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下室住進禦金台的她去哪裏了

我在北京那麽孤獨,又很膽小。

但遇到你之後,我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廢物,

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我也有能力照顧喜歡的女人,

無論她高興、難過、生氣還是倔強,我都陪著她。

我也許給不了她想要的一切,但她需要我的時候,我都在場。

寬敞的客廳灑滿了陽光,超過三米的挑高彰顯了民宅和一般公寓無法比擬的氣派,雖然是統一精裝修,但楓木地板、天然大理石流理台、十八頭雙係統按摩浴缸以及全屋實木護牆板,卻是現代的、精致的、昂貴的審美,最引人注意的還是房間裏那一麵二百幾十度大視野落地窗,站在窗口遠眺,遠處是綿延的西山,近處的世貿天階、時尚大廈、新城國際就服服帖帖地在眼皮底下,頗有一種一覽眾山小的派勢——畢竟,這是北京頂級的樓盤之一。

但她還是不甚滿意,在窗前站了一會兒,自言自語,也是說給樓層管家聽:這兒都看不到褲衩(中央電視台新辦公樓)。

樓層管家賠著笑說:朝西的戶型比朝東的戶型好,朝西的全天有采光,朝東的隻有早上有采光,而且高樓層又朝向好的三居很少有在售的,您這套已經相當好了。禦金台裏能看到大褲衩,采光又好的,要麽是四百平方米的東南向大平層,要麽是五百平方米往上的三麵采光大複式。都得比您這套再大出一套房子來,嘿嘿。

她輕哼了一聲:先住著吧,遲早還得換。

房屋管家離開後,她又把房子細細檢查了一遍,然後從手提包裏拿出了剛到手的房本,一字一字端詳:單獨所有。233.23平方米。已設抵押。——這四個字讓她心裏咯噔了一下。這是老戴的伎倆,他有能力全款支付,但故意讓她貸款買了房,隻是為了牽製住她,要她踏踏實實地伺候著,否則誰幫她償還不貲的月供?

真幼稚,她心想。

這時窗外正是落日。紅澄澄的斜陽,漸漸隱於山巒之間,整個北京城,被染上了一層迤邐的金黃。那是一種令人心生溫暖的景象,遠處森嚴肅穆的紫禁城,近處熙熙攘攘擁向金台夕照地鐵站的下班人潮,

在這一刻,被統一在了同一時空裏:這是偉大的北京,這也是每個人的北京。

她也有些感動與感慨:這確實比我剛來北京的時候好多了。

她剛來北京的時候,是二〇〇九年。住在蘋果園一棟首鋼家屬樓的半地下室裏。

沒別的原因,就是便宜。那套半地下的房子有九十多平方米,三室一廳。她和四個人合租,每個月租金隻要六百五十元。

她那間房最小,放了一張折疊單人床、一個防水布做的簡易衣櫃、一張寫字台,已是滿滿當當。關上門以後,隻能直接上床。房間高處有一扇半米的氣窗,站在**往外看,看不到北京,隻看得到來來往往的鞋子,並且,那些鞋子也沒什麽看頭——山西麵館年輕女服務員鑲著水鑽樣的塑料製品的白色短靴,打掃街道的環衛工老頭的灰舊波鞋,房屋中介的黑色係帶皮鞋,趕一號線上下班的基層女文員的淺粉色平底鞋,快遞男孩的三道杠白球鞋,社區退休大媽的保暖棉窩窩花布鞋……都是風塵仆仆、來去匆匆,她從不打開窗戶,生怕那些鞋子把塵土、把疲憊、把奔波、把艱難、把無力帶進她的房間。

她的四個室友,有兩個女孩是附近金百萬烤鴨店的服務員,合租一間;另外一對是年輕的情侶,在社區裏開了個寵物美容店,於是連帶他們共同居住的這套房子裏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貓狗騷味兒。室友們都很忙,忙得回了房都很少說話,也不關注她在做什麽。當然,事實上她什麽也沒做,她沒有工作。

也找過,不太好找。她來北京一心想去時尚雜誌或者4A公司,專業倒是對口,商務英語。但畢業院校卻沒有競爭力——她想進的公司,基本都要求有海外留學背景,或者是眾人皆知的中國一流名校,而光憑她簡曆上“吉首大學”四個字,大多數時候,她連麵試的機會都沒有。

北京不是沒有機會。恰恰相反,北京,有的是機會。問題在於你願不願意接受。有過一些公司準備錄用她,當然是那些小規模的、草創的、不知名的,其中有一家戶外廣告代理公司,在慈雲寺橋,讓她來做銷售,底薪兩千元,做成一筆業務有百分之三的提成。她算了算賬:一個月上班二十天,交通費一百元,房租七百元,電話費一百元,每天在公司吃午飯怎麽也得三四百元,再加上晚飯也在外麵吃的話,就更不剩下什麽了,這還沒算別的日常開銷。如此一想,這班還有什麽可上的?

其他來北京討生活的人,大概永遠也想不出:如果不上班,怎麽活下去?但是她想到了。

不上班的時候,她在家裏最重要的事情有兩件:收看北京電視台生活頻道的征婚節目《生活秀》,打電話去節目組索取每一個男征婚者的聯係方式;注冊了幾乎所有婚戀網站的會員,每天給看起來靠譜的男士大量群發郵件。

是的,她的生存之道是相親。不隻是為結婚,為一頓飯、一場電影、一次郊遊,也可以去相親。在北京,大部分人一直在尋找:先是找工作,同時找對象,接著找房子,然後找學校。找工作要看簡曆,找房子要看財力,找學校要看人力,唯獨找對象,隻看一副皮囊也可以。所以,在相親市場,隻要把標準放低到“不小氣、會主動買單的男人”,作為一個姿色尚可,又特別會聊天的年輕女孩子,就永遠餓不著。

她並不著急通過相親找到穩定的婚姻,隻是借此在舉目無親的北京迅速結識人脈打開社交——更何況,女人和男人的友誼比女人和女人的友誼好使。她當然也不打算賤賣自己的身體,隻是聊天,像一個耐心的人力資源經理一樣,友善地問幾個問題,感興趣就多聊一下,不感興趣就禮貌地換下一位。

如果萬一呢?萬一運氣好,碰到一份好姻緣呢?那她當然也是樂意接受的。

年輕的男孩少有上網相親的。如果他有一份體麵的工作,又沒什麽人格障礙,多的是認識姑娘的渠道。通過登記速配相親的年輕男孩,一般都是啃老族,有強勢的父母,和他們共同居住,生活的瑣事和人生的大事都被父母包辦,多數害羞,幹一份不需要太與人打交道的工作,父母急於讓他們四處相親,都出於一種無法言說的目的:給孩子找個下家,為自己減負。這樣的男孩,連見麵的程序都被父母設定好了:不能去太貴的餐廳。一定要反複確認女孩是否本分、勤快、孝順。有了這些前提,才能繼續約下一次見麵。這些男孩她也是看不上的,但有時候閑極無聊,甚至快要山窮水盡,為了一頓必勝客、元綠回轉壽司,她也是願意約的。反正是為了吃,不說話也不覺得尷尬。

三十多歲到四十多歲,中關村上班的IT技術男,是她重點關注的群體。最好是一次婚都沒結過的,那意味著這樣的男人對待女人沒有任何經驗,在女人麵前還會害羞。她可以循序漸進地開采他們。第一次約會,她一口東西也不吃,隻溫婉地笑著,給男人續茶夾菜,男人不好意思,問她怎麽不吃,她害羞地說:家裏從小就不讓吃重口的東西,說女孩子不能不顧吃相。結束後,若男人沒有即時發來短信問候,自然是不了了之。若問候到沒到家,今天開不開心,下一次什麽時候見麵,她一定會回複他:今天很開心。對你感覺很好,你是那種能讓女孩子心安的男人。第二次約會,男人便會約她在鬆子、在蘇浙匯這種好一些的日本餐廳或本幫菜餐廳,顯得更有了誠意一些,她依然隻是少少地吃,偶然評論一句:這個雞湯還是有點油,沒有我自己燉的好喝。有機會燉給你吃。第三次約會,她提議逛街,去那些合情合理、不會讓三十多歲的技術男望而卻步的商場,比如君太、中友、莊勝崇光。她說要為一個重要商務會議準備一條連衣裙,有時候又說是要準備一對耳環,她穿來試去,故意當著導購小姐的麵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陪同的男人: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歡?導購小姐又怎麽會不懂?在她故意在更衣室或洗手間磨磨蹭蹭的時候,導購小姐已經自覺地把銷售單遞給了那些男人,說:先生,您現金還是刷卡?

來北京的第二年她給一家淘寶店做客服,就在家裏用電腦辦公,掙得當然不多,但依靠著相親,她為自己積攢了不少衣服、鞋子、首飾,赫然還有兩隻名牌手提袋,一隻LV、一隻Coach,都是一眼能被認出來的款式。就像升級一樣,當她有了更時髦的衣服、更精致的配飾、更高級的包,就會匹配到更好的相親對象。

就這樣,她遇到了小郝。

小郝是年輕男孩,他有體麵的工作,在一家大型門戶網站做運營,江西人,大學畢業後留在了北京,自己掙錢自己花,不跟父母住。小郝上征婚網站登記相親,源於對身高的自卑,他長得濃眉大眼,身高卻隻有一米六五,像一個半途而廢的體操運動員。正經想要談婚論嫁的姑娘,一旦考慮到下一代,便實在不敢讓自己的孩子遺傳小郝的硬傷。

但她不是想要談婚論嫁的姑娘,小郝隻是另一條被隨機釣上的魚,一條更為多肉而少刺的魚。她才不在乎小郝是一米六五還是一米五六,隻要哄得她開心就好。她的相親套路越來越熟練,才五六次約會,小郝已是一副虔誠地躺在砧板上的樣子,她有時想趕緊一刀剁了,落肚為安,但看著小郝,難免有些惻隱之心——她知道這個男人動了真情,他看她時的神情,可憐巴巴,小心翼翼,亦步亦趨。那是很愛一個人時才會不自覺流露出的不安全感。

有一次她患了重感冒,躺在**自怨自艾,住在這樣的地下室裏,跟被埋了有什麽區別?想著想著,眼淚都下來了,可有什麽辦法?永州回不去,也不想回去。正難受著,小郝打電話來,問她要不要吃飯。她哇一下哭出聲,一邊咳一邊吼:我不舒服,你別煩我。小郝著急,忙問她怎麽了,要不要去醫院。她把電話直接掛了。

她暈暈乎乎睡了一覺,醒來一看才晚上十點不到,她冷靜了不少,小郝的電話又來了。她接起來,剛想道歉,畢竟還沒有到把他趕跑的時候,結果小郝先說:我在你家門口,你穿厚點,出來一下,我有東西給你。

她大吃一驚,心想:他怎麽會知道我住哪兒?是不是找錯了?趕緊出去看,的確是小郝,捧著一個玻璃罐,站在空地上等她。

她是慍怒的,小郝是不是已經知道她住地下室了?他一個月薪兩三萬的高級白領,怎麽看得起住底層的外來妹?她躊躇著不願上前,小郝看到她,一個箭步衝上來,把玻璃罐交到她手裏,緊緊捂著她的手,她感覺到,他的手心裏,仿佛有個太陽。

小郝說:我剛在家裏給你熬了罐蜂蜜柚子茶,鎮咳很管用,你喝了會舒服很多。

晶瑩剔透的蜜餞柚子肉,滿滿一罐,夾雜著切得極細的柚子皮絲,一點白瓤都沒有,刮得幹幹淨淨,這不隻是費時,主要是費心。親媽都未必能深耕細作到這個程度,這個認識還不到半年的男人卻做到了。他像剝柚子一樣,把自己三十年的過往和防備,剝得一幹二淨,隻捧著一顆浸了蜜的心,請她收下。

小郝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說:有一次我送你回家,你隻讓我送到蘋果園地鐵站口。那天太晚了,我擔心你一個人走夜路,就一直遠遠跟在你後麵,看你到了,我才回的家。希望你不要怪我。

她內心有些東西正在瓦解,她害怕極了。

小郝比她先流淚了,說:我在北京那麽孤獨,又很膽小。但遇到你之後,我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廢物,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我也有能力照顧喜歡的女人,無論她高興、難過、生氣還是倔強,我都陪著她。我也許給不了她想要的一切,但她需要我的時候,我都在場。

她終於也哭了。說:我想和你好好的。

生活不是靠著感動就能過下去的,尤其這還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在她把自己交付給小郝後,小郝把結婚提上了日程——他比她更看重她的身體。小郝說他這些年存下了七十萬,可以去看房子了,結婚前就買,放在她的名下。一開始她也很積極、很憧憬,但看了一圈房子,就知道七十萬之於二〇一一年的北京房市,根本是杯水車薪、不值一提。她想象中住東三環、住北三環,最不濟也是住西北三環,但,即使用七十萬做最低首付,踮起腳尖使勁夠,也才夠得著燕郊、沙河、北七家,甚至極有可能她還是會住進另一套半地下室裏,區別隻是那個地下室的房本上寫著她的名字。

泄氣之後,她有了一個盤算:與其用這七十萬買一個不甘不願被迫廝守的蝸居,還不如想辦法為自己買一個未來。盡管有些不安,但她想著也有過真心實意的,漸漸也就心安理得了。

與小郝交往的後期,她又開始了與人相親。其間有一個五十八歲、喪偶的大型國企領導相中了她,這讓她雀躍。也沒著急見麵,風含情水含笑的短信發了一陣,在文字往來間,她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出身於大學教授家庭、在北京追求文學夢的溫婉女孩,她說她最羨慕孫中山與宋慶齡的愛情,舉案齊眉,為一個共同的心願廝守一生,不離不棄。她說女人是果,男人是酒,男人是因為歲月才更為迷人,老領導心**神搖,約她在中國大飯店的夏宮喝早茶。

她穿得頗深思熟慮:白色坎肩連衣裙,隻顯露一點點腰身和白皙的小腿,罩了一件粉紅色的羊毛開衫,配了一雙同色小羊皮平底鞋,長發束成了馬尾,一副青春乖巧又好嫁的樣子。她坐地鐵到國貿,出來要穿過一大片名店,每一家她都認識,但每一家她都沒有進去過,就連櫥窗也不敢逗留太久,她害怕名店的監控攝像頭有隱秘掃描功能,一掃便知她身無分文,然後打開廣播對她冷冰冰地喊話:閑雜人等,請速離開。一個滿身脂粉香的女人提著滿滿五六袋戰利品從愛馬仕出來,這令她止不住地好奇:這麽多錢到底從哪兒來?為什麽不是我?

老領導見到她本人以後,比短信冷淡了不少。隻禮貌笑著,讓她隨便點吃的喝的,也不怎麽問她話。她知道出了什麽問題,但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快結束時,老領導如同指點迷津似的對她說:小姑娘,你要抓緊整整牙,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不應該這樣。

她簡直無地自容——五十八歲見多識廣的男人什麽看不出來?哪個大學教授家的女兒會長一口參差不齊並有色素沉著的爛牙?好像擦了蠟還貼了名牌產地標簽的蘋果,有經驗的人一揭開那標簽,下麵便是赫然的蟲眼。

連續看了一個多月的房,然而看上的都買不起,她開始在小郝麵前嚶嚶地哭,小郝也很難過,說都怪自己沒用。她握住小郝的手,邊哭邊說:不是的,我不是怪你買不起房,和你在一起租房住都可以。我隻是很難過最近有幾個重要麵試我又沒通過,都是很好的廣告公司和雜誌社,總是在最後一輪被刷下來,人家說,我各方麵都挺好的,就是形象欠缺了些。

小郝不解,問:怎麽可能?!你那麽好看!麵試的是瞎了嗎?

她把嘴張開,讓小郝看:都是因為我的牙!

小郝說:你的牙怎麽了?不挺好的嗎?

她哭:好什麽啊?都怪我爸媽在我小的時候總是出差,沒有好好督促我刷牙,我又愛吃糖,所以牙全長壞了。大公司那麽講究細節,我一張嘴,就什麽都完了。

小郝問:那怎麽辦?

她說:我打聽過了,可以把不好的牙拔了,做成種植牙,又整齊又美觀,你看那些女明星牙都特白特好,其實都是做的。

得花多少錢?

找好的診所,用好的材料,做一顆兩萬左右吧。我谘詢過,我最少得做十二顆。笑起來的時候,就會露出這麽多牙。也有便宜的,但……這是要用一輩子的東西,我不想將就。

說完這話,她看小郝麵露難色,馬上順勢一倒依偎進小郝的懷裏,又動情又懇切:老公,就用咱們買房款的一部分讓我把手術做了吧,我們晚一年再買房好不好?你想,等我做了牙,找到了好工作,我們一起掙錢,買房就更快了啊。你已經給了我一個家,如果再幫助我給我一份事業,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小郝撫摸著她的頭發,說:都依你。

八個月。

她感覺自己重生了一次。在東直門那家隱秘而昂貴的私人牙科診所裏,花了近三十萬元,她得到了和一線女明星同樣的待遇:依著她的臉龐、她的骨骼、她的氣質,牙醫精心為她設計了一口漂亮而自然的種植牙。耐心等待八個月,她的臉將會更小巧、輪廓更精致,尤其笑起來,將不輸任何女明星。

這八個月裏,她也在有計劃地疏遠小郝。一開始說手術期間不想見麵,然後又說自己報了英語班每個周末都上課,和小郝從一周見一次拉長到兩周見一次最後一個月見一次,以及,整整八個月,和小郝不接吻、不親熱。

這期間,她迷上了各類手機交友軟件,隨時隨地,搖一搖,晃一晃,就有無窮無盡的男人隨意看隨意挑選。電視征婚、網絡相親,頓時就跟上輩子的事一樣了。

八個月到了尾聲,她站在鏡子前,怔怔地盯著自己看了許久:牙膏廣告般的明眸皓齒是她的,和諧生動的眼角眉梢是她的。她感覺自己終於把原生家庭最深刻的烙印祛除了,現在,她可以是任何人。對著鏡頭,她粲然一笑,自拍了一張,更新成自己社交軟件賬號的頭像。一小時內,她收到了近二百條陌生人的私信。她知道,也是時候和小郝分手了。

小郝,我們分手吧。

為什麽?我做錯了什麽?

你對我很好,隻是這段時間,我感覺我們越走越遠,以及,我想把心思全部放在事業上,不想現在就進入家庭生活、生兒育女,我們都還年輕,應該再闖闖。

小郝不說話,眼睛望向別處。

她又哭了:小郝,你能理解嗎?

小郝看著她,眼神裏依然有許多的不安,他到底還是愛她,連痛苦都透著關切,失望都帶著祝福。

我理解。

那我先走了。

她討厭被遺棄,她知道決定離開的那個人隻有解脫,並不會將心比心。

父親被逮捕的時候,她才九歲。課間操的時候,幾個男同學嘻嘻哈哈從校門外跑進來,對她喊:張世雅,你爸爸被抓了!公安局好多人去你們家,把你爸爸用手銬銬走的!

她罵回去:亂說!你們爸爸才被抓了!

男同學笑:真的,我剛才聽我媽媽說的,你爸爸吃白粉,被抓了!

中午放學,她慌忙跑回家,母親正在做午飯,家裏的確一片淩亂:被褥都在地上,兩張凳子翻倒著,垃圾桶裏是打碎的保溫瓶,角落一攤水漬還沒幹。

她問:媽媽,爸爸呢?

母親不答,說,吃飯吧。

母女二人相對無言吃完飯,她心神不寧地又去上學,等放學回來,才發現母親下午根本沒去上班,坐在沙發上發呆,不知道在等什麽。很晚的時候,在區人事局上班的大舅來了,那時她已在**躺著,但根本睡不著,依稀聽見大舅和媽媽的對話——

怎麽樣?什麽時候放?

我幫你找人問清楚了,但這回沒得辦法。他不但自己吸,還長期容留別人在他開的台球廳裏吸,這就是犯罪。又趕上這一輪嚴打,肯定是要重判了。

那我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趕緊離婚,帶娃兒好好過。

大舅走了好一會兒,她聽見客廳傳來母親啜泣的聲音。她剛想起身去安慰母親,哭泣已經停止,母親重重地擤了兩下鼻涕,便把燈關了,回房睡下。

過了幾天,母親對她說:走,和我一起去看看你爸爸。

父親在看守所裏被關了幾天,頓時老了似的,灰黑而消瘦的臉透著一股蠟黃,上下眼皮又黑又腫,好像剛剛被人打過一樣,又無精打采、失魂落魄、哈欠連天,止不住地流眼淚鼻涕,母親對他說話,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她哭著喊了幾聲“爸爸”,父親才費力地抬起頭來,對她笑笑。

那我先走了。母親最後對他說。

父親被從重判了八年。她也再未見過父親。後來聽舅舅說,父親出獄後,去永州找過她們母女,但也許是被母親攔下了。總之,她和父親的緣分,終止在了老家的看守所,終止在父親最後虛弱無力的笑容裏。

她想起父親,心裏都是恨。父親被判刑後,她就想:為什麽爸爸犯了罪,卻是我和媽媽受懲罰?

先是在學校,她開始被同學叫作“白粉妹”,連老師們對這種行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哭著去告訴班主任,班主任隻冷冷地說:管好你自己。母親本來在火柴廠當會計,廠裏效益不好,母親果然出現在第一批下崗人員名單中,母親去廠裏鬧過幾回,領導說:你是犯罪分子家屬,不能留你做害群之馬。

下崗以後,母親沒有一天放棄過努力。但在郴州這樣的小城市,壞名聲比什麽傳得都快。沒有單位願意接收母親,她想去別人家裏幹家政當阿姨,也總有什麽人暗地裏對雇主提醒一句:你要小心哦,她老公可是吸毒犯。走投無路的母親求人事局裏的哥哥為她疏通,哪怕去做環衛工掃大街也行——除了子女,做母親的真的什麽都可以放下。

後來母親的初中好友徐姐打來電話,也是輾轉聽別人說了母親的近況。徐姐說:我和我老公現在在永州開了一個娛樂城,你帶孩子一起搬來嘛,給我管賬。

離開郴州的時候,年幼的她已暗暗發願:我再也不要回到這裏來。

到了永州,徐姐給母女倆租了房子,又幫忙把她安排進了當地學校,不過不算太好。

她升中學以後變得叛逆起來,不愛說話,偷偷抽煙,但也顧著學習,母親看她成績一直中等穩定,便沒有多心。

每天放學以後,她會先去徐姐的店裏,娛樂城開門營業以前,有員工餐,她和母親吃完以後再一起回家。那幾年,她見過不少在徐姐店裏做事的酒促小姐,淨是些從本省市和鄰近省市各個縣裏上來的姑娘,有些比她年紀大不了多少,但閱曆極深,小姐們圍坐在一起吃員工餐的時候,嘰嘰喳喳聊的不是化妝術,就是陪客人聊天的技巧。她們大多是有男友的,來娛樂城就是掙個酒水提成,全靠嘴上哄男人高興不停開酒。她一邊吃飯,一邊默默聽著,全往心裏去了。

她越來越不愛學習,臨近高考,母親看她的摸底成績,歎氣道:要是考不上大學你該咋辦?她笑了,說: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去徐姐店裏做事不也挺好?“啪!”母親突如其來地甩了她一記耳光。打完她,自己倒先哭了:你和你爸有什麽區別?!

她考上了省內的大學,並在大二的時候開始了一場認真的戀愛。男孩子就是永州人,大三升大四的暑假,男孩帶她回家見了父母,男孩父親在當地頗有實權和人脈,而他的母親則貌似不經意地問她:小雅,你不是永州本地人吧?她毫不設防,問什麽便答什麽:不是,我是郴州人。上初中時才搬來永州的。

全家人都搬來了嗎?

就我和我媽媽。

爸爸呢?

他倆離婚了,爸爸還在郴州。

媽媽在永州做什麽啊?

在她朋友的公司裏當會計。

你媽媽姓什麽呀?

她姓吳。

本來計劃大四畢業後,兩人一起去北京,結果開學沒多久男孩就來對她提分手。她問為什麽,男孩死活不說,就是執意要分。

過了兩個月,她還傷心著呢,男孩已經和另一個女孩出雙入對了,有一晚她實在受不住了,約了男孩出來,要問個清楚:分手的時候你幹嗎不承認你有新歡了呢?

男孩說:我沒有。我們分手不是因為這個。

她追問:那是為什麽?

男孩冷冷地對她說:你自己不清楚嗎?

她不解,說:我不清楚。你說吧,你既然把我都甩了,還怕什麽傷害我的?

男孩輕蔑地吐出幾個字:你爸是吸毒犯,你媽是雞。

每個人一生中總會遭遇幾個恨不能立即死去的時刻,她氣得心悸手震,漲紅了臉還要強忍:首先,我媽不是雞,她隻是在娛樂城做會計。其次,我能選擇我的出身嗎?我的出身影響了什麽?

男孩說:當然有影響。婚姻不是兩人的結合,而是兩個家庭的結合,你懂嗎?

她坐在學校操場的看台上斷斷續續哭了一整晚,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她做了決定:要去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無論如何都要過上令人羨慕的生活,令人不能再如此輕賤自己。她不能改變出身,但她可以改頭換麵,埋掉出身。

十二顆種植牙徹底恢複後,她感覺自己的確轉運了。

她在某大型女性網站市場部找到了工作,也把家搬到了東三環邊上,有兩三個能夠埋單的固定約會對象,最重要的是,她認識了老戴。

她先是手機搖一搖,搖到了老戴的一個馬仔,兩人見了麵,彼此並不來電,他嫌她拿腔捏調,她看穿他外表花哨實則窮酸。但因為彼時她已有了美貌,馬仔覺得當個玩伴也不錯,帶出去有麵子。就這樣,馬仔帶她去了老戴的一個局,就在老戴麾下的一家夜店。

在京城最高端的夜店裏,她一下子就不出眾了,尤其圍繞在大哥身邊的,個個都比她年輕、緊致、露得多、放得開。一開始她坐在最外圍,也沒人招呼她,但她就那麽沉穩地坐著,遠遠打量坐在中心位置的老戴,看他身邊貼過來敬酒的姑娘換了一茬又一茬,老戴隻是喝,並不和誰特別親密。過了夜裏兩點,老戴身邊喝暈的姑娘們被一個一個馬仔帶去了舞池,或者帶去了酒店,她像一條蟄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窺探獵物許久的翠青蛇,此刻才彎繞而準確地遊向了老戴。

老戴見她坐了過來,條件反射舉起了酒杯,她順勢就著老戴的手,將老戴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害羞地笑了笑,說:你就別喝了。

老戴並沒有太在意,哈哈笑了兩聲,又開始跟別人喝,而她就乖巧地坐在老戴身邊幫他斟酒。又過了一陣,老戴有些喝高了,也不知是喃喃自語還是說給她聽:你們女人怎麽這麽麻煩,什麽都想要?

她把話接了過來:大概是太愛你,愛得已經找不到自己,才會想牢牢抱緊你。

老戴略微抬了一下眼皮,說:你這個小姑娘真有意思。過了一會兒,老戴的手便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她的膝蓋上。

淩晨四點,她對老戴說:我要回家了。

老戴想了想,問:我能跟你一起回嗎?

她說:可以。但隻是讓你借宿,不許幹別的。

老戴嘿嘿笑了。

事實上,那一晚的確什麽也沒發生。

老戴到了她家鞋子都來不及脫,倒在**就睡著了。等再醒過來的時候,老戴看見自己的外衣外褲都整整齊齊地疊在床邊,而她則坐在寫字台前練書法。

老戴穿好衣服起來,走進衛生間,又發現洗手台上放了一把新的牙刷和一條新的毛巾,很是貼心。洗漱妥帖,老戴對她說:你今天沒別的事吧?要不,我帶你去逛逛街。

她笑了,說:真不用這樣,你就是在我家睡了個覺,不用埋單的。

老戴又笑了:你太有意思了,那一起吃個午飯總可以吧?

她記得以前徐姐娛樂城裏業績最好的小姐說過一句話:男人成功到一定份上,傾訴欲就會蓋過性欲。

這句話在老戴身上得到了嚴絲合縫的印證。他是早已結了婚的,對他老婆似乎又愛又恨,言語間有諸多抱怨。但一個男人若是一直抱怨著一個女人又不肯離開,那他要麽是恨而無能,要麽是愛到習慣。若是對別的女孩喋喋不休地聊自己的婚姻和妻子,女孩們常會誤以為老戴這是委婉地勸自己不要往他身上貼。但她不會,她不但聽得下去,還能頭頭是道地勸慰老戴。老戴時常深夜喝醉了一通電話和她聊到早上五六點,她全程甜美,絕聽不出一絲倦意和敷衍。末了,她總會總結一句:你不可能隻從一個人身上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

就這樣吃過幾次飯,斷斷續續聊了兩三個月通宵,老戴不好意思了,覺得要給她點什麽,便邀請她:下下周在香港有個遊艇會的活動,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她沉吟了一下,說:我先去公司請假試試,不保證一定能去。

在香港,一切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老戴畢竟四十八歲了,還有脂肪肝。上個床跟被迫上台發言似的,吞吞吐吐,詞不達意,草草結束。但老戴看她臉色潮紅,大汗淋漓,渾身發抖。老戴心想:到底是小女孩見識少。

第二天老戴執意要帶她去買東西。進了愛馬仕,相熟的導購一看是他,喜笑顏開:戴生,有好嘢特地給你留著。導購從庫房裏迅速取來三個大盒子,打開來全是鉑金包,分別是寶藍色牛皮金扣、淺灰色鱷魚皮金扣、粉紅色鴕鳥皮銀扣。老戴對她說:喜歡哪一個?還是都要?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身臨某個猥瑣版的民間傳說裏,一個腦滿腸肥的神仙問她:小姑娘,你掉在河裏的斧頭是哪一把?金斧頭、銀斧頭,還是鐵斧頭?而她的確知道選什麽最終才能同時得到三把斧頭——她隻選了一隻東方馬術係列的馬克杯。老戴說:你是看不起我嗎?她笑,說:我真的就想要這個。

晚上吃飯的時候,她主動說起了緣由:以前我爸的寫字台上就有這麽一隻杯子……

老戴果然問:你爸是做生意的,還是當官的?

她說:都不重要了,反正被身邊的人陷害,後來進去了。

老戴心生憐惜,問:現在放出來了嗎?

她說:爸爸身體不好,我讀大學的時候,他在裏麵突發心梗,說沒就沒了。

說到這裏,她流淚了,老戴立即坐過去抱住她。

她淚眼迷蒙地望著老戴,說:以前我爸爸在位置上的時候,來我家求他辦事的人每天從樓上排到樓門外,我家裏什麽好東西都有。後來他出事了,人人立即換了另一副嘴臉,家也被抄了,包括寫字台上那隻杯子。爸爸下葬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來送他,我在他墳前立的誓,我要永遠離開老家,再也不要看到那些人的嘴臉。哪怕我一個人在北京一輩子受窮、一輩子孤獨,都沒關係的!

老戴心疼極了,動情地說:我會照顧你的,傻丫頭。

跟老戴在一起這四五年,老戴陸陸續續給了她不少東西:包、手表、衣服鞋子,直到去年給她貸款買了禦金台的房子。

每次她進出小區門口,門崗的保安人員對她行注目禮,她有種特別的舒坦,有時心裏會默默念上一句,終於成了。但,她從未開口邀請母親來北京。這些年,她僅回去了兩次,回去時也不會把自己收拾得華麗麗的。當別人問她公司的事情,她也是淡淡笑一下,通常簡單一句,北京做得比我好的滿大街都是,我還要再加油。這樣反而贏得徐姐一家、舅舅,以及她母親的鄰居一致的誇讚。她成了那些人口中的別人家的女兒。因為通過她母親的嘴中,能說得上話的人,都知道她在北京創業了,成功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低調是為什麽。她在害怕,過得越好她越害怕。母親在徐姐的娛樂城做會計多年,看到的聽到的比她多,自己懂的那些,母親都了解。她害怕母親一眼就看穿自己的把戲,害怕母親說“你這樣和你爸有什麽區別”。她的掩藏成了別人眼中的優良品質。

她從不主動管老戴要東西,她曾經對老戴說的那句話,其實也是對她自己說的——你不可能隻從一個人身上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

所以,當她想要別的東西時,她會找別的人要。比如,今年她無端端想要一台瑪莎拉蒂。某天路過4S店的時候,她幹脆直接進去了,選了一台百萬左右的紅色Levante,銷售問她是全款還是按揭,她說,你先等等,然後走到一個角落開始打電話。

她先打通了一個,上來就撒嬌:親愛的,嗚嗚嗚嗚,人家不開心,今天把我那台小破車撞了……我人沒事啦,但那台車子肯定報廢了……我想買個瑪莎拉蒂,貴是貴一點點,但人家想自我激勵一下嘛……親愛的先借我一部分吧,也就三十萬,剩下的我自己貸款,然後努力工作還啦,我保證以後不亂花錢了……好不好啦,親愛的,我已經在4S店坐著了,你就快點把首付打過來嘛,你就當鼓勵一下人家嘛……

接著打通第二個,一樣是撒嬌:老公,嗚嗚嗚嗚,人家不開心,今天把我那台小破車撞了……我人沒事啦,但那台車子肯定報廢了……正好想買個瑪莎拉蒂,貴是貴一點點,但人家想自我激勵一下嘛……老公幫人家出一個首付啦,也就三十萬,剩下的我自己貸款,然後努力工作還啦,我保證以後不亂花錢了……好不好啦,老公,我已經在4S店坐著了,你就快點把首付打過來嘛,鼓勵一下人家嘛……

然後打通第三個。

三個電話都打完以後,她回到4S店,對銷售說:全款。

這三個肯埋單的男人都是她用交友軟件搖出來的,當然並不是隨便亂搖就搖了出來,她很有一套自己的策略——她會專程開車到北京幾處知名豪宅附近打開手機搖:霄雲路8號、釣魚台7號、星河灣、望京金茂府……從西搖到東、從南搖到北,這些豪宅社區裏,有的是小心翼翼又欲求不滿的中年富貴無聊男子,她把他們搖出來以後,便群發問候:你好,鄰居!

這樣搖,命中率並不高。但就像大客戶開發一樣,脫靶九百九十九次沒關係,命中一次就可以。對於命中的那個男人,她會約出來先喝個咖啡,然後假模假式地一起在小區看幾套二手房,讓男人出出主意,最後種種原因沒買成也會請男人吃飯答謝。老戴送給她的行頭足以令這些男人相信她的出身和階層,一來二去,總有願意和這個漂亮溫婉的“白富美”搞搞曖昧的。比如,分別為她支付了瑪莎拉蒂首付的那三位。

她的朋友圈有數十個分組,每個和她保持固定關係的男人以及通過這個男人拓開的社交圈嚴格分在一個組裏。在公開的朋友圈內容裏,除了自拍,她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純植物護膚品的聯合創始人,有自己的微商銷售團隊,業績喜人,月入百萬。不過這全是虛構的,產品、廣告、銷售終端展示都是網絡盜圖然後找人PS的。目的不過是做戲給老戴以及別的男人看:她開的名車、戴的珠寶、坐的頭等艙,全部是自己辛苦創業掙來的——可以理解為另一種形式的“洗錢”。她在朋友圈的數十個分組裏,平行扮演著不同男人的女友、玩伴、紅顏知己,她從男女關係裏發現了一個真知灼見的秘密:任何男人其實都不想要全天候的伴侶,所以她可以把自己的全天劈成數個時段,用於經營不同的男人。

來京八年,她覺得自己終於成了“城中名媛”。

禦金台的房子還沒住熱,老戴的妻子找上門來了。

戴太太一點都不客氣的,透過門禁對她說:我是老戴的老婆,放心,不是來揍你的,有事情要和你當麵溝通,你躲不掉的。

她誠惶誠恐,乖乖打開了門,見到老戴太太以後大吃一驚:她看起來感覺比自己年齡還小,身材凹凸有致,穿一條皮leggings,腳蹬一雙十厘米的紅底Pigalle(Christian Louboutin經典款式尖頭細跟鞋),披著一件香奈兒的粗呢外套,也是長頭發,束成了高高的馬尾,顯得臉更加緊繃。她仔細觀察了她的臉:玻尿酸的注射手法、妝容的重點,幾乎和自己如出一轍——她們根本是同一種女人。

這讓她立即泄了氣,想象中她自己應該是與戴太太多麽不同的女人。以前聽老戴抱怨、嘮叨,總覺得戴太太彪悍、老氣、不講究,而自己溫柔、可人、會打扮,沒想到,男人果真隻愛吃同一種食物,說不定老戴還是因為她有幾分像戴太太才肯垂青的。

戴太太看出了她的沮喪,笑了笑,說:老戴二十年前在澳門混的時候,我就跟了他了,那時我也才十七歲,後來我們一起從澳門搬來了北京,我估計我們應該差不多大。

她怯怯地問:那你來幹什麽?

戴太太說:你花了我的錢,現在請還給我。

她惱怒:我花了你什麽錢?

戴太太指了指這房子:喏!這就是花我的錢買的。老戴膽大包天到挪用公司賬上的錢替你出首付、還月供,公司是我和他共有的,所以,這不是花我的錢是什麽?

她還想否認,戴太太又說:你知道老戴為什麽不敢離婚嗎?一離婚,財產立即對半兒劈。這就是法定配偶的權利。他在婚內花的每一分錢,都有一半是我的,我可沒同意給你買房!

那你想怎麽著?

我不管這房子現在值多少錢,連首付和已經付過的月供,你給我一千萬。我一分錢都沒有訛你,按實際發生額來的。

我要是不同意呢?

戴太太說:誰會主動同意呢?要是手裏沒點兒料,我拿什麽來跟你談?

戴太太打開自己的微信,翻出兩個聯係人給她看:這兩個男的你都認識吧?你要敢說不認識,我立即把他倆現在就叫到你家來。

她一看,的確是分別活在她設置的平行時空中的“男友”,兩個人都分別為她的瑪莎拉蒂掏了三十萬首付。

戴太太嗤笑了一下:不是我說,你們現在這一撥兒出來撈社會的姑娘,也太貪了!都學會眾籌了!人家肯給你花錢,是用了真心的。但並不代表這些男的蠢、慫、無能,都是有頭腦的成功人物,圈子這麽小,你這樣自作聰明地拿他們當凱子,你知道後果是什麽嗎?

她立即怕了,用並不真誠的哭腔求饒。

戴太太說:你呀,趁早把這房子賣了,把錢還給我。否則,我讓你在北上廣包括港澳台都混不下去。

姐,你能不能高抬貴手放過我?我家裏條件不好!我窮怕了!

我也是苦出身呢,所以才那麽看重我兜裏的錢,你說對吧?

臨走了,戴太太看著她說,知道嗎,如果鬧到戴先生他們知道你還有其他兩個男朋友,別說房子,那些包包、手表、車,你怕是一樣都留不住。

戴太太似乎也不著急,一個星期後打來電話,慢條斯理地說,考慮得怎麽樣了?需要我把他們三人叫過來聚會嗎?

體麵地離開自然好過被人唾棄。

禦金台的房子雖然貴,但隻要肯比市價低10%,還是很好出手的。

她惹不起戴太太——人家已經把男人的資源轉換成了自己的資源,而她所有賴以生存並從中獲利的關係卻是基於情感欺騙。她賠不起。

拿到賣房款,打給戴太太以後,就所剩無幾。她難過得想找個人說說話,一翻通信錄,竟沒有什麽朋友。她突然覺得,恐怕是時候離開北京了。

小雅,好久不見!你還好嗎?找我有什麽事?聽聲音,小郝從未忘記她,也沒有記恨她。

她眼淚流了下來:沒什麽,就是突然想你了。這一次,她是真心的。

哦,嗬嗬。小郝倒不知所措了。

對了——她剛想說“你最近有沒有時間,要不要見個麵”,卻聽到了電話那頭小孩子的啼哭聲。

你,當爸爸了?

嗯,老大三歲了。老二還在肚子裏。

她把手機移開,怕小郝聽到她的啜泣。

沒什麽,她收拾好情緒,對小郝說,我要離開北京了,成都那邊有個很好的機會。想來想去,還是要對你說一聲。

呀!這麽突然?!小郝問,什麽時候走,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不了,你好好保重。代問小朋友和太太好。

小雅,你也要保重。在成都好好的,實現你的夢。

掛了電話,她在國貿大飯店的房間裏對著北京城燈火輝煌的東三環痛哭失聲,如同許多年前在大學校園操場裏痛哭的那一次——那時她羞恥於被遺棄。

而這一次,她羞恥於現在的自己。

她回了永州。來北京後第三次回去。沒有提前告訴母親,當她站在家門口,母親又驚又喜。隻是母親何等精明,不消片刻便猜到幾分,她失敗了,前所未有的失敗。晚飯時,她盡量平靜地說,房子沒有了,還債了。

母親想問,終又忍住。隻說了句,你還年輕,有能力,不怕,機會有的是。洗碗的時候,母親問她,小雅,要不你回永州吧,找徐姐商量下看做點什麽生意?她搖頭,以後怎麽辦她沒想清楚,但無論如何,不會回來。

母親當初以為她有了房子會很快結婚,便在不久後辭了職,在家等著女兒通知她去北京帶孩子。她又怎會不懂,她也不是沒試過。她也曾在戴先生們與自己感情最融洽的時候,漫不經心地說一句,我媽來電話說她退休了,閑得慌,問我什麽時候結婚給我帶孩子。說完後,會有三種情況,一種是對方當作沒聽見直接略過。一種是輕輕地笑兩聲,輕輕地又不失明確地表達,我們不可能,你想太多了。還有一種是非常真誠地建議,有條件合適的人,確實該好好考慮了,確定有了通知一聲,繼續保持這樣的關係或者是分開他都可以。

第二天她睡到近中午,母親拿出銀行卡和五六張定期存款單,你畢業後,家裏沒什麽用錢的地方,我存了有十五萬多。你拿去,不夠我再借。我也可以找徐姐商量,回去上班,那邊宿舍也有。她無地自容,心裏想著憑什麽你犯了錯,讓你媽媽受到懲罰。她幾乎壓抑著怒意,說,事情已經解決了。

第三天,母親請了客人來家吃飯。徐姐多年未見,也帶著水果到了。自然是免不了一番對她的誇讚。母親又緊張又有些藏不住的興奮,她心裏便猜到七八分。一位張伯伯臨近開飯時,掐著點到了。待坐上桌了,母親充滿了歉意地說,張伯伯和我認識快一年了,你徐阿姨介紹認識的。人脾氣好,和我一樣離婚很多年了,以前是初中數學老師,三年前退休了。他聽說你回來了,非要我安排你們見一麵。她還沒說話,張伯伯立即搶著說,我們很合得來,我很佩服你媽媽。你媽媽說以後要給你帶孩子,我以前做老師的,正好可以幫忙輔導小孩。剛說完這些,似乎覺得又有些不合適,趕緊補充,小雅,你媽媽以你為傲,每次說起你,她就有精神。你一個人在北京打拚,自己創業開公司不容易。我打算和你媽媽結婚,再買套房子在兩個人名下,我的退休工資也夠我們養老的……她媽媽緊張地打斷,張老師,第一次見我女兒就說這些幹嘛?徐姐這時也不說話,隻看著她。

她話音剛落,眼見著張伯伯如臨大敵的臉立馬鬆懈下來,她立馬明白,媽媽的選擇沒有錯。小雅,謝謝你的理解和支持啊。家裏就交給張伯伯,你安心做你的事業。

一頓飯開開心心地吃完了。

晚上,母親對她說,小雅,我老了。你不會怪我吧?

怪你?怪你什麽?

我一直很愧疚,沒給你找個好父親。讓你從小受了不少委屈,在別人麵前抬不起頭來。你不說,我也知道。

媽,對不起,對不起。她除了說對不起,別的什麽都說不出來。

這麽多年,自己對母親幾乎不聞不問,隻想著離開她,離開這裏,她從沒想過母親的苦,也從未想過這些年她如何熬過這長年累月的寂寞的。記憶中年輕光潔姣好的麵龐,已過早變成長了老年斑的婦人了。在外人看來,她們母女相依為命,事實上也是如此,但她的心,多年來,從未與母親相依為命,隻想離開她給的命。母親在她大學畢業後,自覺完成任務,隻要知道她安好便好。而她,自從大四那年在操場哭了一夜之後,與母親漸漸疏離。從兩個星期左右一個電話,到一個月一個電話,到後來有了微信,電話就更少了,母親和其他人一樣,通過朋友圈在了解她的忙碌與光鮮。

五天後,她回到北京。

她明白,她不能讓母親再次麵對當年父親那樣的打擊,不能讓母親在張伯伯麵前抬不起頭來,她不能毀了自己的生活還要毀掉母親的生活。

她把瑪莎拉蒂處理變賣了,將剩下所得的一百二十多萬,其中八十萬,她存進了小郝的銀行賬戶。當年她刷過那張卡太多次,賬號到現在都背得。

然後,她分別給那三位男士打電話分手,給每個人先轉了十萬過去,剩下的跟他們說明以後再還。

她重新住回了老式小區,紅磚外牆,窗外有高大的槐樹,樓門口的石榴樹上有紅色的石榴。

每天早上七點四十,她踩著四厘米高的中跟黑色皮鞋,準時出現在地鐵站,八點半準時到達上班的辦公樓前。

重新上班的這幾個月,她感到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踏實,篤定。

她想每年可以回去陪陪母親,可以坦坦****地站在母親麵前,坦坦****地和母親聊天,聊她北京的生活。她想母親還沒來過北京呢,以後一定得帶她轉轉。

工作上越來越得心應手,來自公司領導的肯定,同事們的喜歡,都讓她覺得,生活並沒有想的那麽糟糕。

至少,一切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