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不願回去的上海女人

小牧想了想,說:北京很大,

我覺得我總能在這裏做出點什麽來。你呢?

她也想了想,說:和你相反,在北京,我無論做成什麽樣,

或者什麽也做不出來,都沒關係,它很大,容得下我。

母親打來電話的時候,她正在做咖喱豬排。

咖喱比較容易做,土豆和胡蘿卜均勻切成塊,加橄欖油炒一炒,倒上水,再放兩塊調過味的日式咖喱塊,慢慢燉到湯汁濃稠。和每個主婦一樣,她也會在咖喱中加一些秘而不宣的調料,比如,一罐椰漿。這使得她的咖喱更為香滑。

就是豬排不太容易,她做了那麽多次,依然沒能完美掌握兩次炸製的關鍵:第一次下鍋若沒算好時間,豬排會失去汁水,變得柴而無味;即使第一次炸得恰到好處,若不能控製好第二次的火候,豬排要麽直接炸焦,要麽失了脆度。總之,要做出令人讚歎的炸豬排,除了專心,還得靠一點運氣。

而母親繪聲繪色的控訴,已經開始令她分心:哦喲,那個鄉下女人,精刮的嘞。——母親口中的鄉下女人,是她的嫂子,安徽黃山人,父母在屯溪老街開了小家店賣土特產,做得頗有聲色,說起來,家境比她們要好得多。

她天天在我和你爸爸麵前唉聲歎氣,說這個房子劃分的學區不好,小孩子送去讀書是讀不出來的。為了小孩子的將來,趁早把這房子賣了,添點錢去好學區重新買個房。喏,你爸爸就問她:哪裏還拿得出鈔票?這個鄉下女人喔,早把一切都想好了,她說錢嘛,她父母可以幫忙出,搬了家我們也還是一起住,但新房要寫你哥哥的名字。你聽聽,我和你爸爸還沒死,她就著急改戶主啦!

她開了免提,任由母親在電話裏哇啦哇啦——像是上海本地電台的家庭糾紛調解節目廣播。她用刀背均勻而有力地拍打豬排,依然無法蓋過母親的嗓門:我一聽就飆了呀!幫幫忙好不啦?!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我兒子的德行,你們倆生出來的小孩長大了多半也還是個普通人!書嘛,有得念就好了呀!有多少能力就辦多少事,你現在要搞得雞飛狗跳、家破人亡地去換學區房,你以為小毛頭將來就能當首長當馬雲啦?!我也很想小毛頭有出息呀,可做人嘛,總要拎拎清爽,基因懂不懂?出身懂不懂?這些都是現實呀!小毛頭要有出息,讀什麽學校都能好好讀,要沒那本事,學區房換到天上都沒用!

裹在豬排外麵的麵包糠已經回潮,可以下鍋炸了。母親並沒有掛電話的意思,仍在喋喋不休:我就拿你給鄉下女人舉例子,你看我們家囡囡,讀的就是這附近的小學、中學,那她怎麽就考上了好大學,怎麽就進了外企?都是靠自己呀!

豬排下到鍋裏,迅速變色,發出誘人的滋滋聲。她無法再分出耳朵和心思聽母親的抱怨,便打斷了母親:姆媽,我在燒菜呀,回頭和你說好不啦?

母親這才意猶未盡地收了聲,剛要掛電話,母親突然想起了什麽,說:儂曉得伐?楊家阿婆死特了。就是以前住樓上亭子間裏的那個老太婆。

“啪”!分不清是鍋裏的聲音,還是她心底有什麽墜下的聲音:死了?怎麽死的?

母親閑話似的,說:還能怎麽死?老死的呀!就前兩天,上廁所滑了一跤就過去了,鍾點工中午上門才發現的。

她的喉嚨和心被越揪越緊,又不能讓母親察覺,又小心地問:那後事辦好了嗎?

老太婆無兒無女,還不是我們這些老街坊和居委會的人幫忙送走的。儂曉得伐?她有不少好料子的旗袍哩,哦喲,果真是個老妖精!母親言語中毫無憐憫,倒是有幾分洞悉一切的揚揚得意。

一股焦香在廚房裏彌散開,轉頭一看,鍋裏那塊豬排已然炸過火了。姆媽,我鍋裏炸著東西,先不說了!

她把火關掉,撈起那塊豬排想扔進垃圾桶,豬排掉在地上,濺得地板上全是油點子。她撕了幾張紙,跪在地上擦。

一滴眼淚鬼鬼祟祟地掉落下來,然後第二滴、第三滴……她最終不管不顧地癱坐在地上,開始失聲痛哭。

炸豬排配咖喱米飯,切成細絲的卷心菜拌柚子醋,就這麽簡單的東西,亮馬橋一帶任何一家日料店都做得不錯,桐生浩司偏要吃她做的,也不知道這是溺愛式的撒嬌還是丈夫般的占有。

她不想吃,埋著頭來回撥弄右手食指上戴的一枚戒指:四克拉多的鮮綠色祖母綠,鑲了一圈碎鑽,很古樸的樣式,卻有一種年代之美——正是楊家阿婆給她的。

菲菲,你怎麽不吃?吃得津津有味的浩司突然問她。

對不起,浩司,我……我沒有胃口。

沒關係吧?

她抬起頭,眼中噙淚,一種自然而然的柔軟,輕聲說:我的外婆,去世了。

浩司立即坐了過來,抱住她:對不起。要不要我幫你買機票回上海?

不必了,她說。喪事都處理完了。

浩司又確認了一遍:真的沒關係嗎?

她擦了擦淚,露出溫柔笑容,說:真的沒關係,你快吃吧。

浩司很快將飯菜一掃而光,連同她的那一份。真好吃呀,浩司說,明天想吃上海餛飩,可以嗎?

對不起,明天我不過來了。

桐生浩司是被她包的上海餛飩征服的。

看似很家常的芥菜鮮肉大餛飩,隻用最費功夫清洗的野芥菜,再混些許上海青,快速焯水後一起細細切碎,拌入微微炒過的香菇、剔幹淨的五花肉餡兒,用一丁點不易察覺的榨菜星子提鮮。這絕不是母親傳授的手藝。母親偶爾也包大餛飩,但母親的餛飩裏能吃出剁不碎的塞牙筋膜,以及大量味精雞粉調味引起的口幹舌燥——仿佛吃下去的不是餛飩,而是母親常年的焦慮和急躁。

楊家阿婆教她用這個方子包餛飩時,她剛十二歲。

童年時,家裏沒地方,她常在弄堂口支兩把凳子寫作業,有一陣子楊家阿婆踩空樓梯崴傷了腳,要買什麽東西便打開窗戶央求她:菲菲,去幫阿婆跑跑腿好不啦?而她總是爽快地應下來,去幫楊阿婆把東西買好,楊阿婆把找回的零錢給她,她從來不要。小時候她沒想過為什麽那麽聽楊阿婆的吩咐,後來長大一些她明白了:身邊所有人都長著一張提防的、算計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臉,唯獨楊阿婆的臉,是舒緩的、平和的、令人如沐春風的。

某次楊阿婆囑咐她買仁昌醬園的母子醬油,她幾乎從楊樹浦跑到了外白渡,找了十幾家醬貨鋪才買到。楊阿婆問她怎麽去了這麽久,她一五一十地說:有別的醬油,或別的牌子也不敢買,阿婆是樣樣有規矩的人。楊阿婆很是感動,對她說:菲菲,以後你下午就在我屋裏廂寫作業吧,阿婆給你弄點心吃。但別讓你家大人曉得,尤其是你姆媽,她要問起,你就說去同學家寫作業了,千萬別說在我這裏,她要發火的。

她知道姆媽為什麽要發火,別說她們這棟石庫門房子上上下下住著的二三十口人,就連整個新康裏都嫌楊家阿婆以前是拖馬桶車倒馬桶的。

即使生活在無望之境、即使已經一無所有,隻要相信自己不在鄙視鏈的最底端,人就會有繼續活下去的心氣兒。

等她去了楊家阿婆的屋裏,竟覺得這是天堂呀!八平方米不到的亭子間,收拾得纖塵不染、井井有條。西牆放著一張單人床,北窗下是一張梳妝台,泛著紅木特有的瑩潤之光,台上擺著梳子雪花膏等日用品和一台收音機,東牆則是一隻五鬥櫥,門後靠著一張折疊桌和兩把折疊凳,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房間小,卻不覺得逼仄,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楊阿婆的房裏始終有一股淡淡的玉蘭花香氣。

在她寫作業、看書的時候,楊阿婆就在房間裏準備點心。有時是大餛飩,有時是酒釀圓子,有時是三絲春卷,都置備妥帖了楊阿婆才拿去樓下公共灶披間裏燒。認真想想,她的確沒有見過楊阿婆在午飯或晚飯時候與其他主婦一同擠在灶披間燒飯,主婦們隻當倒馬桶的髒老太婆自卑,卻未曾想過阿婆根本是不屑。

到她稍大一點,做完作業以後,楊阿婆會讓她幫忙做點心——其實是教她。女孩子一定要有一技傍身。阿婆笑眯眯地說。

她學得很快,當然是有天賦,但更多的是她已經向往楊家阿婆的生活:素淨、淡然、不緊不慢、不爭不搶。這些看似虛無縹緲的感覺,在一個個安寧的上海午後,在有白光或李麗華歌聲漫溢的房間裏,在白瓷碗中撒的那一把金黃桂花上,顯現出了具體的樣子。

等她也能熟練包出漂亮的餛飩,阿婆又對她講:這些手藝,都是雕蟲小技,討自己開心的。歡喜呢,就順便燒給別人吃吃,不能當真做的。

她十六歲的時候,阿婆又教她化妝。拉開梳妝台的抽屜,赫然是蘭蔻的口紅。她是看過女同學的時尚雜誌才認得,換作這弄堂裏的任何人,誰會相信老太婆買得起上百元的進口唇膏?阿婆一邊為她描唇,一邊語重心長地說:菲菲,不要學儂姆媽,一點樣子沒有,你以後遲早是要離開這裏的。

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點一點變得生動起來,忍不住問:阿婆,你年輕的時候很美吧?

楊家阿婆給自己也沾了點唇膏,抿了抿,笑了笑,又很認真地說:阿婆當年可是上海灘最登樣的女人。

楊家阿婆說,六十年前,她叫作莎莉,是仙樂斯響當當的紅舞女。一根小黃魚(金條)才能換她一張舞票。那個年代,苦出身卻長得漂亮的女孩子,運氣好的,去做電影明星;運氣不好的,便是去做舞女——畢竟,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生存永遠是第一位。莎莉的真名、籍貫、出身,都是無人知曉的秘密,反正她兜售的隻是美貌,若東西好吃又何必非要去看後廚?

莎莉很快就掙夠了錢為自己在榮康裏買了一棟兩開間三層樓的裏弄,她身邊不乏追求者,但一直沒有結婚。旁人問她,她說:我決計不肯倒貼任何人,也不給任何人做小老婆。

後來莎莉愛上了一個軍官,隻是對方在老家鄉下有老婆。軍官許諾她,等戰爭結束就回鄉下辦理離婚,然後迎娶她。莎莉滿懷信心地等著,直等到一九四九年,軍官隨大部隊撤離去了台灣,從此杳無音信。

然後呢?她問阿婆。

沒有然後了。

她似懂非懂地聽完這些,總覺得有些難過:那繁華太短,而那遺憾太長。不免設想,這樣的一生若擱在自己身上,能不能受得住?

楊家阿婆看穿了少女這淺顯的哀愁,於是對她說:我這輩子,是按著自己的心意、自己的規矩過下來的,很值得了。等你長成了女人,你會懂我的。

她第一次與桐生浩司去家裏約會,彼時他已在她工作的店裏喝了三瓶香檳。很餓呢。浩司壞笑著,順勢把臉埋進她的胸脯,她把他推開,說:有更好吃的。

親手包的菜肉大餛飩煎得金黃焦脆,冰箱常備的雞高湯盛出一碗,熱得滾燙再撒一把碧綠的蔥花,浩司狼吞虎咽地吃完,鄭重地對她說:十分感謝,這是我來中國這麽久,吃的最美味的一餐。

那一夜之後,浩司幾乎每晚都去她工作的店裏喝酒,有時候是自己,有時候帶著同事。就這樣,他們自然而然談起了戀愛,在休息的時候她會買些食材去浩司家裏為浩司做飯。

浩司住的小區有不少日本人,但和住在望京的韓國人喜歡抱團不同,住在北京的日本人極其低調而分散,無論男女,並不願意在北京的任何公共場所暴露自己的國籍。隻有在主打定食的家庭食堂和隱蔽在亮馬橋各個寫字樓裏的會員製酒吧裏,才有可能見到拖家帶口竊竊耳語的日本主婦,或者在全是同胞的環境裏放下了戒備的日本男人們。

而她所在的那家斯納庫(Snack),則是全北京最負盛名的一家——多年來,從這裏走出去的女酒師許多也在亮馬橋擁有了自己的斯納庫,招待著一波又一波像桐生浩司這樣被派來北京工作的外國人。

她的老板彩香,當年在東京一邊打工一邊苦學日語,跟著新聞廣播一個字一個字摳發音,口語生生練得比許多日本人還字正腔圓。

打拚七年,親身從八十年代的紙醉金迷走到了九十年代的蕭條肅殺。一九九六年,彩香回了國,在亮馬橋開了這間斯納庫。年複一年,口耳相傳,招牌越做越響。

二〇〇九年,她在豆瓣一個興趣小組看到了彩香發布的招聘帖:北京最為悠久正規的涉外酒吧,誠招女性品酒師。要求:年輕女性,端莊優雅,懂品酒,精通日語者優先。工資視業績每月五千元到五萬元不等。

那時她剛從一本日本版權的時尚期刊辭職,畢業就去做了版權編輯,說起來都是時尚編輯,但根本比不得能掙外快、有油水可撈的時裝編輯、美容編輯。幹了三年,還是掙著幾千塊工資,跟人在管莊合租,風雨無阻朝九晚五。她煩了,什麽都還好,隻是不願跟人合租。她想換一份負擔得起四環內獨立居住的工作,很簡單,也很迫切。

去麵試時,彩香用日語問她:知不知道我們的女品酒師是什麽?

她說:知道,我查過斯納庫的意思。

彩香又問:為什麽來應聘?

她毫不避諱地說:我需要錢。

彩香說:很好,女人一定要有欲望。但是,我們這裏,不是掙快錢、髒錢的地方,你掙的錢是通過你的能力賣出去的酒,你懂嗎?

她笑了笑,說:全憑您教誨。

彩香這才將她細看一番:妝麵精致,說話得體,坐姿端莊,無懈可擊。彩香暗中讚歎,說:你一定能做得很好。

麵試結束時,彩香用中文問她:你是哪裏人?

上海人。

很好,上海姑娘,腦子清爽。

在彩香這裏上班的女孩們都很安心,一來是口碑在外,知道規矩,其次是大部分的顧客都是使館區附近上班的外派來京的外國工作人員。唯一需要小心應對的,是偶爾喝醉的客人。若是個人能力強,日語或英語流利,情商又高,品酒不俗,談吐幽默,就常常能令他們下次再來消費,那樣的客人出手闊綽,又頗有涵養;若是語言磕磕巴巴,跟人聊不下去,那隻能在客人麵前扮嬌憨扮性感,然而即便這樣,也是幹不下去的。

浩司第一次來,是被老板高橋帶著。高橋指名了她,又讓彩香安排了一個女酒師招待浩司。她坐在浩司對麵,偷偷打量這個頗似唐澤壽明的中年男子,竟有幾分局促不安,手腳和眼睛都不知道擱在哪裏。她暗生好感,對高橋說:高橋先生,桐生先生似乎很緊張呢,一定是我沒有招待好,請您原諒!

高橋哈哈大笑,示意她的同事坐到自己身邊來,讓她坐到浩司旁邊,又對浩司說:桐生君,這可是北京最好的品酒師,開心些!

她為浩司斟酒的時候,瞥見浩司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無端端有些失落,輕聲問:桐生先生,一個人在北京,很寂寞吧?

浩司有些不好意思,說:有一點……但,主要是不習慣。這裏的氣候、食物、人與人之間打交道的方式,都很不一樣。但我在積極適應中。

那……桐生先生,一定很想家吧?

桐生喝了兩杯威士忌,稍微輕鬆了些,擺擺手,說:那倒不是,其實我是主動向公司申請來北京工作的。

哦?桐生先生為什麽來北京?

浩司下意識轉了轉左手的婚戒,意味深長地說:因為,我的家,太吵了。

她不再提問,轉而樂嗬嗬看著高橋,他已經有些醉了。

菲菲,你是哪裏人?浩司主動問她。

我是上海人。

哦?那你為什麽來北京?

她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因為,我的家,太擠了。

她的家,確實太擠了。

十五平方米不到的後廂房,被母親用布簾和簡易隔板隔成了三個房間:一個客廳、一個臥室和一個閣樓。她和母親擠在臥室裏的單人床,爺爺睡在臥室上方硬加出來的半人高閣樓裏,爸爸和哥哥睡客廳。客廳裏有一隻雙人小沙發,晚上用幾張方凳拚一拚把沙發加長,再鋪上木板墊上被褥,就變成一張簡易雙人床。屋子裏,除了母親當年陪嫁的一隻對開門大衣櫃、現在用來擱電視的縫紉機,沒有別的家具。衣櫃裏放不下的衣物和家什,全用塑料袋裝,紮緊以後往床下塞、衣櫃頂上塞、沙發縫隙塞……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塞得到處都是,仿佛垃圾場。白天把客廳裏的被褥撤走後,方凳依然拚著便是桌子,一家人坐的坐、蹲的蹲,就著隔壁灶披間常年不斷的油煙味和吵鬧聲,習以為常地吃飯、睡覺、活著。

房子是製皂廠分給爺爺的,早年住著爺爺、奶奶、父親及姑姑們。幸好家裏隻有一個兒子,姑姑們紛紛嫁人搬出去後,父親才開始四處相親。下隻角出身的女人,無論有沒有姿色、路道,拚死拚活也要嫁出楊樹浦,否則就是從這一個鴿子籠住進另一個鴿子籠,還得倒貼養活別人全家,圖什麽?所以像父親這種下隻角出身的男人,最後找到的,通常是從阜陽這樣的地方招上來的紡織女工,比如母親。

母親是愛她的,否則不會把她生下來。八十年代管得最嚴的是女人的肚皮。城市工人家庭,一旦發現超生,夫妻會被雙雙開除。母親意識到自己再次懷孕時已經三個多月了,廠子裏太忙,忙得她忽略了一切妊娠反應。等意識到肚子裏小人兒在動,母親嚇壞了,告了個病假慌慌張張逃回阜陽老家,找了婦產醫院的一個熟人去檢查。

還好,是女的。照完B超後,醫生笑嘻嘻地告訴她,以為她知道了性別,就沒那麽心疼。

母親摸著肚子,默不作聲。

那準備準備就手術吧?醫生作勢要推她去手術室。

母親突然從**坐起來,慌慌張張往外走:我,我……今天先不做了,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母親硬是藏著掖著懷到足月才去對廠裏幹事打了報告。她聲淚俱下、苦苦哀求,說自己早早父母雙亡,兄弟姐妹也不來往,她渴望有個大家庭,還想生個女兒將來陪伴身旁,雲雲。兩邊廠子一討論,覺得父親母親到底隻是覺悟不高的普通工人,還是難得的熟練工,就免予開除,隻由計生辦重重罰了一筆款,為此,爺爺賣掉了心愛的上海牌手表。

自記事起,母親總是焦躁不安。著急燒飯、著急上班、著急說話、著急排隊,似乎隻要一慢下來,她就會立即失去所剩無幾的什麽,比如一條賤賣的黃魚、一張電冰箱的內購票、一絲能令生活稍稍起色的希望。

而一九九五年,被國棉十七廠遣散下崗,徹底擊穿了母親——她更加焦躁不安,並且變得凶狠刻薄。因為成天無所事事,母親把所有的心思都用於提防左鄰右舍,哪怕被占了一毛錢便宜,母親也會把別人罵得狗血淋頭,這讓她對母親越來越害怕且嫌惡。

高中時的某一天,她如常在楊家阿婆屋裏白相,樓下灶披間突然爆發激烈的罵戰,開始占上風的是母親,她流利操著各種髒話一邊辱罵三樓師母一邊講事體:你擰我屋裏廂的水龍頭偷水!明明白白的證據就在這裏!

三樓師母杠了回去:什麽證據?!

母親指了一下剛貼上牆的用水分攤單:喏!白紙黑字!我屋裏廂每個月的水費不超過二十八塊,結果嘛這個月三十二塊!你屋裏廂的水費我每個月也是看的,之前都是三十六塊,這個月居然隻有三十二塊!怎麽就有那麽巧的事?!我多了四塊,你恰恰少了四塊?!上次我水龍頭忘了鎖,一轉身就看見你偷偷擰開放水,你當時揩了油還不承認,港吡樣子,覅(上海方言,“不要”二字的縮音)麵孔!把水還我!

三樓師母氣得發了瘋,端起洗菜盆對母親劈頭蓋臉潑過去:還你!還你!神經病!十三點!

母親發出淒厲的尖叫:要殺人啦!

她在樓上聽得一清二楚,打開門就要衝去灶披間幫忙,楊家阿婆死死攔著她,說:菲菲,不要下去!

她著急,說:但我姆媽被欺負了呀!

你不要下去。你要是下去,學你姆媽那樣,罵了,動手了,你便是把自己往低處又多放了些,最後,放得和你姆媽一樣低。

菲菲,你想變成那樣嗎?阿婆鬆開了她,讓她自己決定。

她號啕大哭,懂了阿婆的意思。我不要!我不要啊!我隻想離開這裏!越遠越好!

阿婆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說:這就對了,菲菲,離開這裏吧,再不要回來。

灶披間的吵罵終於停止,精疲力竭的兩個女人各自回了房間。也許三天,最多一周,她們便會若無其事地和對方講話——揩油也好,打罵也好,都是弄堂生活的常態,記仇?記不過來的。

而哭累了的她,問出了盤桓在心中許久的問題:阿婆,你以前那麽風光,怎麽從上隻角掉到下隻角來了?

阿婆逗她笑,說:我沒有掉下來呀,我的心和生活都還在上隻角。

事實上,十年動亂一開始,當年住在茂名路花園洋房、做過舊上海舞女的莎莉,就立即被趕了出去。她也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反正一群人把她從大屋裏揪了出來對她宣判:花園洋房讓勞動人民住一住,你這個又髒又臭的寄生蟲隻配倒馬桶!

她收拾了隨身細軟遷進了新康裏這個亭子間,然後被勒令推著馬桶車讓人倒馬桶。很多人等著看她發瘋,甚至揣測她連一個冬天都熬不過。沒想到,她一點掙紮也沒有地接受了這突如其來的命運轉折。

但苦難才剛降臨。另一些和她有過同樣經曆的女人也被趕到了楊樹浦、被剃了陰陽頭、被每天拉到人民廣場去接受廣大群眾批鬥。日複一日,如同上班。大多數被批鬥的,無論男人、女人,時間一長都再也受不住,瘋的瘋,死的死。楊阿婆倒像是習慣了,每天清晨她就自覺給自己掛上“破鞋”的牌子,再沿街收馬桶。一開始有人罵她、推她、對她吐口水,她無動於衷,幫人把放在家門口的馬桶倒了以後,還把一個個馬桶刷得幹幹淨淨。於是人們漸漸不再為難她。

後來“破鞋”們不斷被送去各地的農場接受勞動改造,某個住在楊樹浦、說得上話的人,為莎莉發了話:大改改於市。為工人階級倒馬桶也是改造,讓她留在城裏吧!

就這樣,她在新康裏倒馬桶一倒就是二十年。倒到了動亂結束,倒到了改革開放。曾經的紅舞女莎莉也變成了倒馬桶的楊家阿婆。平反後,政府給楊家阿婆在環衛處批準了編製,享受“退休工人”待遇——果真被改造成了工人階級中的一員。

講完自己下半場的故事,阿婆對她說:菲菲,女人一定要給自己一個身份,不要別人給的。認定自己的身份,一輩子都不會亂。

之後,她考上了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全家人都喜出望外,這家庭竟有能踏出下隻角的了。

楊家阿婆尤其高興,偷偷把一隻祖母綠戒指塞給了她:以後的日子見少離多,把戒指戴在手上,就不會忘了阿婆對你說過的話。

母親執意送她去學校報到,進了宿舍發現床位都已提前安排了。她的床位被安排在靠門邊,隨時都有人來回走動,母親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的鋪蓋自作主張鋪在了靠窗最好的上鋪。

過了一小會兒,另一個室友和家長走了進來,對了一圈床位,小心翼翼地問她:同學,你的床位不是在那裏吧?

母親哈哈打馬虎眼:哦喲,沒事的呀。那個名單不作數的!床鋪嘛,就是先到先挑!

室友和家長麵麵相覷,又不敢發作。她覺得難堪極了,推門走出宿舍。母親在後麵叫她也不理。

你回去吧,我這邊沒事了。她冷冷地對母親說。

母親在學校附近的小旅館住了兩天,幫她把所有大大小小的入學事宜都打點清楚後,要回上海。臨行前,她陪母親去坐地鐵,母女倆並肩走在路上,她一句話也不想說。

在地鐵站裏,母親躊躇了一下,還是對她說:菲菲,我知道你看不起姆媽,覺得姆媽是十三點、小市民,不是這兩天,是這一直以來。你不懂的,像姆媽這代人、像我們這種家庭,如果不去爭、不去搶,很多東西是沒有的。很多時候,拚命爭了搶了也還是沒有。生活太難了,什麽都缺、什麽都輪不到。所以,我體麵不了,講究不起。但隻要能讓你過得稍微容易一點,多難看的事,我都會去做。

她怔怔望著地鐵駛走的方向,因為終於懂得,而淚流成河。

和浩司交往越久,她越是感覺浩司依戀自己。

浩司和她多次聊過自己的婚姻:妻子是大學同學,畢業以後他進了廣告公司,而妻子想當小說家,天天在家寫作,家務幾乎不做。而且,她經常陷在自己的情緒裏出不來,要麽跟浩司大吵大鬧,要麽和浩司幾天不說一句話。妻子拒絕生養小孩,說沒有寫出動人作品之前絕不分心。浩司本想提出離婚,正好公司那時有一個外派北京三年的機會,他想了想,決定先分居一陣再說。

後來,浩司希望她辭去工作。我可以照顧你,浩司既溫柔又不容置疑。

對不起,我辦不到。她亦溫柔且更為堅決,我喜歡這份工作。

再後來,浩司提出同居,她搬過來,或者他搬過去。

對不起,我更喜歡一個人住。我曾經住過的家太擠了,浩司不記得了嗎?

轉眼到了二〇一三年,浩司在北京的外派期即將結束。計劃返回東京之前,浩司對她求婚,也可以說是最後通牒:菲菲,跟我一起走吧!回了東京,我就離婚。我要娶你,和你生一堆孩子!

她看著浩司情真意切的臉,最終還是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浩司,我不想背井離鄉,去一個隻能依附於你的地方。在那裏,我是誰、我來自何處、我有什麽夢想,都無人關心,也不再重要。我存活在那個世界的唯一身份,隻可以是桐生浩司的妻子。

對不起,浩司,我不想過圍著你轉的生活。你愛吃上海餛飩、豬排咖喱飯,但我愛吃什麽,你知道嗎?我不要做那種每天提心吊膽等待丈夫對飯菜和家務給出評語的妻子。我不想把原本屬於我自己的愛好、能力,統統變成取悅你的手段。然後對我曾喜愛的一切漸漸失去熱情。

對不起,浩司,我不想守在原地,等待你告訴我何時搬家、何時生孩子,更不想成為你下一次外派時,對另一個女朋友懊惱提起的、不盡如人意的麻煩妻子。我知道我隻要稍微努力一些,就能讓婚姻維持一輩子,但我拴住的其實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聽到這些,浩司臉上從震驚變成了震怒,他控製不住地咆哮:那你為什麽要和我約會、為我做飯、無論我說什麽你都會附和說我說得都對?!

因為……喜歡你和跟你走是兩回事。說完這一句,她的心也是痛的,盡管她有麵對分離的準備。

浩司沮喪地坐了下來,雙手撐著臉,不甘又不解地自問:安穩不好嗎?

對不起,浩司,她最後說,男人說的安穩,是要女人犧牲。

告別之後,她繼承了他的一些習慣。

浩司回國後,她有了晚睡的習慣。精力充沛的日本男人,吃完晚飯喝了第一場,在斯納庫喝了第二場,還能去深夜居酒屋裏喝個第三場。她通常在為浩司做了消夜後,也會陪著他再喝一杯啤酒。這是浩司的習慣,如今變成了她的習慣——不再需要那個男人,但胃卻需要那一杯睡前的冰涼啤酒。

每晚下了班,她會去好運街的一家地下小酒館。沒什麽特別,營業結束得晚而已。她每次隻點一杯啤酒,不需要食物,一個人靜默地喝完。不說話、不刷手機,這是她靈魂歸位的時刻。每一晚微笑著,陪聊著,她意識到每一個來斯納庫的男人其實都是浩司——不過是有的老一點,有的胖一點,有的粗鄙一點,有的油膩一點,但他們是一樣的,內心寂寞、無人傾聽,而最可笑的是,最後總會聊到他們的家庭生活。他們幾乎都抱怨著婚姻嫌棄著妻子。

小酒館去得多了,又常常是最後一個顧客,她認識了酒保,比她小兩歲、叫作小牧的男孩。小牧從不和她攀談,最多問她一句:還是老樣子?她若默許,小牧便拿出她要喝的那款啤酒,熟練地倒進杯中,打出剛剛好的細膩泡沫。之後,她專注地喝啤酒,而他則在吧台的另一端算賬或點貨,偶爾兩人無意中對視,小牧會衝她淺淺地笑,像夜空中淡淡的半盞月亮。

那一次她心血**,在小牧問她是否還是老樣子時,她說:今天胃不舒服不想喝啤酒,你隨便給我倒一杯別的吧。

小牧笑笑,說:那你要稍等一下哦。

等他再從後廚出來時,手上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放到她麵前,對她說:就喝這個吧。

她仔細觀察了那碗麵,是那種隻有一包調味料的簡易方便麵。但麵是煮的,而不是泡開的,煮好以後又換了開水,才放了粉料包進去,所以湯色很清。麵上撒了一把新鮮的蔥花,還臥了一隻煎得兩麵微焦的荷包蛋,看起來就是一碗賣相很好的陽春麵。

她很感動。作為女人,她自然知道這是男人在表達“我喜歡你,而且是很喜歡的那種”。而更擊中她的是,這是她很喜歡吃的東西——在童年的無數個早晨,焦躁的母親就是煮一包差不多意思的美味肉蓉麵,再煎一隻荷包蛋給她當早點。她後來當然吃過不少好東西,和楊家阿婆學會做菜,又離開上海以後,也再沒吃過方便麵。但兒時的味道是根深蒂固的,在很多個困頓、厭倦、消極乏味的時候,隻有這麽一碗鮮得很刻意,但煮得很用心的廉價方便麵,還能令她想吃上一口。

小牧看她遲遲不動筷子,以為她嫌棄,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常這麽吃,也不會弄別的。你剛才說你胃不舒服,我想這個點吃飯的地方基本都關門了,所以隻能請你吃這個了。

她二話不說,幾筷子下去就吃完了麵和蛋,再端起碗把湯也喝得幹幹淨淨,才對小牧說:真的很好吃,真想每個晚上都來吃一碗。

和小牧漸漸熟悉起來,她才從他的隻言片語裏拚湊出了他的經曆:宜昌人,大專畢業後來了北京,從服務員做起,慢慢轉成了酒保。小牧話很少,混合著少年的羞澀以及尋常男人的溫和。其實他是個麵容俊朗的男子,眼睛深邃、鼻梁高挺、下巴有個迷人的小窩。如果他願意,大約也可以踩著女人的愛慕獲得遊戲人間的資格,但他偏生得那麽安靜,對任何人都不設立場、少有好奇,這麽一想,他對她的那點心意就顯得更為寶貴。

二〇一四年跨年夜,她送走最後幾個吵鬧而寂寞的中年男客,已是二〇一五年第一天的淩晨三點多。她說話了一整晚,臉都僵硬了,但她依然有一種不知從何而起又格外堅定的念頭,想見見小牧,哪怕不說話,就坐在吧台看他像料理珍貴的魚一樣專注地調一杯old fashioned。她發微信問他:你打烊了嗎?他回:還沒有,想著你今天會忙到很晚,但也許還會過來吃麵。

她聽見一個細微的聲音從心底傳來,那是一根火柴被劃亮了。

小牧的酒吧打烊時,快到五點。他鎖上門,突然問她:要不要去天安門看升旗?

她很意外,卻毫不猶豫,說:好啊,來北京這麽多年,還從未看過。

冬日清晨的空氣裏,聞起來有一種冷而脆的味道,他和她坐在勞動人民文化宮的路邊,等待路燈漸滅、天色亮起,國旗班的戰士從護城河的另一端莊嚴踏出。

那一刻,她無比強烈地感覺到:這就是北京,是我決定來此生活的北京。

她轉頭問小牧:你為什麽來北京?

小牧想了想,說:北京很大,我覺得我總能在這裏做出點什麽來。你呢?

她也想了想,說:和你相反,在北京,我無論做成什麽樣,或者什麽也做不出來,都沒關係,它很大,容得下我。

她說:上海很大,圈子很小。在上海一開口說話,本地人就知道你出身在上隻角或者下隻角。你要穿指定的牌子、做指定的工作、嫁指定的男人、住指定區域的房子。做到所有這些,你才能被你的母親認可,以及,不被圈子暗暗嘲笑“鄉下人”——至少,在我成長的環境裏,上海是這樣的。但在北京,沒人在乎我是不是外地人,沒人打聽我做著什麽樣的工作,我在五環外或者CBD,總能見到同一批姑娘:她們臉上有一種被北方的大風磨出來的堅強,她們去太古裏時髦的餐廳吃大餐,也在天橋下吃麻辣燙。每次在地鐵裏、在菜場,看到這些姑娘,我就覺得自己很安全。無論我們從何而來,我們就是生活在這裏、紮根在這裏,充滿底氣的北京女人。

說完這些,她看見小牧的眼睛裏有瑩瑩的光在流轉,還沒看得真切,小牧的唇輕輕吻了上來,她遲疑了一秒,然後閉上眼睛,緊緊抱住了這個男人。

朝霞變幻,日升月落,前門上空有鴿群掠過,這城市如此溫柔。

二〇一五年夏天的時候,她回了一趟上海。起因是楊家阿婆的一個舊友,要被兒子接到美國去,臨走前想起楊家阿婆有一些遺物說過要給她,於是聯係了她,讓她抽空去拿。她和楊家阿婆關係的深厚程度,家人至今也不知道,所以她決定還是親自回去見麵。

楊樹浦的老弄堂早已拆了,她家搬到了眉州路的安置房,足有九十平方米。當時需要補近一百萬的差價,東拚西湊,家人再也拿不出來,是她掏了四十多萬給母親。母親大喜過望,逢人就說自己這一輩子命苦,做過唯一正確的事,便是硬把她生了下來。

老弄堂拆掉時,楊家阿婆沒有要安置房,她對拆遷辦說:自己一個孤寡老太婆,房子將來也不知道留給誰,況且也拿不出錢來補差價。隻要了現金,之後她回到了當年住過的新康裏,賃了一間廂房改的單人公寓,一直住到去世。

楊家阿婆的舊友是一位九十多歲、異常矍鑠的老阿姨。已經不多的頭發還是燙得堆堆疊疊,並染成了時髦的深栗色,老成這個鬼樣子嘛,說走就能走的呀,兒子嘛,不肯回國,又怕被人戳脊梁骨,不然美國我是不要去的呀!去了嘛,連個舞伴都沒有!

老阿姨拿出一個大信封,對她說:你楊阿婆留給你的東西在這裏。

她打開信封,裏麵有一條足金項鏈、一枚水滴形老坑翡翠掛墜,並一隻不足三克拉的火油鑽戒。還有一張照片:照片裏的女子一頭濃密的黑發燙了卷,媚眼如絲、巧笑倩兮,穿一件掐得嚴絲合縫的新式旗袍,外麵罩著油光水滑的銀狐短氅,胸前一枚水滴翡翠掛墜,正是信封裏這枚。

老阿姨“撲哧”一笑,說:這又不是她!

她問:這不是楊莎莉,楊阿婆嗎?

老阿姨說:這是楊莎莉沒錯,但不是你的楊阿婆。阿婆也不姓楊,她姓吳,叫吳頌蘭。是楊莎莉的娘姨,就是小保姆啦!

她困惑不已,問:怎麽可能?阿婆說她當年是上海灘的紅舞女呀?否則這些東西從哪裏來的。

老阿姨歎了一口氣:唉,頌蘭的歲數,怎麽可能趕得上仙樂斯那個年代?楊莎莉紅的時候,頌蘭才十四五歲,娘家嫂子介紹來上海的南潯小娘姨,哪裏見過世麵?

她整個人蒙了,坐在沙發上半天不作響,整理好長時間線索,才問老阿姨:那,楊莎莉去了哪裏?

楊莎莉,一九四九年跟著一個國民黨軍官跑去台灣了。走得很倉促,下午出去吃個飯,晚上就坐船跑了。房子、珠寶、銅鈿,一樣沒帶走。

所有線索在那一刻縫出了真相:楊莎莉逃跑後,她的小保姆,吳頌蘭,頂替了她的身份,活完了整個人生。

這是為什麽?她其實隱隱約約已經想到了答案。

這是她想要的身份呀。老阿姨說,頌蘭對我講,楊莎莉逃去台灣的時候,她也二十多歲了,跟著紅舞女見了世麵,習慣了大都市的生活,再也不想回南潯老家。既然楊莎莉不要上海的生活了,她撿起來繼續過,又沒什麽。那個年代,動**不安的,誰會關心一個舞女的真假。

可她後來過的是什麽日子呢?!變成被人嫌棄的收馬桶老太婆!

老阿姨苦笑,說:我才是真正的下九流,一九六八年和頌蘭一起被批鬥,差點沒把我倆整死!也是好久以後她才對我講:她不是舞女,隻是個保姆。我當時也驚呆了,說,你傻呀!你當年早說你是被蛇蠍女人剝削的無產階級勞動婦女,就不用吃那麽多苦頭了呀!

你知道她說什麽嗎?老阿姨幽幽地說,我既然認定了我的身份,我就要以這個身份理直氣壯地活!

難怪她那麽能吃苦,難怪她家務樣樣都做得,難怪她說:她這輩子是按著自己的心意過下來的,很值得。

菲菲,不要怪阿婆哄你,她為她的選擇付出了代價,但毫無怨言,這就值得尊重。

回到北京,她開門見山地問小牧:你想和我結婚嗎?

小牧說:當然想。但,你為什麽會選擇我這樣的?

她說:我從小被人教育,女人一定要給自己一個身份,一輩子才不會亂。我在北京待了這麽多年,我想給自己的身份,是一個富足而幸福的女人,她擁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一個懂得與她平等相處的愛人。你,就是那個人。

後記

據說北京有大大小小五百多個威士忌酒吧,最熱門的一家,隱藏在新東路某一個高級住宅區裏。即使一杯雞尾酒要價近二百元,座位依然搶手,難以預定。

很多女孩子為了看帥氣的老板調酒,一下班就約了小姐妹去打卡。而真正的老顧客都知道老板已經結婚了,老板娘是一個相當漂亮的上海寶貝。

整個酒吧最顯眼的位置掛了一張舊上海美人照,像是《良友》畫報的封麵,若你去酒吧,恰好碰到老板娘也在,可以問問她:這是誰啊。

她一定會笑眯眯地告訴你:這是我外婆,老上海名媛。You k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