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為一場失戀吃多少

有了一時的歡愉,便貪念一生的幸福,

所以失去的時候,才痛苦得仿佛失去了一生,

其實,隻不過失去了一時。

西紅柿芝麻菜佐淡奶酪比薩——這是抵達意大利後她吃的第一餐。

在羅馬機場等待轉機去巴勒莫的晚上,她和浩勳翻遍了整個航站樓,隻找到了這麽一家賣微波爐加熱比薩的食肆,抱著這裏可是意大利,能難吃到哪裏去的執念,他倆一人點了一牙,然後不得不承認,即使必勝客厚而無味的大麵餅,到底也是比這被微波爐加熱得外焦裏冷的餿疙瘩可口一些。就著冰涼的啤酒,她和他像吞藥似的一邊硬著頭皮啃比薩,一邊畫餅充饑地討論接下來到了西西裏應該吃些什麽。

聽說陶爾米納有一家漁民夫婦開的家常菜館,專賣當日現烤小海鮮,我們第一頓應該吃這個。

錫拉庫薩的早市也不錯啊,有現殺海膽與生蠔。

嗯,總之來都來了,什麽都要吃一遍!

對!我這次沒有任何計劃,就是吃,什麽都不想!

我也是!

說完這話,她和浩勳相對大笑,然後又心照不宣地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繼續埋頭吃冷掉的比薩,竟突然嚐出了幾分滋味。

這的確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又俗氣又做作,可誰的人生沒有遭遇過令自己暫時變得膽怯感覺無助隻想迅速抽離的事?而不靠譜的行徑之一,便是買一張機票有多遠走多遠,用看似海闊天空的瀟灑掩蓋無處安放的煩躁。

這是她發現有另一個她存在的第四周。

整尾的海鱸魚掏空內髒,填入鼠尾草、羅勒及蘋果,淋上橄欖油,包在錫紙裏用土製膛爐燜烤,上桌時由經驗老到的服務員現場去皮剔骨,片出兩塊細膩白糯的魚肚肉,隻淡淡撒些海鹽,清新鮮甜;手擀的意式扁麵,煮到留一點硬芯,撈到炙熱的平底鍋裏與海虹同燒,海虹遇熱釋放出湯汁,讓每一根麵條吸足海味,調味料依然隻是海鹽和風幹香草,起鍋前烹入白酒收香,是典型西西裏風味的家常麵條。

從首府巴勒莫驅車兩小時,則抵達西西裏島最著名的旅遊勝地陶爾米納,依山傍海的小城,一麵是不時噴發的活火山埃特納,一麵是如半月攬空的碧藍海岸線,一半海水,一半火焰。而居於此間的陶爾米納,真正是一座冷靜與熱情之間的小鎮。

陶爾米納並不是特別熱門的旅遊地,隻有一條商業街和一個主景點,沿著小城上上下下的石板山路,或許可以走去藏在那些深巷之中的家庭小酒館,也可以一路走去古老的格雷科劇場——那裏是一處遺址,頹敗而空曠,像一道此去經年漸漸長出了姿態的舊傷口,供人憑吊。

內心不安靜的人卻最受不了無聲。

她和浩勳在露天劇場裏坐了一陣,竟有些麵麵相覷。千言萬語是有的,隻是在這鬆風隱隱、海浪陣陣中反而說不出口,畢竟,花了大價錢,飛過千山萬水,再坐下來傾倒心中的不甘與怨恨,顯得有些暴殄天物。

去吃飯吧!她和他果然異口同聲地說。

在劇場遺址旁的臨海餐廳,她吃白酒汁海虹意麵,浩勳吃香草烤海鱸魚。她吃一陣,放下刀叉,緩緩地說:還記得我為他做的第一道菜,也是一條魚。

她並不會做飯。鱸魚買回來,花刀不知輕重地劃下去,直接把魚剁成了三截,之後她又按著食譜,用米酒、醬油之類的調料笨拙地醃製,大火蒸了七八分鍾,魚肉還夾著生,就端上了桌。他吃了一口,說,蠻特別的,我喜歡。於是她滿心歡喜。

之後有段時間,她總約浩勳去菜場,讓浩勳教她買菜、做菜。浩勳是她雜誌社的同事,做生活方式專欄的編輯。幹淨孱弱的男孩,喜歡下廚、養多肉植物以及與居家生活有關的一切。他始終夢想著有一個人出現和他一起過細水長流的生活,在翹首以待的日子裏,他和她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同樣癡迷戀愛,又同樣患得患失、同樣有些許自卑,但不同的是,浩勳的自卑是因為長相的平凡,而她的自卑卻是因為美而不自知。

看她翻翻揀揀蘿卜、白菜,興奮得如同挑選新款鞋履,浩勳問她:你從來又不是靠賢惠取勝,已經拿高分了,何必還要硬解加分題?她笑,說:這個人不一樣。

似乎每一個人,都是為了那個不一樣的人,才開始去做自己不擅長的事,不自覺想得更遠一些。仿佛要快步走到前麵,早早鋪下地毯,令那個人自在又神氣地走向你的去向。

隻是,若曾自己試過,便會知道:即使把最不擅長的事做成了最擅長的事,也未必是做了一件令對方領情的事。

她的清蒸鱸魚做得越來越熟練:在他們交往一百天的時候,她學會把鱸魚精準地用刀片開攤平,撒上切得細細的青蔥紅椒,有了餐廳裏的賣相;在第二年的情人節,她熬了豬油,為的是蒸魚前在魚腹內抹上一層,然後得到鮮香腴美的口感;終於在他生日那天,她不但端出了無可挑剔的清蒸鱸魚,還做了五六道有模有樣的大菜——她把不擅長的事,變成了技能。

可他卻吃得越來越漫不經心,吃飯時玩兒手機,吃完以後不鹹不淡地說一句,還行吧。

其實她為他學會的,遠遠不止做飯。她滿腦子都是如廚具廣告的畫麵:他下班回來,從後麵抱住做飯的她,說,好香呀。然後場景切換到一個溫馨的客廳,燈光柔和、配色完美,也許還有一個活潑的小孩。為此,她全然無心工作,想著下班要買哪些菜,搭配什麽樣的花,他昨天穿過的襯衫要洗,他明天要穿的西服得熨。

浩勳奚落她:又沒領證兒,也沒花他的錢,何必早早就當起了老媽子?她說,總得收收心,以前我太愛玩兒了,現在要有點兒過日子的樣子。浩勳繼續問她,他也是個愛玩兒的,這你在認識他的時候就知道了,你怎麽能確定,他現在也想過日子?她想了想,特別認真地反問:有誰是真心愛玩兒呢?

她在不久後,通過一個極其隱蔽的線索,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依然是一頓晚餐,她駕輕就熟地蒸了條魚,他回來,漫不經心吃了一口,似乎想起什麽,突然對她說:還是上次你用豆瓣蒸的好吃,今天的淡了點。

她愣了一愣,然後一切仿佛拚圖歸位——所有那些未接的電話、聊個不停的微信、號稱與哥們喝酒的夜晚,乃至臨時決定的出差……全都一一關聯、拚出畫麵,令她看到真相。

原來,他在默默吃著另一條魚。

新鮮的海膽從市場買來,就近找一家餐館,讓老板煮一盆意麵,淋入橄欖油,稍稍添些青醬,拌進新鮮羅勒,麵上桌,才把海膽撬開,將肥美的海膽黃澆到熱騰騰的麵條上,讓海膽黃微微蒸熱、化成濃稠的醬,再就著蔬草清香,大口大口吃下。

在錫拉庫薩,漁夫和主婦都這麽吃。

沿著東部海岸線順勢而下,到達西西裏最美的海邊小鎮錫拉庫薩。據說搞創作的人一生至少應該來一次,因為那些偉大的古希臘劇作家、哲學家,都在此地完成了永垂不朽的名著。然而,此地還有更引人前來的原因——電影《西西裏的美麗傳說》在此拍攝,美豔不可方物的莫妮卡·貝魯奇就是款款走過這裏的大教堂廣場,坐定下來,掏出一支煙,讓男人前仆後繼,而自己萬劫不複。

她和浩勳租住在小鎮城外靠海的一所老宅子裏,數十米挑高的客廳、磨出線的東方地毯、已經被包上了漿的黃銅把手,古舊於無聲中,自有歲月流金、現世安好。房子是她在Airbnb上找到的,預定申請者眾多,房東要一一審核,後來竟然就訂給他們了,浩勳一看她的注冊資料照片,說:長得好看才是通向世界的護照啊!

老宅子的房東親自出來接他們,是個陽光帥氣的意大利小夥兒,叫達米安。小麥色的皮膚,黑而卷曲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一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正是Dolce & Gabbana廣告裏走出來的西西裏美男子。房子是他奶奶的,被他改成了民宿。她和達米安在見麵前有過大量的交談溝通,於是並不生分,達米安給了他們倆擁抱,然後指著浩勳問她:這是你男朋友?

她笑笑,說:好朋友。

達米安做了個抹汗的動作,長籲一口氣,說:那我就放心了!租給你這麽美的姑娘,結果是來度蜜月的,那我得多傷心啊!

他們大笑,達米安在前麵帶路,浩勳在後麵小聲跟她說:你看,來西西裏就對了,別說療情傷,你就在這兒現找一個把婚結了都成啊!

二樓的主臥,推窗即是大海,她站在露台上,吹著海風,並不說話。達米安在一旁,問:你們接下來要做什麽?

她和浩勳相視一笑,說:吃!

在錫拉庫薩的露天市場,他們吃得忘乎所以,吃了海膽麵,吃了塞了滿滿奶油的西西裏煎餅卷,又買了幾隻紫得發亮的甜李子就著本地產的冰鎮白葡萄酒吃,最後撐得根本走不動道,隻好覓了街邊一處咖啡館坐著曬太陽、等消化。午後陽光刺眼,曬得人渾身充滿暖意,心內的邊邊角角也開始萌動,話就開始多了起來,她說:達米安挺有意思的。想了想,我就是喜歡那樣嘴甜的男人,達米安也好,他也好,這都不是沒有原因的,一切早已在成長中注定。

她的母親是京劇院的青衣,高挑美麗,走路帶風,臉上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情,仿佛走到哪裏都是舞台。她姣好的麵容和挺拔的身姿便是傳承於母親;而她的父親在本地經營一家頗有名氣的餐廳,長袖善舞,八麵玲瓏,但難免有一股市儈之氣。母親看父親總是嫌惡的,時常提醒她:別學你爸爸。

還在上初中的時候,她也聽聞了父親的風流韻事。有些說是電視台的女主持人,有些說是她家餐廳裏的女領班,因著母親有名、父親有錢,街坊鄰裏似乎都想看她家出亂子,想看她高傲的母親哭得披頭散發不管不顧,於是種種傳聞從家屬院一路傳到了學校。母親對此是置若罔聞的,每天一到放學時間,母親就準時出現在校門口接她,兩人一路無言以對。有時候,她很想給母親說說學校裏發生的新鮮事,她又因為作文寫得好受到了老師表揚。但當她望向母親,母親的眼神裏卻是一片虛空,木訥地坐在她旁邊,宛如一座泥胎。那種虛空,毫無生氣,無法解讀。沒有任何暗湧著的情緒,亦沒有頹然困乏的跡象。母親的內心是死了。多年後,她得出這個結論。

父親,父親總是鮮活的。父親會給母親買花,會帶著她們母女倆逛商場,殷勤地給母親挑衣服,問她:媽媽穿這件好看吧?媽媽穿什麽都好看!父親幾乎記得母親娘家每一個親眷的生日,臨到日子,他就替人張羅好,安排酒席,送女眷們足金首飾,給男人們包厚實的紅包。娘家人對父親有口皆碑,有一次她甚至聽到大姨勸媽媽:男人對你好就行了,你管他那麽多?!

終於有一次,陌生女人的電話打到家裏來了,母親接完電話,坐在客廳裏一言不發地抽煙,等到晚上九點來鍾,父親回來,母親也不吵也不鬧,說:你搬出去,還是我搬出去?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臉。沒想到,父親居然撲通一聲跪下了,抱著母親說:你別聽外麵胡言亂語,我離不開你。

母親冷冷地說:這件事已經決定了,你別讓你女兒看笑話。

最終是父親搬了出去,好勝要強的母親在接過判決書後幹的第二件事,便是把家裏所有屬於父親的東西,分毫不落地掃地出門。

和母親一起生活,富足,卻壓抑。母親醉心於演出,丟下一疊錢給她,說,晚上我不回來吃飯,你自己隨便吃。她有時候晚上也不回來,第二天才出現在家中,臉上毫無愧疚,也不解釋。母親像一個冷漠的男人,逼得她倒要小心翼翼地去溫暖、去理解。

她說她很小就會喝酒,反正母親不在家,她會買幾罐啤酒、半隻燒雞,就當作晚飯。有一次她在家裏喝到第三罐,母親突然推門進來,她一時呆住,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結果母親坐了過來,開了一罐跟她一起喝,末了,對她說:以後少喝啤酒,兩三杯差不多了。你一個小姑娘,年紀輕輕喝出啤酒肚,多臊!

和所有同學不一樣,她很期待高考,很想趕緊考個大學離開家。她有時候覺得是不是因為自己身上流著父親的血、眉眼之間有些父親的樣子,使得母親對她也很嫌惡。

她後來考上了中國傳媒大學,母親也並不十分滿意。送她去學校報了到,母親領著她去東方新天地買衣服,看著她試穿一身身嬌俏可人的少女服飾,母親由衷說了句:還好我把你生得漂亮。

這句話,被她默默記下來了。她後來一直沒怎麽好好談過戀愛,總是患得患失,怕別人隻是貪圖一時新鮮,長久不了,不如不開始。

直到她遇到這一位,嘴甜且無比真誠,從認識第一天開始,他對她的讚美,從語言到物質,一刻不曾停過。他說她是他這麽多年遇到過的最美好的女孩,那麽漂亮,卻有一種平凡女孩藏匿得很深但還是會被發覺的謙卑;他送她昂貴的首飾,說曾經隻送前女友們皮包,她們可以在當季炫耀,而下一季,誰又會記得呢?但首飾,好的首飾是可以天長地久的,而且可以藏在自己的胸口或者衣袖裏,敝帚自珍似的,是他想好好珍藏她的心意。她一開始誠惶誠恐,更多的是害怕,她遇到過各種大方、舍得的男孩子,但他們是笨拙、不善於表達的,為你花錢、取悅你,統統有一種不由分說的霸道,你接受了,嘴上便不會再多說一句。偏偏這一位,如此樂於表達心中感受,仿佛行吟詩人,將一切如歌的行板唱出,他不吝嗇誇耀與逗趣,漸漸令她相信:自己是值得的。過去二十多年成長中的挫敗感,被這位撫平,於是所有等待和堅持都有了意義。

她在路邊咖啡館和浩勳聊了這一陣,突然說:去海邊喝一杯吧。要到日落了。

他倆朝錫拉庫薩城門走去,這座小城建立在高高的峭壁之上,自給自足,如一座城堡,僅有幾條棧道朝下通往海邊,人們在碧綠如翠的水中遊泳,牽著狗的戀人們三三兩兩坐在海岸巨大而光滑的石塊之上,沐浴著落日前的餘暉,看萬千雲彩變幻。

他倆換到了直對海麵的觀景餐廳,兩杯香檳過後,她對浩勳說:你知道我媽知道我跟他在一起以後說了什麽嗎?

交往半年後,她決定帶他去見自己的母親。父親早已再婚,有了新的家庭,還有孩子。她借著一個國慶帶他回老家,他在當地最好的酒樓安排了包房,給她母親買了一條梵克雅寶的貝母項鏈,在飯桌上,他一個勁兒地陪她母親喝酒、聊天,俏皮話說個不停。她開心極了,覺得皆大歡喜。

晚上他很禮貌地去住酒店,她和母親回家。她問母親:你覺得怎麽樣?母親不鹹不淡地把禮品往梳妝台上一扔,說:這樣的男人多半靠不住,太會揣摩女人心思了,全是套路。

那一瞬間,她幾乎惱羞成怒,不管不顧和母親吵起來:你憑什麽這麽說他?你為什麽覺得一切都是別人有問題?如果不是你當初那麽強勢,那麽冰冷,爸爸會走嗎?!你心裏麵有恨,一直打擊我,就盼我不好!

母親很冷靜,說:你爸爸和我的問題,是一回事。你男朋友的問題,是另一回事。我這麽多年,混在五光十色的圈子,有些經驗你不願意聽,但它依然是存在的。我什麽時候打擊過你?我一直是提醒你。

她氣極,說:我這麽久以來,最大的擔心就是害怕長成和你一樣的人,冷漠、無情、沒有生活。就算他有問題,我也願意去麵對。哪個人沒有問題?我可不像你,半點不容人!

第二天一大早,她氣鼓鼓地去酒店,叫醒他,改簽飛回北京了。在飛機上,她對他第一次表白:我想和你在一起,好好生活。

說到這兒,她又一飲而盡,對浩勳說:現在你知道,我那時候為什麽要學做飯了吧?

夕陽時分,遊泳的人們紛紛散去,周遭寂寞寧靜。偶有海鷗飛過,發出一聲啼鳴。他看著她,她看著他,到底是他先落淚了。

晚上回到老宅子,達米安不讓休息,執意拉著她去城中廣場看他和朋友的樂隊演出。這個時候古城並沒有太多遊客,來的全是本城居民,大家三三兩兩聚集在露天廣場,看演出是免費的,樂手家屬們隻弄了個吧台賣酒水。達米安塞給他倆兩瓶啤酒,十分自信地登台去了,他彈鍵盤,第一支曲子是No woman no cry。達米安邊彈邊往她這邊看,浩勳喝著冰冰的啤酒,對她小聲說:這豔遇你可別錯過。

達米安彈了一會兒徑直走下台,邀請她跳舞。她笑笑,說:不跳,累了,我要回去睡覺。

達米安很受傷,怏怏地說:隻是跳個舞嘛,好殘忍。

她說:時差上來了,想早點睡,明天才有精神出去遊山玩水。

沿著石板路往回走,浩勳責備她:別人失戀了,往外倒貼都要給自己找個消遣的備胎,這麽好的對你投懷送抱,你裝什麽三貞九烈啊!

她還是笑,靜默片刻,說:我何嚐不想傷害他,或者忽略心中感受。隻是,到底是愛得太投入,所以一切好時候,都帶上了他的樣子。今晚的月色、今晚的曲子,包括今晚的男孩,多完美,可惜,剛才我想伸手出去,那一刻心裏突然就閃出了一首歌:《可惜不是你》。我有點又惡心又難受。

聽她這麽一說,浩勳也有些難過。說:我懂。

你在就好了——這個卑微的念頭,像每一個站在原地不肯走的人:可恥,固執。

浩勳說:好多次我也想,打個電話過去,承認自己放不下也不想放,求再給我一個愛下去的機會;又或者隨便找個什麽人,趕緊開始,每天膩膩歪歪地過日子,總是會日久生情的吧?可惜,自尊成了雙刃劍,我既不想作踐自己,又不想欺騙自己。最終,我四處遊**,我大吃大喝。我胖得身材走形,於是更有理由責備自己活該;我奉勸別人別想太多、盡快重新開始,自己卻寫了無數傷心的句子,以及那些最終不敢發送的短信。

他倆不再說話,各自埋著頭踩著月光走路,遠遠地,達米安從身後跑了過來,笑嘻嘻地說:不想跳舞也沒關係,明天我開車帶你們去拉古薩吧!

熟米飯捏成團,裏麵包上番茄牛肉醬和芝士,用油炸得外殼酥脆。咬開是滾燙的餡兒料,類似江南的粢飯糕,卻是地地道道的西西裏風味小吃。

開車去拉古薩,明明是西西裏,卻有托斯卡納的風貌。沿途經過村莊、丘陵、起伏的葡萄園、隻剩下老人留守的小鎮,如同一部舒緩的公路電影。達米安在車裏放起了《天堂電影院》的原聲,令這車裏的人,一時不知身是客。

快到拉古薩的時候,他們經過一片綠草如茵的小山坡。山頂上,有一株巨大的榕樹,濃蔭蔽日,矗立在豔陽之下,如同一幅十七世紀荷蘭自然主義畫派的風景畫。她和浩勳交換了一下眼神,毫不猶豫讓達米安把車停下,帶著從快餐店買的炸飯團和一瓶西西裏本地白葡萄酒,朝榕樹走去。

或許是不想讓我媽看笑話,或許是覺得值得原諒一次,總之,我努力了。她說。

達米安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在旁邊幹坐著傻笑,十分可愛。

戀愛中的女人是傻裏傻氣的,而警覺起來的女人是無可匹敵的。

當他那一次不小心說漏嘴後,她便知曉,一定有另一個女朋友存在。而且,還不是那種露水情緣,畢竟,他是甘之若飴享用過另一種家庭烹飪的。

大家還在狂熱玩兒微博的年月,要查實何人、何地、何時開始著實簡單。她打開他的微博,把他關注了的所有人捋了一遍:剔除名人、同事、共同朋友,剩下還有幾個不明身份的女孩,必是其一。

她一個個相冊點進去查找,都是精致的姑娘、都有不俗的品位與美好的生活,每一個都配得上他——想到這一點,她難免有些難過。終於,她在一個比她小四歲的女孩相冊裏,找到了那條魚,那條讓他心心念念用豆瓣醬蒸的魚。圖片配的文字是:一起吃晚餐。

如五雷轟頂,她渾身發顫,雙手巨震,哭都哭不出來,女人都是在這一刻恨自己直覺太準。平靜下來以後,她自然想到退出,用那種體麵的方式——收拾好他的一切,快遞到他的家,不解釋,不追問,隻說一句:今後不必再聯絡了。

但她突然想象出母親輕蔑一笑的模樣:看吧,我早說什麽了?

她很快就從那女孩的微博裏找到了一切信息。令她驚訝的是,那女孩其實就住在她家附近,她們甚至去同一個菜場。隻是,她在周末才會去買下一周要吃的菜,而那個年紀小小的女孩,似乎在北京上語言學校準備出國,可以隨時去菜場。她對照那女孩在微博曬出買菜下廚照片的那些天,他都“恰好”在出差或者在應酬。想到他是如此膽大妄為,寒意就像冰冷狡猾的蛇一樣,從腳底盤上來,在她的耳旁吐出芯子,噝噝作響。

她在攤牌與放棄中自我僵持著,一天一天從微博偷窺那女孩的生活,竟然令她對她有一些憐惜。女孩是重慶人,這從她做的家常菜裏顯而易見。她時常給他做豆瓣蒸魚、水煮牛肉,以及從老家帶來的自製熏腸;家境也不壞,父母要送她出國,她執意在出國前來北京一邊學習語言一邊找工作實習,其實隻是迫不及待地脫離約束、及時行樂;孤單是一定的,不然也不會在微博上通過千絲萬縷的關聯發現他、關注他,然後上了他的鉤、成了他的人,女孩屢次在微博裏形容與他的相遇是“緣分”“注定”“二十歲的第一場好運”,甜蜜而無助,蒙蔽在一廂情願的幸福與忠誠裏;女孩在北京幾乎沒有朋友,生活的樂趣隻有兩麵:靠買東西曬東西支撐起一時半刻的虛榮,以及,他來陪伴的時候,那種發自內心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驕傲。

是的,那女孩比她更需要他。

終於有一天,她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一大早去了女孩學校附近的咖啡館,給女孩微博發了條私信:我們都是他的女朋友,我也是才發現的,我沒有惡意,你想聊聊嗎?我在你們學校附近等你。

等了三個多小時,女孩來了。她自己年紀也不大,但那女孩更是青春無敵,從小被家長保護得很好,臉上一點世故都沒有,風風火火走了進來,看見她,蒙了一下,怯怯地叫了一聲:姐姐,你好。

女孩坐下來,兩人不說話,卻瞬間感覺到了共同分享的一些東西:曾經的快樂、幻想,與此刻的幻滅、委屈,還有同情。然後,兩個人竟同時哭了起來,女孩一麵哭,一麵不停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她也道歉: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但我覺得你必須知道。

兩人哭了一會兒,女孩說:去我家裏坐坐吧。

她跟著女孩去了她的家,一進房間,她就感覺到他在這裏生活的氣息,浴室的須後水是他的味道、冰箱裏存著他喝的酒、床頭櫃上擺著他沒看完的書,他仿佛隨時會走進來,在沙發上坐下,然後笑著問她或者她:寶貝,今天過得開心嗎?

最絕望的還不止這樣。

她們兩個人,手裏拿著各自的線索,開始拚圖。拚到最後,他還有一部分是未知、隱秘的。譬如在她們倆都沒有見到他的時候,他給她的說法是去上海出差兩天,而卻隨口告訴這個女孩要陪客戶去沈陽看活動場地。如果這其中任何一種說法是真實的,他又何必對另一個人說謊?

所以,唯一的解釋是,腳踩兩隻船也並不能令他知足,他是個貪婪的職業獵人,哪裏有動靜,他就瞄準、扣響扳機,用一枚貌似幸福的子彈,擊倒另一個女孩。

得出這個結論,令她倆一陣惡心。但,問題同時也解決了:根本不是誰應該退出、誰應該成全,而是,誰都要盡早結束這一切,帶著這不可思議又真實慘烈的人生教訓,盡快開始一清二楚的下一段人生。

她結束這段關係的方式相當精彩。

沒兩天,他下班回到她家,她已經做好晚飯。他毫無察覺、百無聊賴,直到她一盤一盤地從廚房裏端出那個女孩的拿手菜:豆瓣蒸魚、水煮牛肉、四川熏腸……然後她對他說:吃吧,今天的菜應該都是你愛吃的。

他強裝鎮定,問:在哪裏學的新菜?她冷笑一聲:吃吧。

她給他倒了一杯酒,自己先一飲而盡,說:今天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對她賠禮道歉。上次你和我回去見她,那晚上我和她吵了一架,為了你。她說了些不好聽的,我聽不進去。但我終於不能否認,她是對的。

他放下筷子,開始驚慌。

以前我總覺得,我媽是個怪物,我從小就被她打擊,尤其是我爸和她離婚後,我做所有事情都是為了她,我努力學習、我守規矩不早戀,全是為了讓她開心。我從來不去想做這些事情對我有什麽意義,隻要她開心就好。直到我認識了你,我第一次覺得,我挺開心的。就算是為你做飯、給你熨衣服,都不是為了你開心,而是,我做這些事,我本身很開心。所以,跟我媽吵完以後,我是下了決心的:我一定要和讓我這麽開心的人好好在一起。

他剛想開口道歉,她製止了,和他碰一下酒杯,她又幹一杯,說:幹了吧,我們還是有過好時候的。

我跟我媽道了歉,你猜我媽說什麽?我媽哭了,真的,她離婚簽字時都沒哭,這一次,她居然為我哭了。她說對不起我,她太自私了,從小到大,一心想把我**成眼界高、標準高、心氣高的女孩,結果用力過猛,反倒讓我成了標準低的姑娘。你的那些把戲,她一眼看得穿的,我卻看不穿,因為我是被她苛責長大的,現在隨便一點甜頭,就足以令我什麽都不顧了。

她越冷靜,他越害怕,眼淚都快出來了。

吃完這頓飯,你走吧,你的東西和你送我的東西,我都扔了,大家都沒必要睹物思人。

他立即起身抱住她,說:別這樣,我隻對你是真心的!

我相信,你對我、對每一個都是真心的。你的本事就是次次真心,好像你的一切都給不完似的。

他又說:我是說真的,我給你的,從來沒給過別人!我有時候管不住自己,但我隻考慮過和你定下來。

別抬舉你自己。你以為你是誰?你跟我一樣,一個中等城市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憑借聰明,也很努力,在大企業做金領,一年說多了拿個百萬年薪就把自己當皇帝作威作福?我幾時輪得到你挑、你定?我難道該榮幸?說真的,我明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醫院驗血,你那麽髒,我怕。

他嗖地跪了下來。

你還吃不吃?不吃我收了。

過了一陣,他見事情已經沒有轉圜,隻好離開。臨出門前,她對他說:對了,你還有一頓飯要吃,她那邊那桌,是我做的菜。

聽她說完,油炸飯團子也吃完,酒也喝完,太陽也漸漸又隱於山巒了。

浩勳問她:還去拉古薩嗎?她說:不去了,就到這兒就挺好的。我們回去吧。

達米安起身,一把摟住她,說:雖然剛才我什麽都沒聽懂,但感覺你不快樂。為什麽呢?還能有什麽人值得你的眼淚?

她不好意思,說:大概是我們這些中國姑娘的問題吧。

達米安說:不對,不是中國姑娘的問題,是你們這些傻姑娘的問題。

她終於笑了,踮起腳尖,親了親達米安的臉頰,說:我,一個中國傻姑娘,還需要一些時間解決自己的問題。

達米安一攤手,看了看浩勳,浩勳逗他:我沒問題啊,你行嗎?!

達米安驚恐地朝山下跑去,邊跑邊說:晚上我們去吃烤烏賊和開心果海鮮麵啊!

半途而廢,並沒有關係。人生何必給自己設那麽多非要到達的目的地。

如手鐲一般寬厚的筒麵燴入龍蝦鉗,最後以龍蝦腦熬製的紅湯調味,起鍋前撒一把新鮮歐芹;上好的牛肋肉烤至半熟,切成薄片,什麽也不放,隻佐幾粒烘幹的丁香,半隻鮮切檸檬擠出汁。小菜是油炸的芝士餡兒南瓜花,配以清爽的白詩南葡萄酒,一個一隻,停不下來。

從羅馬轉機回北京,在意大利的最後一晚,他們去了Margana廣場附近的某家百年餐廳。牆上掛滿了這家店往昔夢幻般的常客:伊麗莎白·泰勒、奧黛麗·赫本、索菲亞·羅蘭……在她們的注視下,他倆毫不節製地暴飲暴食,如同末世狂歡。

吃完飯,他們散步回酒店,途中經過許願池,已近深夜,又在下雨,噴泉周圍已經沒有什麽遊客。浩勳掏了掏口袋,摸出幾枚硬幣,說,來都來了。

浩勳背對著許願池,先從左肩扔了一枚錢幣進去,一願還有機會重回羅馬。接著,又扔了兩枚進去,二願我愛的那一位也能愛我。輪到她,她先扔了一枚進去,浩勳又給了她兩枚,她怔怔站著,發呆了好幾分鍾,然後忍著眼淚,問浩勳:我是不是挺賤的?

浩勳明白她的意思,趕緊拉開她,把她手上的兩枚硬幣搶了回來,說:這個願你不能許。

她終於忍不住,開始哭,說:我太沒用了,我對他就是恨不起來。你說,我要是裝傻放過他這一次,這日子是不是還能過下去啊?畢竟,他瞞我瞞得挺好的,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是很有趣、很貼心。

浩勳說,你是喝多了,明天早上起來你就不這麽想了。

萬一再也遇不到合拍的人怎麽辦?

萬一遇不到,我們還是要自顧自地好好生活。幸福是一種多樣性,就像是橘子、蘋果、香蕉、桃子……一堆豐富的水果,而不是一個孤零零但巨大的西瓜。我們時常因為遇到一個人,全情投入,就忘了在遇到他之前,我們本身已是完整的。我們有工作、有朋友、有並未失控的生活,就算吃了龍肉,也不過是知道人生有另一種滋味,但活下去的必須,都還在你自己手裏。

可是真的很痛苦!

誰不痛苦呢?誰不希望遇到一個人,可以放心將自己交付出去,從此少孤單一些、少操心一點,甚至還能有任性的權利,被保護的幸運。有了一時的歡愉,便貪念一生的幸福,所以失去的時候,才痛苦得仿佛失去了一生,其實,隻不過失去了一時。

他如果回頭、痛改前非,還可以在一起嗎?

別傻了,別幻想人們能隨隨便便就做違背本性的事,處處留情是他的生活方式,或者是他安撫某些無法愈合的心靈創傷的唯一辦法,如果你真的那麽重要,從一開始,他就會試著去對抗,而不是發展出二三四五六。就算他回頭,也不要同意,讓他知道,有些東西他再也得不到。你就成為他這一輩子最牽掛的女孩子好了。

我還會好起來嗎?

你不但會好起來,你還會迅速地好起來。沒有人會真的願意用別人犯的錯來懲罰自己。

你會好起來嗎?

我也會好起來,我沒有做錯什麽,我也沒有愛錯人,隻是時間到了,有些人就要走。但我還是值得幸福。

浩勳和她在下著小雨的街頭坐到酒勁散去,兩個人狼狽地回到酒店。第二天早上醒來,出發去機場時,浩勳問她:你還記得你昨晚說了些什麽嗎?

她笑笑,說:記得,但我更記得你對我說的。

回到北京後,她沒有再約浩勳吃飯。彼此忙著工作,以及減掉在西西裏半個多月吃出來的肥。

一個周末,她約浩勳出來吃早午餐,對他說:達米安要來北京了。

浩勳大喜,問:真的?!

她說:達米安一直有給我寫信,問我的問題解決沒有。我前兩天給他回信:解決好了。

所以他後來有來找過你嗎?浩勳又問。

找了,天天發短信,也約我吃飯,但特別沒意義。有時候我手賤,還會去他微博看一看,我都不用刻意去翻,他的生活裏從來就沒缺過姑娘。

那你還恨他嗎?

說真的,我不恨。我現在也不是要鉚個勁兒活得比他好似的。其實,那個女孩讓我觸動挺大的。她已經順利出國了,在國外,讀書、打工,結交新的朋友,開始新的戀愛,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我覺得年紀小就是恢複得快。有一次我也問她:你還恨他嗎?人家特別爽快地說:誰還記得他啊!自己的生活還不夠好好活的嗎?我一想也是,誰這輩子沒受過傷、遭過騙,總不能因噎廢食吧?

那你現在還不好好吃一頓慶祝一下?

不吃了,熱量沒有辦法轉化成愛,熱烈活著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