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後去了大理

她感覺自己正在過的生活就像潘多拉的串珠首飾:

看起來花樣繁多、五光十色,

但仔細一推敲,從細節、質感到形式,無一不廉價。

賣房簽三方協議的時候,中介問她:賣了是準備換房吧?我手上有幾套在售的還不錯,要不要看看?

她說:不了,不打算在北京了。

聽她這麽一說,接手的買家亦忍不住問她:姐,你準備去哪裏啊?

大理。她說。

哇!好羨慕您。這麽年輕就財務自由了!去那麽美的地兒生活,不用留在北京吸霾,真好!

她這才仔細將買家打量一番:小兩口,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聽口音都不是北京人,工薪家庭孩子,想必也是大學畢業後留在了北京,現在要結婚,兩家父母合力才湊出了百分之四十的首付。以目前北京的行情,手裏有房的隻願意賣給付全款的,簽完合同立即拿錢,不拖不欠。銀行批貸周期長,這小兩口還要做更緩慢的公積金貸款,所以才好聲好氣地盡揀些好話來恭維她。

要不是因為你們肯多出二十萬——她心裏是這麽嘀咕著,嘴上卻跟著客氣:你們眼光挺好的。從小區出來走幾步就是六號線,坐到東三環半小時都用不了。旁邊就是長楹天街,吃飯健身買東西看電影都特方便,適合你們小兩口住。

買家一臉謙卑且真誠:是啊,謝謝您,肯把房子賣給我們。

她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泄露了心裏想看好戲的念頭:等到了厭倦的那一天,希望你們別忘了此時此刻的滿心期待。

她對這套五環外的房子、剛易手的生活曾經也是如此期待。

買房之前,她和老公租住在東三環邊上的蘋果社區。那時她剛回國,北京的房價卻已大漲三輪。蘋果社區開盤時一套兩居室也就值她在國外一年的開銷,等她從悉尼留學回來決定定居北京,蘋果社區的兩居室已經抵得上西班牙南部或者意大利北部的一套優美鄉間小墅。

彼時她對生活的一切觀念還是西式的:租房住,不是很正常嗎?重要的是生活。她和老公在租來的房裏過得有聲有色,周末逛美術館、看展覽,去使館區吃早午餐,在時髦的獨立書店聽講座,有時候下班了還和老公相約去三裏屯人頭攢動的酒吧喝一杯,自然而然地與工作在北京的外國人、ABC、海歸們結識。到了感恩節、聖誕節,更是比春節還隆重——烤火雞、壓土豆泥、煮熱紅酒,布置聖誕樹、播放Michael Bublé的頌歌專輯。她穿著紅色針織衫,戴著母親送她的珍珠項鏈,在自家派對上端出一盤盤卷了蘆筍的火腿、沾了黃芥末的魔鬼蛋,以及各種氣味的芝士,她舉起意大利產的起泡酒,和朋友們依次碰杯:Cheers!仿佛窗外不是沙礫翻飛的百子灣路,而是回到了燈火闌珊的情人港。

這樣過了兩年,在她三十歲的時候,生活突然就沒那麽有趣了。先是父母逼催:你們怎麽還不買房?租房怎麽要孩子?他們家也不著急嗎?沒見過這麽不負責的男人……身邊的朋友也不再談風花雪月,見麵便是聊買房。那種迫切感和焦慮感確實不是父母以及朋友製造並施加的,是城市在告訴你刻不容緩——小區裏房屋中介的櫥窗廣告一天一個價。收入在房產麵前迅速縮水:去年幹一年還能買個廁所,今年就隻夠四塊地磚大小。更可怕的是,毫無契約精神的房東說不定哪天就敲開你的門,告訴你一周之內必須搬走,這房子她要賣了。

無論你來自哪裏、受過何種教育,長居北京,你終將被洗滌、被同化、被塑造出一個堅定的信念:買房,買房,買房。

終於她也坐不住,對老公說:要不還是買個房子吧?我可以出裝修的錢。

老公算是默認。正好隔不了幾天就是她生日,兩人約在柏悅酒店的北京亮吃大餐。席間,老公為她送上禮物,打開來看,是一條潘多拉的銀手鏈,單綴一顆14K圓溜溜的金珠,老公話說得漂亮:我要把我們以後的每個紀念日串在一起送給你。

她感動得幾欲落淚,一飲而盡之後轉頭望向窗外,從這個高度俯瞰東三環,整個北京城如同漁光點點的大江大海,而她端坐在巨輪之上,穩穩地航行在這座城市。

如今她手上這條手鏈,已穿了數十顆五花八門的珠子。每一顆都是老公在某一個場合送的,於是有一種迫不得已的印象深刻——

第一顆是刻了“You are so loved”字樣的銀心珠子,品牌裏最便宜的一款串飾。買完房子過完戶,老公把鑰匙和串飾一齊交到她手裏,說:親愛的,我盡力了。她知道他的確盡了力,本科畢業後,他先來北京找了工作,而她出了國。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存錢。結婚也好,買房也好,他家裏都幫不上什麽忙,西北小省城內退職工家庭裏走出來的男孩子,有招人喜歡的踏實和被殘酷競爭磨煉出來的機靈,他在一家大型互聯網公司做市場,活兒幹得漂亮,人際關係也處理得不錯,上升非常快。這次交首付,除了老本,張張信用卡能取的全取了,想必還向朋友舉了債。看房那段時間,兩口子果然經曆了房主的坐地起價和買家的哄搶,目標地段從東三環、東四環朝東五環、五環外節節敗退,她打起了退堂鼓,說沒合適的幹脆別買了。倒是老公很堅定,說:必須買,不買還得漲!到時候就更買不起了。

第二顆珠子是紅色的琺琅袖珍禮盒。搬入新家後的第一個平安夜,老公說別張羅在家請客了,這個房子的客廳也不大,人來了轉都轉不開,也不想折騰。她問,那我烤隻雞?老公說,幹嗎非要整這些形式?你實在想吃西餐就叫個比薩外賣。她有些不悅,說:今天是聖誕節呢,我連禮物都給你買了。他說:那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吧,我都行。平安夜的晚上,她烤了雞,拌了土豆沙拉,煮了熱紅酒,老公吃了兩口,突然對她說:你能去給我煮碗麵嗎?我不想光吃肉。

第三顆珠子是字母“S”,代表她的英文名Sarah。那是買完房子後第二年她的生日禮物。坦白說,拆開禮物那一刻她是有幾分失望的,所幸兩人吃的是火鍋,熱氣騰騰中也看不清她臉上的慍怒。老公還好死不死地問她:喜歡嗎?她不鹹不淡地說,還行吧。然後夾了一片毛肚放到鍋裏使勁涮,仿佛那毛肚是活的,而她想惡狠狠溺死它。老公聽出了弦外之音,有些抱歉地解釋道:首付借的錢我還沒還完,明年生日再給你買個大的。

第四顆珠子是14K的迷你金福袋。第三年春節前,老公特意裝在紅包裏送給她。怕她不知貴重,囑咐她一句,這顆得六千。她嘴上說:那你這是何必?心裏翻白眼:六千?為什麽不買Tiffany的T戒?而且她也知道老公下這麽大血本的原因——公婆今年春節要來北京過,住住兒子買的房,少不了使喚她。她把珠子往手鏈上一穿,說:年三十咱能上外麵吃嗎?我不太會做中餐。老公急了:別啊!大年夜一家人不在家裏吃團圓飯,還叫什麽過年?我爸媽肯定不同意!哪怕你就包點餃子,再上超市買點熟食呢!她說,可以,但之後你們家人想吃什麽,你讓你媽做。你們老家那些麵條、燉肉我做不來,我就愛拌沙拉。

之後的日子其實在持續好轉,但他們的生活,自搬到了常營後,卻與原來的軌道漸行漸遠。上班遠了以後,老公再沒心思陪她去看畫展、吃早午餐、晚上去酒吧飲酒社交,他倒是追隨部門的大領導,漸漸發展出了一個時髦新穎的愛好——跑馬拉鬆。剛開始她也跟著老公周末去奧森跑一跑,心想,不就是跑步嗎?誰還不會啊。結果她跑步姿勢不對,跑了兩次膝蓋就疼得厲害,便再不去了。老公卻越跑越來勁,從周末跑、夜跑,到半馬、全馬,最後跟著跑友杭州、上海、廈門、台北四處參加公開賽,像一個終於找到了信仰的人,雙眼放光地投奔去修行,留她一個人在家裏看美劇、刷微信。

但潘多拉的珠子老公是持續送的,情人節、聖誕節、七夕、生日、新年、結婚紀念日……每次一顆,雷打不動。他真的做到了把每個紀念日串在一起送給她,而她漸漸察覺該品牌的成功之道就是與全天下的丈夫合謀——我堅持承認我和你的關係,所有對你很重要的日子我都有所表示,但你別期望從我這裏得到更多。

尤其是,近來她感覺自己正在過的生活就像潘多拉的串珠首飾:看起來花樣繁多、五光十色,但仔細一推敲,從細節、質感到形式,無一不廉價。

這都怪那個叫作遊遊的女博主。

前段時間出差,為公司客戶旗下的某家高級東京酒店製作公關推廣物料,她帶著遊遊團隊和一個跟拍攝影師去東京體驗。遊遊是她的總監推薦給客戶的,據說是現在最當紅的旅行博主,微信公眾號粉絲一兩百萬,隨便發什麽文章都是十萬加。她聽說過,卻對遊遊寫過的文章沒什麽印象,之前點開過一兩篇也沒讀下去,但總監喜歡她,客戶亦認可,遊遊要求帶三個助理一起出差客戶都同意了,想必是真有影響力。

到了東京,酒店的配樓是奢侈品商場,客戶安排博主體驗逛店。其中一家是高級珍珠店,日本店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對大粒珠鑽耳環,叮囑她務必戴上白手套輕拿輕放。她還沒來得及轉達,遊遊已經大大咧咧地直接拿起耳環試戴,然而她手一滑,一隻耳環跌落在玻璃櫃台上,隨即又掉到地板上,她大驚失色,趕緊撿起來一看,雪白的珍珠果然被磕掉了一小塊皮。她與日本店員麵麵相覷,驚恐得不知作何解釋。遊遊看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說:呀!蹭到了一點點,真不好意思。

那時她心急如焚,顧不上禮數與身份,抱怨的話脫口而出:我讓你戴手套你怎麽就不聽呢?!

遊遊不高興了,說:那現在已然這樣了,還能怎麽辦?我買下來就是了。

這個解決方案是她壓根沒想到的,而且遊遊說一不二,立即便讓店員去刷卡。她翻了翻價簽,這對耳環竟然折合人民幣十二萬多!她攔住遊遊,說:你別鬥氣!我這就打電話給客戶協調一下。遊遊冷哼一聲:不必了,正好我也喜歡這個品牌,買回去送我媽,不說她也看不出來有磕碰。

她說:你還是再想想吧!

遊遊掃了她一眼:你別管了,我還得再買點小東西送我的團隊。

說罷,遊遊又挑了胸針、戒指、手鏈,每件均人民幣萬元以上,埋完單當場就分給了三個跟班。日本店員千恩萬謝地恭送遊遊團隊離開,她不知道這算皆大歡喜還是啼笑皆非。回到酒店,她立即在公關微信群裏八卦此事,其他幾個公關公司的小姐妹笑話她:這有什麽稀奇的?遊遊接一條廣告就能掙出你一年的工資,你看她天天都有廣告,買副十萬塊的耳環對她來說算什麽?

她下意識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潘多拉手鏈,頓覺刺眼無比,馬上就摘了放進包裏。

接下來的行程,除了完成客戶的規定動作,遊遊隻跟自己的團隊待在一起。而且故意似的當著她的麵瘋狂購物,買包買鞋買到拎不動,撒嬌讓她幫忙拎幾袋,她無法拒絕,隻得在微信群裏發“寶寶心裏苦”的表情自我解嘲。

遊遊也不跟她吃飯,她提前訂好的一係列餐廳,隻能和跟拍攝影師去吃。攝影師是個俊朗的小帥哥,發生的一係列事全看在眼裏。最後一天吃晚餐時,小帥哥拿出筆記本電腦對她說:我給你看點東西吧!

一個文件夾裏,全是她的照片。逛街、閑坐、眺望風景、享用美食——原來他在跟拍的時候,也一直在默默幫她拍照。由於她沒有注意,所以有許多張效果尤其好:自然、快樂、發自內心沉醉其中。

她一掃鬱鬱,說:你這個小鮮肉還挺會安慰姐姐的!

攝影師一本正經地說:我覺得你比那個博主看起來順眼多了。如果我是消費者,看到你照片中的狀態,才會覺得這東西肯定好吃、這酒店肯定舒服。那個博主擺拍慣了,隻顧著把自己修得跟女明星一樣,吃什麽都像假吃,穿什麽都像借的。

她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了一些事。

回北京後,她加緊用攝影師給自己拍的照片做了套方案,趁著跟老板和總監一起開項目總結會的時候把方案提了上去。

我就是用我自己做個樣板。她說,這套照片我發到朋友圈後,許多人都問我這是哪家酒店,看起來很舒服。我覺得與其一直用博主做宣傳,不如我們從各個行業裏征集一些普通消費者去體驗。加上一些情感引導,最後剪成比較有說服力又真實的視頻小短片。費用上大致差不多,通過項目參與者各自的圈層口口相傳,相信更能有效到達、多點位引爆話題。

女總監一臉鄙視,反問:你懂不懂啊?你所謂的那些真實體驗者,微信裏能有多少聯係人?最多兩三千吧?遊遊是百萬量級的博主,他們能跟她比嗎?

連老板也嗬斥她:客戶喜歡遊遊就用遊遊,客戶想怎麽執行就怎麽執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過了三五天,遊遊的推送發了出來,除了客戶代表和總監,她並沒有在朋友圈看到有其他人轉發,但遊遊的文章還是很快就破十萬加了。總監親自做了花團錦簇的報告,給客戶發了過去,也抄送給了她,下午客戶的群發回信就來了:執行不錯,超過預期!

她悶著一口氣,下了班約了別家公關公司的好姐妹吃飯吐槽。我想不通,她說,我身邊沒幾個人看過遊遊的東西。

好姐妹點頭,說:我們也懷疑遊遊的數據有水分。跟她合作過幾次,沒什麽聲音。

但為什麽還是那麽多人要跟她合作?她問。

好姐妹笑嘻嘻地回她:你是在國外待久了,還是平平順順的日子過慣了?這麽點簡單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公司不是你開的,也不是我開的,拿錢打工而已,那麽認真幹什麽?老板喜歡看數據,你就花錢給他買點兒。你能交差,他也開心。何必非跟自己較勁,教育老板要看效果?幹活、使力,也得看跟沒跟對老板,否則做多錯多,放著標準答案讓你照抄你不肯,偏要親自解題,答案對了,步驟錯了,照樣被扣分。

她問:那照你這麽說,做博主豈不太容易了?反正客戶隻圖省事交差,那我開個賬號、買買數據,是不是也能接廣告掙錢了?

好姐妹以為她在打趣,把茬接過來:可不嗎?你看你,長得還行,從國外回來見過世麵,又會拍照,還有那麽多客戶和媒體資源,你趕緊出道吧!

嗯,我想想,她說。其實心裏早已想完了。

活了三十幾年,她的人生確實就是這四個字:平平順順。

但如今她覺得,平平順順,大概是對人生的一種詛咒。

平平順順,出生在山東濱海大城的小康之家。從小到大,喜歡什麽,不用太費勁就能得到。平平順順,考入本省的山東大學,認識了現在的老公。那時他是積極入世的學生會幹部,她是係裏引人注目的會打扮女生,顯然家境不錯的樣子。他注意到了她,幾番追逐,開始交往。她當時覺得他朝氣蓬勃、模樣可愛,不妨拍個散拖,不做任何深想,畢竟她認為的許多自然而然的事情與消費,對他來說竟然還有些吃力。平平順順,大學畢業時,家裏資助她去澳洲留學,她學業平平,也不用心找工作,那就幹脆出國鍍鍍金。而品學兼優的老公則一下就被來校園招聘的北京大公司相中,各奔了前程。平平順順,在悉尼那幾年過得波瀾不驚。家裏雖富裕,卻沒有富裕得能令她融入當地的富二代華人圈。那些有錢的中國孩子開跑車、逛名店,天天在家裏給買的觀海豪宅裏開形形色色的轟趴,夜夜笙歌,也有小家小戶的女留學生想混進那樣的圈子給下半生找個保障,最後總是稀裏糊塗、半推半就地做起了皮肉生意。她家底比不上那些富同胞,可家裏給的驕傲跟他們是一模一樣的,經曆了幾次輕佻的暗示和刻薄的暗諷之後,她躲進了校園,和幾個同樣小中產家庭的女同學做了閨密,上圖書館、等一年一度的Boxing Day,吃吃喝喝不談戀愛,身處異國他鄉偶爾的孤獨落寞全被身處北京奮鬥的準老公排解——他們每日通郵件、Skype,她偶爾被損傷的驕傲和自信,一一被他耐心溫柔地縫合。臨近畢業時,他更是每天對她說一遍:回國吧!來北京吧!和我在一起。平平順順,她畢業了,飛去了北京。他是帶著戒指去機場接的她,其實她那時候在澳洲吃得有些胖,下飛機前她還相當忐忑,沒想到時隔幾年她依然是他眼中的女神,那枚戒指他送得誠懇,她戴得高貴。平平順順,結了婚,成了他的妻,被他托關係介紹去相當有規模的公關公司從AE做到了AM。平平順順,把日子過成了潘多拉的珠子,生活是一眼望得到的長度,每年往上麵多添幾樣美而不費的花頭。

但都怪那個叫作遊遊的女博主,令她知道,原來真有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回事。據說遊遊前些年還隻是一本行將倒閉時尚雜誌的編輯,時常為了三五百元的活動車馬費和同事爭執。現在卻活生生、血淋淋地向她展示了完全不同的人生範本:平平順順有什麽好的?稍微動點腦筋,把自己豁出去,幾十萬的禦本木珠寶說買就買的人,也可以是自己。

不試試,就這麽不好不壞地待在北京還有什麽意義?

她注冊了微信公眾賬號,叫“薩拉生活”。寫第一篇東京遊記時,才感覺自己有些詞不達意:食物除了“好吃得落淚”就是“入口即化”,酒店是“高級”,酒吧和咖啡館是“可以閑坐一天”,各處景點是“不可錯過”“一定要去哦”……幸好攝影師給自己拍的照片是美的,一張照片配一段圖說,洋洋灑灑也是一大篇。

她選在每天朋友圈最活躍的晚上九點推送自己的首篇公號文章,推送一完成,她立即把鏈接轉發到自己所在的每一個公關群、媒體群、閨密群……“求轉發、求支持”。沒人會拒絕這種隨手能幫的小忙,何況還是有利益關係的熟人。很快,她的文章就在她自己的朋友圈裏刷屏了,兩小時過去,也有了一萬多次的閱讀。

她好久沒感覺這麽周身暢快。看起來,兩萬,離十萬加也不是很遠呀。何況還是真真實實的兩萬。

沒多久,公司又安排她去大理為一個房地產客戶主辦的藝術節項目製作宣傳物料。出於私心,她又想找小鮮肉攝影師去跟拍。小攝影師在電話裏支支吾吾,說也許沒有檔期。她說,你不需要和我來這套,到底怎麽了,你說吧,我不會怪你的。

那個,遊遊也看了你寫的推送。找朋友聯係我,說覺得我給你拍的照片很好,是她喜歡的風格。她想簽我做她的專職跟拍攝影師,實習期就月薪五萬……姐,我實在沒辦法拒絕,我和我女朋友過兩年想結婚,我必須得掙點兒錢買房。

晴天霹靂擊中了她: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有女朋友……還有,你別叫我姐。

最後她是抱著失戀的情緒飛去了大理。不,應該說,比失戀難受多了。多年前在悉尼,她對一個巨帥無比的華裔富二代委婉示愛,直率開朗的富二代對她說:對不起,Sarah,你真的很可愛,但坦白說,I’m way out of your league。她當時雖然備受打擊,但認為富二代至少算真誠。尤其後來得知富二代迎娶了國內某上市企業董事長的漂亮千金,她更覺得輸得心服口服。哪像現在這般境況——一個口口聲聲說欣賞她靈魂的男人,為了錢,就把他自己的靈魂賣給了她的敵人。他會把她拍得更美、更清新吧?戴著幾十萬的珠寶,穿著買都買不到的大牌新款,在他的鏡頭裏擺出嬌俏可人的樣子,更可以理直氣壯地寫下標題:《春天就是要這樣美:美遊遊帶你美美遊××》。對了,遊遊還是單身,又有錢,帶著他世界各地不停飛,今天他可以為她工作,明天誰知道呢?在羅馬,在紐約,在巴黎……在這些迷人城市奢華酒店的套房裏,他的身體或他的心,總是要交出一樣的吧?

真是去你媽的。

“沒有心機記恨你,當你知己沒名利,大個女,縱使失戀,工作至上才爭氣……”她耳機循環播著容祖兒的《爭氣》,在大理心殘誌堅地自拍、擺拍——無論如何,我的公眾號是一定要做下去的。

大理的地陪帶她去看客戶開發的別墅,就在蒼山腳下。一百多平方米的疊拚也有,四百多平方米的大獨棟也有,半山半海,山澗流過,白雲繞過,恍若人間仙境。她根本不敢問多少錢一平方米,結果地陪主動告訴她:這可能是大理最貴的項目,差不多要一萬一平方米。她一聽,心想:哇塞!那我賣了北京的房子豈不是可以在這裏買兩套?!

回到北京,才知禍不單行。

遊遊不但挖走了小攝影師,還投訴到客戶那裏,說她作為公關,公器私用,利用職務之便為個人的公眾號累積素材,完全無視客戶指定的合作博主。

向來和遊遊交好的女總監借此對她大發雷霆:Sarah,沒想到你這麽不專業!

她極力爭辯:我寫推送,也是免費在為客戶做宣傳啊?!

女總監掩飾不住一副尖酸的嘴臉:你以為你是誰?!會寫大眾點評就真好意思把自己當博主啊?不是你想替客戶寫客戶就會領你的情!如果你不是這個項目的公關,你以為你舍得住東京那麽貴的酒店、吃那麽貴的日本料理嗎?客戶投訴你的理由非常正當:你就是拿著公司的資源為自己做宣傳!

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感覺無法反駁。這時女總監又說:劉總對我說了,你要還想留在公司幹,你那個人賬號就別再亂寫了。請做好你的本職工作。

第一篇兩萬多閱讀量呢,離十萬加真的不是很遠呀。

想到這裏,她平靜地說:那我辭職吧。

她微信公眾號的第二篇文章《在北京那叫活著,在大理才叫生活》是她辦完辭職並在朋友圈宣布後的第三天推送的。閱讀量並不理想,不到三千。第一次推送捧了場的熟人們全都假裝沒看見,再說,她現在是什麽身份?自媒體還是博主?那豈不是跟從前的媒體和博主從合作關係變成了競爭關係?她之後又鉚著勁兒把在悉尼的生活寫了一遍,閱讀量更差,四百九十五。

她試著找了找工作,想重回agency。與她不睦的女總監早把她的名聲在業內毀了個遍:她特別想紅,不會踏實幹的。

在北京過的第四個生日,實在無法更糟。

沒人張羅替她慶祝,她也沒心情慶祝。老公說等他下班一起去吃海鮮自助,憑身份證生日當天買一送一。她說,不必了,就在家叫個麻辣香鍋外賣吧。

老公回來,掏出禮物,不消說,又是一粒潘多拉珠子——鏤空的數字“18”銀墜飾。祝福的話他還是說得相當漂亮:老婆,你永遠隻有十八歲。

十八歲?她在心裏冷笑,我如果還是十八歲我看得上你?我如果還是十八歲我會來北京?

越想心越冷,她繃不住了,把珠子往桌子上一拍,說:我鄭重地請求你,以後能別送我這傻×珠子了嗎?我並不喜歡!

老公驚呆了,問:你又受什麽刺激了?

她強詞奪理:我們過的這叫什麽日子啊!你除了晚上回來睡覺、紀念日送我珠子,你跟這個家有什麽關係啊?你跟公司的同事、跟你們馬拉鬆群裏的朋友,每天聊得比我起勁兒多了!

老公不吃這套,懟了回去:你有病吧?你現在不上班,我不得上班掙錢啊?你天天寫微信,還不允許我有個健康正常的愛好啊?今天你生日我不想和你吵,你不喜歡珠子,你自己上淘寶選一樣東西,我幫你付錢!

她哭了,特別委屈,特別發自內心,他終於學會歧視她、輕視她了。語言不受控製地伴隨啜泣聲傳了出去:那我們離婚吧。

老公立即服軟了,他到底還是憐惜她,說:我錯了,我改還不行嗎?

你沒錯,是我的問題。我覺得現在的生活特別沒意義,住得這麽偏,你上班那麽遠,每天在家的時間好少。現在北京的空氣質量又不好,我好多年沒犯過的支氣管炎都複發了,身體不舒服,心情就更難受。我辭職這段時間也想清楚了,我要的是好好生活,不是將就活著。

那你想怎麽樣?

她腦子裏那個模糊卻揮之不去的念頭,一瞬間成了形、長出了麵目,變成了切實的目標、生活的救命稻草——她脫口而出:不如我們賣了房子去大理吧?

老公大吃一驚,問:為什麽?

我之前去大理看過,那裏生活特別慢、空氣特別好,每個人都特別悠閑、善良、知足,我還看了那裏的房子,別墅也才萬把塊錢一平方米。我們把北京的房子賣了,去那裏能買兩套。

老公繼續問:關鍵是我們去那裏能幹嗎啊?!

她胸有成竹:我們買兩套別墅,一套小的自己住,一套大的改成民宿。我測算過了,大理一年有四到六個月的旅遊旺季,根本不需要推廣,做高端民宿一年怎麽也能掙個小一百萬。我平時還可以做做freelancer的活兒,你喜歡跑馬拉鬆,天天都可以在洱海邊上跑。現在那裏有好多從大城市搬去的人,一點都不會無聊。你天天就跟朋友們跑步,在自家的院兒裏喝著精釀啤酒賞著大理的風花雪月,多美啊!再說,空氣好了,生活慢了,我們馬上就可以要孩子,讓孩子在最自然、最健康的環境中成長,比守在北京削尖腦袋買學區房強吧?回頭我再寫一篇《他曾是BAT年薪百萬的高管,現在毅然辭職去大理守著一座最美小院》,肯定刷爆朋友圈!咱們的民宿火了,馬上就能去麗江、去騰衝、去稻城開分店。

老公居然被她說得有點動心了,問:靠譜嗎?

靠譜,相信我。常營我是一天也不想住了,咱們去大理美美過日子。

三個月後,賣完北京的房,她先飛去大理簽房屋買賣合同,老公留在北京辦離職交接、打包行李。

大理的房價最近也漲得厲害,全是從北京上海深圳飛過去的。年紀也都不大,普遍三十多歲的兩口子。客戶新開的樓盤她沒排上號,所幸附近有差不多的別墅二手房在售,很快她就找到了合適的房源,房主的報價甚至比預算還低一些。

簽合同時,她也說上了客氣話:謝謝您把這麽好的房子賣給我們。

最多四十歲、氣質不俗的大哥房主心直口快:我謝謝你們才是啊!最近大理房子火了,我還怕我的房子麵積大不好賣,正好手裏有兩套,你居然全給買了!有緣啊!

她笑得得意,問:大哥要去哪兒啊?

大哥說:回北京啊!我們兩口子在大理住了三年!再住我媳婦就要跟我急了!她說寧願回北京吸霾也不能在這兒幹耗著了。

她手抖一下,在合同“買受人”的落款處,簽出了一個細小的錯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