好和他們曾有過的愛情,對於家慶來說,都是身外之物,甚至顯得不夠真實。他的母親早已將母子倆共同受過的苦難反複確鑿地刻進了他的生命,若有一刻忘記,便是忘本,便是背棄。

離婚的時候,家慶有些自責,說:抱歉,雖然房款你出了一半,但房子沒法兒給你,單位的福利房,是沒有產權的。

她說:沒事兒,就當我爸替我交了房租。

家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別這麽說,那些錢,當是我借的。我會想辦法盡快還你。

離婚之後,她在梨園附近租了一套公寓,又去公司提辭職,公司的大姐說:你瘋了?!剛離婚又沒房子,還把工作扔了!你這是要幹嗎!

她笑了,說:就這麽點兒工資養不活我自己跟我爸呀!

愛情,或者工作,其實都是機會的一種。大城市的好,不隻是提供許多現成的機會,更會不斷啟發你、升級你,讓你看到新的途徑、新的思路、新的領域,然後,你可以親手為自己創造機會。

有一次,因為公司的幾筆賬務,她被國稅局的專管員約去麵談,倒都是小問題。結果等她到了稅務所,在她之前被約來麵談的企業法人和會計胡攪蠻纏了一個多小時,還解釋不清楚公司往來賬目,專管員也死活不給過審,她就在旁邊幹等著,聽都聽明白了。

原來那個嬌媚的企業法人是一個淘寶網紅,在微博發廣告,給網店當模特,和品牌合作分銷……都是有收入的。而這些收入的數額又大,合作方要求開發票,她不得不成立了公司走賬。因為不懂財務,她胡亂找了個剛畢業的小姑娘給她記賬,小姑娘傻乎乎的,入一筆就記一筆,網紅又沒什麽經營成本,於是整個公司的賬麵就隻有巨額收入沒有分文支出,報稅的時候,專管員一看就驚呆了,立即叫過來麵談。

網紅著急得要哭,說:我憑什麽要交那麽多稅?我有成本啊,你看我有這麽多購物發票!

專管員說:你那些都是個人支出,不能用來充公司賬。

雙方就這麽來來回回地掰扯個沒完。

她最後等得不耐煩,幹脆親自去調解。

她對網紅說:把你的微博、淘寶頁麵給我打開,你發票上買的這些東西,全在網上拍照曬過吧?

網紅不解,又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就趕緊把曬過的照片全翻了出來。

她拿著那些照片和發票,對專管員說:她的公司業務就是她自己。她通過在網絡展示個人衣著來產出內容、展開商業合作,所以她買衣服和包都是為公司推廣業務、存續經營。你看,她買的這些都用於商業展示了,確實屬於公司成本。這是現在新興的營銷方式,以後這種公司會越來越多。

專管員聽懂了,又來回核查了幾遍,就給網紅過審了。

等她辦完自己的業務,準備回公司時,發現網紅還在辦稅大廳等她。

網紅拉住她,殷切地說:姐,剛才真的謝謝你。我什麽都不懂,在裏麵都要哭了!你能不能來幫我做賬?不用全職,看你方便,兼職幹就行。我的業務反正你也知道就那些,你都門兒清!

她想了想,說:可以啊,一個月八千,我幫你處理公司的一切賬務。包括做賬、報稅、代開發票、公司年檢。我不坐班,你把賬交給我,事兒我幫你都辦好。

網紅簡直千恩萬謝,根本不和她討價還價。

八千元,快趕上她在之前公司一個月的工資了。還不用坐班,意味著,硬性支出減少,可支配時間變多,這正是她需要的。況且,暗暗幫網紅做了幾個月兼職財務以後,網紅又介紹了其他的網紅朋友來找她做賬,固定了四五個客戶,已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一切就緒後,她包了個車,去保定接父親。

她說:爸,以後你就跟著我過了。

即使做好了所有準備與心理建設,她還是低估了獨自照料中風病人的壓力——和所有突然中風的老人一樣,父親覺得自己喪失的不是說話和行動的能力,而是他這一輩子最為看重的自尊。

他變得很暴躁,一開始不肯配合,不願意坐輪椅,不願意讓她扶著大小便,他用半邊能動的身子砸東西、推搡她,衝她哇哇亂喊。她若無其事地忍下來,一遍一遍對父親溫柔地說:爸,我是你的女兒。你要相信我。

有一段時間情況變得很糟,她外出辦事回來,發現父親總是摔在地上,或者頭破了,或者膝蓋破了,或者嘴唇磕破了——父親趁她不在的時候,焦躁地嚐試像從前那樣正常走路,然後,一遍又一遍地,狠狠摔在地上。

某次她回來,看見父親又倒在地上,滿嘴是血,門牙磕掉半截,她又心疼又氣急,終於崩潰,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爸!求你別折磨我了!你聽我的話行不行!

爸爸癱在地上,眼睛閃動了幾下,像個不會說話的幼兒,不管不顧,嗚嗚呀呀地慟哭。她從未見過父親落淚,而這一刻,父親哭得那麽用力、那麽傷心,半邊有知覺的臉和半邊歪斜的臉擠在一起顯得特別麵目猙獰,他動不了,就任由眼淚流過嘴角,掛上血沫,再滴到地上——那一幕她終生難忘。

她連忙收拾情緒,打了急救電話,送父親去醫院。一路上,她不住地在父親耳邊道歉:爸,我錯了,我錯了。

父親再一次出院後,兩人相安無事了兩星期,她以為父親終於放棄了掙紮。等她某天再度外出歸來,打開門看見的,令她倒吸一口涼氣——父親摔倒在窗台下,而一張椅子歪倒在一邊,那場麵十分明顯,父親想踩著椅子從窗台跳下去,但他根本沒有平衡能力,剛勉強爬上了椅子,就摔了下來。

父親與她麵麵相覷,知道她看穿了他的意圖,又狼狽地哭了。他張嘴想說話,一個字都說不清楚。最後,他用左手,蘸著自己的鼻涕眼淚,在地板上艱難地寫下三個字:我。沒。用。

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她在心裏提醒自己,這個時候再也不能哭,再也不能讓父親看出自己的軟弱和無奈,再也不能讓父親知道自己也很害怕和痛苦。她掐紅了自己的大腿才把眼淚生生忍了回去,然後走到父親邊上,把他扶上了床,又輕輕整理好他的頭發和衣裳,才對他說:爸,你不要著急,我都不急,醫生說了,像你這樣半邊身子不聽使喚的,慢慢鍛煉,能徹底恢複過來。我是有計劃的呀,我也有時間,你不要擔心,不要怕。我來北京,是為了有個家,別的我不知道,但這家裏必須要有你。你不是我必須盡的義務、必須背的責任,你就是我的家。我知道你最要麵子,又喜歡逞能,但沒關係,我們還有大半輩子可以學會相互妥協。你說是不是?爸,我是你的女兒,我長大了,你在我麵前服個軟,讓我照顧,你也還是我爸,特別牛的爸!

這三年,除了工作,她把所有精力都用於幫父親複健。她每天帶他散步,幫他按摩,帶著他一字一字地讀報,效果非常顯著——除了語言表達還很困難,父親的身體已經算行動自如了,他甚至可以慢跑,做簡單的家務。

前不久,父親堅持要給她做自己拿手的小炒花菜,他的手並不穩,鹽放多了,翻炒慢了,一碗花菜又鹹又爛,她大口大口地吃:哎呀,真香!父親硬要她喂自己一口嚐嚐,吃進嘴裏,父親便知道是什麽滋味了。他把花菜吐了出來,對著她傻嗬嗬地笑,笑著笑著,眼淚又下來了。

你看你,年紀越大,反倒是越來越愛哭了。她一邊笑話父親,一邊又夾了一筷子花菜吃。

幾乎三年未見,家慶發福了。

下巴疊疊耷耷、肚子圓圓滾滾,連帶著手腳看起來都短了不少。除了那對明亮的黑眼睛還能認出來,家慶現在無異於任何一個被炮轟的油膩中年男子。

看樣子過得不錯呀。她說。

家慶苦笑不已。他跟她離婚不到一年就再婚了。像她以前公司大姐說的,男人隻要沒孩子,離多少次都算未婚。那時一表人才的家慶被部裏某個司長相中,介紹給了自己姐姐的女兒。交往了半年,對方家裏就催促著結婚——那女子比家慶大四歲,再不抓緊辦事兒,恐怕就快沒有能力自己懷孕當媽了。

嶽父是做公司的,女兒嬌生慣養成一個成年巨嬰。選家慶自然是選來做家族事業的繼承者、女兒下半生的監護人。結婚後,家慶乖乖從部委辭了職,去嶽父公司擔任副總。從類似象牙塔的清水衙門,一下紮進翻滾沸騰的花花宇宙,夜夜喝大酒談項目,很快就把家慶皮球似的吹脹了。

你媽呢?還好嗎?

我媽回老家了。家慶哀怨地說,她說在北京太孤單了。

有你陪著,怎麽會孤單?

家慶聽出了她的戲謔,說:別取笑我了。她一開始跟我住別墅就不習慣,家裏有三個阿姨,什麽都不讓她碰,她做的飯,我媳婦兒也不吃,說口重,吃不慣。她說自己越住越像個客人,處處不自在。

家慶喝了一口酒,接著說:孩子出生以後,她跟我媳婦兒就更不對付了。我嶽父嶽母也不讓她碰孩子,說請了專業的育兒嫂,都是為孩子好,讓她理解。有一次我媳婦兒看見她私下不知道喂什麽給孩子吃,衝過去就奪了下來,對她嚷嚷不懂帶孩子別瞎喂。我媽當場就哭了,說,我怎麽不懂?!家慶不就是我帶大的嗎?要帶得不好,你們一家人怎麽看得上!

後來我媽就搬出了別墅,住在媳婦家的另一套房子裏。我嶽父嶽母有自己的生活,老兩口沒事就去美國住,我媳婦兒和我出去旅遊的時候,帶我媽也不合適。平時忙起來也沒時間去看她。她一個人住了半年,就死活要回老家。我隻好給她在老家買了套房,讓她回去。

值得嗎?家慶,這一切值得嗎?

家慶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哽咽著說:亞南,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但你知道,我媽在回老家之前,對我說了什麽?她說,如果你真孝順媽,就不許再離婚。

家慶想起去年冬天下第一場雪時,他送母親去機場。臨別前,母親對他說的遠遠不止一句。母親說,像我們這樣的出身,如今你能住在那樣的大房子裏、在那麽大的公司當老總,一定要惜福。當媽的享福未必真要和兒子同吃同住,隻要回到老家,在任何人麵前說起自己在北京有個那樣的兒子,才真的是有麵兒、有福。母親還說,媽這輩子最大的私心,就是怕你受欺負、被人看不起。以前擔心你前妻照顧你不周到,才硬要和你們住到一起,逼得前妻和你離婚。現在你倒插門在這樣的富貴人家,自己再不走,惹得你嶽父嶽母不開心,萬一他們要女兒和你離婚怎麽辦?

母親最後說:媽盡力了,護了你上半輩子,搭上媽自己的名聲、幸福、顏麵,落了無數的口舌,擔了許多人的恨,換你一個榮華富貴的下半輩子,可以了。

她不想再看家慶這副模樣,便問:你約我出來什麽事?

家慶收拾了情緒,從兜裏掏出一張支票,說:這是當年買房時你掏的錢,拿著你的身份證去銀行兌現就行。

她接過支票一看,不多不少,正是當年她出的那個數。想必他還未被妻子的家族信任,過手的每一筆錢款都能被追溯。這樣也好,她不需要他表達任何抱歉和補償,不拖不欠,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

兩人走到路邊,家慶說要送她,她說自己已經叫了車。

家慶欲言又止,說:亞南,我……唉,是北京改變了我。

她說:別逗了,北京才沒有改變你,北京是給了你機會,讓你淋漓盡致地成為本色的你。

她的兼職業務越做越大,甚至招聘了六七個助理來一起服務二三十個客戶。一個頭腦活絡的小男孩說:幹脆成立個公司吧,再注冊一個微信服務號,就叫“快手財務”,提供各種財務方麵的服務,用微信就能下單。現在創業的人那麽多,這是剛需。

她說:好啊!說幹就幹!

今年過年前,嫂子一個人不請自來,去她家裏,說來看看爸。

我哥呢?他怎麽沒來?

你哥走不開。

她想了想,說:嫂子,你有什麽事兒就明說吧。

嫂子支吾了一陣,說:我是看爸現在恢複得不錯,不如趁他清醒的時候,讓他對老家的事都做好交代,免得之後出了亂子說不清楚。

她大概知道嫂子的意圖了。

嫂子拿出一份律師起草的協議,上麵約定父親在老家的房子和飯館的股份,全部轉給哥哥。

嫂子惱怒,跟她吵:你裝什麽清高!你爸什麽都向著你!你想回老家他拿飯館的幹股去給你換工作,你結婚的時候他掏錢給你買房子,他為你哥做過什麽!我和你哥現在雖然住在爸的房子裏,但萬一你哪天在北京混不下去,或者把爸又踢了回來,我和你哥帶著孩子上哪兒住去?!

嫂子你放心,她說,這樣的事兒我做不出來。

嫂子拿起合同,哭哭啼啼地朝父親走去,說:爸,你都聽見了吧?來把協議簽了吧。我跟你說,我肚子裏可懷著你們老袁家的二孫子,你不心疼你兒子,也得心疼心疼兩個孫子吧?

父親怒眼圓睜地看著嫂子,在突然昏迷之前,她聽見父親口裏罵出了一個清晰的“滾”字。

父親是被氣得二次中風了。

但因為這次她就在一旁,又搶救得及時,基本沒什麽大礙。

父親在醫院醒來,看見隻有她一個人守在旁邊,開心地笑了笑。

爸,她在父親耳畔輕聲說,我已經把嫂子打發回去了。我找律師重新起草了個協議,是我和哥哥之間的,我主動放棄對你一切財產的繼承權,你就安心養病吧,嫂子不會再來煩你了。

父親生氣了,用左手使勁拍床沿。

爸,咱就別和過去較勁了,咱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那之後,人們偶爾會在北京各區國稅局辦事大廳裏看見一個推著輪椅來辦業務的女子,輪椅上坐著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那就是她。如果你也遇見她,不妨走上前去,對她說一句:亞南,後頭全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