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過氣女明星教她的事

在北京,你看得見自己的夢。

看得見它如何從一個不可名狀的念頭,

漸漸被這城市滋養、發出芽、長出脈絡、深深紮根,最終結成果。

她從未想過,鎂光燈竟是為她準備的。

粉刷從她臉上輕輕掃過,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正跪著為她整理裙邊,那邊攝影師殷勤喚她:May姐,可以過來拍了。

她對著鏡頭,表情怎麽也不自在,攝影師引導她:別緊張,想想你做過的最自豪的事。找一找當時那種感覺——

她立即想起了與子君的最後一次爭執。那時子君猙獰著一張豔臉,的確像是她慣常扮演的蛇蠍毒婦,把難聽的話說盡了:哼,要不是跟著我,以你的學曆,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個洗腳城給人洗腳呢。不是打著我的招牌,誰要跟你談合作?好心好意給你機會學習,如今還人模狗樣地來要求經紀人提成,香妹,你真是不知感恩啊!

她完全沒被激怒,不緊不慢地說:君姐,跟著您是工作,給人洗腳也是工作,我並不覺得有高下之分。既然是工作,就應當有報酬。這個化妝品代言確實是我獨立一個人為您談下來的,您之前也許諾了提成,我一直感您的恩,可我也得吃飯坐車交房租。

子君更生氣了:我什麽時候說過提成?錢的事都是要白紙黑字簽合同的。合同呢?!我那天是不想打擊你的積極性,就允許你去跟品牌見麵聊聊。品牌早就想和我合作了,私下找過我好多次,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換了任何一個人包括司機老吳代表我去談,都能把這個合同簽下來。

她依然麵帶微笑:君姐,您心裏清楚,不是這麽回事兒。

子君儼然有些惱羞成怒:陳祥梅,別跟我陰陽怪氣的!你不想幹你可以走!

她等的就是這句話。

好呀,君姐,那麽我就走吧。從此您多保重呀。

子君惡狠狠地盯著她,感覺她不像在開玩笑,便有些服軟:還來勁了是不是?——畢竟身邊已無可用之人。

真不是。她幾乎要展現出喜上眉梢:按理說,辭職要交接一個月,但您那時也隻是口頭把我提成了執行經紀,工作的事也是要白紙黑字簽合同的吧?既然沒合同,我這說走就走了。

子君恢複了刻薄,說:隨便你。你之後去了哪家洗腳城或者餐廳記得說一聲,我去捧你的場。

她隻是笑,鄭重地對子君鞠了一躬,輕輕把門帶上,離了去。

房間裏刹那間迸發出呼天搶地般的叫罵聲,在她聽起來,卻是祝福的詠歎調。於是,臉上有了一種欣喜而堅定的神情——

對!就是這樣!攝影師找到了她最好的角度。

幾周後,她的朋友們紛紛轉發了這樣一篇采訪:《小鮮肉經紀——新生代男藝人背後的操盤手們》。她名列其中,個人照片拍得頗有風範。據報道,她經紀的那枚小鮮肉一年營收近半億。微信聯係人轉發朋友圈之餘不忘單獨向她道賀,這樣的錦上添花又不費成本。稍微知根知底一些的,忍不住背地議論:嘖嘖。誰能想到呢?

是啊,誰能想到呢。

五六年前,她能想到最遠、最宏大的事,不過是在北京買一套房子。哪怕遠一點,通州、舊宮、天通苑……都沒關係。

可怎麽買得起?

子君開給她的工資一個月是四千五百塊,再無更多。她既當助理又要幹一部分宣傳的工作,白天陪子君神氣活現四處轉場,晚上一個人灰頭土臉寫通稿。窮、累、嚴重缺覺還是其次,每每下筆營造動情乃至聲淚俱下之感為子君歌功頌德才是最力不從心的。她很羨慕那些發自內心崇拜自家藝人的企宣,張口閉口“我家姐姐”,既真誠又親熱。她努力嚐試過,卻無法與子君建立仿若紫薇與金鎖那樣亦主仆亦姐妹的情感,子君隻當她是老家來的保姆。別的藝人時不時會把讚助商送的禮物,甚至自掏腰包買的小件奢侈品分發給團隊,子君從不,即使一枚毫不值錢的鑰匙扣、一套色調略顯廉價的眼影盤,子君都要親自收起來囤著——仿佛她自己才是那個苦日子永遠過不完的人。子君隨手轉贈給她的,全是食物。在荒郊野地的攝影棚,或者劇組等下一場戲的間隙,子君會沒來由地嘴饞,指使她去買生煎包、買酸辣粉、買鴨翅膀。等她千裏迢迢、使命必達地買回來,子君把包子掰開聞了兩下,或者揀出湯裏的花生米、榨菜丁吃了兩粒,便嫌棄地推開:油膩膩的,不想吃了。你吃了吧,別浪費。她不僅不能拂意,還得當麵吃得幹幹淨淨。跟著子君那些年,她著實長胖了不少,變成又一個胖乎乎、背著MCM雙肩包的女企宣。

但還是不後悔來北京啊。

八年前的春節,回老家過年的師姐約她出來喝奶茶,問她想不想去北京闖闖。她問:能做什麽?師姐說自己在給某個導演做助理,年後要開一部戲,女二號也是廣西人,很有名的,想找個同鄉做跟組助理。師姐想到了她,她們一起在桂林旅遊學院上的大專,知道她會寫文章,還在學生會做過外聯,是能做事的。不像一條街上長大的其他姑娘,中學畢業便不讀了,也不離開家鄉,就留在陽朔繼續做舒舒服服的旅遊生意。

她有些猶豫,師姐問:怎麽?舍不得這邊的工作?

她說:是舍不得我媽。

她憋了兩天,才對母親說,想跟著師姐出去看看。

母親熟練地熨著床單,自說自話似的:家裏的活兒這麽多。再說,單位上的工作你也要丟?

既然開了口,許多事情她是想清楚了的。她說:那個工作有什麽意思?就是賣票,幫忙拍照,什麽都學不到。現在家裏旅館的生意還可以,花錢請兩個小姑娘來做雜活,你自己也不用那麽累。

母親歎了口氣,放下手上的活,說:你看,這西街,人好多!外地人擠都要擠到陽朔來,哪個本地人還肯往外麵走?

她不服,說:外地人來,又不是因為這裏多好,就是來找個感覺、看個熱鬧。我都二十五歲了,廣西還沒出去過,我也想去外地人住的地方找找感覺,看看熱鬧!

母親再不言語,繼續專心致誌地熨床單,她不好再多說,也拿起一個熨鬥熨枕套。母女倆靜默無言,直到母親看了看時間,說:你該去上班了。

她騎著自行車往印象劉三姐景區走,走到一半,突然不想去了。從桂旅畢業後,她就去了景區上班,因為有文憑,她被安排在景區做行政工作,而不是像其他從各級鄉裏招上來的小夥子小姑娘一樣,白天忙家裏的農活兒,晚上來景區參加歌舞表演。說是行政工作,實際上不過是今天賣賣票、明天做做講解、後天幫忙拍演出照發宣傳稿。在景區這兩年,遊客烏泱泱地來了又走了,印象中她從未見過回頭客,天南地北的口音走進來,又天南地北地哼著山歌離開,他們不會再來,但他們會介紹身邊的朋友來,說,去看看吧,那裏還有原生態!倒是園區裏的歌舞演員們基本還是當初那一茬,十幾歲招上來的少男少女,跳了七八年,在團裏談戀愛、結婚,生完孩子兩口子照常每晚劃著竹排來參加演出——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農活兒,不出意外,他們的孩子長大後也會進入團裏,生生不息地為全世界遊客表演他們想象中的刀耕火種。

她坐在遇龍河岸邊發呆,想著怎麽再和母親說一下。迎麵過來一對穿衝鋒衣的中年夫妻,男的舉著單反,戴眼鏡的女人笑眯眯走過來,問她:大姐,和你合張影多少錢?她身上是景區女員工統一穿著的劉三姐戲服,盤著劉三姐的圓髻,斜插著一朵紅花。還來不及拒絕,眼鏡女人已經挽上了她的胳膊,對單反男人喊:老公,快點!給我和劉三姐拍張照!她麵紅耳赤地掙脫了眼鏡女人的手,跳上自行車飛也似的往家裏騎。身後傳來眼鏡女人咳痰般的狂笑:喲,劉三姐還不好意思呢!山裏人就是淳樸!

剛到家,遠遠就看見二嬸又來哭鬧。這才大年初三,已是不管不顧了。

房子是爺爺奶奶的祖產,當初她父親四兄弟簽了協議,誰照顧寡居的奶奶,房子最後就歸誰,再由拿到房子的給其他三兄弟分別補償現金兩萬元。奶奶跟了父親,直至安詳去世。房產按協議被父親繼承,補償款也分文不差地付給了三個叔伯。她十七歲的時候父親因結腸癌撒手人寰,母親便把祖宅改建成了三層小旅館,含辛茹苦供她繼續念書。最難的時候三個叔伯無一人過問,父親一死母女自然成了外人,這兩年旅館的生意越來越好,二伯嗜賭把家裏敗光了,窮極生惡盯上了母親這盤營生,三不五時就來撒潑打滾說分家產時被父親坑了,要挾母親再拿錢做補償。

二嬸坐在大門口幹號,母親勸她:二嫂,回去吧,有什麽事過完年再說。

二嬸對著母親叫罵:三八婆,你不把欠我們的錢拿出來,我讓你做不成生意!

她氣得火冒三丈,衝過去打開二嬸的手,說:欠你們什麽錢?!你再來鬧,我是不怕打老人家的!

二嬸趁勢跑到內街上哭喊:打人啦!打人啦!

一條街的底商全出來看,賣啤酒魚的謝大哥偏要接嘴,問二嬸:誰打你?

二嬸哭:謝大哥,我的親大哥,一條街的街坊,都看到了,我們陳家老祖宗的房子,被這個三八婆一個人占了,不肯還,又不肯拿錢。

母親臉色慘白,說:二嫂,協議上、收條上全按著二哥的手印。說好的兩萬早就給你們了。

二嫂才不收拾嘴臉,說:我們被你們騙了!你在我們的宅基地上加蓋了三層,一層樓至少要管十萬!你把差價補給我!

母親說:二嫂,我不和你吵,我們上法院吧。

謝大哥看熱鬧嫌不夠,拿起別人的人情隨便慷慨:四姐,一家人說這樣的話就見外了。二嫂說得也有道理,你看她們家現在也困難,拿得出多少就拿多少嘛,反正錢都被你賺了。

她聽不下去,對謝大哥吼起來:關你什麽事?!做你自家的生意去!

謝大哥轉過頭調侃母親:哼,你看你養出來的妹仔。

派出所的人來了,把二嬸勸走。她牽著母親的手回家,本想對母親說的話,全咽了回去。晚上她躺在**輾轉反側,母親走了進來,坐在床沿,輕聲問:你睡了嗎?

月亮照在母親的臉上,顯現出兩條蜿蜒的熒光,母親剛才偷偷哭過。

媽,你怎麽了?

香妹,你要去北京,那就去吧。好好幹,留在那兒,別回來這裏了。

別回來這裏了——每每想到這一句,她都覺得這是母親對她的期待與寄托。這讓她又能打起精神寫完通稿,再披星戴月地坐第一趟公交車去子君郊區的家裏接她出通告。

她被師姐領去見子君的時候,子君正在化妝,眼皮也不太抬,問:你怎麽稱呼?

她怯怯地說:子君姐好,我叫陳祥梅,我媽叫我香妹,您也可以這麽叫我。

子君這才扭臉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看起來倒確實不臭。

師姐打圓場,說:她怎麽能臭?她們家開旅館的。收拾得可幹淨!

是,她此後能迅速得到子君的認可,全是因為母親的教養——母親年輕時在桂林賓館做服務員,接待過無數貴賓。她把從賓館學到的那一套標準,一絲不苟地帶回了陽朔。別家旅館都用花裏胡哨的土被罩土床單,母親用純白的床品,並堅持每天漿洗;母親像個盡責的女主人,她家的早餐有咖啡、牛奶,客房有歡迎水果,前台有雙語服務指南,客人來住過一次以上便記得住名字,所以很多外國背包客來陽朔住過她家以後,回去都會極力推薦。也是母親堅持要她考大學、學商務英語,母親告訴她:心細也是本事。你隻要能察覺一個人最微小的習慣、照顧到他最私密的需要,並讓他感覺於你而言他是重要的,你對於這個人來說,就是有價值的。

母親這樣的女人啊,總是用她們有限的見識和無限的精力,隱忍、堅強地維持一個家,並把子女塑造出她們並不具備的模樣。

而在許多這樣的家庭裏,如果父親還能稍微盡到些做父親的責任,那簡直可以說是圓滿幸福了。

開工前,她問師姐:助理需要做什麽?

師姐想了想,鄭重其事地回答她:助理就是給明星當保姆,但香妹,你不要習慣隻是當保姆。

她大概用了兩周,就掌握了子君的生活規律——從她喜歡的水溫到她的經期。

她比了解做得更好:子君咳嗽了幾聲,隔天她遞給子君的保溫杯裏便泡上了羅漢果;子君喜歡吃水果,她會耐心地把每一種水果收拾幹淨、去皮去核、切成大小合適的塊,子君上完妝吃,也不會弄髒唇膏;她的背包裏隨時放著創可貼、衛生棉、消毒水、一次性馬桶墊,乃至**,她也不會明目張膽地把私密用品大剌剌地掏出來遞給子君,而是算好了時間或場合,悄悄放在子君的酒店房間裏,第二天幫她收拾時,再靜靜補充或收走,一切都是心照不宣。

她把從母親那裏學來的心細用到了極致,跟著子君在劇組拍了兩個月的戲,她大致摸清了劇組的權力體係和社交規則:子君從來不是劇組的核心人物,這一點,從燈光師給她打光的用心程度以及統籌給她安排的候場頻率與時長,即可知一二。子君偶爾也想搞搞關係,打發她去買幾箱涼茶或礦泉水發給工作人員們。不像其他助理把飲料生硬地往別人麵前一丟,“××姐請你喝東西”,她會拿一支馬克筆,一一問過每個人的名字,幫人家把名字寫在瓶身上。一來可以正式認識,二來片場人多,又都是一樣的飲料,幫人把名字寫上就不會搞混。子君接的也不是大戲,多是資金很緊張的劇組,沒有茶水工。她跟劇組混熟後,趁子君候場時,會自發擔起茶水工作,給現場工作人員派茶。一來二去,從導演到場記,人人都說香妹不錯。子君想溜出劇組參加商業活動,她去跟統籌一說,基本就準假了。

真正令子君對她刮目相看的,是一篇通稿。子君接的是古裝戲,某次劇組開放探班,那天的戲是子君山中戲水,實景拍攝。四月一場倒春寒,早上又下了點雨,氣溫陡然下降。可記者們全來了,機位也架好了,不拍不行。子君穿著輕薄的紗衣哆哆嗦嗦走進池塘,還要表現得無比歡快,拍了好幾條導演都不滿意,子君在池塘裏鐵青著臉,當著記者們的麵完全無法發作,隻得一遍一遍配合。最可氣的是,記者們實際上是奔著當紅男一號來的,結果到了現場才知道當天沒有安排男一的戲,記者們立即興味索然,拍攝結束後願意留下來采訪子君的寥寥無幾。有個網媒記者以為她是子君的宣傳,塞給她一張名片,問:你們有通稿的吧?發我郵箱。我有別的事,今天就不采了。

子君坐車回酒店的路上止不住地罵罵咧咧:丫他們就是存心的!我在那冰水裏泡得要血崩了!我明天不拍了,我要去醫院體檢,出了問題我要告他們!

她悄聲問:子君姐,剛才有個媒體要通稿,咱們有嗎?

子君大罵:通什麽通?!還嫌我不夠丟臉?!

回到房間,伺候子君睡下,她決定寫一條通稿。雖然子君氣急敗壞,但拍攝時她看起來還是很敬業的。她想了想,洋洋灑灑寫了一篇《當明星有多苦?×××被吊打,姚子君泡冰水連拍六小時導致婦科病》,發到記者郵箱。這個標題集合了獵奇、八卦、秘辛,還捆綁了同劇當紅男一號,即使放到現在看,亦堪稱完美。那網站記者連一個字都沒改,直接推到了隔天頻道頭條,迅速就在網絡轉爆,各家都市報也紛紛登載。

子君確實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一夜之間能成為各大門戶網站的焦點,訪談節目的邀約電話也紛至遝來,這個些許虛構的故事成為她至今還在用的哏,一接受采訪就苦大仇深地說:當演員真的挺苦的,還記得我有一年冬天拍一場戲,冰水裏一泡就是十好幾個小時,導演說可以了,我自己覺得還能更好,又讓他繼續拍。等我被撈起來,下半身都失去知覺了,落下一身病。回北京看中醫、做理療,現在還沒完全好。但片子一播,那場戲效果特別好,又覺得很值……

那是子君第一次給她好臉兒,子君從身後抱住她,嬌俏地說:香妹,跟著我好好幹,前途無量。

幹得再好,也改變不了姚子君的吝嗇。

到後來,她相當於既是助理又是企宣,姚子君始終隻付她每月四千五百塊,五年沒變過。她原本和另外兩個藝人的助理在炫特區合租,住到後來別人都陸續轉成企宣、執行經紀,搬出去單獨住了,她隻得跟一茬一茬新來的北漂助理們繼續拚房。到了年底,企宣們聚在一起,曬年終獎。這個說老板發了六位數紅包,那個說老板不但發了紅包還獎勵一家三口迪拜遊。大家問她,子君給你發了什麽?她指了指牆角六個名牌紙袋。大家說:發大牌包兒也行啊!她苦笑,說:什麽啊!裏麵是子君代言的牙膏,整整六大袋,還有一個八百八十八元的紅包,這些就是我今年的年終獎。牙膏我是死都用不完,帶過來給大家分一分。眾人麵麵相覷,說:你不是開玩笑?她說:真的不開玩笑,就是這麽慘。

每次一提加薪,子君就拿這話來堵她:香妹,你格局要大一些。你現在這麽年輕,掙經驗是最重要的,有了經驗,錢之後可以慢慢掙。

她不知道自己的格局還要怎麽大。子君出席不上檔次的商業活動,沒有品牌肯借衣服,子君又舍不得花錢請造型師,她被逼得借朋友的信用卡去連卡佛現買一條裙子讓子君不拆吊牌穿出去,回頭再拿回連卡佛退錢——這格局還不夠大?何況,子君不但穿她借錢買的名牌衣服,第二天通常還會獲得報道版麵,畢竟,時尚娛樂媒體都喜歡用標明藝人穿了什麽時裝品牌的通稿。

許久以後,她遇見姚子君之前的企宣,根本無須刻意引導、煽風點火,對方便懂她的難處。

她不是窮,前企宣說,她是發自內心覺得我們是她身上的寄生蟲,我們依附於她,沒有任何價值,她的名氣和收入全是她一個人掙到的,或者自然而然就有的,跟我們的付出一點關係沒有。能賞我們口飯吃,已經是大恩大德了。

她深表認同。

最終毀掉合作的,是子君對於過氣的歇斯底裏。

一年一年,隨著子君從接近四十變成超過四十歲,做人又絲毫沒有長進,片約自然越來越少。子君愈加喪心病狂、不可理喻。

子君先是沒有節製地微整形、做麵部填充,把本來頗有個性的小方臉硬生生捏出一個流行的尖下巴,抬頭紋、淚溝、法令紋、頸紋消得過於徹底,導致長期沒有麵部表情。有一次她填蘋果肌、豐額頭過狠,整個人看起來完全是壽星。錢又舍不得不掙,頂著一張滑稽的臉出席活動,被媒體拍下來遭到網友大肆吐槽。盡管她幫子君發了通稿托詞說是海外歸來時差嚴重導致水腫,子君還是拿她發了許久的脾氣。

每個月新的時尚雜誌一出,子君又會摔到她桌上,責問:你看,冰冰又上封麵了。你為什麽就不能努力?!她答:我經常都在問相關的編輯,暫時沒有機會。子君生氣,說:你找編輯有什麽用,直接聯係主編!

我……我不認識曉雪,也不認識蘇芒。

子君把雜誌翻到版權頁,指給她:你看!她們都留了主編信箱,你不會寫信去爭取啊?!

她瞠目結舌地看著子君,仿佛從未認識此人。

前些年,子君簽約的經紀公司麵臨改組,變成大經紀人製,正好她的合約即將到期,在公司詢了一圈,幾個大經紀人麵露難色不願接手,老板隻好親自約子君談,委婉建議說,資曆也夠了,地位也到了,是該成立自己的工作室了。公司願意放開對子君的約束,讓子君獨立運作、獨立核算,這樣分成更少、路子更寬。

深夜回郊區別墅的路上,她和子君對第二天的行程。而子君隻反複想著飯桌上老板的暗示,覺得萬念俱灰。車下了高速,路過別墅區附近的一片人工湖時,子君突然叫司機停下,對她說:你下去,我不舒服,想自己回家。

她很驚恐,好聲好氣地求子君:姐,在這裏下我打不到車……

子君冷冰冰的,並不心軟:你下去,等一等會有車來的。

她看著保姆車絕塵而去,感覺子君對她開了一個並不好笑的玩笑。那時候還沒有叫車軟件,她在野地裏等了又等,連貨車都鮮有路過。沒有力氣感受委屈、害怕、憤怒,她隻想趕緊回家。沿著湖邊往大路走的那一段,她倒是想起了從小到大沿著走過的遇龍河,隻是在陽朔,許多個晚上抬頭會看見浩瀚星空;而在北京,抬頭卻是漆黑一片。

在北京看不見星星。可又有什麽關係?

在北京,你看得見明星。看得見他們經曆了怎樣的機緣、做過如何的犧牲,最終才得以走到鎂光燈下,熠熠生輝。

在北京,你看得見高樓大廈、瓊樓玉宇。足夠努力,你就能走入其中一間,與華府的主人談笑風生、飲酒作樂。乃至,親自成為某間華府的主人。

在北京,你看得見生活的趣味。以各種顏色、氣息、味道、聲音、動作、語言……的形式,無所不在,日新月異。

在北京,你看得見自己的夢。看得見它如何從一個不可名狀的念頭,漸漸被這城市滋養、發出芽、長出脈絡、深深紮根,最終結成果。

她越走越快越輕鬆,一點也不再害怕。穿越了這片黑暗,前麵的燈火並不是西街。所以有什麽好怕的?她不會看見那些吃相難看的親戚、無事生非的鄰居,也不會聽見母親關切又無奈地問她:怎麽回來了?

她知道,她不會離開北京,但一定會離開子君。

決定離開子君後,她首先想到了安東,在上一個劇組認識的剛入行小男孩。

當時她在片場,透過監視器一看,立即知道那是一張很有靈性的臉,才給了一點點光,已是精致。能夠想象,再稍加修飾,整整牙、調整一下眉型,他將多麽耀眼。

她還注意到,候場的時候,別的演員刷微博聊微信,唯獨他捧著一本英語四六級詞匯書在背。她借了個送飲料的時機,搭上話,問他:表演係新生吧?學校允許你出來拍戲嗎?

小男孩很不好意思,訕訕說:原則上不同意,但班主任知道我們家條件比較差,就靠我媽一個人的工資,所以允許我趁暑假接戲給自己掙學費。

她的心揪了一下,主動介紹自己:我是子君姐團隊的,你可以叫我香妹,在組裏有任何不懂,或者需要任何溝通,你都可以找我。

小男孩甜甜一笑,說:我還是叫你May姐吧。

她打電話給安東,問他,簽經紀人了沒有。安東說,幾家大公司的人都來學校挑過了,但他還沒有決定。她鼓足勇氣,對安東說:我知道自己沒有名氣,也沒有跟過大牌藝人,但,你願不願意相信我、簽給我,我真的很有信心把你做好。

安東沉吟了一下,說:May姐,我願意和你合作。

她大喜過望,竟有點不敢相信,連問安東:真的嗎?

安東說:真的。May姐,我了解你,你和我一樣,都是不想讓媽媽失望的人。

簽下安東後,她立即找機會去跟子君辭職,而機會實在太好找了。本著幫子君做最後一件事的目的,她努力為子君談下了一個國產化妝品代言,結果順口一提提成的事,子君果然又翻臉抵賴,她順勢激怒子君,令子君一氣之下當場讓她滾——情緒上幹幹脆脆、情義上不拖不欠,多好!若是平白無故提辭職,天知道子君要拉拉扯扯、反反複複多久才肯放她走。

她去找安東談,其實也是準備好禮物的。這些年,跟著子君混了那麽多劇組,曾經關係好的統籌成了製片、攝像成了導演、場記成了監製……大家各自進步,關係卻都還在。正好非常鐵的製片要在某衛視開一檔以小鮮肉為主的旅行真人秀,她把安東推薦上去,和製片定得八九不離十了,才拿著合約去找安東談的經紀約。

這麽一想,子君當年說得也沒錯:先掙經驗,有了經驗,再慢慢掙錢。

安東一上真人秀就火了,他骨子裏的真誠、善良、腳踏實地為他圈粉無數,一年不到便紅透大江南北。這就是當下的娛樂時代——無論優點缺點,隻要是特點,都會被消費社會無限放大,並被社交網絡迅速傳播。

緊接著,安東接了一套大IP劇的男主角,子君出演女四。製片人私下對她說:原定子君出演女三,男主角的媽媽,戲份重,人物也很出彩,子君死活不同意。女二是男主角備胎她演不上,索性接了女四——女二的壞姐姐。她一聽就樂了——這實在太像子君幹出來的事,為著除了她自己並沒人在意的雞毛蒜皮,丟了西瓜撿芝麻。

她是再沒時間跟組了,她為安東成立了個人工作室,自己做大經紀,招了幾個得力的執行經紀、企宣和助理,個個都能拿提成,且項目一到賬立即先給團隊分錢,她不怕培養出見錢眼開的員工,畢竟,說一千道一萬,談錢才是最大的誠意。

拍戲期間,從劇組傳出幾條緋聞,諸如“姚子君夜會安東,摟腰貼麵關係非常”“安東與姚子君片場親親熱熱,把女主角×××冷落一旁”……她一讀,嗅出來是姚子君團隊暗戳戳發的通稿,跟了姚子君六年,太知道姚子君屁股一撅是打算放什麽屁。

她打電話問安東是怎麽回事,安東說:子君姐說我和她都是你帶過的人,算起來,她是我師姐。所以下了戲,她老約我吃飯、聊聊行業裏的事,倒沒有什麽過分的行為,所以我也沒有什麽好拒絕的。

她說:下次千萬別去了,前腳約了你,後腳她就會通知記者去跟拍。

通完電話,她直接飛去四川接上安東的媽媽,帶去橫店一起探班,又通知了不少媒體,說這是安東的媽媽第一次公開露麵。

進片場前,她一個字一個字和安東媽媽對好詞,說:阿姨,一會兒千萬記得這麽說。這麽說了,以後那女的就不會纏著你兒子炒緋聞了。

安東媽媽進了片場,安東高興得一把抱起媽媽,所有媒體都拍到了那溫馨感動的畫麵。正采訪著,安東媽媽左顧右盼,終於看到了片場另一角候場的子君,安東媽媽一聲尖叫:子君!我是你的粉絲!

這下更熱鬧了,媒體記者們把子君請過來,三人同框一起采訪。安東媽媽興奮得語無倫次,對媒體頻頻說:我和安東,都是子君老師的忠實粉絲啊!尤其安東,小時候再淘氣,隻要電視台一放子君演的那個神話劇,他就能老老實實坐下來又看一遍。

子君有些尷尬,對著媒體隻好誇安東:安東是個好的合作夥伴,年輕、敬業,特別會照顧她。

安東媽媽把話接過來:安東確實特別會照顧人,我這個親媽也是他在照顧。子君老師不如把安東認過去當個幹兒子吧!

媒體哄堂大笑,隻當這個樸實的四川小城婦女說話沒輕沒重,唯獨子君明白:這下完了。

都不用隔天,兩小時後,各種通稿、鬼畜視頻、表情包便刷屏了微博、微信,昨天還能以“小鮮肉殺手”自居的子君,頃刻成了網友口中的“怪阿姨”“老幹媽”。

離開橫店前,子君托人帶話,要見她一麵。才兩年沒見,她覺得子君垮得更厲害了,注射再多肉毒杆菌也沒用,子君的整張臉,像掛在牆上的一張舊畫,三個角都脫落了,隻剩最後一根釘子撐著,搖搖墜墜的。

香妹,滿意了吧?你終於把我毀了。子君抽著煙,幽怨憤恨地說。

她笑,說:這怎麽能是毀呢?成了國民幹媽,您的戲路隻會更廣。以前隻能潘虹老師接的戲,以後您也可以接了。

子君眼裏躥出了火苗,問:你哪兒來的這麽多資源,把一個小屁孩捧得這麽紅?你是什麽時候做好了這些準備?你跟我那六年,怎麽完全看不出有現在的能耐?!

她有些難過,說:子君姐,我的資源,全是跟著你的六年,用我端過的茶、叫過的老師、跑過的腿、一句一句受過的罵,一杯一杯、一聲一聲、一趟一趟,慢慢攢出來的。

子君苦笑,說:你出息了。

她也苦笑,說:子君姐,我們倆都是不願認命的人。隻是,我不認命,我會去做;而你不認命,卻還在等著別人為你做。

從桂林飛來的航班晚點了,她坐在機場的咖啡廳百無聊賴開始刷微信。

新城國際買的二手房一個月前就裝修好了,兩室一廳一百平方米出頭,她執意要把媽媽接過來同住。

旅館的生意怎麽辦?媽媽問。

轉租出去,收點租金夠你自己開銷。

朋友圈裏這幾天正刷屏一篇文章,為北京難過什麽的。她點開看完覺得扯,想想自己就在前兩年還和別人合租,也沒覺得在北京過不下去。

你是成功了,是既得利益者,當然覺得扯——和轉發文章給她的朋友討論讀後感,對方卻這麽說她。

她有些生氣,回:什麽既得利益者?就算得了利,也是我苦自己、累自己、逼自己,正大光明掙來的,那幾年過年,我連火車票都買不起,一個人在合租房裏吃著速凍餃子邊看春晚邊哭,還不敢打電話告訴我媽,我也隻是自己難受,沒時間為北京難過。

朋友依舊不知輕重地調侃她:這些話你不要對我說,你應該留著對采訪你的媒體說。

她正要發作,突然叮咚一聲,大屏幕上顯示航班已經降落。她仿佛聽見悅耳的機場廣播——

請收拾您的情緒,您的生活即將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