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歡迎來到北京,這城市包容你的失敗

我們選擇來到北京,

是選擇駛入這樣一片波瀾壯闊、無邊無際、充滿生機的水域,

在這裏,我們乘著更大的風浪,駛往更遠的方向。

十年前,我住在東三環附近的鬆榆東裏。

在小區西門,有一個麻辣燙攤兒。防雨布搭起的簡易棚子,兩張鐵皮灶台、十來把塑料凳,一對安陽夫妻操持。每晚六點準時出攤兒,兩大鍋五香湯底裏整齊碼放著成串的魚丸、燕餃、肺頭、牛肚、麵筋、海帶、豆腐、藕片……就那麽咕咚咕咚地熬著,發出陣陣香味,吸引了這城裏的夜歸人:有在附近洗衣店、大賣場上班的小姑娘,有周邊網吧的男網管,有三五結伴而來的房地產中介,有剛從北京晚高峰裏攜著一身疲憊歸家的寫字樓男女,也有帶著孩子來的一家三口,丈夫一坐下便要了啤酒一口氣喝下大半瓶,媽媽一邊幫小孩拿串兒一邊喃喃自語:最近真是太忙了,今天又加班——其實並沒有人責怪她。

麻辣燙無論葷素,六角一串,童叟無欺。最後算賬時吃出了零頭,老板娘一概抹去隻收一個整。我是常客,去得多了,也會記住另一些常客,但我們從來不交談,隻是落座後,會很有默契地把彼此愛吃的串兒往對方麵前放一放。

記得是一個初秋的夜晚,我在家寫完稿以後,又去吃麻辣燙。十點來鍾的光景,人已不多,我斜對麵坐著一個常來的年輕女孩,沒怎麽吃,一直在發短信。“啪!”我聽到她把手機重重放下,再一抬頭,女孩開始惡狠狠地吃。她吃得難看極了,像是餓了許久,幾乎不看、不挑,從鍋裏撈起一大把串兒都不往碗裏擼,直接往嘴裏送。

那場麵實在離奇,我和別的食客都忘了禮貌,看得目瞪口呆。然後,我看到,那女孩開始流淚,不是哭,先是大滴大滴,然後成串成串地落淚,也許是辣的,她鼻涕也流了出來,和眼淚混在一起,被她裹著食物淩亂地全部吃進嘴裏。

坐在她旁邊不相識的女孩放下了筷子,給她遞上紙巾;對麵另一個常來的中介男孩,倒了杯啤酒,擱到她麵前;老板娘什麽也沒說,隻是靜默地往鍋裏添補食物。女孩吃了許多,吃到她開始反胃作嘔,才停了下來。她胡亂擦了擦臉,叫老板娘結賬,老板娘過來,對女孩擺了擺手:不用了,早點回去吧。睡個覺明天就好了。

女孩愕然,但老板娘執意不肯收錢。她走了以後,老板娘麻利地收拾好桌子,中介男孩又加了一瓶啤酒,老板蹲在棚子外抽煙,夜深人靜、昏黃燈光下,我聽見他悠悠歎了一句:在北京混,都不容易。

我永遠不會知道,那女孩為了什麽哭。但我也曾那樣哭過:羞恥、決絕、不管不顧。

那時我剛大學畢業,因為種種原因,找了一份在當時看來是差強人意的工作,每月工資兩千五百元。第一年春節,公司隻發了八百元獎金,我買不起機票,隻好提前請了幾天假,坐了近三十個小時的火車回家過年。

八百元年終獎我全買了糕點果脯,滿滿裝了一行李箱,家裏親戚見者有份,人人誇我有出息又懂事。吃年夜飯時,我在父母麵前毫不避諱地酗酒、抽煙、誇誇其談,說我在北京跟誰誰誰是好朋友。

剛畢業的時候,每個人也都還有熱情參加同學會。那年的中學同學會,是某個男同學請客去夜店,他在老家的電信公司上班,才第一年就發了七千元年終獎,那晚陸陸續續來了二十幾個人,人人喝得齜牙咧嘴。請客的男同學摟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說:還是老家舒服吧?北京有的,這裏都有,大家還能經常一起出來耍。

我連幹了幾杯他埋單的酒,擠出一個微笑,對他說:我才不回來,留在北京要飯都不會回來。

年過完了,我要回北京——其實我也不知道回北京做什麽,北京那份工作我早已是下定決心要辭的。母親也試探性地問我:回來考個公務員,去公檢法上班,家裏也有關係,肯定沒問題。我什麽也不說,因為我心裏也很亂。

母親送我到樓下,我讓她回去,她躊躇了一會兒,突然掏出兩千塊錢塞我手裏,然後轉身跑上樓,邊跑邊對我說:好好保重,注意身體——她也沒敢看我。

等聽見母親關門的聲音後,我就站在我家樓下,狠狠哭到泣不成聲,一如那個哭著吃麻辣燙的女孩。

回北京後,我再也沒有像那般哭過。那就是我最壞的時候,我最終挺過去了。畢竟,看著北京環路上飛速蓋起的一幢幢高樓、公交車站每天都在更換的誘人海報、新聞裏說又要興建什麽舉行什麽落地什麽,我就想,隻要願意留在北京,怎麽可能沒有機會?

後來,我去了心心念念的時尚雜誌上班、開了博客,漸漸步入正軌。有一次,我采訪某個知名建築師,對方約在我常去的一個酒吧,我熟練地點了喜歡的威士忌,建築師坐在我對麵,饒有興趣地反問我:你很懂威士忌?我說:不算懂,但很喜歡。

也難怪。他繼續問,像在你們這樣兒的雜誌上班的,是不是都得是富二代啊?

我笑了,回答他:我不是。我小地方來的,北漂。

他也笑了,說:我也是。

來京十九年,我哭過許多次,也見過許多人哭,尤其是那些女子——

那些在心碎以後,化著漂亮的妝,穿著性感的衣服,然後在酒吧醉到不省人事,哭著說“可我還是想他”的女子;

那些被老板罵得狗血淋頭,躲在樓梯間裏蹲在地上捂住嘴偷偷哭的女子;

那些好不容易獨自買了房,接了父母來北京過年,卻在大年夜和催婚的父母吵得不可開交,一個人跑出去,在小區裏漫無目的走著走著就淚流滿麵的女子;

那些在發現丈夫出軌以後,冷靜談判、軟硬兼施,直到拿了離婚證的那天,才跌跌撞撞跑去閨密家中號啕大哭的女子;

那些在兒童醫院裏,一邊陪床一邊寫方案,聽見孩子在病**迷迷糊糊呻吟“媽媽,我想回家”,頓時淚如雨下的女子;

……

但最終,我,和這些女子,都停止了哭泣。我們收拾了情緒,把過去很好地藏了起來,繼續戀愛,繼續工作,繼續頂著父母的壓力單身,繼續努力平衡事業與家庭,繼續照顧自己的小孩,繼續努力生活,並努力讓別人看見:我們也在享受生活。

我們成功了麽?似乎還沒有。就像我在《北京女子圖鑒》連載開始之前序言裏寫的:再怎麽勸自己適可而止,卻永遠都有下一個想得到的東西。

失敗了麽?是的,我們都失敗過。我們帶著自己的過去,也帶著自己的願景,來到北京,然後不停犯錯,不停受傷,最終學會選擇,學會自愈。

生活從來不會靜止在失敗或成功這兩個極點,它是在這兩岸之間來回翻湧、湍流、奔騰的一條河。我們努力朝著另一岸擺渡,有時順流,有時逆流。

而我們選擇來到北京,是選擇駛入這樣一片波瀾壯闊、無邊無際、充滿生機的水域,在這裏,我們乘著更大的風浪,駛往更遠的方向。

這一路會是孤獨的,但也會是寧靜的。寧靜到,你無須再服從、再跟隨,你隻有自己可依靠,於是可以隻聽從自己內心的指引。

這一路會是驚險的,但也會是變化的。再沒有什麽一成不變,你可以試錯,也可以隨時一轉頭重新來過。

這一路,是為了實現,更是為了發現——發現活著的更多可能,發現做人的種種趣味,發現越來越自洽、從容的自我。

也許全世界的大都市都不外如是,但你總是更容易喜歡北京,喜歡它的璀璨,喜歡它的廣博,喜歡那些格外利落爽朗的北京女子——她們帶著不同地方的口音,卻都是喚你一聲:姐們兒!

你尤其會喜歡的,是它的包容。來北京之前,你一無所有;來北京之後,你依然可以一無所有,但你終將在北京找到同路的異類,或者異路的同類。你們不必相同,你們彼此認同。若有一天遇見,你會認出她,她亦會認出你,你們會相視一笑,以善意、以祝福。

所以,歡迎來到北京,這城市包容你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