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每一個城市都愛過你02

哈維氣得脖子都紅了,丟下一句“crazy bitch”,匆忙收拾了東西,便摔門而去。

那他們睡了嗎?我問寶璐。

可能那次沒睡吧。寶璐又幹了一杯,接著說,但哈維前幾天領著那個女孩來我店裏,說他們要結婚了。

他倆才認識多久?那女的也太隨便了吧!

一兩個月?我猜。但他畢竟是個外國人,所以,沒錢沒工作連簽證都沒有又如何?有些女的不在乎。

那你難過什麽?難道你舍不得他?我問。

寶璐說:其實我當時真的沒想追究,隻是他那種語氣跟我前男友如出一轍——“你也沒打算和我定下來”。所以我是因為做人獨立被懲罰了嗎?什麽是男人所謂的“定下來”?閉上嘴、張開腿、上床**、下床做飯?他有不滿我改,我有不爽忍著?因為我不肯“定下來”,我就活該被男人當成驢騎著去找馬?愛和尊重,是不是還不夠?一定要馴服才能得到幸福?

我怔怔看著寶璐,她也怔怔看著我。一滴眼淚從寶璐眼角滑了下來,我伸出手想替她擦掉,寶璐一把抓住我的手,把臉整個貼了上去,我的手濕濕熱熱的——寶璐在無聲地哭。於是我也跟著大哭了起來,吼她:你別傻了!你看看我,我把自己都馴服成什麽樣兒了,也沒留住大倫啊!還不是被當成驢騎了!

這一出口,我和寶璐才意識到剛才說了什麽蠢話!我倆笑成一團,眼淚都笑出來了。末了,我抄起威士忌瓶子一口幹下去小半瓶,對寶璐說:我決定了!

決定什麽?

我要辭職,然後去那女的開的公司應聘。

寶璐酒都嚇醒了,連忙問:你要幹嗎?!

不幹嗎。我就是要去看看,大倫最後找了一匹什麽樣的馬。

我本以為貓在三裏屯SOHO幾天,就能看到照片中的女人和大倫出雙入對的場麵,然後我也可以死了心回上海。但直到年假將盡,我也從未見到大倫,亦很少遇到那個女人。又加上寶璐需要人陪,我才決定辭職去潛伏——說到底,我迷戀大倫,也算了解大倫。他絕不是因為美貌就不管不顧死心塌地的人,那女人一定有些什麽,是世間任何一個女人都沒有的。我不但好奇,我還想學習。

其實坐在會議室等她來麵試我的時候,我已經覺得輸了。再怎麽說,人家已經創業當了女老板,我過往十年最輝煌的職業經曆,不過是寫了幾個被老板稱讚“漂亮”“高級”的PPT。

你好,我是蔣天一。

當蔣天一真實地坐在我對麵的時候,我幾乎百感交集到溢於言表——她是美的,輪廓清晰,女生男相的美。她的皮膚是曬得很均勻的小麥色,身材頎長,肌肉緊實,是常年健身的體態。她的臉很小而五官大:眼睛大、嘴大,笑起來的時候嘴角上揚直抵耳垂,非常爽朗。她是那種會真正被男人、被女人都當成“好哥們兒”的利落女子,但她又是年長的。她肯定比我老,毋庸置疑。即使魚尾紋和法令紋說明不了什麽,她的眼睛裏卻有很多歲月留下來的東西:故事,城府,自信,鬥誌,不易顯露的疲態。她定定地看著我的時候,我會心虛。

看到她,我心裏的一塊巨石落下——大倫並非嫌我年紀大才和我分手;但另一塊巨石又懸了起來——所以大倫是專挑年紀大的嗎?

心事太多,整場麵試基本是蔣天一在說,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她說她在北京出生,澳洲長大,以前做投行的,在香港也待過。後來厭倦了投行那個圈子,又很喜歡健身,於是來北京創業,專做健康沙拉。

那你為什麽來北京?末了,蔣天一冷不丁問我。

真實原因一定會令她毛骨悚然,但我對她隻是好奇,並無惡意。我說:我在上海生活得太久了,活得隻剩下一種情緒。我想來北京,重新活出一種狀態。比如,像你這樣的狀態。

蔣天一大笑,問:你今年多大?

我三十二了。

我比你大兩歲。蔣天一感慨地說,像我們這個年紀的女生,敢徹底離開原來的環境,去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真的不簡單。

向您學習。我也笑了笑說。

在蔣天一的公司才上一個月的班,我已經完全忘了自己來北京的初衷是什麽。

太忙了,這樣的互聯網創業公司,根本沒有所謂的工作時間以及職能分工。一個有經驗的人,得幹策劃、文案、公關、市場……甚至客服的活兒。所以當時我完全不擔心麵試的結果,蔣天一太需要人了,我這樣正經公司出來,簡曆漂亮,又不問股票不問期權,連薪資都隨口就答應了的應聘者,她根本不會有遲疑,恨不得我當場就上班。

這樣也好,沒有什麽放不下,除非你還不夠忙。

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一周上六天班,忙得連酒都順便戒了。大倫肯定是不在北京了,因為蔣天一比我還忙。我早上九點進辦公室,她七點就在;我晚上九點下班時,她還在和網站運營、倉儲物流的同事開會。時不時的淩晨一兩點,她很有禮貌地在微信給我留言:睡了吧?請一起床就回複我——而我哪怕早上六點回複她,她也已經在工作了。

你不需要睡覺的嗎?我問她。

創業其實是一個人的事,所以不可能要求所有人為一個人的成敗盡心盡力。她淡然地說,大家都可以當這是一份工作,我不可以,我來北京,已押上了我的所有。

我們這家公司,是做時髦的健康沙拉配送。怕胖的女白領、健身的精英男,都是我們的忠實客群。沙拉的配方是蔣天一找澳洲營養師買來的,為了配出來的產品不出錯,她也堅持使用進口食材。沙拉的品質果然很好,連我自己都愛吃。

沙拉在燕郊的中央廚房進行製作、包裝、分發。為了新鮮,廚房工人是三班倒的。蔣天一每天都要去廚房巡查,有一次我陪她去,剛進廚房轉了一圈,她就大發雷霆。

她把廚房負責人叫到配料區,問他:這是什麽?!

負責人看了看,說:藜麥啊。

配料表裏寫的是紅藜麥還是白藜麥?!

負責人有些心虛,但仍覺得她是小題大做:忘了跟您說,這兩天不是大雪封路嗎?供應商的車子進不了京,進口紅藜麥斷貨了,就用了白藜麥。白藜麥還便宜呢!

蔣天一勃然大怒:我難道不知道白藜麥便宜?!我還知道如果沙拉裏的藜麥全改成白藜麥,成本能立刻下來三分之一不止。但我指明用的是紅藜麥,顧客要吃的也是紅藜麥,如果紅藜麥供不上,我們這幾天就停售這款沙拉,誰給你的權限擅自換原料?!

負責人十分委屈,還在小聲嘀咕:也就您自己知道紅藜麥白藜麥的區別,一般人誰吃得出來?

我從沒見過蔣天一發這麽大火,她一拍桌子:你吃不出來,舍得花六十塊錢買一份沙拉吃的人吃得出來!即使他們今天吃不出來,他們總有一天也會吃出來!大家都是辛苦的勞動者,你吃快餐吃烤串,他們花大價錢吃這個圖什麽?這一盒裏不隻是幾片菜葉子,還是一種令人向往的生活!這家公司的價值有多大,就取決於這種生活的吸引力有多大!所以,我絕不允許任何人,把摻了沙子的生活給顧客端出去!

我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甚至肅然起敬。蔣天一轉頭對我說:蘇楠,你去通知流水線和物流的同事,今天的藜麥沙拉不出貨了,再通知客服部聯係下單顧客退款。

大廚房負責人慌了,我也慌了,連忙勸她:天一姐,今天後台顯示藜麥沙拉訂出去四千多份,退款就不說了,光是這四千多份原料和人工就得耗損十多萬,現金壓力有點大,更別提用戶體驗了。

蔣天一不同意,說:現在不是考慮成本的時候。我不是必須成功,但是我必須正直。

我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這個長期缺乏睡眠、眼睛裏總是有紅血絲的女人,這個常年在重壓之下工作,又常年不化妝,下垂、淚溝、法令紋……一切衰老征兆在她臉上一覽無餘的女人,這個令大倫魂牽夢縈,又令我崩潰著從上海逃離的女人,突然有些懂了——懂了她得到的愛不是無緣無故,懂了信念可以使任何一個人閃閃發光。在那一刻,我開始和大倫一樣,真心祝福她成功。

我想了想,對她說:天一姐,我有個解決方案你看可不可以?我們不是有那種帶隔層的沙拉盒嗎?我們把沙拉的其他部分放在隔層下麵,白藜麥單獨放在隔層上麵,每一盒再額外附贈一個溫泉蛋。我現在立即聯係設計部的同事去製作四千張小卡片,說明情況。“因為不可控的氣候原因,今日沙拉隻能提供白藜麥,請您自行選擇食用與否。對此我們深表歉意,附贈溫泉蛋一枚望您諒解。”現在是早上七點,連打印帶裁剪,這四千張小卡片十點肯定能送到大廚房來,不會耽誤十一點發車。

廚房負責人感激地看向我,又不安地看向蔣天一,最終,蔣天一說:可以。我們抓緊吧!

處理完事故,蔣天一執意請我吃午飯。在餐廳裏,她很動情地對我說:謝謝你,本來以為創業是一個人的苦旅,沒想到居然能找到可以同行的伴。

我不敢看她,怕不爭氣地哭,便顧左右而言他:你以前不是做金融的嗎?怎麽對餐飲這麽專業?紅藜麥白藜麥都分得清!

蔣天一自豪地說:我從十五歲起,就在沙拉工廠裏打工。什麽瓜果蔬菜我都不用看,閉眼一抓我就知道是什麽。

她說,澳洲人愛吃沙拉,又特別講究新鮮。所以工作車間非常冷,比現在我們那個中央廚房冷多了。即使陽光燦爛的盛夏,她也需要穿戴絨帽、圍巾和羽絨服才能工作。在車間裏,工人用近零攝氏度的冰水洗菜、拖地,哪怕穿著防水鞋,也能感到又濕又冷的寒氣像吐著芯子的黑蛇一樣,緩慢而挑釁地,從腳底一路遊移向上,直到鑽進胸膛,讓人忍不住渾身發抖。

為了拿較高的時薪,她每天淩晨五點就去開工,幹到早上八點,直接從工廠去學校。下午三點放學後,再去幹三個小時才回家。遇到寒暑假,就是全天打工。打工的時候,每半天有十五分鍾的休息時間,簡直如同打仗:她先要迅速脫掉繁重的衛生服、保暖衣,然後衝去衛生間快速小便,這就花掉了十分鍾。再有五分鍾,要麽去戶外抽一口煙精神一下,要麽跑去休息室倒杯熱水握抱在懷裏暖暖身子,之後又回到車間穿上保暖衣、衛生服,繼續抓菜、稱重、包裝,周而複始,一日一日。

天哪,你那時候隻是個中學生呀!

有什麽辦法?蔣天一輕描淡寫地說,家裏沒錢,我要讀書。

一開始在沙拉工廠打工的時候,她經常感冒,第二天起床總是渾身酸痛,胳膊也變得一個粗一個細,但想一想如果不去打工,當天就沒有那一百多塊的澳幣收入,於是她又硬著頭皮去了。

你知道嗎?到了後來,我一個人一天就能包裝半噸沙拉。廠裏沒有一個不服我的!接著她又說,以及,我很久沒感冒了。

回想起來,你不恨嗎?我是真的疼惜她了。

為什麽要恨?她說,吃過的苦都是財富。我在沙拉工廠,學會了時間管理,學會了健康飲食,甚至學會了它們的商業模式!後來我媽把房子改成了homestay,租給留學生,租金夠用,我才不去做包菜女工了。

女人的直覺是世上最精準的東西,看似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幾件事,女人卻能從中找到關聯、找到答案。

租給留學生……更累吧?我技巧性地試探,畢竟要管吃管住管學習。

蔣天一根本不知道我想問什麽,開開心心地答:不累啊!其實我家主要住的是一個從山東來墨爾本念書的男孩,富二代,非常懂事,又挺闊綽的,他爸都是提前支付一整年的借宿費。

那男孩是大倫!

原來如此!

我的心不由自主抽痛了幾下。

雖然公司的每日訂單在持續增長,北京地區單日幾乎破萬,但B輪融資遲遲不能到位,做過幾輪推廣後,資金鏈幾欲斷裂,蔣天一不停地拆東牆補西牆,焦頭爛額,甚是不好過。

員工也在陸陸續續離開。大部分混創業圈的人,如同候鳥一樣,總有新的、紮到錢的創業公司,開出兩三倍的薪資掠奪性挖人。這些人便毫不猶豫地跳槽過去,根本不在乎在每一家公司平均隻幹半年——反正創業公司也不在乎。互聯網創業,就是一場賭博。剛上桌的無不誌得意滿,深信自己可以全盤通殺;但絕大多數,位置還沒坐熱,就在下了幾個大注之後輸光籌碼,夾著尾巴離場。

公司從最開始的四十多人,縮減到二十多人,好幾家第三方物流的合作也中止了。其實我更沒有留下來的理由,我早已不執著大倫為什麽分手,最多深夜下班路過公司樓下那家7-11時,會偶爾想起他——那時候,我和他深夜從朋友的聚會或者常去的小酒館回來,走到家樓下,聞見便利店裏隱隱飄出的關東煮味道,他就會傻笑著對我說:我餓了。我們走進去,他站在櫃台邊,吃著雞蛋、蘿卜、海帶結,我在另一側的雜誌架前翻看雜誌。夜裏很靜,我偶爾轉過頭看他,那背影線條迷人,又仿佛看見無邊無際的人生海上,終於有一艘船朝我這岸開來。

我隻是不舍蔣天一。這話聽起來像是瘋了,可我見過太多追名逐利的人,很少見到這樣一個追逐理想的人。而這兩種人的區別如此明顯,一望便知——前者要錢,後者要臉。

因為某一家第三方物流不斷坐地起價,蔣天一據理抗爭。這家物流有一天午高峰突然對我們罷送。整個國貿地區一千多個訂單堆在了我們辦公室門口,嚇得前台小姑娘坐在地上哭。

哭什麽?蔣天一站在辦公室裏冷靜地說,還沒到哭的時候。

那怎麽辦?我問她。

你把所有同事叫上,分成十個小組,每組負責送一個商區。國貿這邊的訂單難度不大,許多都是公司團購,你讓有車的同事開車,沒車的打車,一切費用全部報銷。

我和蔣天一一組,送國貿到財富中心沿線的公司訂單。我提著幾十盒沙拉,在前台與前台之間奔波。您的午餐沙拉到了!——說出這句話時,我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甚至有幾分自豪,我曾是遊離在一切之外的人,可全然投入、榮辱與共的感覺,似乎也很好。

送完手上的外賣,我在環球金融中心樓下等蔣天一,半晌也不見她出來,我又上樓去找她。結果看見她站在某知名互聯網金融公司的門口,被一氣勢洶洶的中年婦女教訓個沒完沒了——

你們沙拉分量就這麽點兒?誰吃得飽!

送得也太慢了,我們公司都快過午休時間了!

還有,我們每次都是訂無奶酪的沙拉,前幾天你們送來的沙拉裏全是奶酪,我們這兒好些人都乳糖不耐受,吃出問題你們負責得起嗎!

…………

蔣天一恭敬地聽著,滿口道歉:我們一定改進,之後您公司的訂單我們都配贈餐包,也優先配送……

中年婦女訓了一陣,自己都找不到話說了,才放了蔣天一。我和她走遠之後,才問她:我們公司就沒有奶酪沙拉,她從哪兒吃出來的奶酪?

蔣天一苦笑,說:我剛才聽她說了半天,她說的其實是競品的沙拉。估計就是員工不滿意,才換了我們家的沙拉。今天也是第一天送,稍微送晚了點,大姐劈頭蓋臉把賬就全算我頭上了。

我不解:那你就乖乖聽她罵啊?

蔣天一說:她罵歸罵,倒也說了不少有用的。這家公司福利挺好,員工夥食免費。吃沙拉的也多,一下單都是五十盒起。那大姐是公司行政,讓她對我撒撒氣、逞逞威風,也沒什麽。我還得再來和她談企業直購。

我拍了拍蔣天一的肩:今天下班以後一起喝一杯吧?我請你。

寶璐一見蔣天一,直接大力擁抱:耳聞許久,見到真人,更是心服口服。

蔣天一問:服什麽?

寶璐和我相視一笑,打了哈哈過去。三個女人,不到兩小時,便喝光了一整瓶威士忌。我終於忍不住問蔣天一:你……有男朋友嗎?

蔣天一想都沒想,說:當然沒有!你看我有時間談戀愛嗎?

寶璐也敲起了邊鼓,問:但一定有迷戀你的人吧?

那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蔣天一又喝光了一杯,反問,怎麽今天想起來問這個?從沒聽你聊過情感話題,還以為你跟我一樣,不太在意這方麵。說真的,你們覺得感情重要嗎?占你人生比重多少?

寶璐想了想,說:40%吧?其他40%給工作,20%給興趣。你千萬別看我剪這麽短的頭發就推測我是男人婆。我吧,其實還挺喜歡跟人在一起的。畢竟,我愛喝酒,但不太喜歡一個人喝。

蔣天一看著我,問:你呢?

曾經是100%,我說,但來了北京以後,慢慢降到90%又降到80%,目前的話,也許是65%了。別笑我,我已經進步很多了。

蔣天一奚落我:戀愛狂!那你怎麽沒談個戀愛?

我多想告訴她,因為我愛的人愛的是你。然而我隻能說,我心裏有一個明確的人,隻能是他。和他在一起,我才感覺是愛。和別人在一起,都是生活。而如果隻是生活,我自己一個人就夠了。

蔣天一衝我做了一個誇張的鄙視表情。

你到底有什麽問題?你是受過什麽傷害嗎?我問她。

她說:我看我媽談戀愛那樣兒我真是看夠了。

蔣天一的母親在她十歲的時候,毅然決然跟她的父親離了婚,帶著她跟著一個澳洲人來了墨爾本。我和你爸早就沒有感情了,母親對她說。

母親二十四歲時就生下了蔣天一。因為粗通英文,又長得十分標致,被調進了故宮博物院當講解員。母親工作的樣子極為迷人,她梳著光滑的髻子,穿一塵不染的白襯衫,身姿挺拔,笑容親切,字正腔圓地為來賓講解昔日王朝的背影。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母親接待了一個澳洲人,講解完畢,澳洲人邀請母親去酒店喝咖啡,母親拒絕了。第二天,澳洲人又來了故宮,聽母親講解,結束後他再次邀請母親喝咖啡,母親還是拒絕。澳洲人連來了五天,母親終於去喝了那杯咖啡。

澳洲人叫漢森,比母親年長八歲,自稱是墨爾本的農場主。他的農場,有成群潔白的綿羊、綿延無邊的草地,白天開著車、帶著狗放牧,晚上在浩瀚銀河下,吃著晚餐看流星。母親聽得心旌搖曳,於是漢森對母親說:你應該過這樣的生活。

母親說:可是我已經結了婚。

漢森說:但你依然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母親說:可是我有一個十歲大的女兒。

漢森說:我妻子幾年前病逝了,我們沒有子女,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她在墨爾本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母親想了想開出租車的丈夫,想起他開出租時罵罵咧咧,回家了也罵罵咧咧,不高興了還會大嘴巴抽她,又想了想墨爾本的藍天白雲、漢森農場的綿延草地,很快就做了決定。

到了墨爾本才發現,漢森根本不是農場主,他隻是開了一家專運農產品的小型貨運公司,說白了,就是個貨車司機。母親一時的憤怒是有的,但漢森待母女二人不錯,墨爾本又確實有藍天白雲綿延草地,母親很快就平靜了。

五年後,漢森認識了一個年輕的釀酒女工,跟著她搬去了巴羅薩。漢森把墨爾本的房子留給了母親,算是仁至義盡。母親在家痛哭了幾天,她不是傷心,她隻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她邊哭邊念叨:人生地不熟的,我們該怎麽辦?

母親哭得梨花帶雨,我見尤憐。她始終是一個楚楚動人的美婦人,一頭如瀑的黑發披散開來,眼淚滑過她皎潔如白瓷的臉,更有一種心碎的美。十五歲的蔣天一看得心疼,於是輕輕幫母親擦幹淨臉,對母親說:媽,別哭了,我可以去打工。

母親後來也振作起來,去當地一家酒店做清潔女工。三十九歲的母親,因為早年的職業訓練,一直提著心氣兒,看起來最多三十一二歲。她重新上班沒過多久,就三不五時地帶男人回來,有時候是同事,有時候是酒店的客人。大多數隻出現過一兩次,隻有兩三個留下來過,和她們共同生活幾個月、一兩年、三五年,但他們最終都離開了。

每一個男人離開時,母親都會哭個幾場。她不再是為生計發愁,她是真的心碎。她擔心自己老了,她覺得自己因為對不住蔣天一父親而受到了詛咒,她在家喝酒、賴床,蔣天一在沙拉工廠打了一天工,回來還得打掃、做飯。母親可憐兮兮地抱住她,說:一一,你不會也不要媽媽吧?

蔣天一很爭氣,考上了墨爾本大學,靠貸款、打工和獎學金一直讀到研究生。母親五十歲的時候還在跟人約會,失戀了又在家以淚洗麵,她是真的老了,哭起來的時候,不像是失戀,倒像是遭到子女虐待和遺棄的孤寡老人。

蔣天一終於受不了,對母親說:媽,你這樣有意思嗎!你都絕經了,還能懷春呢?!

母親毫不示弱,說:難道因為我老了、結過婚了、生過孩子了,我就沒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了?!我是女人,我就算到了八十歲,也還是渴望愛情!

蔣天一無語。

二十八歲的時候,蔣天一得到一家投行的offer,要搬去香港。蔣天一安靜地簽約,提前飛去香港租了房子,最後離開墨爾本的那一天,蔣天一把房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冰箱裏放滿了食物,提前結清了水費電費燃氣費,留了一張一萬澳元的支票和一張紙條在母親的枕頭上,紙條寫著:媽,去愛吧!

然後她推門而去,再沒回頭。

公司越發舉步維艱,蔣天一開始全身心地外出找投資,日常運營全權交給了我。我每天晚上下班了會去她家裏坐一會兒,向她匯報當天的工作。

那個晚上,蔣天一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接完電話,對我說:我有個朋友要上來,他現在已經在樓下了。

我下意識地想說那我先回家了,一個心念電轉,我故作疑慮地問:那怎麽辦?有幾件事今天必須和你定下來。

蔣天一說:那你去我臥室待著吧,把門關上,我很快把他打發走。

我在臥室輕輕坐下,等待門鈴響起。門開了,一串腳步聲進來,一個男人在沙發輕輕坐下,一個輕柔的、稚嫩的、略帶小小沙啞的聲音響起:你還好嗎?

我眼淚霎時流了下來。是大倫,是我朝思暮想的大倫,是我最想見麵但到最後連他微博都不敢再去翻的大倫。此刻,他就在這裏,就在外麵,離我二十米,用他最溫柔的心,問候另一個女人。

蔣天一不鹹不淡地說:還挺好的,就是很忙。

我回老家看爸爸,在北京轉機,明天回巴黎。

研究生念得怎麽樣?

還行。

原來大倫去巴黎留學了,我完全不知道。我有什麽資格知道?

外麵一陣沉默。沒有人說話,隻聽見蔣天一劈裏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她竟是完全不理會大倫。

你撒謊。大倫突然說,你過得不好。我問過幾個做投資的朋友,說你做得很累、很掙紮。

蔣天一不置可否: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我給你錢。大倫說完這句話也覺得不妥,又補充說,我想投資你的公司。

蔣天一拒絕了,令大倫委屈不已:我的錢和其他投資人的錢到底有什麽區別?

蔣天一說,大倫,你走吧,好好學習,然後盡快長大。

大倫竟然哽咽了,問蔣天一:我到底哪裏不好?

我在黑暗裏坐著,淚流不止。我到底哪裏不好?這個問題,我問了自己整整一年。而他也沒有答案,他也在問別人。

蔣天一歎了口氣說,大倫,你知道嗎?每個人的人生都有很多階段。你隻是我的一個階段,已經過去了。我也隻是你的一個階段,你現在過不去,遲早會過去的。我想要很多,想做的也很多,但戀愛、婚姻,在我現在這個階段,我完全不想要。

大倫負氣地說: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那你給我自由吧!

又是一陣沉默。之後,我聽見了歎息的聲音,聽見大倫轉身離開的聲音,聽見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也聽見了,我自己心裏的聲音——那裏原本有一棵開花的樹,隻是早已枯敗,剛才又一陣風刮過,最後一片葉子,也掉下了。

蔣天一打開臥室的門,有點被嚇到:咦?你怎麽哭了?!

我胡亂擦了擦臉,說:想到了一些事,別介意。

我走到客廳,整理好文件,暗自平複了情緒,然後問她:你為什麽要傷害那個男孩?

蔣天一說,你知道什麽?

我欲言又止,怯怯地說:我隻是感覺……他應該是個很棒很棒的人。

蔣天一聳聳肩,說:他的確很棒。So?

So?我有點繃不住了,So,你不應該像對待垃圾一樣對他!也許對別人來說,單單隻是認識他,都要花光一輩子的運氣!

蔣天一覺得莫名其妙,說:你瘋了。

對不起,我失態了。我有點累,我明天一大早再來和你溝通工作吧。

我也不等蔣天一應許,徑直打開門衝進了電梯。剛出公寓門,竟看見大倫就在前方不遠處——他一定是在樓下站了一會兒,等眼淚流幹了、流盡了,才肯走。昏黃路燈下,他像一隻黑色的、受傷的鳥,步履蹣跚,振翅難飛。我多麽想、多麽想,此刻衝上去,抱住他,吻住他,告訴他:無論要多久,我都願意陪著你。我不要承諾,不要忠誠,如果有一天你好起來,決定再次離開,我也不會留你。我隻想要你好起來。

但我沒有跑上去,因為我知道:他的傷,我無論如何也治不好。我不是他的藥。我什麽都不是。

第二天一大早,我對蔣天一道歉: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的私事指手畫腳。

蔣天一說:你不知道在那個男孩身上發生過什麽。他隻是依賴我,和我媽一樣,在某一方麵依賴我。但我實在不想被任何人依賴了。

我說:那我不也是依賴你?

你不是,你是我最想要的,同伴。

誰都不想依賴的蔣天一,在四個月後決定閃婚。她說,到了一定年齡會明白,互相欣賞和互相信任也是一種愛情。

對方是老何,北京某著名風投的合夥人,蔣天一去提案時認識的。老何聽完她的項目,隻說了一句:一起喝杯咖啡吧?

咖啡喝了幾次,蔣天一說她開始和老何交往了。然後,B輪的錢跟著進來了,還是以極高的估值。這令我們迅速開展了一係列營銷,和幾個重要的第三方公司簽下了排他性獨家合作,徹底打垮了競爭對手,成為獨角獸。

老何也並不是油膩的中年男人,他四十五歲,結過兩次也離過兩次,子女都跟著前妻在海外生活。他很溫和,喜歡高爾夫、威士忌、極地探險、藝術品拍賣等一切財務自由之後的嗜好。他沒什麽活力了,而蔣天一,是那麽充滿活力。

蔣天一說:等結了婚,我去上海籌備分公司,北京就交給你了。正好老何在北京也住煩了,他在上海買了一棟老洋房,裝修夠他折騰一陣,他也喜歡秋天的上海,滿街桂花香。

婚禮定在了三亞——為了保證政商貴客們的出席率,才特意選在了不需要護照、不必長途飛行就能到達的海島。

我其實設想過自己的婚禮。在飛機上,蔣天一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但不是在三亞,而是在墨爾本,海邊的小教堂,我長大的地方。大家都穿短裙、短褲,儀式結束後,在沙灘上生篝火,BBQ,循環放Kylie Minogue的歌,大家不停地跳舞,吃龍蝦三明治,喝冰涼的白葡萄酒。

我握住她的手,說:一會兒到了酒店,我可以讓婚慶公司改流程。篝火、DJ、三明治,你想過的,都可以有。

她轉頭笑了笑,說:完全沒必要。我也不是為了婚禮才結這個婚。

蔣天一的婚禮,先是穿著披金戴銀的中式吉服跪拜了父母,之後又換了層層疊疊的名牌婚紗,舉行西式宣誓。婚禮現場處處可見我們公司的LOGO,客人吃的沙拉是我們的產品,伴手禮是我們公司的會員卡。蔣天一和老何心裏都明白——花這麽多錢,飛這麽多投資人過來,這麽好的品牌推廣機會不能錯過。

我是蔣天一的伴娘,也穿著婚紗品牌定製的淡藍色伴娘裙,我燙了頭發,提前做了超皮秒打了菲洛嘉,我整個人在發光,因為我知道誰會來。

大倫來了。

他穿著白色的襯衫和白色的褲子,鬆鬆係了三個扣子,隱約露出壯闊的胸膛——在我想象中,我們的婚禮,他也是這麽穿的。

他坐在嘉賓席,看見我走上禮台的時候,驚詫得無以複加,我隻是對他笑笑,他沒有防備,而我為這一刻,已經準備了許久。

儀式結束後,蔣天一帶我走到大倫麵前,對我介紹:這是大倫,你知道的……那個男孩。

我說:我知道。

大倫依然不可置信,問我:蘇楠,你怎麽在這裏?

蔣天一也好奇:你們怎麽認識?

我說:讓大倫告訴你吧,我先回房間了。

夏天的海,明亮而寧靜。我坐在窗台上,喝著酒看落日。

大倫來敲門,說:我都知道了,天一讓我來找你。

我打開門,讓他進來,本想克製地坐在他對麵,寒暄地聊聊天,但我看到他,再也無法控製,緊緊抱著他,淚水弄皺了他的白襯衫,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太想你了。

大倫也抱了我。我們就這樣抱著,不說話,直到最後一抹餘暉也褪去。

最後是我鬆開了手,坐回了角落,對他說:不要解釋,不要道歉,我很好。我和天一也很好。

即使在不開燈的房間,大倫的雙眼,也如同星星一樣明亮,他看著我,緩緩說:對不起,天一對我來說,實在是很重要的人。她是,救了我命的人。

大倫的母親,是自殺的。

那是一個嫻靜、聰慧的女人,研究生畢業後,在山東大學教文學概論。大倫的父親和她結婚時,還隻是國土資源局的公務員。後來大倫出生,父親也辭職下海做起了房地產生意。生意越做越大,父親也變得越來越粗暴、冷漠。

如果不是大倫乖巧可愛,或許父親早就拋棄了母親,如果是那樣,母親也就不會死。但父親保留了這段婚姻,又肆無忌憚地令母親難堪——他公然帶著別的女人招搖過市,毫不遮掩。

母親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大倫印象中,她總是坐在家裏對著書發呆,臉上滿是淚痕。大倫初中畢業,就被送到了墨爾本讀高中,這是父親母親共同決定的——孩子懂事了,這家裏的許多醜事,眼不見為淨。

大倫出國後,母親曾多次央求父親離婚:放過我吧,就說我不守婦道,罵名我來背。

父親隻是冷冷地說:等大倫大學畢業再說。

母親開煤氣自殺之前,和大倫通了一次電話,母親說:大倫,你要好好長大。不要變成你父親那樣的男人。你不要輕易愛,但如果愛上了,請真心對待那個女人。女人原本都很堅強,直到你說你愛她。愛,會令女人軟弱。

這番話深深印在大倫腦海中。母親去世、下葬三個月後,父親才通知他:媽媽死了,煤氣中毒。

大倫崩潰了,那年他十六歲。

學校的老師通知蔣天一:他自閉,逃學,漫不經心。你們怎麽也不過問一下?

蔣天一心中一驚,也不逼問大倫。她隻是每天默默跟著大倫。大倫去哪兒,她跟著去哪兒。大倫不上學,她也不阻攔,就是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大倫不說話,也不亂來,他喜歡拍照,什麽都拍,但都是黑白的。過了一陣子,蔣天一問他:我可以看看嗎?大倫把相機給她,蔣天一看過之後,淡淡地說:拍得真好,你應該申請墨爾本大學的藝術學院。

蔣天一說:我知道,你爸爸私下告訴我了。

大倫說:我也想死。

蔣天一長歎一口氣,說:大倫,你來我們家住了兩年。見過我媽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的多少回了?我才更應該想死吧?但是,我們長大成人,不就是為了長成和父母完全不同的人嗎?我一直在努力,你可不可以也努力啊?

大倫說:我沒有家了。

蔣天一說:但我會陪你。

大倫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蔣天一和他睡了。主要是因為兩人喝酒慶祝,徹底喝醉了。大倫抱著她跳舞,然後吻她。她剛開始想掙脫,才發現大倫已經長成了一個強壯的男人,那麽英俊、那麽迷人,她也無力抗拒。

事後蔣天一覺得又罪惡又快樂,他們在那個暑假一起去了巴厘島。那是他們彼此人生中一段單純快樂的時光,他們在月光下跳舞、在沙灘上**,一遍一遍,抵死纏綿。

上大學後,大倫單方麵宣布自己是蔣天一的男友,甚至開始和她討論何時結婚、何時生個孩子。他告訴她不必工作,他是家裏的獨子,即使再厭惡父親,但父親掙下的江山,隻會留給他。

蔣天一怕了,找了機會逃離。她去香港的時候,怕大倫輟學尾隨她,於是也給他留了紙條:請務必好好學習,等你開個展的那天,我們再相見!

大倫當真了,老老實實等到大學畢業,想追去香港,臨行前才知道蔣天一已經辭職,不知所終。蔣天一隻說想回國創業,但又不告訴他去了哪裏,大倫萬般無奈,猜測她也許是去了上海,他便跟了去,在上海開了工作室,等著蔣天一的消息。

後來他認識了我,後來他決定和我試一試,後來他得知蔣天一在北京創業,爺爺的葬禮後他決定追去北京,後來蔣天一嚴肅拒絕了他,後來他萬念俱灰申請研究生課程去了巴黎。

我靜靜聽大倫說完了這些,走過去,輕輕吻在他的臉頰上,說:大倫,人不能一輩子活在執念裏。我一直在努力,你可不可以也努力啊?

大倫抬頭看我,明白我在說什麽。他流淚,我也流淚,我最後一次緊緊抱著他,在他耳邊說:你走吧。

第二天一早,蔣天一也來我房間找我。

這真他媽是個離奇的故事。蔣天一對著我說,你也真他媽是個離譜的人。

大倫走了嗎?我問她。

一早就走了。

你接下來什麽打算?蔣天一問我。

沒什麽特別的。

我突然想到了什麽,問她:所以你會辭退我嗎?

放屁!蔣天一反問我,所以你會辭職嗎?

我說:你都舍得一身剮跟人和親了,我能袖手旁觀嗎?公司好不容易才打開的局麵,我不會因為誰、因為過去,就隨便放棄。

蔣天一打開房間裏的小冰箱,擰開兩瓶小支伏特加,遞給我,說:幹了!

蔣天一幹脆把小冰箱裏剩下的一瓶紅酒和一瓶幹白都開了,和我幹瓶:敬我們女人!

蔣天一,你值得成功!

蘇楠,你值得被愛!

我知道。

我也知道。

最後我們都醉了,躺倒在地毯上,我們牽著手,看著彼此,我輕輕對她說:加油吧,我們。

後記

秋天的時候,我收到了大倫的電郵,簡短幾個字:想把這張照片給你。

附件是一張照片,他在蔣天一的婚禮上拍的。彼時蔣天一和老何正在台上宣誓,我站在一側。大倫的鏡頭,穿過蔣天一,定格在我的臉上:我柔柔笑著,身體舒展,目光專注,卻毫無波瀾。我久未見過這樣的自己,或者說,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自己——放鬆,自然,心無雜念。

我靜默了幾分鍾,最後打開電腦裏的一個文件夾,把所有照片都貼在了回信裏——照片全都是大倫。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用手機偷偷拍下的大倫:酣睡的大倫,剃須的大倫,走路的大倫,坐車的大倫,發呆的大倫,說話的大倫,吃關東煮的大倫,曬太陽的大倫,撐傘的大倫,站在桂花樹下的大倫,牽著我的手一起走半裏長街的大倫……還有那一天,我從蔣天一家中追出去,昏黃路燈之下漸漸模糊、消失不見的大倫。

我把這些照片還給了他,並把所有備份從電腦和手機裏徹底刪除——

大倫:

我在每一個城市都愛過你。

祝,一切好。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