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了容會過得好點嗎

我們的身體,並不是武器,而是容器。

它安放著你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它還要盛放你這一生得到的愛—不隻是相互占有的愛,

還有家人的愛、你的自愛。好好愛惜你的容器,不要讓它千瘡百孔,

不要讓那些真正寶貴的東西,

最後像流沙一樣從你身體裏滑走。

她當然一眼就能看出來誰是整過容的。

不單是技術層麵,更多的是言談舉止的細節、從內而外的情態。一個天然的美人早已習慣了讚美,並不會有特別多的小動作,她們不會對著一切能反光的東西下意識地照鏡子,也不會過多地談及長相——無論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如果在成長過程中沒有受過特別的傷害,她們通常很從容,亦很天真,一副被保護得很好的樣子,於是才有那種所謂的“美,而不自知”;而整容成癮或者在整容以後終於得到區別對待的那些,總有或多或少的自戀以及攻擊性。她們喜歡穿暴露身體的衣服,毫不介意在人群之中搔首弄姿——一種充滿報複意味的自信。在微信朋友圈,時常會看見她們借他人之口的自誇:充滿肉麻的示愛求歡對話截圖,假意抱怨被人不斷騷擾搭訕。無一例外的,整容依賴者都是容貌決定論。她們非常喜歡以貌取人,對所有人的歧視隻基於一個字:醜。在整容依賴者看來,醜,比癌更可怕。仿佛她們越是惡狠狠地嘲諷他人的穿著長相,就越能與曾經的自己惡狠狠地劃清界限。

她當然知道如何分辨——算起來,她在北京這家大型醫院的整形外科,也執刀十年了。

這十年,往門診一坐,除了就診者手裏拿的參考照片在不斷變化,每個人來就診的期許從來是如出一轍:把我弄漂亮點兒。

她看著那一張張臉:平庸的、欠缺的、苦難的、模糊的、飽經風霜的、尚不諳世事的……臉,再替她們測算出要經過多大的工程、付出多高的造價才能讓她們與參考照片上的臉發生重疊,而坐在她對麵的人絕少為難、猶豫,無論她說什麽,哪怕是告知有生死攸關的風險,她們依然很利落地就答應,比決定晚飯吃什麽更快。

這時常讓她好奇:從這個手術室裏走出去的每一個人,她們後來真的過得更好了嗎?

那可不?姿色改變命運。

說這話的,是她的一個常期客戶,叫尹娜。三十二歲,兩個男孩的母親。丈夫是某傳媒公司老總,比她大了近二十歲。

尹娜二十五歲時做了人生第一個整形手術:隆胸。那便是她主刀的。那時尹娜還是新光天地某化妝品櫃台的銷售,負擔不起其他幾家著名的私人整形醫院,聽朋友介紹,才來了這家三甲公立醫院。尹娜和所有第一次接觸整形,或者說第一次消費奢侈品的顧客一樣,免不了小市民心理:既然花了這麽多錢,那就要買一個最大件的。於是,她和尹娜有了分歧:尹娜要求隆成一個不可理喻的罩杯,她極力勸阻,告訴尹娜胸部過大對健康的危害,告訴她漂亮的胸形要和身高肩寬成比例,尹娜本來怎麽也不聽,直到她說:隆得過大,手感也不真實,男人也都不傻。果然,尹娜立即作罷了。

大半年後,尹娜專門掛了她的號,要做隆鼻手術。她從尹娜手上的鑲鑽伯爵腕表讀出了尹娜的近況,也確信了那次隆胸手術做得非常成功。她問尹娜想怎麽做,尹娜說:都聽你的。

自此,尹娜每隔三五個月便來找她微調。一開始隻是查漏補缺,都調得差不多了,尹娜也不收手,變成了推翻重建,像任性的豪客,買了一棟裝修精美的別墅,卻直接拆了又重新蓋。她不讚成,數次對尹娜說:你已經很完美了,又年輕,五年之內都不必再動。尹娜非常固執:怎麽動我可以聽你的,但動不動你必須聽我的。她生氣,想拒絕尹娜:那你何必非要找我?那麽多醫院!尹娜笑了笑,發自肺腑地說:不行,很多整容大夫都沒你的審美好。

幾年過去,尹娜活成了一條變色龍。看她發在朋友圈裏的照片,某些階段她眼眉之間有範冰冰的風情,某些階段她少女感十足如同楊冪,某些階段她不知不覺長出了李小璐的神態,某些階段她又有了Angelababy的同款鼻子。有人評價她:美則美矣,過目即忘。尹娜完全不以為然:美就行了。

她漸漸和尹娜熟起來,一起吃過好幾次飯。她真心誠意地對尹娜說:我每天都要見大量的人,你其實什麽都不必整,已經是一個美人了。

尹娜說:你知道我和我老公是怎麽認識的嗎?

尹娜第一次見他,那時他還是別人的老公,陪著當時的太太來尹娜的櫃台買護膚品。尹娜認識他太太,是VIP顧客。高瘦而清簡,剪一頭利落的齊耳短發,愛穿灰色和駝色,從來不買彩妝,隻買最貴的護膚產品。說話言簡意賅又不容置疑,是一個製片人。尹娜恭維她:太太好福氣呀,先生一表人才的,又肯陪你逛街。然後飛了個欲說還休的眼神過去給他——不是輕佻,一種銷售技巧而已。

後來他單獨來了許多次,因著太太生日、丈母娘生日、女客戶生日……請尹娜幫他選禮品。稍有姿色又有經驗的櫃姐,誰不明白這是怎麽個意思?心照不宣罷了。他願意源源不斷地來買貨,她又何必跟錢過不去?

就是在那段時間,尹娜去找她做了隆胸手術。沒有什麽特別原因,隻是如同感覺到了即將光臨的命運,而那命運恍恍惚惚提醒她:你得去隆胸。尹娜不是沒想過,自己和他太太的不同——的確是完全不同。一個清淡無味,一個活色生香,仿佛生菜沙拉與八寶飯,斷不可能同時上桌。這麽一想,她就覺得要去把胸再隆大一些,徹底與他的小胸太太區別開。

他果然來約,尹娜扭捏了一下,說這麽做不合適。直到他悄聲對她說:我離婚手續都辦完了。然後他等到她下班,就近去了商場旁邊的麗思卡爾頓吃飯。在意大利餐廳裏,他問了尹娜的出生年份,毫不猶豫點了酒單上最貴的一瓶同年份紅酒,當著尹娜的麵表演晃杯、聞香、品酒,又循循善誘地指導尹娜如何用舌尖找出藏在酒體裏的野莓、巧克力與皮革,輕描淡寫地告訴她:這瓶酒值一個愛馬仕包,而且包包年年產,這個年份的酒卻喝一瓶少一瓶。若不是特別的人,才不舍得開。尹娜很感動,但最主要是對即將開啟的新世界感到無限憧憬——之後她才明白,這是老男人用得最順手的標準套路。Petrus雖珍稀,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何況,一九八六年的Petrus評分並不高。

然而當時酒不醉人人自醉,飯一吃完,他們就上樓了。整個過程中,他著魔一般地反複念叨:寶貝,你好美啊!

他帶尹娜去見他的哥們兒,尹娜默默拿出銷售技巧,陪聊、勸酒,三下五除二就賓主盡歡了。他哥們兒誇她:你知道嗎?老周的前妻可是我們大學時代的女神!學習好家世好,現在事業也做得好,就是人太清高,總端著,直到現在對我們都愛搭不理的。小尹你不錯,大大方方,甜美可人,是個好姑娘。

錢鍾書說:老房子著火,沒的救。也就半年,老周就向尹娜求了婚。他們的戀愛,沒有高雅的音樂會,沒有事業上的齊頭並進,沒有兩個人際圈子的融合,最多是尹娜小女兒般的賣乖撒嬌,老周帶她無論吃什麽喝什麽見誰去哪兒,尹娜都一臉崇拜,能用一百種語氣說出“老公你好棒”,老周用前半生找到了人生的意義,現在隻想從他的女人身上找到做男人的樂趣與自信。

既然老周那麽喜歡你,你又何必整來整去?她問尹娜。

尹娜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辦雜誌、拍視頻,每天見的全是女明星。一回來就跟我說:誰誰誰本人真漂亮——行啊,既然他喜歡,我就變成誰誰誰唄!

你那麽在意他?

當然也在意現在的生活。

你現在挺好的了,再這麽下去不擔心認不出自己的臉?

想那麽遠幹嘛。話雖這麽說,尹娜的迷茫還是被她捕捉到了。

雙眼皮,隆胸,隆鼻——這是每天重複最多的三台手術。

還有一個熱門手術,除了外科整形醫生,誰都不相信願意做的人堪稱絡繹不絕。來做這個手術的,有一類是像尹娜那樣年輕時髦的女孩子,臉上已經整得七七八八了,往她麵前一坐,支吾半天,最後還是不好意思地說:大夫,那個,我男朋友吧,挺介意這個事兒的,您給我補補吧。

這些濃妝豔抹、衣衫撩人的女子,大多摸透了男人的心理——男人才懶得細究女人的過往,琢磨女人是否表裏如一。哪怕兩人就是在夜店、在交友軟件認識的呢?隻要看起來是那麽回事兒,男人就滿足了、得意了;而她也明白這些女子的心理——和整容一樣,不過是努力為未來的生活加個籌碼。

還有一類,是青春期的女孩子。她們當然不是自願來的,而且很奇怪,幾乎都是爸爸帶著來的。女孩子們不說話,任由爸爸說:大夫,小孩子不懂事,騎自行車的時候太不小心了;跳鞍馬的時候不小心摔著了;練跳水的時候姿勢不對受傷了……您給她恢複一下吧!

她是醫生,再不理解,也要滿足患者的需求。隻是,她對這個職業開始產生厭惡,也是因為這樣一台手術——

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才十六七歲,已經可以預見她順風順水的未來。依然是父親領來的,氣惱地說:上體育課的時候不小心,需要盡快手術。

女孩抬起頭,直直地望著她,說:不是這樣的,大夫。我也不想做手術。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抽過來,在女孩臉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她心疼極了,趕緊護住女孩,對父親說:大哥,別為難孩子!她真的沒做錯什麽!而且她都這麽大了,有權利自己做選擇。

父親指著她鼻子罵:你有孩子嗎?沒孩子就別囉唆!我這是為她好!她有什麽權利選擇?我是她監護人!我簽字同意做就得做!

她氣憤極了,說:你要真為女兒好,就不應該覺得她低人一等!

父親幾乎惱羞成怒,要衝過來打她。女孩大哭起來,說:爸爸!我聽你的!我做!

她永遠忘不了手術台上,那女孩羞恥而委屈的眼神。她摸了摸她的臉,說:沒事的,沒事的。

女孩把眼睛閉上,再不說話。

手術結束,過了沒幾天,她聽急診室的護士講:你還記得前段時間來你這兒做修補手術的那女孩嗎?昨晚在家割脈了!天哪,那傷口深的,真對自己下得了狠手!家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失血過多,沒搶救過來。挺可憐的女孩,長得特別漂亮。

護士一走,她就把診室的門關上,號啕大哭。她覺得這是她造成的一次重大醫療事故——如果她堅持說服女孩的父親,哪怕拖延著不給安排手術,那女孩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她沒有修補好任何東西,反而親手弄碎了那女孩驕傲而幹淨的心。

她生平第一次責罵自己:幹嗎非要做整形外科醫生?!

研究生階段要分方向的時候,她並沒有猶豫。

男朋友問她:做整容醫生效益好、掙錢快嗎?

她說:不是。我從小就喜歡美的東西,而且整形外科是一門純粹的手藝活兒,我比較有信心。

男朋友有些失望,說:我爸媽還以為你會做正經大夫呢。

她不悅,問:這怎麽不正經了?

那時他倆已經在談婚論嫁,彼此都不想發生爭執。她忍住了追問這關他爸媽什麽事,他忍住了說出他家裏人的真實意圖。她認定他,是因為實在沒有時間考慮別的可能。讀八年臨床太苦,若不是大一的時候還有閑工夫上網,因此在同城聊天室認識了男友,她說不定就單身到了現在。男友當時很誠懇,說自己就想找個學醫的女友,學醫的人務實。所以認識她以後亦很珍惜:固定聊天、見麵、約會,每日短信噓寒問暖,每周看一次電影,情人節有玫瑰,聖誕節有必勝客,談不上**四射卻也沒什麽不好,相處幾年然後就順理成章走到了“沒有理由不結婚”的境地。某一次過年,他帶她回了河北老家,與他父母相處幾天後,她有些感覺到:他說學醫的人務實,大概是指和學醫的人過日子很實惠。

男友出生在河北南部一個沒落的工業城市。母親早早下了崗,父親是事業單位編製。像所有的小城家庭一樣,一家人住在九十年代初的單位集資房,日子並不富裕,隻得自動自覺地把生活的欲望和標準壓縮至最低。全家最重要的投資,便是下一代。男友是本地少數幾個考上了一流名校的文科大學生,這讓他的母親常年保有一口心氣,而不是在漫長無望的消磨中變成一隻散了黃的雞蛋。

他的父母提前知道了她是一流醫學院的尖子生,從見麵到相處,始終洋溢著一種客套的親熱。大年三十的晚上,她累了,先去睡。迷迷糊糊睡到深夜醒來,客廳裏母子倆還在就著春晚重播守歲。摻雜著歌舞升平,她聽見了母子的對話:

她哪兒人來著?

蘇州的。

南方女人倒是會過日子。她家裏還有什麽人?

好像就剩下她媽,她爸死得挺早的。

你倆準備啥時候辦事兒?

等她讀博吧。

抓緊,找她這樣的挺好,我跟你爸老了,你倆也好照顧。

我知道。

第二天起來,她站在鏡子前仔細端詳自己——個頭兒不高,五官稀稀疏疏的,大概像爸爸。唯獨一雙手,精致、小巧,必然遺傳自媽媽。

要是樣子也能像媽媽該多好,媽媽以前那麽美。

一想到這裏,她又是一陣難過:都怪我。

媽媽,我會治好你的。

媽媽曾是鎮湖最漂亮的繡娘。

從蘇州城區往西三十裏,是她的家鄉。鎮子不大,女人個個會針線。而她的母親,無疑是手藝最好的一位。在她童年的八十年代,手工刺繡幾乎要被電腦繡花完全取代,繡女們紛紛轉行,唯獨母親,繡功遠近聞名,凡是來了外賓、僑商、各級領導,鎮子就會安排母親去表演蘇繡。時常有日本客人送來麵料請她刺繡,然後製成和服,母親繡一件和服的收入,相當於那些工廠車間主任的兩三倍月薪,她兩歲多的時候父親因為急性心梗沒了,但母女倆的日子一直過得還算豐裕。

從她記事起,便很喜歡看母親刺繡。母親坐在繡架前,用一條手絹將頭發鬆鬆紮起,那手絹上也是母親繡的“踏雪尋梅”。五光十色的絲線像一道絢爛的瀑布傾瀉而下,母親手上一枚極細的繡針上下翻飛,她手速極快又極靜,落針如筆,在繡麵上刺出錦繡山河、鳳穿牡丹。橘色台燈照在繡品上,漫射出迤邐的光,映得母親臉若飛霞。去繡坊表演的時候,母親更美:穿一身月白色的裙子,淡淡繡了幾朵六月雪在袖口和裙袂,仔仔細細地抹了頭油,綰了發髻,還是坐在繡架前,心無旁騖地飛針走線,如同演奏高山流水。那時小小的她就站在人群裏,聽鄰裏讚美母親:嘖嘖,世琴人美手也巧。

“如果不是我調皮……”每每想到曾經的畫麵,她又自責起來。

六歲的時候,她和小夥伴們瘋跑打鬧,母親在院子裏架了口大鍋燒著旺火煮繭。白膩膩的蠶繭在鍋中翻騰,幾個不懂事的孩童吵著說,那一定是在煮湯圓,要撈出來吃。她爭辯說是蠶繭,並不能吃,孩童們哪裏懂,使勁奚落她:舍不得就舍不得,還要騙人。她氣得漲紅了臉,抄起灶台邊上的長腳火鉗伸進鍋裏夾蠶繭。母親在屋裏看見,急忙衝出來阻攔,她一害怕舉著火鉗繞著灶台跑,就是那麽電光石火的刹那,火鉗勾住了鍋耳,把一口大鍋從灶台上拖了下來,母親飛撲過去把她推開,一聲尖叫中,整鍋滾燙的開水淋到了母親身上。她眼見著母親白皙的背、後脖、大半前胸及側臉迅速起泡,然後破潰、露出紅肉,觸目驚心,不知所措。

受到驚嚇的孩童們哭喊著跑開,引來了街坊,才將母親送到醫院。她在鄰居家瑟瑟哭了一夜,第二天去醫院,母親被燙傷的部分變成了黑色,她“哇”的一聲跪在病床前,母親虛弱地安慰她:沒事,瑗瑗,沒事的。

萬事萬物也許有注定,但並沒有“如果”,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母親是瘢痕體質,燙傷雖然漸漸愈合,卻自身體各處長出了猙獰的肉痂:粉的、紅的、紫的,蜿蜿蜒蜒爬滿了母親的身體,像笨拙的繡娘,用沒有劈過的繡線,於上好的白絹,繡出一幅粗糙的《萬紫千紅迎春圖》。

母親倒是平靜如常,出院回到家裏,繼續過日子。當然從那以後,鎮領導再沒邀請母親去繡坊表演,人們也逐漸對她從同情變成習以為常,再變成遮遮掩掩的嫌惡。鄰家阿嫂繡了一條“彩雲追月”的麵紗,送過來,勸母親:世琴,咱是女人家,出門還是得注意點體麵。

母親隻是笑,收下了麵紗,卻從未戴過。母親如常上街買菜、去學校接送她,抬頭挺胸、落落大方。她問母親:為什麽不戴阿嫂送的麵紗?母親回答她:媽媽憑手藝吃飯,媽媽覺得這樣就最體麵。

這句話她始終記著,如今科室裏的醫生護士互相注射肉毒杆菌除皺,當作員工福利。她不參與,心裏想的也是:我是憑手藝吃飯的人,長了皺紋也是體麵的。

母親燙傷之後,她一夜長大。母親越不責難,她越是愧疚,唯有自發自覺地求上進爭上遊。許多個晚上,她做完作業,也不看電視,就陪母親刺繡。母親問她:你想學是嗎?她下意識地奮力點頭,母親便握著她的手,教她以針線遊走:瑗瑗,你看,這叫齊針,繡慢一點沒關係,但一定要齊齊整整,不出邊緣……這叫打籽針,起針、落針的力道要一致,否則一些籽大、一些籽小,繡出來的花蕊就不好看了。那些挑剔的日本客人,看到這樣的繡品,是不會付工錢的……這叫刻鱗針,用來繡龍的鱗片或者鳥的羽毛,這個複雜一點,要用到三種以上針法,還要空出水路,才會羽翼生動、栩栩如生……還有,這是羼針……這是施針……

很多年後,她站在手術台前,第一次被主任醫師要求獨立實施傷口縫合。她萬般緊張,閉起眼睛努力回想醫學院教授的操作手法,然而那一刻想起來的,竟全是母親傳授的針法:齊針要齊齊整整、不出邊緣,搶針要留出水路、行距清晰……她夾著手術針,像繡花瓣一樣,駕輕就熟、穩穩當當,最後打出一個完美的手術結。主任醫師看得目瞪口呆,問她:你是已經實操過許多台手術了嗎?縫得這麽漂亮!她開心地笑,仿佛當年獨立繡出第一朵花時被母親誇讚:瑗瑗,你的手也很巧啊!

她從小到大成績一直很好,高考填誌願時想也沒想就填了醫學院,冥冥中早已認定。分方向時選擇整形外科,自然也是為了母親——為了母親天生的美,為了恢複母親的美。以及,醫院那麽多科室,唯獨整形外科幾乎不用藥,全靠醫生的手藝。而這門手藝,和母親的那門手藝,可以說一脈相承。

她最終成為科室最年輕的主任醫師,除了學術成果,重要的是她能做吻合血管皮瓣移植,並且做得極好。必須在顯微鏡下精細操作的血管或神經縫接,令多少醫生敗下陣來,而她覺得手術用的10-0尼龍線,比起單根劈成十六絲的刺繡線,其實也細不了多少,於是自信而從容,輕鬆完成同行們想都不敢想的連續縫合。

可後來她無數次提議給母親做瘢痕切除再遊離植皮,母親都拒絕了。她說,媽媽,我保證做完手術之後你會跟從前一樣。而母親說,瑗瑗,現在就挺好的。

你前幾天是去我們公司找我了嗎?尹娜問她。尹娜剛打完半年一次的玻尿酸,坐在她辦公室裏閑聊,臉部晶瑩飽滿得像食品廣告裏的果凍。尹娜在老周的公司掛著閑職——一個人可以完全不做事,但絕對不能沒有社交。

沒有啊,我去你們公司幹嗎?

那反正我在公司樓下看到你的車了,寶馬X6,車牌號PL945,漂亮就是我。我肯定不會記錯。

車的確是她的,但她隻是偶爾開開,大多數時候是她老公在開。既然不是她,那肯定是她老公。問題是:他上班在海澱,家在光熙門,跑去國貿做什麽?

興許是有什麽應酬吧?不然還能怎樣?

沒想到才過了兩周,尹娜鄭重其事地來約她:晚上我們一起吃飯,我有事情跟你說。

剛在咖啡廳坐下,尹娜便開門見山:我又在我們公司看到你的車了,我留意了一下,應該是你老公開的車。

她端著咖啡的手輕微顫了顫:然後呢?

尹娜為難了一下,又說:你算是我最知根知底的朋友,這事兒我必須要跟你說。你老公是來接我們一個前台小姑娘下班的,他倆都不知道我和你的關係,一點也沒藏著掖著。小姑娘臨走時還跟另一個前台說:男朋友來接她去過節。

過節?過什麽節?

昨天五月二十日啊!我們這歲數的女人是沒什麽概念,年紀輕輕的小丫頭們可在乎了——又有理由花男人錢了唄。也多虧是這日子才讓我一下子撞破了,要是情人節、七夕什麽的,你老公恐怕也不敢來。

你確定是我老公?

我不是看過你手機裏的照片嗎?

她半晌不說話,想努力消化這個事實。尹娜很擔心,又不敢打擾她,隻得陪她安靜坐著。

她回過神,抬起頭問了尹娜最後一個問題:她……漂亮嗎?

尹娜輕蔑地笑了笑,說:跟我一樣,整的。

到底還是來了。

難過以後,憤怒以後,她竟然感覺如釋重負——他們的交往與婚姻都是基於“務實”,而愛情是虛的,或許他們從來就沒有。

他本科畢業以後去了一家互聯網公司做內容,而她繼續讀研讀博。她承認那幾年的確是他照顧她多一些。他有收入,使她清苦的學醫生涯多了些許甜。有很長一陣,他鬥誌昂揚地往公司中層攀爬,她勤奮積極地搞研究做課題,兩個人因為願景一致而惺惺相惜、情投意合,因此在她讀博的時候,他們結了婚。房子買在光熙家園,方便他去中關村上班,首付是她母親執意替他們付的,說是作為她的嫁妝,又繡了一幅《百子圖》賀喜。她婆婆來參觀新房時,對著這雍容華貴的繡品,嘖嘖讚歎:南方女人,不簡單。

終於她畢業、順利留院,他們婚姻“務實”的一麵亦漸漸顯現——她母親兩三年都不來一次北京,而她婆婆隔三岔五就來,因為離得近,因為她就職的醫院在全國赫赫有名,他的父母連同所有親戚,全都跟著沾了光,一生病就來北京她家裏住下,再由她去托內部關係幫忙掛號、住院。

“現實”是一盞強光燈,能照穿生活的一切齟齬。最開始他倆都不想要孩子,她一天幾台大手術做下來,躺著都嫌累,他又常值大夜班或大早班,家不過是個宿舍。等她過了三十四歲,他倒是急了,說,咱得趕緊給我們老劉家留後啊。她推托,說自己正在申請主任醫師,寫論文、開課題、做手術,沒有一刻得閑,等當上主任醫師再說,反正自己是醫生,並不害怕做高齡孕婦。實際上她那時根本不想和他生孩子,他的母親把她的家乃至她都視為他們劉家理所應當的財產,要是再生個孩子,恐怕他父母就要搬來同住了。她並不軟弱,隻是又忙又累,她邪惡地想:寧願下班對著空無一人、丈夫不知所終的家,也勝過去過公公不聞不問成天看電視,婆婆指使她擇菜洗碗的群居生活。

丈夫也抖擻了起來,成為網站的大頻道總監,應酬連綿不絕,見識突飛猛進。做公關的甜美小姑娘們一口一個“老師”叫著,請吃香喝辣、請遊山玩水,起初他還有點拘謹、不適應,習慣以後卻也認定那才是自己的階層與生活方式,每次出去吃飯或喝東西,他一坐下,便要亮明身份似的說:給我一杯威士忌,泥煤味兒的。

她都懶得去探究丈夫是如何跟尹娜公司的前台認識的,總不外乎是媒體公司之間的相互走動,你介紹我我介紹你,都是不安於室飄飄然的人,一句“久仰”然後互換聯係方式,一聲“老師,我是您的粉絲”就往下寫了劇情。

她一個人在外麵流連,沒什麽情緒,就是不想回家。她就近去了東方新天地看了場電影,又去華爾道夫扒房吃了牛排,獨自喝完一整瓶紅酒,走出門被風一吹打了個激靈:憑什麽我會不好意思?

到家近深夜,丈夫已熟睡,她更衣時看見了他的手提袋和昨天穿的衣服,酒精作祟之下,她決定求證一個推測——翻開他的包,輕鬆找到了他於五月二十日消費的水單和發票:他在SKP買了一個Tiffany的小號玫瑰金鑲鑽T係手鐲送她,發票開的卻是辦公用品(注:二〇一七年七月稅改之前,還可以開辦公用品發票)。然後他帶她去國貿三期的灘萬吃了日本料理,也開了發票。這兩筆錢大概他是想按客戶關係維護去找公司報銷。

她“噗”地笑出聲:即便如今Armani加身,這男人,還是那麽會算計。或者按他自己的話說:嗯,“務實”。

但她不可遏製地好奇那個女孩的長相。畢竟,那女孩才二十歲出頭,在公司做前台,她有的學曆、身份、地位、資產,那女孩都沒有。能讓這個“務實”的男人變得不老實,那女孩一定擁有她沒有的——美貌。

想來想去,她決定找尹娜幫忙,讓尹娜去打聽前台小姑娘在哪裏整容,下一次準備做什麽項目,然後一定要貌似不經意地推薦一家診所給她。

尹娜不解,問:你要做什麽?

她不回答,說:你隻管做吧。

她讓尹娜推薦給小姑娘的診所,頗有名氣,人人出來皆是一張韓國女團的臉。她的大學同學在那裏做副院長,流水線作業,賺得盆滿缽滿。

她打電話給同學,說:有個患者,想在你們那裏預約隆胸,麻煩你給她個最低折扣,這台手術我以特約專家的身份去做,分文不取。

同學問:什麽患者值得勞您大駕啊?

她說:對我很重要的一個人,你理不理解無所謂了,但希望你答應我。出了什麽問題,我自己擔著。

當她在診室看到那女孩時,還是有些失望——那女孩滿臉都是糟糕的手藝與粗暴的審美。無端高聳堪比阿凡達的鼻梁,開得不太對稱的眼角與比例失調的雙眼皮,填充過量的額頭、嘴唇與下巴,活像一個包郵的**。可她知道男人是吃這一套的,女人能一眼鑒定出來的人工美女,無論如何被恥笑是蛇精、假臉,事實上,她們的男人緣都相當好。這不是聽說與猜測,這是她這麽多年掌握的一手病曆與回訪檔案。

她戴著口罩、壓著怒火,問女孩:這次想動哪兒?

女孩說:隆胸啊。

為什麽要隆胸?

女孩愣了愣,笑得無比真誠,說:為了過上好日子唄。

她看著那張幾乎認不出原裝痕跡,可仍是稚氣未脫充滿期待的臉,十分想哭。她找了個理由,走出門外,走到樓下,拐到診所的背後,淚已是忍不住……

誰來北京不是為了過上好日子?一年又一年,無數的人來到這裏,想拚一個出頭天。

有些人,比如她,寒窗苦讀十餘載,千軍萬馬過獨木,不停學本事,不停換取資格與人競爭,不言愛不說苦,冷暖自知,才勉強紮下了根,然後緩慢生長,等待花開,等待蔭涼。

有些人,比如尹娜,比如這女孩,揣著欲望與野心就來了。也拚搏,也工作,不過是一點點攢出一副新的麵孔,從卑微的塵土裏開出極致妖豔的花、長出向上攀緣的藤,牢牢攫取,一步登天。

最可悲的是,走如此不同的兩條路,卻仍有可能殊途同歸。她曾經認為的好日子,和這女孩想象中將來的好日子,包括同一個不靠譜的男人。

她迅速擦了眼淚,回到診室,臉上恢複冷靜。對那女孩說:隆胸手術是有風險的。

女孩說:我知道。

她說:有各種可能導致手術失敗,以及術後並發感染。

女孩爽快地說:我不怕。

那你簽字吧。

執刀十年,從未失誤。但這一次,她準備操作一台完敗的手術。

自體脂肪隆胸,她做過無數次,將提純後的脂肪顆粒,準確適量地分別注射進多個隧道,便能塑造出優美且自然的**。但如果將脂肪一次性過量注射進單個隧道,術後短時間內看不出任何差別,隻消半年或一年,那**內的脂肪一定會液化、結節,甚至壞死,最嚴重的必須切乳治療。且到那時,根本無從判定是手術不當操作,隻能怪病患出現術後不良反應。

她站在手術台前,想盡快實施這個完美的複仇計劃。躺在**的女孩在全麻昏迷之際,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角,笑著說了句:拜托了,大夫。

她的興奮瞬間變成了難受:就算這女孩有一對完美的**,跟那種男人在一起,真的會有好日子過嗎?

恍惚間,她想起了母親,穿著表演時的月白色長裙,淺淺笑著站在對麵。歪歪扭扭的瘢痕像毛毛蟲一樣趴在母親的脖子上,但母親毫不介意,依然淺淺笑著,對她說:瑗瑗,靠手藝吃飯的人,要體麵。

女孩再睜眼時,已經躺在休息區的病**。她坐在女孩身邊,靜靜看著這女孩。

手術成功了嗎?

非常成功。她說。她小心翼翼地、精益求精地,為這女孩雕琢出了一對漂亮、健康的**,三個月之後,丈夫一定也會捧著這女孩的胸,囈語般讚歎。

女孩笑了笑,又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

她有些吃驚,以為女孩拆穿了她的身份,連忙問:幹嗎說對不起?

女孩說:您一定覺得我很虛榮。

她長歎一口氣,說:不會的,我們來北京,都是為了努力過上好日子。

謝謝大夫,謝謝。

女孩不過是以她能想到的方式去爭取她想要的生活而已。

她也沒有報複女孩。一站到手術台前,她本能地盡可能完美地把手術做完。

她起身離開前,想起了一些話,眼睛濕潤起來,她摸著女孩的頭發,說:答應我,不管以後你過沒過上好日子,都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身體。我們的身體,並不是武器,而是容器。它安放著你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它還要盛放你這一生得到的愛——不隻是相互占有的愛,還有家人的愛、你的自愛。好好愛惜你的容器,不要讓它千瘡百孔,不要讓那些真正寶貴的東西,最後像流沙一樣從你身體裏滑走。

回到家,她坐在沙發上等著,等丈夫下班推門進來。

老劉,我要離婚。

你這是鬧什麽?!丈夫大吃一驚。

你聽好了,這不是和你討論,這是一個決定。我給你半個月時間,你搬出去,這房子歸我,家裏的存款與投資也歸我,車子你可以拿走。

你有病吧?!

你在外麵做了什麽你自己清楚,不要吼了,聽著太累。

丈夫沉默了五分鍾,臉色從紅轉白,然後換上一副陰陽怪氣:離婚可以,財產按法律規定平分。

她冷笑:你好意思給我提法律?你知道什麽叫過錯方嗎?你以為我在提離婚之前沒有把你那些破事兒的證據收集好?

丈夫不語。

她繼續嚇唬他:就算你能恬不知恥地和我鬧上法院,沒關係,我之後會去你們公司舉報你虛假報銷,你給情人買珠寶、睡五星級酒店,然後拿著發票去公司走賬的時候,沒有想過那麽大數額已經構成了職務侵占罪嗎?還不是一兩筆吧?

丈夫這時被嚇到了,對於這樣習慣了占著平台狐假虎威的男人,離婚算什麽?丟工作如丟命。他虛弱地回應:行,都按你說的,離吧。

她拿出準備好的協議,讓丈夫當場簽了字。丈夫癱坐在沙發上,恍恍惚如喪家之犬。她拖出行李箱,說:我回老家,陪陪我媽。兩周後回來,你趁這段時間給我搬走。

走到門邊時,丈夫對她說:夫妻一場,到頭來被你趕盡殺絕。

她冷笑,說:我就不祝你幸福了。你要的從來就不是幸福,是自利自足。

決絕是姿態,而不舍是不能示人的。讓你親眼看著曾經親密的人離開的過程,無疑是難挨的。年齡是個好東西,它會讓你懂得如何不動聲色地處理自己的情緒,甚至是失敗。

過了長江,車窗外就像換了人間。

天藍了,水綠了,影影綽綽,映出灰瓦白牆——家就要到了。

蘇州城往西三十裏,是她的家鄉。鎮子臨湖,家家繡花。母親站在家門口等她,她放下行李,一把抱住母親,親吻在母親的傷疤上。

她喃喃低語:你真美,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