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記愁

人世間的坎坷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多數是自己作孽而招來的報應吧。我自己卻並非如此。看重感情,一諾千金,直率不拘,這些我本以為好的秉性,最終卻為自己和芸招來牽累。

我的父親稼夫公是個為人十分慷慨仗義的人,有俠義之氣。每每為別人的難處著急,盡力去促成別人的心願,又常常去操心人家兒女的婚嫁之事,撫育別人的後代,這樣的事屈指難數;有時揮金如土,也多數都是為了他人。而我們夫婦居家過日子,偶爾有需要錢的時候,卻要典當衣物,甚至拆了東牆補西牆,捉襟見肘,入不敷出。古有諺語雲:“處家人情,非錢不行。”我們這種窘境,先是招來外麵的閑人議論,慢慢地連自己的本家兄弟也開始冷嘲熱諷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現在想來,這句話或許是句警世名言。

我雖年紀居長而在家族中排行老三,故而最初家裏上下都稱呼芸為“三娘”。可到了後來又忽然改叫她“三太太”,開始是戲言稱呼,接著就變成了習慣,甚至不分長幼尊卑,皆如此稱呼。我們那裏,未滿三十歲的婦人是從沒有叫“太太”的,這也許就是後來小家庭遭遇變故的先兆吧。

乾隆乙巳年間,我父親在海寧縣做幕僚,我跟隨侍奉左右。收到的家信中,總夾有芸寄給我的小信函。我父親得知後,道:“你的媳婦既然識文斷墨,就讓你母親以後吩咐她代寫家信吧。”後來因為這個緣故,家中偶然出現一些閑言碎語時,我母親總懷疑是不是芸在信上敘述不當,因此又下令不再讓她代筆了。父親看到信上不是芸的筆跡後,便來詢問我:“你媳婦是生病了嗎?”我寫信回去詢問原因,並沒有得到芸的回複。時間久了,我父親便生氣道:“我看你媳婦是懶得為你母親代筆了。”等到我回去後,探問了原委才知道芸受到的委屈,我原本想要婉言為她申辯,可芸卻製止了我,解釋道:“我寧願承受公公的責備,也不能不被婆婆信任。”因為芸的隱忍,此事終究沒能解釋清楚。

庚戌年春,我父親到了江蘇揚州邗江的幕府中,我跟隨他侍奉左右,府中有位叫作俞孚亭的,是父親的同事,家眷帶在身邊。有一日閑聊,我父親對孚亭感歎道:“我一生辛勞,常年客居他鄉,一直想找一個能服侍我生活起居的人卻找不到,小輩們如果能體諒我的辛苦,應當在家鄉為我尋找一個語音相和的人,既可跟隨我左右服侍,又能一解異鄉的孤悶。”

俞孚亭將此話轉告給了我,我就偷偷寫信告訴芸,請她找媒人為父物色一位妾室。後來真找到了一位姓姚的女子。芸一開始也不敢確定此事是否能成,就沒有立刻稟告母親。等到姚姓女子去我家之後,芸便假說是鄰家之女過來遊玩。後來我父親命我去接她來揚州,芸猶豫該如何跟我母親說,又聽信了他人的意見,說姚氏是我父親本就屬意的人。我母親並不相信,質問芸:“這位姚氏不是鄰居家過來串門的女孩嗎?怎麽又成了老爺娶的人?”因為此事,芸大大得罪了我母親,再也得不到婆婆的歡心了。

壬子年春,我在真州私塾讀書。我父親在邗江生病了,我前去探望,自己也病倒了。當時我的弟弟啟堂也隨我過來服侍,芸來信說:“弟弟啟堂曾經向鄰家女子借錢,請妾身為他做擔保,現在人家來追債,十分急迫,該怎麽辦呢?”我詢問啟堂有沒有這事,啟堂卻認為是嫂子多管閑事。我於是便在信中叮囑道:“我和父親都有病在身,沒有錢替人還債。此事等到弟弟回去後,讓他自己想辦法了結吧。”

過了不久,我和父親都痊愈了,我仍回到真州塾館。芸未來得及知道,依然將書信寄到邗江。我父親拆開信一看,信中又說到弟弟啟堂向鄰家婦女借貸一事,並且又寫道:“令堂認為老人的病都是因為姚氏女子引起的。待老人稍微痊愈,應當秘密吩咐姚氏女以思念家鄉為由,再讓她父母到揚州將她接回去,這也是彼此推卸責任的計策啊!”我父親看了信後勃然大怒,當即詢問弟弟啟堂借貸之事,弟弟卻回答說不知道,推得一幹二淨。於是父親又寫信責令我:“你的媳婦背著你在外借債,並讒言誹謗小叔子,還稱她婆婆為令堂,公公為老人,有悖禮節,荒謬至極!我已派人帶著我的手諭回蘇州,當麵斥責驅逐她離開。你如果稍微有點良心,就應當知道自己的過錯。”

我接到此信後,如遭晴天霹靂,立刻恭敬地寫信認罪,並馬上雇車馬返回蘇州,生怕芸尋了短見。到了家後陳述事情緣由經過,這時傭人也帶著父親手諭到家了,信中指責芸多種過失,言辭十分激烈。芸哭泣著說:“妾身有錯在先,本不該如此胡說,請公公婆婆大人饒恕兒媳婦的無知吧。”過了幾日,我父親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又派人帶來親筆信,說道:“我做父親的,不想對你太決絕,但也不想再見到你們夫婦。帶著你的媳婦去別處居住吧,讓我少生氣幾天我就知足了。”

事已至此,我隻得帶著芸去了她的娘家寄住。然而那時芸的母親已經亡故,胞弟也不在家,芸也不願長居族中親人那裏。幸好我的朋友魯半舫聽聞此事後同情我們,招呼我們夫妻倆住到他家的蕭爽樓中。

在蕭爽樓住了兩年,我父親也漸漸明白了事情的緣由經過。正好當時我剛從嶺南回去,父親親自到蕭爽樓中,歉然對芸道:“以前的事情我已全知曉了,你們二人何時回家?”我們驚喜交加,欣然答應,仍舊回到老宅,總算與家人團圓。可誰知道,後來又冒出了憨園這個孽障呢!

芸一直患有血崩之症,也是因為她弟弟出而不返,她母親金老夫人思念兒子得病去世,芸太過傷心而得病的。認識憨園後,有人相伴解悶,倒有一年多沒有發病。我正暗自高興得此良藥,芸不再受舊疾折磨,哪知憨園又被有勢力的人擄去。人家拿出千金作為聘禮,並且承諾贍養她的母親,佳人在強勢麵前,已俯首稱臣。

我知道這件事情後一直不敢對芸明說。芸去探望憨園,才知道了此事,回來後她嗚咽良久,哭著對我道:“當初沒想到憨園如此薄情啊。”我勸慰道:“是你自己太癡情了,這個圈子的女子,能有多少真感情呢?何況這種習慣了錦衣玉食的女人,未必能甘心於荊釵布裙啊,與其遺憾,倒不如沒辦成的好。”

如此再三安慰,可芸終於因受到愚弄而心生委屈,血崩之症又發作起來,每日纏綿病榻,藥物也沒有什麽療效,時而發作時而好轉,漸漸消瘦下去。芸的病沒有治好,藥錢卻讓我們的債務逐日累增,外人也議論起來。父母又認為她與娼妓憨園結為姐妹實屬不端,更加看不慣,我雖從中盡量調解,卻再也沒有大的改觀了。

我和芸生有一個女兒,名叫青君,當時已十四歲了,知書達理,十分賢惠,常體諒家中境況,變賣銀釵典當衣物,貼補家用。還有一個兒子,名叫逢森,當時十二歲,正跟隨老師讀書。

我連續幾年失業在家,隻在家中開設了一個書畫鋪子賺取些潤筆做家用,然而三天所賺不夠一天花銷,焦急辛勞且十分困苦,艱難度日。到了冬天,無錢置辦衣服禦寒,硬是頂著嚴寒勉強度日。青君因衣衫單薄凍得瑟瑟發抖,可還強說不冷。芸看到家中這樣的情形,堅持不看醫生,不肯吃藥醫治。後來偶爾能起床了,恰逢我的一位好友周春煦從福郡王府做幕僚歸來,他要請人繡一部《心經》,芸心想繡經文可以消除災難帶來福氣,而且刺繡的工錢又十分豐厚,她便主動攬過這件事。可是春煦行程十分匆忙,不能待很久,十天內必須完成。芸隻能日夜趕工,累日操勞,她本就體弱,加上突然勞累,導致她又添上了腰酸頭暈的病痛。豈知芸這個薄命的人,竟然連普度眾生的佛祖也沒有對她大發慈悲。經文繡完後,芸的病情加重了許多,因為經常呼湯喚水,又惹來家中旁人的嫌棄。

這時,有個山西人租了我書畫鋪左邊的一間房子,主要以放貸為業。因他時常請我作畫,便認識了。一位朋友找到他想借五十兩銀子,乞求我做擔保,我因情意難卻,便答應了。可誰料,這位友人竟攜帶錢財逃走了。那個山西人找不到借債者,隻能拿我這個擔保人是問,經常來爭吵不休,起初我還可以拿書畫做抵押,後來漸漸地沒有什麽東西可供償還了。年底他趁我父親在家時,又跑到家門口吵著要債,父親聽到後,把我召到麵前厲聲嗬斥:“我們詩禮人家,為何會欠這種小人的債?”我正在解釋,恰逢芸幼年結拜的後來嫁到錫山華氏的姐姐知道了芸得了重病,派遣人過來詢問狀況,結果父母誤以為是憨園派來的,便更加生氣,斥責我道:“你媳婦不守婦道,與娼妓結為姐妹;你也不圖上進,每日與小人為伍。真要將你置於死地,我又於情不忍。現在給你三日之期,你速去自謀生路吧。若有延誤,就按忤逆不孝之罪論處!”

芸聽到雙親的話,哭著對我道:“父母動這麽大的氣,都是妾身罪孽深重,要是我死了而你離開,你必定不忍心;把我留下來你自己離開,你一定舍不下。請夫君讓華家的人悄悄過來,我勉強起來問問她。”

於是她讓青君扶自己起來到門外,喚來華家人問道:“是你家夫人派你過來的還是你自己順道過來的?”那人答:“我家夫人聽聞夫人久病在床,本想親自過來探望,但因從未登門拜訪,所以不便貿然前來。臨行前我家夫人特地吩咐我,倘若沈夫人您不嫌棄鄉間居室簡陋,不如到鄉下調養,好實現幼年時在燈下的約定。”

原來芸與華氏同在閨中時,便發誓以後要互相扶持。

芸便囑咐道:“麻煩你快快回去,稟告你家夫人,讓她兩天後秘密派小船過來接我。”

華家人走了以後,芸對我說:“結拜的華家姐姐與我情同手足,你如果願意到她家去,不如就隨我一同前去。但是若攜兒帶女,恐怕多有不便,留下來連累家人也不可行,這兩天內我們要把兒女安頓好才行。”

當時我有一位表兄叫王藎臣,他有一個兒子,叫王韞石,他家有心想要青君做兒媳婦。芸想起此事,有些躊躇,但思來想去也沒有別的法子,便對我道:“我聽說王家的孩子懦弱無能,不過是個坐吃山空的子弟,然而他家又沒有多少產業可守,所幸他出自詩書禮儀之家,並且又是家中獨子,許配給他也未嚐不可。”

我便與藎臣見麵敘談:“我父親和你是甥舅至親,你想要青君做你的兒媳婦,我想他不會不答應。但是要等到長大了再嫁,目前形勢恐怕不允許。我們夫婦去錫山後,你可馬上稟告堂上大人,先將青君接去做童養媳,你覺得怎麽樣?”

藎臣大喜道:“一切聽從你的安排。”

女兒就這樣草草做了打算。兒子逢森也拜托朋友夏揖山做引薦,跟人學習做生意了。

等一切安頓完畢,華家小船剛好來到。那天正是嘉慶庚申年間,臘月二十五。

芸道:“年關將至,我們這樣上路,什麽都不帶出門,街坊鄰居見了定會笑話。而且欠山西人的債還沒有個著落,恐怕他也不會放過我們。不如我們明早五更啟程,悄悄離去吧。”

我卻有些擔憂,問她:“早起天寒,你尚在病中,能吃得消嗎?”

芸沒有絲毫猶豫,道:“生死有命,哪能考慮那麽多呢?”

當晚,我將計劃稟告了父親,他也認為該如此。

這天夜裏我將行李挑上船,讓逢森先回去睡覺。青君則坐在母親旁邊哭泣,芸囑咐道:“你母親命苦,加上太過癡情,所以才這般顛沛流離,所幸你父親待我很好,此一去你不要替我們擔心。多不過兩三年,我們一家必定會團圓的。你到了王家,一定要恪守婦道,不要像我這樣任性。你的公公婆婆有幸得到你這樣的兒媳婦,必定會善待於你。我留在箱子裏的東西,全部都交給你帶去。你弟弟還年幼,所以沒有讓他知道。走時我們就告訴他是出門看病,幾天便回來。等走遠了你再告知他實情,然後再去稟告給祖父就可以了。”

旁邊有一位老婦人,正是前卷提到的,租她家房屋消暑度假的那位老婦人,願意送我們去鄉下,因此一直陪坐在芸身旁,此時也默默垂淚不止。將近五更天的時候,我們熱了粥,一同吃了好上路。芸強顏歡笑道:“那時因為一碗粥,我到你家來,如今又是一碗粥,我從你家走。將來若是講故事,就取名叫《吃粥記》吧。”

逢森聽到聲響,也起來了,嘟囔著問:“母親這是做什麽?”

芸柔聲道:“母親即將出門看病去了。”

逢森將信將疑問道:“那為何起這麽早?”

芸強忍著悲傷,回答他:“因為路很遠啊,你和姐姐安心在家,不要去招祖母的嫌棄。我和你父親一塊兒去,過幾日便會回來。”

雞叫三遍,該動身了。芸忍住眼中的淚,扶著老婦人起來,打開後門要出去。逢森忽然大哭道:“啊!我母親不會回來了!”青君害怕驚動別人,急忙捂住他的嘴巴輕聲安慰。

那個時候,我們夫婦兩人真覺得肝腸寸斷,但又不能對他說任何話,隻是哽咽著反複讓他不要哭罷了。

青君看著我們出門,良久才關門進屋。芸走出巷子十來步,已經沒有力氣了,我讓老婦人打著燈,我背著芸繼續往前走。快到小船停靠處時,差一點被巡邏的人抓住,幸好老婦人說芸是她病重的女兒,我是她女婿,這時船上華家的人聽到聲音後也下來接應,相互攙扶著上了船。解開纜繩,舟子開始行駛,芸放聲痛哭起來。這次出行,竟成了母子永遠的訣別!

華家主人名叫大成,全家住在無錫東麵的山下,麵山而居,種田為業,為人十分樸素誠懇。他的妻子夏氏,就是芸結拜的姐妹。當天下午兩三點,我們就到了她家。華夫人已經靠著門等我們很久了,見船來到,便帶著兩個女兒來接,闊別多年再見,兩人都十分高興。

華家人攙扶著芸上岸,又十分殷勤地替我們洗塵。鄰裏婦幼老小都鬧哄哄地湧進華家,將芸圍起來看。有的過來問好,有的表示憐惜,大家都交頭接耳地討論著,熱鬧極了。芸對華夫人說:“今天真的像陶淵明說的漁夫誤入桃花源中。”華夫人說:“妹妹不要笑話,鄉下平時無客人來,都是這麽少見多怪的。”從此我們便在這裏過上了稍微安穩的日子。

很快到了元宵節,才二十來天,芸便能起來慢慢地走動了。那天晚上我們去鄉間的打麥場上看花燈,芸的心情似乎也慢慢好轉起來。我稍稍放下心來,之後便與芸商量:“我住在這裏並非長久之計,想要去別的地方尋找生計,手中又沒有餘錢,該怎麽辦呢?”

芸道:“我也在思量此事。你還記不記得,你的姐夫範惠來,現在靖江鹽業公堂做會計。十年前曾向你借了十兩銀子,當時你恰好不夠,我典當了一支銀釵為他湊足的事?”我道:“你不說,我已全然忘記了。”芸道:“聽說這裏離靖江不遠,你為何不去看望他一下呢?”我便按照芸的意思去往靖江。

當時天氣已經比較暖和了,穿著織絨袍和嗶嘰馬褂還覺得有些熱。我動身那天,正是辛酉年正月十六,當晚在錫山旅館住宿一晚,租了一床被子過夜。第二日清晨再乘坐到江陰的小船,一路逆風又下起了小雨。夜裏到了江陰江口邊,格外寒冷刺骨,就買了一些酒喝來抵禦寒冷,出來摸摸口袋,錢已經用完了。猶豫了一晚,打算第二天脫下襯衣,典當了好渡江。

到了十九日,北風刮得更加猛烈,雪也飄了下來,越下越大,我忍不住黯然流下眼淚。暗自計算住房和渡江費用,不敢再飲酒。正在我瑟瑟發抖間,忽然看到一位穿著草鞋、披著鬥笠、背著黃色包袱的老者進了旅店。他打量我許久,我也看他很是眼熟,就問道:“你是泰州姓曹的人家嗎?”

他道:“是我啊!當年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恐怕早就死在荒郊了!如今小女平安無恙,時常念著你的恩情功德呢!不想今天與恩人重逢,你為何在這裏逗留呢?”

這位曹姓老人是我當初在泰州做幕僚時認識的,他家裏十分貧窮,有一個女兒,還有幾分姿色,已經許配了女婿。可是當地有惡人故意放債想要謀取他的女兒,最後訴至公堂。我當時從中調解保護,使他女兒仍許配給原來的女婿。後來曹公便去衙門做了差役,向我叩頭以表示感謝,因此結識。

我便將自己出門投親遇到大雪的經曆告訴了曹公,曹公道:“等明天晴了,我會順路護送你。”接著他又買了些酒請我共飲,十分熱情。

二十日拂曉,晨鍾剛剛敲響,便聽到江口傳來喊渡船的聲音,我立刻驚起,喊曹公一起動身。曹公道:“不用著急,先吃飽了飯再登船。”他為我代付了房錢和飯錢,拉著我出門吃早飯。我因為連日逗留,急著想要渡江,沒有什麽胃口,勉強吃了兩個麻餅。登上船後,隻覺得江上風急,利如劍刃,吹得人四肢發麻,戰栗不已。曹公說:“我聽說江陰有個人在靖江上吊自殺了,他的妻子便雇此船去處理喪事,所以要等她來了才能渡江。”

就這樣忍饑挨凍地等著,一直到了中午才出發。等到了靖江,已經是傍晚時分,炊煙四起了。

曹公道:“靖江城有兩處公堂,你想要訪問的人是在城內還是在城外?”我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身後,邊走邊道:“我還真不知他住在城內還是住在城外呢。”曹公道:“既然這樣,那你就在這裏住宿一晚,明天再前去拜訪吧。”

進入旅店後,發現鞋襪已經被雪泥浸濕了,便索要柴火來烘烤,簡單吃了點東西,因為極度勞累,很快就進入夢鄉。第二天早晨起床,發現襪子被燒了大半,曹公又為我代付了房錢和飯錢。

等我找到地方,惠來還沒有起來,聽說是我來了,披著衣服便出來了,見到我大吃一驚,忙問道:“小舅子你怎麽如此狼狽?”

我道:“你先不要多問,借我二兩銀子,先還給送我來的曹公吧。”惠來拿了兩塊銀元給我,我立即贈給曹公。曹公卻極力推辭不收,最後隻拿了一塊離去。我這才開始陳述我所遭受的困苦,並表明我的來意。惠來說:“小舅子你是我的至親,即使沒有過去欠下的債務,也應當竭盡全力幫助你。隻是你不知道,近來海運的鹽船剛剛被盜,正是盤點清賬的時候,我不能挪用太多,先勉力湊二十塊銀元給你,以償還我過去欠你的舊賬,你覺得怎麽樣?”我本來就沒有過多的奢望,於是就答應了他。又留下來住了兩天,待天氣轉暖變晴,便準備回去了。

二十五日,我回到了華家。

芸見了我,急忙問道:“是不是在途中遇到了大雪?”

我便告訴她途中的艱苦。芸心疼道:“下雪時,我以為你已經到達了靖江,沒想到你仍停留在江口,幸好途中遇到了曹老,才得以絕處逢生,這就是所謂的吉人自有天相啊!”

過了幾日,收到青君來信,知道逢森已經被夏揖山推薦到靠譜的店鋪去了。王藎臣也請命於我的父親,擇在正月二十四將青君接了過去,兒女的事情就這樣草草了之。但是骨肉分離,不知來日,念之令人心傷。

到了二月間,天氣轉暖春風和煦,我用靖江之行所得的銀兩準備了幾件簡單的行裝,去邗江鹽署拜訪昔日老友胡肯堂,並由他管理稅務的衙門招入到局內從事,代為管理筆墨記錄之事,身心稍微安定下來。

等到第二年八月,我接到芸的書信,信中道:“妾身的病已經痊愈了,時常覺得寄住在非親非故的友人家裏,終究非長久之計。我也想去邗江,親眼看看平山的名勝古跡。”我於是先在邗江先春門外臨河處租了兩間房子,再親自從華夫人處接芸過去同住。華夫人贈送了一個名叫阿雙的丫鬟,幫助我們做飯,並與芸訂下他年結為鄰居的約定。一切安頓好,已是十月間,平山日漸寒冷,隻能等待來年春遊。

正在我身心皆定,心中期望芸散心調養,以計劃與兒女骨肉重新團圓的時候,還不到一個月,管理稅務的衙門忽然要裁減十五個人員。我是托關係進去的,自然也在裁減之列,最終又無事可做了。芸依然千方百計地為我籌劃,並強顏歡笑安慰我,沒有一點埋怨責備的意思。

等到癸亥年仲春,芸的血崩之症又突然複發起來。無奈之下,我想再到靖江去找姐夫範惠來以求資助。芸卻道:“求親戚還不如求朋友。”我聞言道:“話雖如此,但朋友現在也都賦閑在家,連自己都顧不過來。”芸想了想,道:“幸好天氣已經回暖,去靖江途中可能不會有風雪之患了,希望你快去快回,不要掛念我的病。如果你身體不安康,我的罪孽會更加深重。”

當時我的薪水衙門已經不給發放了,我便假裝雇乘騾馬出行以騙取芸的安心。實際上我是口袋裏裝著幹燒餅,徒步邊走邊吃而去。我向東南方兩次渡過叉河,走了八九十裏路,四處都沒有見村落。夜裏一更天的時候,眼前黃沙漠漠,星光點點。恰好路邊一個土地廟,大約有五尺高,短牆外圍種著鬆柏。我向土地神叩頭祈禱:“蘇州沈複投親到此地迷路,想借神廟住一宿,請土地神爺可憐保佑我!”於是,我將門前的小石頭香爐移到一旁,硬擠進去試探一下,卻隻能容下半個身子。我把風帽反過來擋住臉,半個身子坐在廟裏,曲起兩膝露在外麵。就這樣閉上眼睛,耳畔隻有風吹鬆柏的蕭蕭聲。因為一直行走,困倦之極,很快便昏沉沉睡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天邊已經漸漸亮了,短牆外忽然傳來行人走路說話的聲音,我趕忙出去查看,原來是本地人趕集路過此處。我向他們問路,他們答道:“再往南走十裏路便是泰興縣城,穿過縣城向東南走,每十裏有一個小土墩,走過八個土墩就到靖江了,剩下的都是好路,先生可放心往前。”臨行前,我將小香爐移到原來的位置,叩頭表示感謝後繼續趕路。

過了泰興縣城,又搭了同路行人的馬車,下午申時,便到了靖江鹽署。我遞上名帖求見,一會兒守門人出來道:“範大人因為公事到常州去了。”我看他說話的神色,好像是在推脫,我又問:“什麽時候回來?”對方道:“這個我不曉得。”我說:“即使是一年我也要等他。”守門人明白我的意思,偷偷問:“你是範大人的娘家小舅子吧?”我答道:“如果不是至親,我也不會等他了。”守門人說:“那先生你就等他回來吧。”三天後,我被告知範大人回到了靖江,總共挪了二十五兩銀子給我。我雇了一匹騾馬車急忙返回家去。

到家後,發現芸神色張皇,還在哽咽不止。見到我回來,芸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你知道阿雙昨天中午卷著東西逃跑了嗎?我請人到處去尋找,到現在也沒有找到。丟失了物品是小事,可是她的父母臨走時再三把她托付給我,如今她卻逃跑了。中間又有江水阻隔,找起來十分困難,若是她的父母故意將她藏起來敲詐我們,我們該怎麽辦呢?我又有什麽臉麵再去見我的姐姐華氏?”

我趕緊安慰芸:“你不要著急,你考慮得太深了。把孩子藏起來敲詐,也是敲詐那些富人家,我們夫婦二人肩上不過有一張嘴罷了。何況我們帶她在這裏半年,供她吃穿,從來沒有指責辱罵過她,這是鄰裏都知道的。這小奴乘機偷偷逃跑,實在是她自己沒良心。華氏姐姐贈送這種行為不軌之人,她一定也覺得愧疚,你怎麽還說你沒有顏麵見她呢?現在我們應當趕緊到縣衙去報案,以杜絕後患。”芸聽完我說的話,神色稍稍緩和了一些。但此後,她便常在夢中囈語,有時是:“阿雙逃跑了!”有時又說:“憨園你為什麽要辜負我?”她的病,也越來越重了。

我想去找醫生為她診治,芸卻阻止道:“我的病都是因我母親去世和弟弟出走不歸,悲傷過度所致。繼而為情所感,後又由忿所激,再加上平時思慮太過,滿指望努力做個好媳婦,可是終不能實現。以致頭眩心悸,多種疾病一起發作起來。所謂病入膏肓,哪怕再好的醫生也沒辦法醫治,請不要再做無效的破費了。回憶起妾身跟了夫君你二十三年,承蒙你的錯愛和百般體恤關照,始終沒有把我當作頑劣女人休棄丟開。此生能有你這樣知心知己的郎君做丈夫,我已經沒有什麽可後悔和遺憾的了!像我們那樣,布衣取暖,粗飯充饑,夫妻和睦,尤其是還能跟著你遊山玩水,得以享受滄浪亭、蕭爽樓那樣的時光,簡直就是人間的神仙眷侶。說不定真正的神仙,都沒有我這樣的福分。本來我這種無名之輩,怎麽敢指望著去當神仙呢!所以說,勉力苦求來的事物,必然會觸犯上天的忌諱,派來情魔擾亂身心。說到底,還是因為夫君你太重情,而妾身我太薄命,無福消受罷了。”

停了一會兒,芸又哽咽道:“雖說人生一世,終免不了要死去,可如今我們兩個,中途分離,就此永別。我不能終生侍奉夫君,也不能親眼看到逢森娶妻,我心裏總是不甘。”說完,她淚如雨下。

我已是悲痛欲絕,勉強安慰芸道:“你病的八年間,也有好幾次很嚴重的,後來不也好了嗎?今天為何突然說起這些讓人腸斷的話來?”芸道:“連日來我夢到父母派小船過來接我,閉上眼睛便覺得上下飄忽,好像在雲霧中飄浮,大概是靈魂打算離開了,而身體還殘存世間吧。”

我趕緊安慰她道:“這是你思慮太多,魂不守舍,我們找醫生開一些方子,調養幾日便好了。不要胡思亂想。”

芸歎息道:“妾身若是仍有一線生機,斷不敢說這樣的話惹夫君你傷心。正是我已清楚自己將要踏上冥路,如果這些話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因為我的緣故,夫君不被父母喜愛,半生顛沛流離,我死了,父母之心自然能夠挽回,夫君你也可以不再因不能侍奉雙親而牽掛他們。老人家年事已高,我死後,你一定要盡早回去。如果夫君無力帶回我的骸骨,就暫時將我埋於此地,等你將來有餘力了再來安置。希望你將來另娶一位德容兼備的好妻子,侍奉雙親,撫育逢森,我九泉之下就瞑目了。”說到這裏,她肝腸寸斷,大哭起來。

我聽聞此言,淒然道:“芸,若是你中道舍下我,我此生不複再娶!何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芸拉著我的手還想說話,可是僅斷斷續續重複著“來世”二字。忽然她發出喘息聲,兩隻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任我千呼萬喚,已不能出聲。隻有兩行清淚,慢慢地在臉頰上流淌。漸漸地,芸的喘息聲微弱下來,淚水也幹了。一縷芳魂已然長逝,我的芸永遠離開了我。那天是嘉慶癸亥年間三月三十日,陪伴在我和芸身旁的,隻有一盞孤燈而已。我握著芸餘溫尚在的手,猶不能相信她已離去。隻覺得人世茫茫,舉目無親,跌跌撞撞,不知去往何處。

承蒙我的朋友胡肯堂照拂,資助我十兩銀子。我又將房中所有東西都變賣了,親自為芸入殮。唉,芸雖然隻是個弱女子,卻實在有男子的襟懷才識。自從嫁到我家後,我一直為衣食東奔西走,卻依然未能讓芸生活優裕,而芸卻從不介意。我在家時,她也隻是和我談論詩文,從不言其他瑣事。最後竟然在顛沛流離中疾病纏身,含恨而歿,到底是誰害得她如此?我有負於我的芸,我的閨中良友,又有什麽可說的呢?所以奉勸世間夫婦:彼此之間固然不可反目成仇,但也不可過於恩愛情篤。古話說“恩愛夫妻不到頭”,如我這般,可以作為前車之鑒啊!

很快到了芸的頭七,回煞的日子。據說在這一天,死者的亡靈會隨煞氣回到家中,所以昔日房內的陳設要和生前一樣。且必須要把死者生前的舊衣鋪在**,將其舊鞋放於床下,以待死者的亡靈歸來探望。吳地人相傳,這叫“收眼光”。講究的人家,還要請道士來作法,先將靈魂召到**,然後再將它送走,叫作“接眚”。按照邗江的風俗習慣,要在死者臨去的房屋裏擺設酒席,一家人都出去,叫作“避眚”。以往還有人家因為頭七回避而家中無人,以致被偷竊的事發生。

到了芸眚期的這天,房東和其他租住的鄰人皆出去回避了。鄰居們囑咐我擺設酒席後也務必要遠遠回避。我本就希望在芸的靈魂回來時,能見上一麵,就隨口應著,並未照做。同鄉的張禹門勸我道:“這些事情,你還是應當小心些,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切不可隨意冒險。”

我回答道:“我之所以不回避,在這等她,正是相信世上有魂魄歸來這回事啊!”

張禹門又勸道:“回魂有煞氣,不利於活人。你夫人即使靈魂回來,也已有陰陽之別,恐怕你想見到她的靈魂,也不會真能接觸到形體,最後反而觸犯了她靈魂的鋒芒。”但那時我還是癡心不改,強詞奪理道:“生死由命,你要是真的關心我,過來陪伴我怎麽樣?”張禹門無奈道:“你執意如此,那我隻好就在門外守候,萬一要是發現異常情況,叫我一聲就行了。”

我於是點上燈,進了房內,看到裏麵的陳設還如芸生前一模一樣,而芸的音容卻已杳然不知所蹤,忍不住傷心落下淚來。可又擔心淚眼模糊,失去了看到芸的機會,隻好忍著淚,瞪大雙眼坐在床邊等著。手中撫摸著芸留下來的舊衣,主人的氣息依稀可聞,又不禁肝腸寸斷,竟然昏睡了過去。

待我醒轉過來,自責不已,我是要等待她靈魂歸來,為何竟睡著了?我睜開眼向四處察看,隻見案上一對蠟燭,青焰熒熒,焰頭縮得如豆一般大小,突然感覺毛骨悚然,渾身戰栗起來。我摩擦著雙手摸了摸額頭,定了定神,細細看著,隻見雙燭的火焰漸漸亮起來,居然躥至一尺來高,紙糊的頂格幾乎要被點燃了。我正借著亮光四處環顧時,焰頭忽又縮小到原來的樣子了。此時我緊張極了,心跳如舂米,雙腿戰栗,想叫張禹門進來觀看,但是又想到芸的柔弱魂魄,恐怕會被陽氣逼迫,隻好一邊默默喚著芸的名字祈禱,一邊緊盯著蠟燭。此刻滿屋寂靜無聲,什麽異物都看不到。接著燭光又亮起來,卻不似剛才那樣騰起了。我這才走出來告訴張禹門,他佩服我的膽子大,豈知我隻是一時情癡罷了。

芸病故後,我想起宋代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林逋,便自號“梅逸”來緬懷她。我暫時將芸葬在揚州西門外的金桂山,那裏俗稱郝家寶塔。我買了一棺之地,按她的遺言,將靈柩暫時寄放在那裏,然後帶著她的靈牌回到家鄉。我母親也甚是傷感,為之悲悼。

女兒青君和兒子逢森歸來,都傷心欲絕,依禮為母親守孝。我弟弟啟堂建議道:“父親大人的怒氣還未平息,哥哥你最好仍回到揚州去。等父親回來,我們婉言勸解,然後再去信招呼你回來。”

我亦不想多言,於是拜別母親,與一雙兒女告別,痛哭一場,重又回到揚州,靠賣畫度日,也因此得以經常去芸的墓地哭拜悼念她。那段時間,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十分淒涼,偶爾路過以前和芸住的地方,亦不免觸景傷懷,忍不住垂淚。

到了重陽節的時候,旁邊的墓塚都已草木轉黃,而芸的墓地依然鬱青如昔。守墳人說:“這是一個好墓穴,地氣旺盛,所以草木不易枯萎。”我暗自祈禱:“秋風來急,我身上的衣服還十分單薄。芸,如果你在天有靈,請保佑我找到一個職業,好度過殘年,以等待家鄉的音信。”

過了不久,江都幕僚章馭庵先生要回浙江安葬親屬,請我去幫忙打理三個月的事務,因此我才能有錢買過冬的衣物。代理三個月結束後,張禹門又邀請我去他家居住,當時正值他也無事在家,日子有些艱難,便與我商量解決辦法。我即拿出攢下的二十兩銀子,給他道:“這些本來我小心留著,作為我不久後護送亡妻靈柩回鄉的費用,暫且借與你,一旦我家裏來信讓我回家,你再還我不遲。”那年春節我即在張禹門家度過,早晚都占卜盼望消息,可是家鄉一直杳無音信。

直到第二年三月,我才接到女兒青君的來信,得知我的父親患病的消息。我想立刻回到蘇州,又擔心觸發舊日矛盾惹父親生氣。正在猶豫不決之時,我又收到青君來信,父親已經病故離世。真是刺骨痛心,呼喚青天也已經來不及了。再沒有時間做其他打算,我連夜飛奔回家,到父親靈前叩頭,泣血哀哭。唉,我父一生辛苦,在外奔波,生下我這個不孝子,既沒有在他老人家身邊承歡,也沒能在病床前端湯送藥,我的罪名又怎麽能夠逃得過去啊?母親見到我哭,便問:“你這孩子,怎麽現在才回來啊?”我伏在地上答:“兒子能趕回來,多虧您的孫女青君給我寫信啊!”母親看向我的弟媳婦,便沉默了下來。

我在靈前守至七七結束,始終沒有一個人來跟我說起家裏的事,或者來商量喪事事宜的。我自覺自己已經愧為人子,故而也沒有顏麵去詢問情況。

一天,忽然來了幾位聲稱向我催要債款的人,在門外糾纏不休。我出去應道:“我欠下的債務沒有如期償還,固然應該到門上催促索要,但是現在我父親屍骨未寒,你們來追債,未免也太過分了吧?”他們中有一個人私下裏偷偷對我說:“我們都是有人指使前來的,你暫且躲避出去,我們應當讓招呼我們來的人償還債務。”我說:“我欠的債我自己來償還,你們先趕快回去吧!”他們這才唯唯諾諾地離去。

青君正在苦苦勸我不要離開時,我的朋友夏南薰(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兩兄弟尋著我的蹤跡找到了我。他們大聲地規勸我道:“家裏鬧到這個地步,固然讓人生氣;但令尊雖去,令堂仍在;嫂夫人過世了,令郎令嬡還未成年;你竟然想就此拋棄一切飄然世外,你心裏真的能安穩嗎?”

我道:“不這樣,我又能怎麽辦呢?”

淡安道:“我奉勸你,暫且屈尊一下,住到寒舍來。我聽說石琢堂已經來信說要請假回來,你何不等他回來,前去拜見求助?他一定會為你安排一個職位的。”

我說:“我有熱孝在身,兩位兄弟家裏還有雙親在堂上,我去恐怕有諸多不便。”

夏揖山道:“我們兄弟二人特地來邀請你,也是家裏老父親的意思。你如果執意覺得這樣不方便,這西邊有個禪寺,裏麵的方丈和我私交甚篤,你可以到寺廟裏先住下來,你覺得怎麽樣?”於是我便答應了下來。

青君道:“祖父留下來的房屋遺產,總共不下三四千兩銀子,父親既然決定分毫不取,倒也罷了。隻是難道連自己的行李也不要了嗎?等我去拿了來,再送到寺廟裏父親的住處就是了。”於是我除了得到行李之外,又得到了父親遺留下來的書籍、硯台、筆墨等幾件遺物。

寺廟的僧人將我安置在大悲閣裏。大悲閣麵朝南,朝東設有一尊神像,西邊第一間房子開了一個窗戶,緊緊對著佛龕,這個地方本來是供做佛事的人用齋之地。我就在這裏住下,靠近門的地方有一個提刀站立的關公雕像,看上去十分莊嚴威武。院中有一株老銀杏樹,有三個人合抱那麽粗,樹蔭覆蓋了整個閣樓,夜裏起風,風聲大如嘶吼。

夏揖山經常帶著酒水果子過來與我對酌,有時問我:“你一個人住在這裏,深夜睡不著時,不會覺得害怕嗎?”我道:“我一生坦坦****,襟懷磊落,問心無愧,又有什麽可怕的?”

住了沒多久,天降大雨,晝夜不停地下了三十多天。當時我很擔心銀杏樹枝折斷,壓到房梁上,把大悲閣壓倒了。我默默祈禱神靈能夠保佑我,最後竟然安然無恙。但是外麵的房子卻倒塌得不計其數,近處田地裏的莊稼也全部被淹壞了。我則每日與僧人作畫,不去理會外間事。

九月末,揖山因為有田在東海永泰沙,便又帶著我一起去收租。盤桓了近兩個月,回來已是深冬時節。我搬到他家的雪鴻草堂過年,揖山對我,可謂異姓骨肉。

乙醜年七月間,石琢堂終於從京城回到了老家。石琢堂名叫韞玉,字執如,琢堂是他的號。他與我自幼相熟,是總角之交。乾隆庚戌年間,他考中狀元,被派去重慶做太守。因為白蓮教動亂時帶兵平定,立下赫赫功績。這次他回來,我們彼此相見,都十分高興。

轉眼間便到了九月九日重陽節,他要帶著家屬去重慶赴任,邀請我一同前去。我即刻去我九妹家叩別母親,因為我父親原來的居所已經屬於別人了。母親囑咐我:“你的弟弟不值得依賴,你此去須十分地努力,重振沈家門楣,全都指望你了!”逢森送我到半路上,忽然淚流不止,我因此囑咐他不要送了,趕快回去。

等船駛出了京口,石琢堂有個老朋友叫王惕夫,在淮揚鹽署任職,琢堂繞道前去探望。我也一塊兒和他前去,順路又得以去看望一下芸的墓地。返回來又坐船順著長江逆流而上,一路飽覽了許多名勝古跡。到湖北荊州的時候,石琢堂又接到了升任潼關觀察官的任命。於是他將我和他的兒子敦夫、家人眷屬都留下,暫時寄住在荊州,他一人輕裝前行去重慶過年,再經由成都過棧道,去潼關上任。丙寅年二月,我與他的家眷們才開始從水路前往,等到了樊城再登上陸路,去往潼關。一路行程太長,費用短缺,人員浩**,不堪重負。就連馬兒都累倒好幾匹,車輪也折斷了,十分辛苦。我們到潼關才三個月,琢堂又升任山東司法長官。他兩袖清風,素日沒什麽積蓄,因而家人親屬無法一同前行。我們隻好暫時借住在潼川書院。十月末,他開始領俸祿了,這才派人來接我們。順道還帶來了我女兒青君的書信,這才得到我兒子逢森已於四月間夭亡的消息。憶起那日他流著淚送我的情景,誰能想到那會是我們父子的最後一麵?唉,我和芸隻生了這一個兒子,居然不得長壽,我們也無法延續子嗣了!琢堂知道後,也不勝唏噓,歎息不已。後來他贈送給我一名妾室,希望我能一掃頹唐,鴛夢重溫。從此我的生活又陷入紛擾之中,不知何時才能從夢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