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決定去形婚

我來北京不是為了你,你來北京也不是為了我,

但我們倆的目的是一致的——為了愛、為了更好的生活、

為了活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據說很多的婚姻到了最後都是各玩各的、不存在性關係,那一段婚姻如果從最開始就各玩各的、不存在性關係,是不是更能維持下去?

她坐在車裏刷手機,看到一條女明星出軌的新聞,有評論說那就是“開放式婚姻”。於是她想到這個問題,覺得似乎也沒什麽不可以。隻是她轉頭看了一眼正在開車的成辰,內心又翻湧出絕不能被察覺的情欲——想要他,想占有他,想從他的唇深吻,一路向下,到壯闊的胸、到緊實的腹、到修長的腿……想和他擁有事實婚姻。

誰不想要成辰這樣的男人?俊朗、體麵、對女人仿佛有用不完的溫柔,良好的品位,又有足夠的財力可以支撐,看他的手指,指甲光潔整齊、從未見灰,指緣找不出一根倒刺,便知他連這麽小的細節也在用心經營。光這一點,已比許多男人賞心悅目。

成辰察覺她的凝視,臉紅了一下,卻不知她的心思,自顧自地說:我想了想,一會兒你先陪我去訂西裝,我訂兩套,大概能返一萬多元,這樣你買包就不用花錢了。正好護膚品也快用完了,跟你說,我最近發現一個麵膜特好用,熬夜之後敷一張,皮膚跟打了水光針似的,又潤又彈……

她啞然失笑,將臉別過去,好像從一個世上最壞的愛情童話中醒來:白馬王子解救了公主,帶回夢幻城堡,又甜蜜又真誠地對她說:我孤單了許久,好不容易找到你。公主,留下來吧,和我逛街、買衣服、敷麵膜聊心事,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以姐妹的關係。

人生每一次選擇都像是命運在與你談判。這一刻,她聽到她的命運在耳邊循循善誘:接受吧,這是我能給你的最佳出價。

曾經連她自己也以為,作為女人,又身在這個行業,是絕不可能單身的。

她那高瞻遠矚的母親,早在她中學時期,便已為她規劃好了一生,上一流大學,學財務或金融,再考研究生,畢業了就進銀行。母親說,能進各家總行的,都是不簡單的人,要麽有家世,要麽有本事,你好歹也是出身良好的女孩子,在銀行係統裏算稀缺資源,我能為你操的心,也就這麽多了。之後無論你嫁給誰,都至少安穩太平。

母親要她拚,母親也為她拚。

身為河南某市局的領導,母親的潑辣是遠近聞名的。她最被傳頌的,是令人咋舌的酒量。據說某一次招商引資酒會,席間隻有她一位女性,舉止輕浮的企業代表團團長揶揄她:大姐,男人們喝了酒就管不住自己,你要不先回避一下?母親輕哼一聲,問:老總想怎麽喝?團長順手抄起一瓶五十二度的五糧液,用喝啤酒的玻璃杯倒了差不多滿滿一杯,嬉皮笑臉地說:我先幹為敬。見這男人急赤白臉地飲盡,母親輕描淡寫笑意盈盈:您看您,喝這麽急,酒全灑出來了。您這杯酒,一半是襯衣喝的。我們女人家,這麽喝不文雅。母親說完,讓服務員送來一根吸管,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吸管插進白酒瓶裏,喝汽水似的,用吸管將一整瓶高度白酒霎時喝光,且神情自若,連個嗝兒都沒打。男人們無不大驚失色,代表團團長更是一拍胸脯承諾:大姐,我服了!合同你說怎麽簽咱們就怎麽簽!

在她的印象中,母親常年是醉醺醺的。她回來很晚,家裏時常隻有父親與她吃晚飯。母親到家也不言語,草草洗漱後倒頭就睡,父親不願沾染她的酒氣,在書房裏搭了個床。一家三口,像合租的陌生人,生活在各自的軌道上,彼此可見,卻彼此不相聞。

上高中的時候,父母離了婚。她開始一個人吃晚飯,母親依然醉醺醺地晚歸。沒了父親,母親偶爾喝得更醉,到家時幾乎不省人事,胡言亂語,罵領導、罵企業家、罵父親。這令她反感,導致她一度頗為叛逆,有一陣子學習成績滑得很厲害。

終於有一次期末考試,她從年級前十五名跌到了五十多名,拿著成績單回家,她滿心不在乎。母親看了成績單,一言不發,隻怔怔看著她,看得她心底直發毛,估不準那一頓劈頭蓋臉的耳光何時落下。沒想到,母親竟然毫無聲息地從座位上滑下來,軟軟在她麵前跪下,說:康倩,我對不起你。

這下她慌了,馬上撲通一聲跟著跪下,拉扯母親哭了起來:媽,我錯了,您別這樣。

母親不應,隻伸出手來一邊幫她整理頭發,一邊數落自己:你看你,長得一點不像你爸,就長得像我,這以後要吃多大虧啊。我對不起你,沒能給你一副好樣貌。

這話分明比耳光更令人難堪,她覺得不可思議,但看向母親,看著母親男人般的寬臉闊鼻,並無風情的眼角眉梢,又覺得她的確是跟母親如出一轍——畢竟,在學校裏,她也未曾收獲些許愛慕。

她哭了,感覺羞恥、殘忍,母親依然不緊不慢,又不依不饒:你是我生的,我看你當然是樣樣都好。但再過幾年,你上了大學,再參加工作,就知道社會對女人的殘酷:你要是長得好看點,哪怕學曆不高、辦事能力不行,也有人願意俯就下來為你解圍,因為愛美是人的天性。要是像媽媽這樣,那麽同一件事,男人做到八分,你就要做到十分。沒了性別優勢,你得拿別的來填補性別劣勢。

說到這兒,母親揉了揉自己的胃,恨恨地說:我是真不愛喝酒。

她埋著頭嚶嚶地哭,母親繼續輕言細語地說:但有什麽辦法?想你以後考上北京的重點大學,去了大城市,我這當媽的,總要盡力為你鋪鋪路。可是,現在看你似乎對學習也沒什麽興趣,恐怕以後最好的打算,也不過是進我的單位、接我的班,留在咱們這個小城市,找一個像你爸爸那樣沒用的男人,生兒育女,最後也是為了他們的前程,把胃喝壞,把家拆散。

說到這裏,母親有些哽咽,撫摩著她的臉說:我是真不忍心看你過我的日子。

她哭得泣不成聲,連連道歉:媽,對不起!我保證好好學習,絕不讓您操心!

母親這才站了起來,坐回沙發上,像什麽都沒發生。

然而這一番對話,對她產生了巨大的震懾力。“不能重複我媽的人生”,成為她最深的一種意念,在每個節骨眼冒出來,左右她的選擇、決定她的判斷。當然她現在明白,是母親太有手段,為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膽寒之外,更有敬佩,要不然母親也不會一路扶搖直上,在男人的政治、男人的商道裏如魚得水,幾年後順利成為本市少有的女局長。

而她在那一次之後,成績再沒跌出過年級前十,母親極少過問她的學習,隻在填報誌願時替她做主報了中國人民大學的金融係,並告訴她:考不上就複讀,去二本沒意思。

她如願考上,又按母親的意思,本科畢業後讀研究生。在學校那幾年她過得單調卻不渾噩,雖然離家千裏,母親卻如影隨形似的,時不時就站在她的身後,不痛不癢地問一句:你的優勢是什麽?

臨畢業前,母親飛來北京,帶著她拜訪幾家商業銀行的負責人。比較來比較去,最後在飯桌上對其中一家交底:康倩的叔叔,是我們地方上的納稅大戶,我這次來他特意叮囑了,康倩畢業去了哪家銀行上班,他就把他們企業一年的流水存在哪家銀行。

銀行負責人自然懂這意思,遂喜笑顏開地說:叔叔這麽給力,倩倩又是專業對口的人大研究生,來我們行裏吧,先去望京支行鍛煉幾年,我擔保她成為骨幹!

事辦成了,她卻陰沉個臉,私下問母親:哪個叔叔?

母親說:你管他哪個叔叔,人情又不用你去還。

她不服,說:我自己能找到工作。

母親仍是笑,說:這裏是北京,好公司、好職位就那麽幾個,可是比你學曆高的、關係硬的、經驗多的人有的是,要想安安穩穩留下來,你的努力和家庭的實力,缺一不可。

她擰了起來,非要和母親抬杠:留不下來就不留,也沒見得有多好。

等多過幾年你就知道北京好了,母親胸有成竹地說。

轉眼她三十二歲,確如母親所料,她覺得北京一切都好,就連寂寞都好。

母親亦很意外,她三十二歲了,依然單身,一點眉目沒有。不過母親對此很是寬容,始終對她說:沒合適的,就自己好好過。千萬別著急或者湊合,一個人最多是孤獨,兩個人在一起有時候比死都難受。

她身邊不乏所謂的優質男士。在這家頂尖商業銀行,她的男同事們全是名校畢業、長得平頭正臉,家裏有錢有權的也不少。尤其是,這些男人個個野心勃勃、自我驅動力十足,在他們身上完全看不到二十多歲的迷茫、三十多歲的焦慮、四十多歲的頹唐,隻有微微令人反感的自負,但因為他們的財力和見識,這種自負又頗無可指摘。

但她對這些男人是意興闌珊的。想一想,也不全是因為他們的光鮮背後有一種發自本性的糙。人人都以為,這些金融界精英應該像《華爾街之狼》裏那樣,穿Kiton或者Brioni的定製西裝,精通消費不顯擺消費、講究細節,甚至能準確區分同一酒莊不同年份的紅酒。而實際上,他們對錢的欲望即他們的一切——目標、坐標、事業、興趣。他們單純愛賺錢,像嗜血的鯊魚,聞著賺錢的機會便一哄而上,肉到嘴裏之後即刻撲向下一處殺場,並不細嚼。她的大領導,一個年收入近千萬的男人,好幾次一起出差時被她見到,脫下鞋之後,赫然穿著一雙破了洞的襪子。大領導對於衣裝更是不講究,一年四季就喜歡穿行服,實在需要洗了,才換上老婆給他買的不合體西裝或者Polo衫,皮帶和鞋興許是愛馬仕的——畢竟老婆花他的錢買包,需要配貨。下屬們亦紛紛效尤,常年一身行服、一個Tumi背包,遠看近看,與任何一個房產中介竟無二致。真到花錢的時候,他們也相當野蠻。也許是為了討好客戶,也許是為了碾壓同行,也許是為了快速搞定某個物質女郎,總之,他們並沒有興趣聽任何人滔滔不絕地介紹紅酒、雪茄、精致料理、高級手工,他們會直接告訴你:給我拿最好的。

生活方式的講究與否還是次要,她是親眼見過這些衣冠楚楚的男人,生冷不忌甚至茹毛飲血的吃相,才決定一概敬而遠之。

那一次也是母親的關係,介紹了轄區內一個鄉鎮大企業給她做客戶。副行長一聽對方有十個億的融資需求,立即成立了工作組。一行四男一女,飛去當地殷勤拜會。

飯局從一開始就走向了下三路。肥頭大耳的鄉鎮企業老板,油光滿麵,仿佛天天被人用手盤出了包漿。他帶了五六個濃妝豔抹的女子,一水兒的皮裙皮靴清涼上衣,自覺地一個貼著一個陪坐入席,鄉老板壞笑著介紹:歡迎各位北京來的老板。

他一抬手,幾個陪酒女子會了意,立即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分別對其他幾個男同事勸酒。酒過三巡,鄉老板轉頭對準了她,嘴裏嘟囔著:來,妹妹,和哥哥幹了這一杯吧!

偶像劇裏的女主角這時候通常會轉身走人,英俊男主保駕。麵對十億貸款項目的商業銀行副科長會怎麽做?她的男同事們沒有出麵替她擋一擋。她吞了下去,隻能吞下去像吞了單身生活中的不堪和人際關係中的齟齬一樣,一聲不吭地吞了下去,再笑一笑。書麵上的自尊教你快人快意,甚至耀武揚威地反彈一切不爽與尷尬;而現實中,為著自我心中的小日子或大天地,你通常需要把隱忍暫時排在自尊前麵。

鄉老板得了逞,樂不可支,轉而與副行長半真半假地聊方案。她走去洗手間,待了長達數十分鍾。

回到包房,鄉老板已是醉了,卻不肯走,拉著她的幾個男同事還在胡喝。她打開門,走到露台上點了支煙。副行長走出來,也要了一支,深吸一口,略有歉意地對她說:要學會見怪不怪。

她不置可否,隻是問:我出來得少,每一個客戶都這樣嗎?

副行長說:今天這個算極品了,但其他大部分也好不到哪裏去。你現在知道銀行係統裏的女領導為什麽那麽少了吧?

她立即想到了母親,不知道她吃了多少胃藥才練就了用吸管喝白酒的本領。她為母親,更為自己難受,眼裏淚光閃了一下,問: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分明都是有頭有臉的人。

副行長說:也不是因為重口味。有時候項目太大、牽扯的層麵太多,或許還有風險,對方便會逼迫你一起做一些不體麵的事,一起下泥地裏打了滾,才是一個圈裏的豬。或者客戶知道你能通過他賺多少錢,也要耍猴式地戲弄一下你,他心裏才平衡。

她自言自語:難怪你們都習以為常了。

副行長掐滅了香煙,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小康,結婚千萬不要找同行,否則他以後每一次出差,你就會不由自主地聯想起今天這樣的場麵。

父親完全不是這種男人。他羞澀、寡言、說話細聲細氣,與任何人都無法真正親近,他習慣性地說很多“謝謝”,包括對她。上小學的時候,班主任要求同學們回家幫父母做家務,然後寫在周記裏。她興衝衝地要幫父親洗碗,父親既不指導也不阻攔,就由她隨便洗,她把洗好的碗交到父親手裏,父親對她笑笑,說了句:謝謝。彼時他的語氣和神態,著實令她記憶深刻,這麽多年竟然一直忘不掉:他對餐館的服務員說謝謝,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

我爸,像一條養在玻璃缸裏的魚,他就在那裏,一動不動的。但你永遠碰不到他,哪怕敲敲那層看不見的壁,就把他嚇退了——她對成辰提起父親時,是這麽說的。

父親在本地最好的中學教初中語文和音樂,在調來學校之前,他曾是市群藝館的合唱隊指導老師。音樂大概是父親唯一熱愛的,許多個或燥熱或清冷的晚上,家裏照常隻有她和父親。晚飯後,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閉著眼睛一遍一遍地聽《梁祝》小提琴協奏曲。曲至《投墳》,父親喚她過來,眉頭比平日舒展,眼睛裏也一汪清泉,溫柔地問她:倩倩,好不好聽?她點頭。父親甚是欣慰,又願意與她多說一些:最幹淨的感情,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是生是死,一往情深又從一而終,多麽值得被歌頌。

進入青春期之前,她已然懂得父母早就感情破裂。他們所有的對話都像在溝通工作,母親吩咐,父親執行。當然,他們也從不吵架。有時禮貌問候,有時視而不見,她夾在父母中間,倒不必小心翼翼,或許心平氣和,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冷漠絕情。

最後他們還是離婚了,而且還是母親提出來的。

那一天,司機老黑的媳婦兒找上門來鬧事。老黑媳婦兒坐在家屬大院兒裏,從中午等起,等到太陽落山,下班的人紛紛回來。父親和她一道,剛走進家屬院,就被老黑媳婦兒遠遠看見了,老黑媳婦兒撲上來抱住父親就開始哭喊:康大哥,管管你家女人吧!她和老黑背著咱倆在外麵睡覺哇!

這一喊,立即引來了全院兒的圍觀,父親羞紅了臉,低聲囑咐她先上樓,她嚇呆住了,愣在一旁瞠目結舌。

老黑媳婦兒見人多了起來,哭得更來勁:我沒文化,又沒工作,離不開老黑;你是男人,你不能讓你女人在外麵敗壞你們康家的名聲啊!

父親氣急,說話仍是細聲細氣的,他下意識維護母親,說:嫂子,你別胡說,他們是工作關係,單獨在一起很正常。

老黑媳婦兒說:正常能去開房啊?!

那……那是出差。

老黑媳婦兒又說:出差隻開一間房啊?!

父親終於問:你怎麽知道?

老黑媳婦兒提高了嗓門,分不清是憤怒還是得意,說給父親,也是說給圍觀的人聽:我怎麽不知道?!我老家有個表妹就在招待所上班,那天看他倆開了房,她一查登記,就隻開了一間!

父親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哀求她:嫂子,大人的事兒別當著孩子的麵扯,行不?

她這才反應過來,嚶嚶地哭。圍觀的人把老黑媳婦兒攔開,父親跟著她,匆匆跑回了家。她把房門關上,趴在桌上哭,父親也不來勸她。她哭了一陣,才莫名覺得:哭什麽呢?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母親回來,罵罵咧咧的,顯然已經得知傍晚發生在自家樓下的鬧劇。罵痛快了,才對父親說:老康,你別多想啊!

父親很平靜,說:知道了。

母親在客廳坐了一會兒,突然怒不可遏,衝到父親的書房,質問他:你就這麽無所謂?!

父親笑了一下,反問:不是你讓我別多想的嗎?

母親主動解釋起來:的確就開了一間房,老黑本來要睡車裏,但那天太冷了,我房間裏又有個沙發,就讓他睡沙發了。

父親還是說:知道了。

她躲在房間裏偷聽,過了好一會兒,聽見母親說:我們還是離婚吧。

父親總算惱怒了一下,問:為什麽?你要沒做,你怕什麽?

母親冷笑,說:我怕什麽?跟你結婚這麽久我還能怕什麽?!老黑媳婦兒已經鬧出去了,我是無所謂,你是男人,又是老師,不離,對你影響不好。再說……這麽過下去也確實沒意思了。

父親沒有猶豫,說:也好。

聽到這裏,她衝了出來,抱住母親哭:媽,不要啊!

母親推開她,說:你去睡覺吧。這是我和你爸感情上的事,我們有權自己決定。

父親同意了離婚。很快,他也從學校辭了職,說要去深圳一個私立學校。

父親來搬家時,母親躲了出去,是她一邊哭一邊幫父親收拾。臨上車了,她追出去叫住父親:爸,你忘了拿《梁祝》的磁帶!

父親紅了眼眶,說:謝謝倩倩。這是我留給你的。

自那以後,她一年隻見得到父親一兩次。大學快畢業時,父親說有個對外漢語教學的機會,又去了澳洲。後來,他辦了移民,留在了那裏。現在偶爾看父親在微信朋友圈裏曬照片,狀態很是不錯,笑得很多,又顯年輕,跟從前完全不一樣。

她是去年認識的成辰,彼時她正努力擺脫一段告白失敗的恥辱。

對方是總行的一個男同事,三十多歲,斯文體麵。他們私下見了好幾次,從各方麵看,她覺得他都是一個適合結婚的人:不過分帥、不過分優秀、普通家庭出身、名牌大學博士學曆,謙遜而隨和。嘴上誰都沒說,但她已經去中信城看了好幾回房子,也留意著總行的動態,隨時準備申請提調。

自我感覺各方麵時機差不多了,某次吃飯時,她對那男同事說:下周我媽要來北京幫我看房子,你要不要跟我媽一起吃個飯?

男同事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竟放下筷子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康倩,你是個特別優秀的女人。我也很拿你當朋友,所以我必須坦承告訴你,我不太考慮跟同行結婚。我想找那種二十三四歲,大學剛畢業的女孩,她不需要上班,有充足的精力照顧家庭和孩子。我們都是幹這行的,知道有多麽身不由己,真在一起了,讓誰為誰犧牲都不合適,最後難免互相埋怨。

她不可置信,震驚於男同事的直白和功利,又無法反駁,隻好悶頭吃菜。

男同事有些愧疚,勸她:你也別一心撲在工作上了。多出去社交一下,吃好的,穿好的,掙那麽多錢不花幹嗎?去外麵找個男人吧,別找我們這些金融男了,職業病就是利己,談什麽都不免算計投資收益率。

這話她聽進去了,之後她下了好些個飯局APP,凡有高端的局,便花錢報名出席。天南地北的陌生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投緣就保持聯係,不投緣就專心致誌吃東西,雖是打發無聊,卻也有滋有味。

在四合軒的美食家晚宴上,坐她左右的分別是創業公司CEO和投資人,各聊幾句,已覺全是套路。她懶得說話,默默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我還以為這一桌就我一個人酗酒呢,沒想到你比我喝得還凶。她四下一看,發現是坐斜對麵的俊朗男子在對她打招呼。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舉起酒杯與他隔空碰了個杯,俊朗男子一飲而盡,令她忍不住問:你為什麽喝這麽猛?

為男人。俊朗男子粲然一笑,反問她:難道你不是嗎?

那一閃而過的惆悵像剛點著又熄滅的火柴,燙了她一下。她跟著笑,說:是啊,我也是。

飯局結束時,她知道了俊朗男子叫成辰,在一家4A公司做客戶總監。成辰問她:你吃好喝好了嗎?要不要再喝點兒?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心要跟他走,什麽都攔不住。

他們打車去了簋街的三哥田螺,就著啤酒,吃得滿手是油,好像兩個小時前才吃的貴價西餐是進了另一隻胃袋。成辰是成都人,吃得眉開眼笑,說:這就是我喜歡北京的原因,想吃好的就吃好的,想吃髒的就吃髒的,什麽都有。

她被辣得一口氣吹了一瓶啤酒,喝水似的,從沒發覺自己也練出了母親的酒量。她說:我也喜歡北京,什麽人都有。

這話讓成辰感慨了一下:可不嗎?什麽人都有。留在這裏,才不會被當成怪胎。

她明白成辰的意思,想了一想,告訴他:我爸以前常對我說,最幹淨的感情,不管對方是男是女、是生是死。愛了,就值得被歌頌。

成辰眼裏迅速泛起了淚光,連忙取笑自己:這螺螄真他媽辣!

辣就喝酒!

喝就喝!老板,再加一份幹煸牛蛙!

她和成辰迅速成了閨密。成辰的公司就在798創業園區,離她上班的銀行很近,中午一起吃飯,下班相約喝酒,她迅速而深重地體會到有一個男閨密的幸福——他能像最要好的女性朋友那樣,耐心聽你絮叨,設身處地給你從化妝到穿衣到戀愛到生活一切方麵的建議、陪你做所有雞毛蒜皮瑣碎無聊的事。同時,他又絕不會像女性朋友那樣,敏感、多變,和你暗自較勁。以及,除了不能給你愛情,他會把男人該有的風度、體貼、自信、幽默,統統給你。

是啊,這世上能拯救大齡單身女性的,從來不是王子,而是男閨密。

成辰住在陽光上東,到了周末常邀她去家裏吃飯。她每次去成辰家都覺得羞愧——自己活得一點兒不像女人。成辰家裏那些林林總總、枝繁葉茂的植物她叫不上來名字,少數幾種能叫出來的,她也養過,但全養死了;成辰的衣帽間、梳妝台、櫥櫃、書架,無不整整齊齊,顯露出一種精心擺設後的漫不經心;成辰穿著白T在廚房做飯,手臂線條優美,是常年嚴格自我管理的結果。他端出來的菜,可不是過家家似的可樂雞翅、西紅柿炒蛋,而是誘人的海鮮燴飯、鮮美的鬆茸雞湯、綿密的戚風蛋糕。

你怎麽可能單身?她問成辰。

我隻喜歡吃好東西。成辰倒滿香檳,示意她舉杯幹了。繼續說:可惜吃得太認真,難免食髓知味,有些味道忘不掉,就再也沒了其他胃口。你呢?你又怎麽可能單身?

她苦笑,指了指自己的臉,說:這還不明顯嗎?二十幾歲的時候也有人追,但那時候心高氣傲,忙工作掙業績,不想定下來,主要對方也不算我的菜。然後桃花就越來越少了,現在倒好,我們行裏三十幾的、四十幾的,甚至五十幾的,都隻想找二十幾的。

成辰坐到她身旁,摟住她的肩,說:少胡說,你隻是和我一樣挑食而已。

她望向成辰,心中湧起一股怪異的,又真實可觸的幸福感。像一朵白雲懸在了眼前,情不自禁想用手去捉一下。

等她意識到荒誕,已經太遲了——就在剛才,她鬼使神差地吻上了成辰,卻怎麽也頂不開他緊閉的牙關,隻得尷尬地吸吮成辰的嘴唇。成辰忍了一會兒,把她推開,起身站起來,惱怒地問她:你在幹嗎?!

我,我喝多了。她感到無地自容。

你這樣很不好。成辰說,朋友做成這樣,以後還怎麽相處?

對不起。她乏力地起身,不敢看成辰。我真的是喝多了。

她和成辰有一陣子沒聯係,是她自己不好意思,也理解成辰不再主動說話。但成辰還在她的生活中,每天發朋友圈,若無其事地吃喝玩樂。於是她也每天發許多條朋友圈,期待成辰能來點讚、評論,甚至開小窗口對她說:想不想喝酒?

她無數次想過道歉,又覺得若去證明自己對他沒有非分之想也蠻可悲的,糾結來糾結去,秋天連著冬天都過去了。

上個月父親發微信對她說:要回河南老家探親,在北京轉機,一起吃個飯。

她把父親約在三裏屯的1949烤鴨店,這也是成辰之前給她推薦的,說那裏比大董好,裝修、菜式都沒那麽用力。

幾年不見,父親確是逆生長了,皮膚光潔,身材緊實,他穿一件貼身的粉藍色羊絨衫、一條淺色牛仔褲,哪像是六十開外的人?看上去最多四十歲出頭,正當壯年。

那個謹小慎微、總是埋著頭怕被人看見的父親,在告別的那一年,便消失了。眼前這一個父親,笑眯眯地問她,還單身嗎?有沒有約會?要不要喝酒?像極了成辰。

像極了成辰——一瞬間,真相大白,所有揮之不去的不合理全部合理了起來。她直視父親,大膽地問他:爸,你是不是……她到底不敢說出那三個字。

父親亦直視著她,說:是的,我是。

明知道答案,雙手仍是震。她用力握緊水杯,再問:那,媽媽知道嗎?

父親說:她也許知道吧。畢竟我們結婚十八年,同床不超過兩次。

她一臉憤怒,不好發作,低聲訴斥:為什麽要結婚?你知道對於女人來說,這有多殘忍嗎?

父親低下頭,恢複了從前的細聲細氣:那個年代,又在咱們老家,不結婚,我還有別的選擇嗎?你媽也沒有。當時她和我一樣,三十出頭還是單身,我自己是什麽原因我清楚。那年一二·九市機關歌詠比賽,我去她們單位輔導排練,她對我有好感,我感覺到了,你媽單位上的人事大姐也感覺到了。我一開始死活不同意,人事大姐找來我們群藝館上上下下的領導每天輪番給我做工作。後來,你媽親自來問我,我跟她說,我們在一起不會幸福的。你媽很倔,說:我不怕,反正我不會後悔。

父親說完,再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麵,說:倩倩,我對不起你媽,也對不起你,我也很努力地否定我自己,壓抑我自己,耗了我的前半輩子,才發現全是徒勞。

那你現在幸福了嗎?

幸福了,有個伴侶,我們在一起很穩定。

那就好。她止住了淚意,說:小時候,我總覺得是我不聽話、不懂事,你才常常不開心,現在你幸福了就好。爸,不要說對不起,我懂你。

父親走後,她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說見到了父親,生活狀態很好。

母親不鹹不淡地說:哦。

她說:媽,這麽多年你太不容易了。你為我做了這麽多,自己一個人,很辛苦吧?

母親愕然,下意識安慰她:不苦啊,你那麽懂事,是媽媽的驕傲。

和爸爸在一起,你真的沒後悔過?

母親想了想,說:任何感情上的錯誤,無論多離譜,其實都有美麗的時候。

成辰終於打電話來,問她能不能出來喝一杯。

她去了成辰家,成辰有些情緒,連喝了三杯,才對她說:我剛從成都回來,我媽進醫院了。

她關切地問:阿姨怎麽了?要不要緊?

成辰鄙夷地說:她鬧自殺,吞了一把安眠藥,送進醫院洗了個胃,沒事兒了。

她大驚:為什麽?!

成辰說:我對她說實話了。

好端端的為什麽要說?

她老催我結婚、逼著我相親,我煩了。

你媽不是從你二十多歲就一直催嗎?又不是現在才這樣。你就哄著她,有什麽關係?

成辰一拍桌子,說:我不想哄了!我一個人來北京闖,那麽努力,就是為了遇到真心喜歡的人的時候,自己好好的,我就是想堂堂正正談個戀愛,和喜歡的人大大方方在一起。這是我的人生,我的幸福,我憑什麽妥協?!

她問:那你媽怎麽辦?

成辰又一下子泄了氣,說:我要回成都一陣了。我媽威脅我,要麽結婚,要麽回成都,否則她還要自殺。我先回去陪陪她吧,等她冷靜了再說。

那你工作怎麽辦?

能怎麽辦,隻能先辭了。我總不能真的逼死我媽。

那一刻,她意識到,她恐怕還是要重複母親的人生了。唯一不同的是,母親是稀裏糊塗過下來的,她是明明白白、自覺自願地要去過。想到這裏,她對成辰說:你別回去,我跟你形婚。

成辰驚慌失措,說:那怎麽可以?!

她依然清醒地說:讓我跟你形婚吧,哪怕隻能看著你,和你做閨密,也比跟那些腦滿腸肥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幸福多了。結婚以後,我們可以不住在一起,你隨便談你的戀愛,需要配合的,我全力配合。

說罷,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這對你好,對我也好。我不想再被同事和客戶猜測了。

成辰緩不過勁,說:可是,我——

她從未如此冷靜,說:沒有用的。你媽隻要你結婚,你跟我結婚,她就會覺得是你的病好了。

成辰不語,也不知是放空,還是在思考。

她最後說了一次:跟我形婚吧。你看好多婚姻最終也都是相對無言,各過各的,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捆綁任何義務,隻簡單做伴、彼此保護,也許也可以幸福。

第二天醒來,她收到成辰發來的一條長消息——

倩倩,想了一晚上,我還是決定回成都陪我媽一陣,工作的事我都交代好了,你不用擔心。等我媽穩定了我就回來,我相信她會接受我的選擇。

你知道我最喜歡的電影是《甜蜜蜜》,李翹對黎小軍說:黎小軍同誌,我來香港不是為了你,你來香港也不是為了我。

所以,康倩同誌啊,我來北京不是為了你,你來北京也不是為了我,但我們倆的目的是一致的——為了愛、為了更好的生活、為了活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我始終還有這個信念,相信我還能遇到對的人,還能像從未愛過一樣再一次投入地去愛。那麽,在下一次愛情來臨之前,我要做好一切準備,然後等著那個人出現,我們牽著手,來對你、對我媽、對所有我在意的人介紹說:這是我的愛人。

你呢?能不能再堅持一下,再對自己多一點信心,再等一等,不要著急,你不會失去我的陪伴,所以,也請你放心去愛吧!

我們隻有這一生,所以不要敷衍。哪怕心殘誌堅,哪怕道阻且長。

她擦幹了眼淚,起身,從衣櫃裏拿出了最漂亮的那條裙子,精心化了全妝,打扮妥帖,出門上班。

今天的北京,有一種洗心革麵般的湛藍。雖然東三環還是擁堵、十號線照常爆滿,一切如昨,一切又感覺可愛。

是啊,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但希望,嗬,希望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