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外

我們太太的晚宴

太太知道自己的社交圈子裏必須有這麽一個熱鬧人兒,

若身邊全是一群白天鵝,先不說多無趣,

被不懷好意的外人看了去,

定是要揶揄白天鵝們其實是被冷落的原配俱樂部。

這是一篇戲仿冰心奶奶《我們太太的客廳》的舊作,但確實是某一類北京女子的生活狀態。嚴肅的、走心的,看多了,來一篇不嚴肅的,樂嗬樂嗬。

北京女子有普通如我們的,也有高高在上如她們的。但,讓你去過名媛的生活,你未必真的願意哦!

時間是一個最理想的北京的夏天晚上,清朗而月明。場合是我們太太的晚宴。所謂太太的晚宴,當然是指著我們的先生也有他們的晚宴,不過客人們在先生的晚宴上都各自揣著一肚子打算與主張,務實得如同開會,從略。

我們的太太自己以為,她的客人們也以為她是城中最體麵的一個女主人。城中的藝術家、名媛,以及一切時尚人士,每逢清閑的夜晚,想喝一杯冰冰的香檳,或波爾多紅酒,想吃一盅住家廚子燉的花膠,想見見朋友,想聊聊熟人的八卦,想有一個明眸皓齒八麵玲瓏的人兒,指點一些發財路子,便不須思索地拿起手包或捧起花盒,打車或開車,把自己送到我們太太的餐桌上來。在這裏,各人都能夠得到他們所向往的一切。

入戶的電梯一打開,是我們太太敞亮的門廳,中間一張小巧玲瓏的古董圓幾,上麵放一隻Noritake鑲金燒藍花樽,供著日日換新的大朵花卉,常是牡丹或繡球,與頂頭懸著的那一盞Baccarat水晶枝形吊燈相映成趣——典型的公園大道新貴風格。繞過門廳,根本顧不上環視一圈,常人的注意力會立即被高大落地窗外的風景吸引了去——北京最繁華的東三環與最闊氣的長安街交匯在我們太太的窗外,絕美的盛世光景就這樣鮮活地日夜流動著,裝點了我們太太的客廳、書房、臥室與浴室,提醒了我們太太的客人身處如此中心應當感受到的非凡與尊貴。與之相比,府邸裏四處作價成百上千萬的各路藝術家真跡,真算不得什麽。

偌大的華宅裏,沒有懸掛或陳列一張太太的照片或是肖像。有的是活躍的當代知名藝術家自薦為太太造像,可太太還年輕,最看不上燙著波浪小卷、喜佩翡翠玉佛的上一輩女富豪,她們的歐式別墅裏,才會居中懸掛藝術家為她們創作的雍容肖像,還是用巴洛克的鎏金畫框裱著。至於沙龍照、婚紗照,又不是息了影的女明星、上了岸的民歌手,要將青春定格、要把身份標榜,無論昨日今天,我們的太太一直很體麵;我們先生的書房裏,卻有幾張全家福、親子照,安放在Tiffany的銀質相框裏,占據了辦公桌一角,溫馨感人。

太太的兒子今年八歲,早早送去了英國的寄宿學校,一年見個三四次。太太心中常常想念,卻是她堅持要從小送出去的。太太想得很明白,若是留在身邊,遲早會讓夫婦之間心生嫌隙,彼此抱怨是對方不管孩子。客人若是心細,倒也能從起居室沙發旁的矮幾上找到幾本過期了許久的時尚雜誌。稍加翻閱,即可讀到雜誌對太太大篇幅的專訪。起手一張跨頁橫圖,太太身著幾十萬元的高級訂製及私藏珠寶威風凜凜地站在自家產業或磅礴古跡裏,版上壓著大氣蓬勃的引言標題“贏得瀟灑,活得燦爛!”。客人於是可以合上雜誌會心一笑——太太到底是社交界的一朵名花。

我們的太太從衣帽間裏款款走出,頭發鬆鬆地綰成一條馬尾,右手還忙著給耳朵綴上Mikimoto的珍珠耳釘,她身上是一件Chloé馬甲式的繞頸真絲上衣,露出一對白皙美好的臂膀,穿一條同品牌的真絲黑色燈籠褲,腳上一雙Repetto緞麵藕色平底鞋,臉上幾乎無妝,不村不俗,自然美好。這種形象,使人想起一條著名的時尚法則:你必須非常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

遠遠的門鈴響了幾聲,保姆按開可視門禁,走過來對太太說:寶琳小姐到了。太太應了一聲,又吩咐道:去,把剛才冰鎮好的香檳打開,寶琳是一進門就要喝酒的。

寶琳是京城另一名媛,生長在皇城根下三進三出的正經四合院裏,這麽一說,稍有覺悟的人俱可洞悉寶琳根正苗紅的出身。寶琳在美國讀完大學後便回國閑了下來,祖業是不好繼承,祖蔭卻清涼快活。凡舉行奢侈派對、開業、慶典、晚宴,主辦方無不力邀寶琳出席,她既是慷慨的消費者,又是高貴的藍血人,一來二往,寶琳和我們太太相知相熟,亦是情理中的事。寶琳未婚,安心等著嫁一個大富之家。太太已婚,身邊多的是願意聯姻權貴的梟雄,一個願意社交,一個願意牽線,兩人成天出雙入對。太太稍長幾歲,寶琳嘴裏“姐姐”也是叫得真切,姐妹二人,恰如富貴二字,是斷斷分不開的。

果不其然,寶琳一進門就嚷著要喝酒,保姆立即把倒滿香檳的水晶杯送到寶琳手裏。寶琳歡喜,說,還是姐姐懂我。太太莞爾一笑,仔細打量寶琳,她今天穿了一條Balmain極緊極貼的包身短裙,搭配了一對Giuseppe Zanotti鎏金綴閃石眼鏡蛇纏足細跟涼鞋,一頭大卷兒風情地側躺在肩膀一側,不禁令太太好奇:今天還有什麽場合?寶琳笑道:稍晚在這附近有一個香檳派對,我在你這裏吃完飯再過去。太太嗔怪:別說你天天和亂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沒個正經,就是天天這麽喝,你身體怎麽受得了?寶琳喝完一杯,說:沒事兒,都是圈子中的一幫基友,和他們玩才放心,名聲壞不到哪裏去。兩人正聊著,門鈴又響了,保姆說:Cecilia到了。

Cecilia是一名公關,獨立經營一家公關公司,客戶淨是經營烈酒、情趣用品、夜店、會所之流,舉凡此類客戶,隻要見過Cecilia本人,就會放心大膽地把生意交給她做。他們的邏輯是:一個敢於隨時隨地袒胸露乳的女人,一定沒有鎮不住的歡場、搞不定的浪人。是的,Cecilia並不是典型的美人,偏偏令人過目難忘,她是嚴冬裏亦要露出半扇胸脯的女戰士,好似那並不是胸,而是一對腮,稍微遮擋上了她便不能順暢呼吸活蹦亂跳。常人跟Cecilia打招呼,像是被她上下四隻眼睛齊齊盯住,盯得人怪不好意思的,Cecilia再說兩句軟話,送半分懷抱,誰還狠得下心拒絕這等尤物?

旁人猜不透為何Cecilia這樣的女子能入選成為太太的朋友,太太自是有她的思量:生意場上,我們太太總有放不下身段去應對的俗人,把Cecilia推出去公關打點便可皆大歡喜,太太可以繼續做那山中高士晶瑩雪,勸君終日酩酊醉的事,Cecilia不但做得好,還樂意做。況且,物以相襯而益彰,Cecilia越是舉止豪放,顯得我們太太越是高貴婉約;Cecilia越是衣不遮體,我們太太越是神聖不可侵;Cecilia越像一隻五光十色的錦雞,我們太太越像一隻潔白嫻靜的天鵝。太太知道自己的社交圈子裏必須有這麽一個熱鬧人兒,若身邊全是一群白天鵝,先不說多無趣,被不懷好意的外人看了去,定是要揶揄白天鵝們其實是被冷落的原配俱樂部。

Cecilia挺著胸,黑旋風似的撲進門來,她今天穿了一件Roberto Cavalli的印花浴袍式圍裹長裙,兩隻**依然不安分地想探出頭來看一看這個世界。寶琳抬起頭,問:喲,又跟誰去哪兒曬得這麽黑?

Cecilia嘿嘿一笑,說:還能跟誰?去了趟帕勞,真是好美好無聊,方圓一百公裏除了我倆全是猴兒,成天四目相對的,日出而曬,日落而日。我感覺和法國佬把一整年的愛都做完了。

太太大笑,說: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三人又是哈哈大笑,連潘安進來了都沒有察覺。

潘安當然是藝名,他是知名化妝師,原名潘軍軍,九十年代從長春來北京做影視劇化妝,趕上國內時尚雜誌第一輪迅猛發展的勢頭改行做時尚造型,順利發了跡。之後又頗具慧眼地牢牢跟緊幾個新生代女演員開工,如今這幾個女演員全成了天後影後,潘安亦升天成為大師聖手。我們太太是商界女性裏的天後,自然也隻有潘安才夠資格幫忙打理妝發形象。

Cece,你該補補針了,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有些快掉了。潘安指著Cecilia的臉,一點也不客氣。潘安當然知道,出入太太廳堂裏的,唯獨Cecilia是用來取樂的篾片相公,其餘眾人,誰也開罪不起。

討厭!Cecilia雖不高興,還是立即起身進到化妝間對著鏡子自查了去。

太太一麵笑,一麵說:安子,快過來給我看看,有沒有什麽要修補的?太太雖然天生麗質,到了一定年紀同樣需要借助醫學手段維持姣好容顏,這在太太這樣的圈子裏,並不是一件不可與外人道的秘事。

潘安扭動腰肢,確如淨了身的太監一樣,乖乖走上前去,對著太太的臉左右端詳。

您最近皮膚也太好了!又細又白又緊致,您要不說,我都以為您是才打過針!快說,您是又發現了什麽秘密武器嗎?潘安臉上全是豔羨,一點看不出是諂媚。

潘安的回答令太太喜不自禁,她下意識摸了摸豐腴的臉頰,訕訕地說:哪有,就是最近睡得比較好罷了。

我呢?寶琳也來湊熱鬧。

您可以去豐豐唇,更顯得性感。

聊什麽呢?說這話的是梁紅,時尚雜誌主編,她剛從門外進來,迫不及待要加入話題。在任何一個場合,梁紅都是最閑不住嘴的那位,時政國經、社會改革、時裝美容、名流逸事、風花雪月……隨人興起,她均可找到切入點撿起來聊。太太晚宴上的賓客,無不接受過她主理雜誌的專訪。最初梁紅通過潘安認識了Cecilia,又通過Cecilia采訪了寶琳,最後通過寶琳采訪到了我們太太。

拍攝當天,梁紅親自買了咖啡到現場探班,原定的記者采訪也成了兩個時代女性之間的對話,梁紅準備充分,對太太的過往一清二楚,更會挑著太太願意聊願意答的話題提問,拍攝結束,兩人都有了惺惺相惜的情感,太太的下一場晚宴,梁紅接到了邀請。

聊你呢!還不快進來!太太一招手,示意梁紅趕緊入座。

聊我什麽?梁紅果然把話題引了過去。

聊下個月你們雜誌的女性盛典,我們這些老麵孔該以怎樣的新姿態出席。雜誌主辦的女性盛典是早就和太太打過了招呼的,已經定下了要給我們太太頒一個年度傑出商業女性。

你肯來就是榮幸了,說什麽老麵孔?等著見你真容的仰慕者不要太多哦。梁紅笑道。

最後一個進門的是鵬遠,某餐飲集團二世祖,和太太住同一幢樓,一是鄰裏關係,二來鵬遠家裏想和先生合作一些商業項目,作為接班人的鵬遠便常來太太家裏走動。鵬遠和寶琳同歲,英國留學歸來,常穿T恤牛仔褲,看不出富二代的出身,倒有些這圈子裏難得一見的年少清爽,我們太太都時常忍不住在眾人裏多看他幾眼。

見鵬遠進門,太太拋給他一個盈盈笑靨,轉身去招呼其他客人入座開餐。剛齊齊坐下,鵬遠突然問:今天人怎麽這麽少?安淇沒來嗎?太太臉色沉了一下,反問:她來做什麽?

此話一出,在座眾人神情都有些不自然,安淇前不久分明還是我們太太身邊最好的姐妹之一,怎的突然換了人間?

太太亦意識到這話說得太生硬了,像是一襲華美的袍子被扯出了一個線頭,毀了之前多少精細的功夫!

我是說,許是她最近忙著拍戲,哪能分心來吃飯。

不會吧?我前兩天在我們會所好像還看見她了……鵬遠正要往下說,看見對麵的Cecilia忙不迭地給他遞眼色,才察覺自己多言了,趕緊往回收,想起來了,是我記錯了,不是她,看見的是詩文。

是啊,怎麽可能是她?她不拍戲,還不趕緊躲起來大修?潘安準確嗅到桌上的風向,決定要讓我們太太開心起來。

我又不是不認識給她整容的大夫,你們看她最近出席各大活動的照片了嗎?之前給她墊的下巴最近漸漸在走形,肯定是要回去重新捏一個的。

吃飯吧。我們太太決心終止這個話題。

菜是熱的,可氣氛冷了下來,之後無論Cecilia大肆分享自己的閨閣秘事,抑或寶琳聊起時下政經,太太隻是淡淡地笑,並不接話。飯剛吃完,寶琳也不耐煩了,說:我要去那個香檳的活動了。Cecilia趕緊搭上寶琳,說:我跟你一起去。太太把眾人送到門口,從後麵輕輕拍了拍鵬遠,說:你陪我坐會兒,我有幾句話問你。

鵬遠跟隨太太走進書房,我們的太太給自己倒了一杯幹邑,也不問鵬遠喝不喝。太太喝了幾口,在沙發上坐下,問:你給我說,你前兩天是不是看見安淇了?

這……鵬遠有些為難,他大概猜到了太太想要問什麽。

太太又喝了一大口,追問:說吧,沒事,是不是看見她了……還有我家先生。

鵬遠不敢回話,坐在沙發另一側,手足無措。

我自己領進門的麻煩,我自己怎麽會不清楚?太太淡淡地說了這麽一句,放下酒杯,轉過身來麵對鵬遠,眼裏竟噙著淚花,這是太太在客人麵前從沒有呈現過的模樣。點點淚光中,太太的臉恢複了少女時期的生動,像一個初嚐愛戀苦楚的處子,婉轉著不肯言說心中的委屈。鵬遠看得有些動容了,身子不由自主朝太太的方向靠去,太太作勢一倒,狀若無力地靠在了鵬遠的臂膀。

太太柔柔的聲音和軟軟的身段散發出一種君須憐我的無助,她說:你可以不回答,但不可以騙我。我周圍的人都在騙我,你不可以。

鵬遠此時心中全是憐憫與溫柔,他想捧起太太瑩潤的小臉,對她承諾,我不會。手掌剛要接觸到太太的臉龐,他鬼使神差地朝書桌看了看,幾張全家福照片裏,先生果然是在瞪著他!鵬遠霎時打了個激靈,醒了過來。縱然都是巨賈,先生的身家卻是鵬遠身家的數十倍甚至上百倍,社會關係網也不知龐大多少,太太縱是失了意,那也還是先生的太太!

鵬遠站了起來,惶惶地說:你也別多想,我先回去了,我家裏那位還在等我。

太太怔怔看著鵬遠飛也似地走了,眼裏的淚終究沒有流下來。她又倒了一杯酒,蜷在沙發裏發呆,這時手機響了,梁紅發來微信:原本計劃在女性大典上,讓安淇做你的事跡介紹人,你看現在要不要調整一下?

太太沒怎麽猶豫,回她:為什麽要調整,很好啊。

我們的太太在發完微信的那一刻,恢複了平日裏廟堂之上的冷靜。她放下酒杯,起身走進衣帽間,開始一件一件翻閱自己的行頭。夜很快深了,什麽先生、安淇,甚至鵬遠,全都遠遠地搬離了太太的心田,她惦記的,隻剩下該穿什麽去領獎才不會被比下去。

明天陪我出去逛逛。太太給寶琳發完微信,終於舍得睡下。

窗外夜色深沉,卻永不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