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養生記道(偽作,供參考)

自芸娘之逝,戚戚無歡。春朝秋夕,登山臨水,極目傷心,非悲則恨。讀《坎坷記愁》,而餘所遭之拂逆可知也。

靜念解脫之法,行將辭家遠去,求赤鬆子於世外。嗣以淡安、揖山兩昆季之勸,遂乃棲身苦庵,惟以《南華經》自遣。乃知蒙莊鼓盆而歌,豈真忘情哉?無可奈何,而翻作達耳。

餘讀其書,漸有所悟,讀《養生主》而悟達觀之士,無時而不安,無處而不順,冥然與造化為一,將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樂無所措其間矣。又讀《逍遙遊》,而悟養生之要,惟在閑放不拘,怡適自得而已,始悔前此之一段癡情,得勿作繭自縛矣乎?此《養生記道》之所為作也。亦或采前賢之說以自廣,掃除種種煩惱,惟以有益身心為主,即蒙莊之旨也。庶幾可以全生,可以盡年。

餘年才四十,漸呈衰象,蓋以百憂摧撼,曆年鬱抑,不無悶損。淡安勸餘每日靜坐數息,仿子瞻《養生頌》之法,餘將遵而行之。

調息之法,不拘時候,兀身端坐,子瞻所謂攝身使如木偶也。解衣緩帶,務令適然,口中舌攪數次,微微吐出濁氣,不令有聲,鼻中微微納之,或三五遍,二七遍,有津咽下,叩齒數通,舌抵上齶,唇齒相著,兩目垂簾,令朧朧然漸次調息,不喘不粗,或數息出或數息入,從一至十,從十至百,攝心在數,勿令散亂,子瞻所謂“寂然,兀然,與虛空等也”。如心息相依,雜念不生,則止勿數,任其自然,子瞻所謂“隨”也。坐久愈妙。若欲起身,須徐徐舒放手足,勿得遽起。能勤行之,靜中光景,種種奇特,子瞻所謂“定能生慧”,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也,直可明心見性,不但養身全生而已。出入綿綿,若存若亡,神氣相依,是為真息。息息歸根,自能奪天地之造化,長生不死之妙道也。

人大言,我小語。人多煩,我少記。人悸怖,我不怒。澹然無為,神氣自滿,此長生之藥。《秋聲賦》雲:“奈何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此士大夫通患也。又曰:“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於中,必搖其精。”人常有多憂多思之患,方壯遽老,方老遽衰,及此亦長生之法。舞衫歌扇,轉眼皆非;紅粉青樓,當場即幻。秉靈燭以照迷情,持慧劍以割愛欲,殆非大勇不能也。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於卉木,不如寄其情於書畫,與對豔妝美人何異,可省卻許多煩惱。

範文正有雲:千古聖賢,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後事。一身從無中來,卻歸無中去。誰是親疏?誰能主宰?既無奈何,即放心逍遙,任委來往,如此斷了,既心氣漸順,五髒亦和,藥方有效,食方有味也。隻如安樂人,忽有憂事,便吃食不下,何況久病?要憂身死,更憂身後,乃在大怖中,飲食安可得下?請寬心將息。雲雲,乃勸其中舍三哥之帖。餘近日多憂多慮,正宜讀此一段。

放翁胸次廣大,蓋與淵明、樂天、堯夫、子瞻等同其曠逸,其於養生之道,千言萬語,真可謂有道之士,此後當玩索陸詩,正可療餘之病。

淴浴極有益。餘近製一大盆,盛水極多,淴浴後,至為暢適。東坡詩所謂“淤槽漆斛江河傾,本來無垢洗更輕”,頗領略得一二。

治有病,不若治於無病,療身不若療心,使人療,尤不若先自療也。林鑒堂詩曰:“自家心病自家知,起念還當把念醫。隻是心生心作病,心安那有病來時。”此之謂自療之藥。遊心於虛靜,結誌於微妙,委慮於無欲,指歸於無為,故能達生延命,與道為久。

《仙經》以精、氣、神為內三寶,耳、目、口為外三寶,常令內三寶不逐物而流,外三寶不誘中而擾。重陽祖師於十二時中,行住坐臥,一切動中,要把心似泰山,不搖不動,謹守四門,眼耳鼻口,不令內入外出,此名養壽緊要。外無勞形之事,內無思想之患,以恬愉為務,以自得為功,形體不敝,精神不散。

益州老人嚐言,凡欲身之無病,必須先正其心,使其心不亂求,心不狂思,不貪嗜欲,不著迷惑,則心君泰然矣。心君泰然,則百骸四體雖有病,不難治療;獨此心一動,百患為招,即扁鵲、華佗在旁,亦無所措手矣。林鑒堂先生有《安心詩》六首,真長生之要訣也。詩雲:

我有靈丹一小錠,能醫四海群迷病。

些兒吞下體安然,管取延年兼接命。

安心心法有誰知,卻把無形妙藥醫。

醫得此心能不病,翻身跳入太虛時。

念雜由來業障多,憧憧擾擾竟如何?

驅魔自有玄微訣,引入堯夫安樂窩。

人有二心方顯念,念無二心始為人。

人心無二渾無念,念絕悠然見太清。

這也了時那也了,紛紛攘攘皆分曉。

雲開萬裏見清光,明月一輪圓皎皎。

四海遨遊養浩然,心連碧水水連天。

津頭自有漁郎問,洞裏桃花日日鮮。

禪師與餘談養心之法,謂:心如明鏡,不可以塵之也;又如止水,不可以波之也。此與晦庵所言所學者常要提醒此心,惺惺不寐,如日中天,群邪自息,其旨正同。又言:目毋妄視,耳毋妄聽,口毋妄言,心毋妄動,貪嗔癡愛,是非人我,一切放下,未事不可先迎,遇事不宜過擾,既事不可留住,聽其自來,應以自然,信其自去,忿懥恐懼,好樂憂患,皆得其正。此養心之要也。

王華子曰:齋者,齊也,齊其心而潔其體也,豈僅茹素而已。所謂齊其心者,澹誌寡營,輕得失,勤內省,遠葷酒;潔其體者,不履邪徑,不視惡色,不聽**聲,不為物誘,入室閉戶,燒香靜坐,方可謂之齋也。誠能如是,則身中之神明自安,升降不礙,可以卻病,可以長生。

餘所居室,四邊皆窗戶,遇風即闔,風息即開。餘所居室,前簾後屏,太明即下簾,以和其內映;太暗則卷簾,以通其外耀。內以安心,外以安目,心目俱安,則身安矣。

禪師稱二語告我曰,未死先學死,有生即殺生。有生,謂妄念初生;殺生,謂立予鏟除也。此與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

孫真人《衛生歌》雲:“衛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並大醉。三者若還有一焉,須防損失真元氣。”又雲:“世人欲知衛生道,喜樂有常嗔怒少。心誠意正思慮除,理順修身去煩惱。”又雲:“醉後強飲飽強食,未有此生不成疾。入資飲食以養身,去其甚者自安適。”

又蔡西山《衛生歌》雲:“何必餐霞餌大藥,妄意延齡等龜鶴。但於飲食嗜欲間,去其甚者將安樂。食後徐行百步多,兩手摩脅並胸腹。”又雲:“醉眠飽臥俱無益,渴飲饑餐尤戒多。食不欲粗並欲速,寧可少餐相接續。若教一頓飽充腸,損氣傷脾非爾福。”又雲:“飲酒莫教令大醉,大醉傷神損心誌。酒渴飲水並啜茶,腰腳自茲成重墜。”又雲:“視聽行坐不可久,五勞七傷從此有。四肢亦欲得小勞,譬如戶樞終不朽。”又雲:“道家更有頤生旨,第一戒人少嗔恚。”凡此數言,果能遵行,功臻旦夕,勿謂老生常談也。

潔一室,開南牖,八窗通明,勿多陳列玩器,引亂心目。設廣榻、長幾各一,筆硯楚楚,旁設小幾一,掛字畫一幅,頻換。幾上置得意書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張。心目間,常要一塵不染。晨入園林,種植蔬果,芟草,灌花,蒔藥。歸來入室,閉目定神。時讀快書,怡悅神氣,時吟好詩,暢發幽情。臨古帖,撫古琴,倦即止。知己聚談,勿及時事,勿及權勢,勿臧否人物,勿爭辯是非。或約閑行,不衫不履,勿以勞苦徇禮節。小飲勿醉,陶然而已。誠然如是,亦堪樂誌。以視夫蹙足入絆,伸脰就羈,遊卿相之門,有簪佩之累,豈不霄壤之懸哉?

太極拳非他種拳術可及。“太極”二字已完全包括此種拳術之意義。太極乃一圓圈,太極拳即由無數圓圈聯貫而成之一種拳術,無論一舉手,一投足,皆不能離此圓圈,離此圓圈,便違太極拳之原理。四肢百骸不動則已,動則皆不能離此圓圈,處處成圓,隨虛隨實。練習以前,先須存神納氣,靜坐數刻,並非道家之守竅也,隻須屏絕思慮,務使萬緣俱靜。以緩慢為原則,以毫不使力為要義,自首至尾,聯綿不斷。相傳為遼陽張通,於洪武初奉召入都,路阻武當,夜夢異人,授以此種拳術。餘近年從事練習,果覺身體較健,寒暑不侵,用以衛生,誠有益而無損者也。

省多言,省筆劄,省交遊,省妄想,所一息不可省者,居敬養心耳。

楊廉夫有《路逢三叟詞》雲:“上叟前致詞,大道抱天全;中叟前致詞,寒暑每節宣;下叟前致詞,百年半單眠。”嚐見後山詩中一詞,亦此意,蓋出應璩。璩詩曰:“昔有行道人,陌上見三叟。年各百歲餘,相與鋤禾麥。往前問三叟,何以得此壽?上叟前致詞,室內姬粗醜;二叟前致詞,量腹節所受;下叟前致詞,夜臥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長久。”

古人雲:“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此最是尋樂妙法也。將啼饑者比,則得飽自樂;將號寒者比,則得暖自樂;將勞役者比,則優閑自樂;將疾病者比,則康健自樂;將禍患者比,則平安自樂;將死亡者比,則生存自樂。白天樂詩有雲:“蝸牛角內爭何事,石光火中寄此身。隨富隨貧且歡喜,不開口笑是癡人。”近人詩有雲:“人生世間一大夢,夢裏胡為苦認真。夢短夢長俱是夢,忽然一覺夢何存。”與樂天同一曠達也!

“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看那秋風金穀,夜月烏江,阿房宮冷,銅雀台荒。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機關參透,萬慮皆忘。誇什麽龍樓鳳閣,說什麽利鎖名韁。閑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調湖海茫茫。逢時遇景,拾翠尋芳。約幾個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適性,或曲水流觴,或說些善因果報,或論些今古興亡,看花枝堆錦繡,聽鳥語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複,世態炎涼,優遊閑歲月,瀟灑度時光。”此不知為誰氏所作,讀之而若大夢之得醒,熱火世界一帖清涼散也。

程明道先生曰:吾受氣甚薄,因厚為保生,至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後完,今生七十二年矣,較其筋骨,於盛年無損也。若人待老而保生,是猶貧而後蓄積,雖勤亦無補矣。口中言少,心頭事少,肚裏食少,有此三少,神仙可到。酒宜節飲,忿宜速懲,欲宜力製,依此三宜,疾病自稀。病有十可卻:靜坐觀空,覺四大原從假合,一也;煩惱現前,以死譬之,二也;常將不如我者巧自寬解,三也;造物勞我以生,遇病少閑,反生慶幸,四也;宿孽現逢不可逃避,歡喜領受,五也;家庭和睦,無交謫之言,六也;眾生各有病根,常自觀察克治,七也;風寒謹防,嗜欲淡薄,八也;飲食寧節毋多,起居務適毋強,九也;覓高朋親友,講開懷出世之談,十也。

邵康節居安樂窩中,自吟曰:“老年肢體索溫存,安樂窩中別有春。萬事去心閑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炎天傍竹涼鋪簟,寒雪圍爐軟布裀。晝數落花聆鳥語,夜邀明月操琴音。食防難化常思節,衣必宜溫莫懶增。誰道山翁拙於用,也能康濟自家身。”

養生之道,隻“清淨明了”四字,內覺身心空,外覺萬物空,破諸妄想,一無執著,是曰“清淨明了”。萬病之毒,皆生於濃:濃於聲色,生虛怯病;濃於貨利,生貪饕病;濃於功業,生造作病;濃於名譽,生矯激病。噫,濃之為毒甚矣!樊尚默先生以一味藥解之曰“淡”。雲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鳥笑,穀答樵謳,萬境自閑,人心自鬧。

歲暮訪淡安,見其凝塵滿室,泊然處之。歎曰:所居必灑掃涓潔,虛室以居,塵囂不染。齋前雜樹花木,時觀萬物生意。深夜獨坐,或啟扉以漏月光,至昧爽,但覺天地萬物,清氣自遠而屆,此心與相流通,更無窒礙。今室中蕪穢不治,弗以累心,但恐於神爽未必有助也。

餘年來靜坐枯庵,迅掃夙習。或浩歌長林,或孤嘯幽穀,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湖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似有所得。陳白沙曰: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顛沛。鳶飛魚躍,其機在我。知此者謂之善學,抑亦養壽之真訣也。

聖賢皆無不樂之理。孔子曰:“樂在其中。”顏子曰:“不改其樂。”孟子以“不愧不怍”為樂。《論語》開首說樂,《中庸》言“無入而不自得”,程朱教尋孔顏樂趣,皆是此意。聖賢之樂,餘何敢望?竊欲仿白傅之“有叟在中,白須飄然,妻孥熙熙,雞犬閑閑”之樂雲耳。

冬夏皆當以日出而起,於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氣,最為爽神,失之甚為可惜。餘居山寺之中,暑月日出則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蓮方斂而未開,竹含露而猶滴,可謂至快。日長漏永,午睡數刻,焚香垂幕,淨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氣爽,真不啻天際真人也。

樂即是苦,苦即是樂,帶些不足,安知非福?舉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熱光景即是冷消息。聖賢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鑄聖賢,劫以煉仙佛也。

牛喘月,雁隨陽,總成忙世界;蜂采香,蠅逐臭,同是苦生涯。勞生擾擾,惟利惟名。牿旦晝,蹶寒暑,促生死,皆此兩字誤之。以名為炭而灼心,心之液涸矣;以利為蠆而螫心,心之神損矣。今欲安心而卻病,非將名利兩字,滌除淨盡不可。

餘讀柴桑翁《閑情賦》,而歎其鍾情;讀《歸去來辭》,而歎其忘情;讀《五柳先生傳》,而歎其非有情,非無情,鍾之忘之,而妙焉者也。餘友淡公最慕柴桑翁,書不求解而能解,酒不期醉而能醉。且語餘曰:“詩何必五言?官何必五鬥?子何必五男?宅何必五柳?”可謂逸矣!餘夢中有句雲:“五百年謫在紅塵,略成遊戲;三千裏擊開滄海,便是逍遙。”醒而述諸琢堂,琢堂以為飄逸可誦,然而誰能會此意乎?

真定梁公每語人:每晚家居,必尋可喜笑之事,與客縱談,掀髯大笑,以發舒一日勞頓鬱結之氣。此真得養生要訣也。曾有鄉人過百歲,餘叩其術,笑曰:“餘鄉村人,無所知,但一生隻是喜歡,從不知憂惱。”此豈名利中人所能哉!昔王右軍曰:“吾篤嗜種果,此中有至樂存焉。我種之樹,開一花,結一實,玩之偏愛,食之益甘。”右軍可謂自得其樂矣。放翁夢至仙館,得詩雲:“長廊下瞰碧蓮沼,小閣正對青蘿峰。”便以為極勝之景。餘居禪房,頗擅此勝,可傲放翁矣。

餘昔在球陽,日則步屟於空潭碧澗、長鬆茂竹之側,夕則挑燈讀白香山、陸放翁之詩,焚香煮茶,延兩君子於坐,與之相對,如見其襟懷之澹宕,幾欲棄萬事而從之遊,亦愉悅身心之一助也。

餘自四十五歲以後,講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樂、勞苦恐懼之事,決不令之入。譬如製為一城,將城門緊閉,時加防守,惟恐此數者闌入。近來漸覺闌入之時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適之象矣。

養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飲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煩勞。有一於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時時謹慎耶!

張敦複先生嚐言:古人讀《文選》而悟養生之理,得力於兩句,曰“石蘊玉而山輝,水含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嚐見蘭蕙、芍藥之蒂間,必有露珠一點,若此一點為蟻蟲所食,則花萎矣。又見筍初出,當曉,則必有露珠數顆在其末,日出,則露複斂而歸根,夕則複上。田間有詩雲“夕看露顆上梢行”是也。若侵曉入園,筍上無露珠,則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現而朝斂,人之元氣全在乎此。故《文選》二語,不可不時時體察,得訣固不在多也。

餘之所居,僅可容膝,寒則溫室擁雜花,暑則垂簾對高槐,所自適於天壤間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於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氣和,無歆羨,亦無怨尤。此餘晚年自得之樂也。

圃翁曰:人心至靈至動,不可過勞,亦不可過逸,惟讀書可以養之。閑適無事之人,鎮日不觀書,則起居出入,身心無所棲泊,耳目無所安頓,勢必心意顛倒,妄想生嗔,處逆境不樂,處順境亦不樂也。古人有言,掃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讀書;其無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從來拂意之事,自不讀書者見之,似為我所獨遭,極其難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於此者,特不細心體驗耳!即如東坡先生,歿後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當時之憂讒畏譏,困頓轉徙潮惠之間,且遭跣足涉水,居近牛欄,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無嗣,陸放翁之忍饑,皆載在書卷,彼獨非千載聞人?而所遇皆如此。誠一平心靜觀,則人間拂意之事,可以渙然冰釋。若不讀書,則但見我所遭甚苦,而無窮怨尤嗔忿之心,燒灼不靜,其苦為何如耶。故讀書為頤養第一事也。

吳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園,頗具泉石之勝,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觀,誠養神之勝地也。有天然之聲籟,抑揚頓挫,**漾餘之耳邊。群鳥嚶鳴林間時,所發之斷斷續續聲,微風振動樹葉時,所發之沙沙簌簌聲,和清溪細流流出時,所發之潺潺淙淙聲。餘泰然仰臥於青蔥可愛之草地上,眼望蔚藍澄澈之穹蒼,真是一幅絕妙畫圖也。以視拙政園,一喧一靜,真遠勝之。

吾人須於不快樂之中,尋一快樂之方法。先須認清快樂與不快樂之造成,固由於處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還從己心發長耳。同是一人,同處一樣之境,甲卻能戰勝劣境,乙反為劣境所征服。能戰勝劣境之人,視劣境所征服之人,較為快樂。所以不必歆羨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是何異雪上加霜,愈以毀滅人生之一切也。無論如何處境之中,可以不必鬱鬱,須從鬱鬱之中,生出希望和快樂之精神。偶與琢堂道及,琢堂亦以為然。

家如殘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煙,才如遣電,餘不得已而遊於畫,而狎於詩,豎筆橫墨,以自鳴其所喜,亦猶小草無聊,自矜其花,小鳥無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詩一畫始成。與梅相悅,與禽相得,與峰相立,與霞相揖,畫雖拙而或以為工,詩雖苦而自以為甘。四壁已傾,一瓢已敝,無以損其愉悅之胸襟也。圃翁擬一聯,將懸之草堂中:“富貴貧賤,總難稱意,知足即為稱意;山水花竹,無恒主人,得閑便是主人。”其語雖俚,卻有至理。天下佳山勝水、名花美竹無限,大約富貴人役於名利,貧賤人役於饑寒,總鮮領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閑,斯為自得其樂,斯為善於攝生也。

心無止息,百憂以感之,眾慮以擾之,若風之吹水,使之時起波瀾,非所以養壽也。大約從事靜坐,初不能妄念盡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於無念,如水之不起波瀾。寂定之餘,覺有無窮恬淡之意味,願與世人共之。

陽明先生曰:“隻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且如讀書時,知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隻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隻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錄此以為讀書之法。

湯文正公撫吳時,日給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雞,公知之,責曰:“惡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為分所應爾,不知甘脆肥膩乃腐腸之藥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飲食不節。儉以養廉,澹以寡欲,安貧之道在是,卻疾之方亦在是。餘喜食蒜,素不貪屠門之嚼,食物素從省儉。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複用矣,庶不為湯公所嗬乎!

留侯鄴侯之隱於白雲鄉,劉阮陶李之隱於醉鄉,司馬長卿以溫柔鄉隱,希夷先生以睡鄉隱,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餘謂白雲鄉則近於渺茫,醉鄉溫柔鄉抑非所以卻病而延年,而睡鄉為勝矣。妄言息躬,輒造逍遙之境;靜寐成夢,旋臻甜適之鄉。餘時時稅駕,咀嚼其味,但不從邯鄲道上,向道人借黃粱枕耳。

養生之道,莫大於眠食。菜根粗糲,但食之甘美,即勝於珍饌也。眠亦不在多寢,但實得神凝夢甜,即片刻,亦足攝生也。放翁每以美睡為樂。然睡亦有訣,孫真人雲:“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雲:“先睡心,後睡眼。”此真未發之妙。禪師告餘伏氣,有三種眠法:病龍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龜鶴眠,踵其膝也。餘少時,見先君子於午餐之後,小睡片刻,燈後治事,精神煥發。餘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後於竹床小睡,入夜果覺清爽,益信吾父之所為,一一皆可為法。

餘不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歿,一切世味,皆生厭心,一切世緣,皆生悲想,奈何顛倒不自痛悔耶!近年與老僧,共話無生,而生趣始得。稽首世尊,小懺宿愆,獻佛以詩,餐僧以畫。畫性宜靜,詩性宜孤,即詩與畫,必悟禪機,始臻超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