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中山記曆(偽作,供參考)
嘉慶四年,歲在己未,琉球國中山王尚穆薨。世子尚哲先七年卒,世孫尚溫表請襲封。中朝懷柔遠藩,錫以恩命,臨軒召對,特簡儒臣。
於是,趙介山先生,名文楷,太湖人,官翰林院修撰,充正使。李和叔先生,名鼎元,綿州人,官內閣中書,副焉。介山馳書約餘偕行,餘以高堂垂老,憚於遠遊。繼思遊幕二十年,遍窺兩戒,然而尚囿方隅之見,未觀域外,更曆(左氵內嬰)溟之勝,庶廣異聞。稟商吾父,允以隨往。從客凡五人:王君文誥,秦君元鈞,繆君頌,楊君華才,其一即餘也。
五年五月朔日,隨簜節以行,祥飆送風,神魚扶舳,計六晝夜,徑達所屆。凡所目擊,鹹登掌錄。誌山水之麗崎,記物產之瑰怪,載官司之典章,嘉士女之風節。文不矜奇,事皆記實。自慚譾陋,甘貽測海之嗤;要堪傳言,或勝鑿空之說雲爾。
五月朔日,恰逢夏至,襆被登舟。向來封中山王,去以夏至,乘西南風,歸以冬至,乘東北風,風有信也。舟二,正使與副使共乘其一,舟身長七尺,首尾虛艄三丈,深一丈三尺,寬二丈二尺,較曆來封舟,幾小一半。前後各一桅,長六丈有奇,圍三尺;中艙前一桅,長十丈有奇,圍六尺,以番木為之。通計二十四艙,艙底貯石,載貨十一萬斤有奇。龍口置大炮一,左右各置大炮二,兵器貯艙內。大桅下,橫大木為轆轤,移炮升篷皆仗之,輦以數十人。艙麵為戰台,尾樓為將台,立幟列藤牌,為使臣廳事。下即舵樓,舵前有小艙,實以沙布針盤。中艙梯而下,高可六尺,為使臣會食地。前艙貯火藥貯米,後以居兵。稍後為水艙,凡四井。二號船稱是。每船約二百六十餘人,船小人多,無立錐處。信風已屆,如欲易舟,恐延時日也。
初二日午刻,移泊鼇門。申刻,慶雲見於西方,五色輪囷,適與樓船旗幟上下輝映,觀者莫不歎為奇瑞。或如玄圭,或如白珂,或如靈芝,或如玉禾,或如絳綃,或如紫(左糸內它),或如文杏之葉,或如含桃之顆,或如秋原之草,或如春湘之波。向讀屠長卿賦,今始知其形容之妙也。
畫士施生,為《航海行樂圖》,甚工。餘見茲圖,遂乃擱筆。香崖雖善畫,亦不能辦此。
初四日亥刻,起碇,乘潮至羅星塔。海闊天空,一望無際。餘婦芸娘,昔遊太湖,謂得天地之寬,不虛此生,使觀於海,其愉快又當何如?
初九日卯刻,見彭家山,列三峰,東高而西下。申刻,見釣魚台,三峰離立,如筆架,皆石骨。惟時水天一色,舟平而駛,有白鳥無數,繞船而送,不知所自來。入夜,星影橫斜,月光破碎,海麵盡作火焰,浮沉出沒,木華《海賦》所謂“陰火潛然”者也。
初十日,辰正,見赤尾嶼。嶼方而赤,東西凸而中凹,凹中又有小峰二。船從山北過,有大魚二,夾舟行,不見首尾,脊黑而微綠,如十圍枯木,附於舟側。舟人以為風暴將起,魚先來護。午刻,大雷雨以震,風轉東北,舵無主,舟轉側甚危。幸而大魚附舟,尚未去。忽聞霹靂一聲,風雨頓止。申刻,風轉西南且大。合舟之人,舉手加額,鹹以為有神助。得二詩以誌之。詩雲:“平生浪跡遍齊州,又附星槎作遠遊。魚解扶危風轉順,海雲紅處是琉球。”“白浪滔滔撼大荒,海天東望正茫茫。此行足壯書生膽,手挾風雷意激長。”自謂頗能寫出爾時光景。
十一日,午刻,見姑米山。山共八嶺,嶺各一二峰,或斷或續。未刻,大風暴雨如注,然雨雖暴而風順。酉刻,舟已近山。琉球人以姑米多礁,黑夜不敢進,待明而行,亦不下碇,但將篷收回,順風而立,則舟**漾而不能進退。戌刻,舟中舉號火,姑米山有人應之。詢知為球人暗令,日則放炮,夜則舉火,《儀》注所謂得信者,此也。
十二日,辰刻,過馬齒山。山如犬羊相錯,四峰離立,若馬行空。計又行七更,船再用甲寅針,取那霸港,回望見迎封船在後,共相慶幸。曆來針路所見,尚有小琉球、雞籠山、黃麻嶼,此行俱未見。問知琉球夥長,年已六十,往來海麵八次,每度細審得其準的,以為不出辰卯二位,而乙卯位單,乙針尤多,故此次最為簡捷,而所見亦僅三山,即至姑米。針則開洋用單辰,行七更後,用乙辰,自後盡用乙。過姑米,乃用乙卯,惟記更以香,殊難憑準。
念五虎門至官塘,裏有定數,因就時辰表按時計裏,每時約行百有十裏。自初八日未時開洋,訖十二日辰時,計共五十八時。初十日,暴風,停兩時,十一日夜,畏觸礁,停三時,實行五十三時,計程應得五千八百三十裏,計到那霸港,實洋麵六千裏有奇。
據琉球夥長雲:海上行舟,風小固不能駛,風過大亦不能駛。風大則浪大,浪大力能壅船,進尺仍退二寸。惟風七分,浪五分,最宜駕駛,此次是也。從來渡海,未有平穩而駛如此者。於時,球人駕獨木船數十,以纖挽舟而行,迎封三接如儀。辰刻,進那霸港。先是,二號船於初十日望不見,至是乃先至,迎封船亦隨後至,齊泊臨海寺前。夥長雲:從未有三舟齊到者。
午刻登岸,傾國人士,聚觀於路,世孫率百官迎詔如儀。世孫年十七,白皙而豐頤,儀度雍容,善書,頗得鬆雪筆意。
按《中山世鑒》:隋使羽騎尉朱寬至國,於萬濤間見地形如虯龍浮水,始曰“流虯”,而《隋書》又作“流求”,《新唐書》作流鬼,《元史》又作璃求,明複作琉球。《世鑒》又載:元延祐元年,國分為三大裏,凡十八國,或稱山南王,或稱山北王。餘於中山、南山遊曆幾遍,大村不及二裏,而即謂之國,得勿誇大乎?
琉人每言大風,必曰台颶。按韓昌黎詩:“雷霆逼颶(左風內日)。”是與颶同稱者為(左風內日)。《玉篇》:“(左風內日),大風也,於筆切。”《唐書·百官誌》:“有(左風內日)海道。”或係球人誤書。《隋書》稱琉球有虎狼熊羆,今實無之。又雲無牛羊驢馬,驢誠無,而六畜無不備,乃知書不可盡信也。
天使館西向,仿中華廨署,有旗竿二,上懸冊封黃旗。有照牆,有東西轅門,左右有鼓亭,有班房。大門署曰“天使館”,門內廊房各四楹。儀門署曰“天澤門”,萬曆中使臣夏子陽題,年久失去,前使徐葆光補出。門內左右各十一間,中有甬道,道西榕樹一株,大可十圍,徐公手植。最西者為廚房,大堂五楹,署曰“敷命堂”,前使汪楫題。稍北,葆光額曰“皇綸三錫”。堂後有穿堂直達二堂,堂五楹,中為正副使會食之地,前使周公署曰“聲教東漸”。左右即寤室。堂後南北各一樓,南樓為正使所居,汪楫額曰“長風閣”,北樓為副使所居,前使林麟焻額曰“停雲樓”,額北有詩碑,乃海山先生所題也。周礪礁石為垣,望同百雉。垣上悉植火鳳、幹方,無花有刺,似霸王鞭,葉似慎火草,俗謂能避火,名吉姑羅。
南院有水井。樓皆上覆瓦,下砌方磚。院中平似沙,桌椅床帳,悉仿中國式,寄塵得詩四首,有句雲:“相看樓閣雲中出,即是蓬萊島上居。”又有句雲:“一舟翦徑憑風信,五日飛帆駐月楂。”皆真情真境也。
孔子廟在久米村。堂三楹,中為神座,如王者垂旒(左扌內晉)圭,而署其主曰“至聖先師孔子神位”。左右兩龕,龕二人立侍,各手一經,標曰《易》《書》《詩》《春秋》,即所謂四配也。
堂外為台,台東西拾級以登,柵如欞星門。中仿戟門,半樹塞以止行者。其外臨水為屏牆。堂之東為明倫堂,堂北祀啟聖。
久米士之秀者,皆肄業其中,擇文理精通者為師,歲有廩給,丁祭一如中國儀。敬題一詩雲:“洋溢聲名四海馳,島邦也解拜先師。廟堂肅穆垂旒貴,聖教如今洽九夷。”用伸仰止之忱。
國中諸寺,以圓覺為大。
渡觀蓮塘橋,亭供辯才天女,雲即鬥姥。將入門,有池曰“圓鑒”,荇藻交橫,芰荷半倒。門高敞,有樓翼然。左右金剛四,規格略仿中國。
佛殿七楹。更進,大殿亦七楹,名“龍淵殿”。中為佛堂,左右奉木主,亦祀先王神位,兼祀祧主。左序為方丈,右序為客座,皆設席,周緣以布,下襯極平而淨,名曰“踏腳綿”。
方丈前為“蓬萊庭”。左為香積廚,側有井,名“不冷泉”。客座右為古鬆嶺,異石錯舛,列於鬆間。左廂為僧寮,右廂為獅子窟。僧寮南有樂樓,樓南有園,饒花木,此乃圓覺寺之勝概也。
又有護國寺,為國王禱雨之所。龕內有神,黑而裸,手劍立,狀甚猙獰。有鍾,為前明景泰七年鑄。寺後多鳳尾蕉,一名鐵樹。又有天王寺,有鍾,亦為景泰七年鑄。又有定海寺,有鍾,為前明天順三年鑄。至於龍渡寺、善興寺、和光寺,荒廢無可述者。
此邦海味,頗多特產,為中國之所罕見。
一石鮔,似墨魚而大,腹圓如蜘蛛,雙須八手,攢生兩肩,有刺類海參,無足無鱗介如鮑魚。登萊有所謂八帶魚者,以形考之,殆是石鮔,或即烏(左魚內則)之別種歟?
一海蛇,長三尺,僵直如朽索,色黑,狀猙獰,土人雲:能殺蟲、療痼、已鬁,殆永州異蛇類,土俗甚重之,以為貴品。
一海膽,如蝟,剝皮去肉,搗成泥,盛以小瓶,可供饌。
一寄生螺,大小不一,長圓各異,皆負殼而行。螺中有蟹,兩螯八跪,跪四大四小,以大跪行;螯一大一小,小者常隱,大者以取食,觸之則大跪盡縮,以一大螯拒戶。蟹也,而有螺性。《海賦》所雲“璅蛣腹蟹”,豈其類歟?《太平廣記》謂“蟹入螺中”,似先有蟹。然取置碗中以觀其求脫之勢,力猛殼脫,頃刻死,則又與殼相依為命。造物不測,難以臆度也。
一沙蟹,闊而薄,兩螯大於身,甲小而缺其前,縮兩螯以補之,若無縫。八跪特短,臍無甲,尖團莫辨,見人則凹雙睛,噀水高寸許,似善怒。養以沙水,經十餘日,不食亦不死。
一蚶,徑二尺以上,圍五尺許,古人所謂“屋瓦子”,以殼形凹凸,像瓦屋也。
一海馬肉,薄片回屈如刨花,色如片茯苓,品之最貴者不易得,得則先以獻王。其狀魚身馬首,無毛而有足,皮如江豚。
此皆海味之特產也。
此邦果實,亦有與中國不同者。
蕉實狀如手指,色黃,味甘,瓣如柚,亦名甘露。初熟色青,以糖覆之則黃。其花紅,一穗數尺,瓤須五六出,歲實為常,實如其須之數。中國亦有蕉,不聞歲結實,亦無有抽其絲作布者,或其性殊歟?
布之原料與製布之法,亦有與中國異者。一曰蕉布,米色,寬一尺,乃芭蕉漚抽其絲織成,輕密如羅。
一曰苧布,白而細,寬尺二寸,可敵棉布。
一曰絲布,白而棉軟,苧經而絲緯,品之最尚者。《漢書》所謂蕉、筒、荃、葛,即此類也。
一曰麻布,米色而粗,品最下矣。
國人善印花,花樣不一,皆剪紙為範。加範於布,塗灰焉,灰幹去範,乃著色。幹而浣之,灰去而花出,愈浣而愈鮮,衣敝而色不退。此必別有製法,秘不語人,故東洋花布,特重於閩也。
此邦草木,多與中國異稱,惜未攜《群芳譜》來,一一辨證之耳。
羅漢鬆謂之樫木,冬青謂之福木,萬壽菊謂之禪菊。鐵樹謂之鳳尾蕉,以葉對出形似也。亦謂之海棕櫚,以葉蓋頭形似也。有攜至中華以為盆玩者,則謂之“萬年棕”雲。
鳳梨,開花者謂之男木,白瓣若蓮,頗香烈,不實;無花者謂之女木,而實大如瓜,可食。或雲即波羅蜜別種,球人又謂之阿(左口內旦)呢。
月橘,謂之十裏香,葉如棗,小白花,甚芳烈,實如天竹子,稍大。聞二月中紅,累累滿樹,若火齊然,惜餘未及見也。
球陽地氣多暖,時屆深秋,花草不殺,蚊雷不收,荻花盛開。
野牡丹二三月開,至八月複花累累如鈴鐸,素瓣,紫暈,檀心,圓而大,頗芳烈。
佛桑四季皆花,有白色,有深紅、粉紅二色。因得一詩,詩雲:“偶隨使節泛仙槎,日日春遊玩物華。天氣常如二三月,山林不斷四時花。”亦真情真景也。
球人嗜蘭,謂之孔子花。陳宅尤多異產。有風蘭,葉較蘭稍長,篾竹為盆,掛風前即蕃衍。有名護蘭,葉類桂而厚,稍長如指,花一箭八九出,以四月開,香勝於蘭,出名護嶽岩石間,不假水土,或寄樹椏,或裹以棕而懸之,無不茂。有粟蘭,一名芷蘭,葉如鳳尾花,作珍珠狀。有棒蘭,綠色,莖如珊瑚,無葉,花出椏間,如蘭而小,亦寄樹活。又有西表鬆蘭、竹蘭之目,或致自外島,或取之岩間,香皆不減蘭也。因得一詩,詩雲:“移根絕島最堪誇,道是森森闕裏花。不比尋常凡草木,春風一到即繁華。”題詩既畢,並為寫生,愧無黃筌之妙筆耳。
沿海多浮石,嵌空玲瓏,水擊之,聲作鍾磬,此與中國彭蠡之口石鍾山相似。
閑居無可消遣,與施生弈,用琉球棋子。白者磨螺之封口石為之,內地小螺拒戶有圓殼,海螻大者,其拒戶之殼,厚五六分,徑二寸許,圓白如硨磲,土人名曰“封口石”。黑者磨蒼石為之,子徑六分許,圍二寸許,中凸而四周削,無正背麵,不類雲南子式。棋盤以木為之,厚八寸,四足,足高四寸,麵刻棋路。其俗好弈,舉棋無不定之說,頗亦有國手。局終數空眼多少,不數實子,數正同。相傳國中供奉棋神,畫女相如仙子,不令人見,乃國中雅尚也。
六月初八日辰刻,正副使恭奉諭祭文及祭銀焚帛,安放龍彩亭內。出天使館東行,過久米村、泊村至安裏橋,即真玉橋,世孫跪接如儀,即導引入廟。禮畢,引觀先王廟。正廟七楹,正中向外,通為一龕,安奉諸王神位。左昭自舜馬至尚穆,共十六位。右穆自義本至尚敬,共十五位。
是日,球人觀者,彌山匝地,男子跪於道左,女子聚立遠觀。亦有施帷掛竹簾者,土人雲係貴官眷屬。女皆黥首、指節為飾,甚者全黑,少者間作梅花斑。國俗不穿耳,不施脂粉,無珠翠首飾。
人家門戶,多樹“石敢當”碣,牆頭多植吉姑羅或楺樹,剪剔極齊整。國人呼中國為唐山,呼華人為唐人。球地皆土沙,雨過即可行,無泥濘。
奧山有卻金亭,前明冊使陳給事侃歸時卻金,故國人造亭以表之。
辨嶽,在王宮東南三裏許,過圓覺寺,從山脊行,水分左右,堪輿家謂之過峽,中山來脈也。山大小五峰,最高者謂之辨嶽,灌木密覆。前有石柱二,中置柵二,外板閣二。少左,有小石塔,左右列石案五。折而東,數十級至頂,有石壚二:西祭山,東祭海。嶽之神曰祝,祝謂是“天孫氏第二女”雲。國王受封,必齋戒親祭。正、五、九月,祭山海及護國神,皆在辨嶽也。
波上、雪崎及龜山,餘已遊遍,而要以鶴頭為最勝。隨正副使往遊,陟其巔,避日而坐。草色粘天,鬆陰匝地,東望辨嶽,秀出天半,王宮曆曆如畫。其南,則近水如湖,遠山如岸,豐見城巍然突出,山南王之舊跡猶有存者。西望馬齒、姑米,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封舟之來路也。北俯那霸、久米,人煙輻輳,舉凡山川靈異,草木陰翳,魚鳥沉浮,雲煙變幻,莫不爭奇獻巧,畢集目前。乃知前日之遊,殊為鹵莽。
梁大夫小具盤樽,席地而飲,餘亦趣仆以酒肴至。未申之交,涼風乍生,微雨將灑,乃移樽登舟。時海潮正漲,沙岸彌漫,遂由奧山南麓折而東北。
山石嵌空欲落,海燕如鷗,漁舟似織。俄而返照入山,冰輪出水,文鰩無數,飛射潮頭。與介山舉觴弄月,擊楫而歌,樽不空,客皆醉。越渡裏村,漏已三下。卻金亭前,列炬如晝,迎者倦矣。乃相與步月而歸,為中山第一遊焉。
泉崎橋橋下,為漫湖滸。每當晴夜,雙門拱月,萬象澄清,如玻璃世界,為中山八景之一。旺泉味甘,亦為中山八景之一。
王城有亭,依城望遠,因小憩亭中,品瑞泉,縱觀中山八景。八景者:泉崎夜月、臨海潮聲、久米竹籬、龍洞鬆濤、筍崖夕照、長虹秋霽、城嶽靈泉、中島蕉園也。
亭下多棕櫚、紫竹,竹叢生,高三尺餘,葉如棕,狹而長,即所謂觀音竹也。亭南有蚶殼,長八尺許,貯水以供盥,知大蚶不易得也。
國人浣漱不用湯。家豎石樁,置石盂或蚶殼其上,貯水。旁置一柄筒。曉起,以筒盛水,澆而盥漱之。客至亦然。
地多草,細軟如毯,有事則取新沙覆之。國人取玳瑁之甲,以為長簪,傳到中國,率由閩粵商販。球人不知貴,以為賤品。昆山之旁,以玉抵鵲,地使然也。
豐見山頂,有山南王第故城。徐葆光詩有“頹垣宮闕無全瓦,荒草牛羊似破村”之句。王之子孫,今為那姓,猶聚居於此。
辻山,國人讀為“失山”,琉球字皆對音,十、失無別,疑迭之誤也。副使輯《球雅》,謂一字作二三字讀,二三字作一字讀者,皆義而非音,即所謂寄語,國人盡知之。音則合百餘字或十餘字為一音,與中國音迥異。國中惟讀書通文理者,乃知對音,庶民皆不知也。
久米官之子弟,能言,教以漢語;能書,教以漢文。十歲稱“若秀才”,王給米一石。十五薙發,先謁孔聖,次謁國王,王籍其名,謂之“秀才”,給米三石。長則選為通事,為國中文物聲名最,即明三十六姓後裔也。那霸人以商為業,多富室。明洪武初,賜閩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往來朝貢。國中久米村,梁、蔡、毛、鄭、陳、曾、阮、金等姓,乃三十六姓之裔,至今國人重之。
與寄公談玄理,頗有入悟處,遂與唱和成詩。法司蔡溫,紫金大夫程順則、蔡文溥,三人集詩,有作者氣。順則別著《航海指南》,言渡海事甚悉。蔡溫尤肆力於古文,有《蓑翁語錄》《至言》等目,語根經學,有道學氣。出入二氏之學,蓋學朱子而未純者。
琉球山多瘠磽,獨宜薯。父老相傳“受封之歲,必有豐年”。今歲五月稍旱,幸自後雨不愆期,卒獲大豐,薯可四收。海邦臣民,倍覺歡欣。僉曰:“非受封歲,無此豐年也。”
六月初旬,稻已盡收。球陽地氣溫暖,稻常早熟,種以十一月,收以五六月。薯則四時皆種,三熟為豐,四熟則為大豐。稻田少,薯田多,國人以薯為命,米則王宮始得食。亦有麥豆,所產不多。五月二十日,國中祭稻神。此祭未行,稻雖登場,不敢入家也。
七月初旬始見燕,不巢人屋。中國燕以八月歸,此燕疑未入中國者,其來以七月,巢必有地。別有所謂海燕,較紫燕稍大,而白其羽,有全白似鷗者,多巢島中,間有至中國,人皆以為瑞。
應潮雞,雄純黑,雌純白,皆短足長尾,馴不避人。
香崖購一小犬,而毛豹斑,性靈警,與飯不食,與薯乃食,知人皆食薯矣。鼠雀最多,而鼠尤虐。亦有貓,不知捕鼠,邦人以為玩,乃知物性亦隨地而變。
鷹、雁、鵝、鴨特少。
枕有方如圭者,有圓如輪而連以細軸者,有如文具藏數層者,製特精,皆以木為之,率寬三寸,高五寸,漆其外,或黑或朱,立而枕之,反側則仆。按《禮記·少儀》注:“穎,警枕也。謂之穎者,穎然警悟也。”又“司馬文正公以圓木為警枕,少睡則轉而覺,乃起讀書”,此殆警枕之遺。
衣製皆寬博交衽,袖廣二尺,口皆不緝,特短袂,以便作事。襟率無鈕帶,總名衾。男束大帶,長丈六尺、寬四寸以為度。腰圍四五轉,而收其垂於兩脅間。煙包、紙袋、小刀、梳、篦之屬,皆懷之,故胸前襟帶皺起凸然。其脅下不縫者,惟幼童及僧衣為然。僧別有短衣如背心,謂之斷俗,此其概也。
帽以薄木片為骨,疊帕而蒙之,前七層,後十一層。花錦帽,遠望如屋漏痕者,品最貴,惟攝政王叔國相得冠之。次品花紫帽,法司冠之。其次則純紫。大略紫為貴,黃次之,紅又次之,青綠斯下。各色又以綾為貴,絹為次。國王未受封時,戴烏紗帽,雙翅側衝上向,盤金,朱纓垂頷,下束五色絛,至是冠皮弁,狀如中國梨園演王者便帽,前直列花瓣七,衣蟒腰玉。
肩輿如中國餅轎,中置大椅,上施大蓋,無帷幔,轅粗而長,無絆,無橫木,以八人左右肩之而行。
杜氏《通典》載琉球國俗,謂婦人產必食子衣,以火自炙,令汗出。餘舉以問楊文鳳然乎?對曰:“火炙誠有之,食衣則否。”即今中山已無火炙俗,惟北山猶未盡改。
嫁娶之禮,固陋已甚。世家亦有以酒肴珠貝為聘者,婚時即用本國轎,結彩鼓樂而迎,不計妝奩,父母送至夫家即返,不宴客。至親具酒賀,不過數人。《隋書》雲:琉球風俗,男女相悅,便相匹偶,蓋其舊俗也。詢之鄭得功,鄭得功曰:“三十六姓初來時,俗尚未改,後漸知婚禮,此俗遂革。今國中有夫之婦,犯奸即殺。”餘始悟琉球所以號守禮之國者,亦由三十六姓教化之力也。
小民有喪,則鄰裏聚送,觀者護喪,掩畢即歸。宦家則同官相知者,亦來送柩,出即歸,大都不宴客。題主官率皆用僧,男書“圓寂大禪定”,女書“禪定尼”,無考妣稱,近日宦家亦有書官爵者。棺製三尺,屈身而殮之。近宦家亦有長五六尺者,民則仍舊。
此邦之人,肘比華人稍短。《朝野僉載》亦謂:人形短小似昆侖。餘所見士大夫短小者固多,亦有修髯豐頤者、頎而長者、胖而腹腰十圍者,前言似未足信。人體多狐臭,古所謂慍羝也。
世祿之家皆賜姓。士庶率以田地為姓,更無名,其後裔則雲某氏之子孫幾男,所謂“田米私姓”也。
國中兵刑惟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重罪徒,輕罪罰日中曬之,計罪而定其日。國中數年無斬犯,間有犯斬罪者,又率引刀自剖腹死。
七月十五夜,開窗見人家門外皆列火炬二,詢之土人,雲:國俗於十五日盆祭,預期迎神,祭後乃去之。盆祭者,中國所謂盂蘭會也。連日見市上小兒各手一紙幡,對立招展,作迎神狀,知國俗盆祭祀先,亦大祭矣。
龜山南岸有窯,國人取車螫大蚶之殼以煆,塈灰壁不及石灰,而粘過者。再東北有池,為國人煮鹽處。
七月二十五日,正副使行冊封禮,途中觀者益眾。上萬鬆嶺,迤邐而東,衢道修廣,有坊,榜曰“中山道”,又進一坊,榜曰“守禮之邦”。世孫戴皮弁,服蟒衣,腰玉帶,垂裳結佩,率百官跪迎道左。更進為歡會門,踞山巔,疊礁石為城,削磨如壁,有鳥道,無雉堞,高五尺以上,遠望如聚髑髏。始悟《隋書》所謂“王居多聚髑髏於其下”者,乃遠望誤於形似,實未至城下也。
城外石崖,左鐫“龍岡”字,右鐫“虎崒”字。王宮西向,以中國在海西,表忠順麵向之意。後東向為繼世門,左南向為水門,右北向為久慶門。
再進層崖,有門西北向曰“瑞泉”,左右甬道,有左掖、右掖二門。更進有漏西向,榜曰“刻漏”,上設銅壺漏水。
更進,有門西北向,為奉神門,即王府門也。殿廷方廣十數畝,分砌二道。由甬道進至闕廷,為王聽政之所。壁懸伏羲畫卦像,龍馬負圖立其前,絹色蒼古,微有剝蝕,殆非近代物。
北宮殿屋固樸,屋舉手可接,以處山岡,且阻海颶。麵對為南宮。此日正副使宴於北宮,大禮既成,通國歡忭。聞國王經行處,悉有彩飾。泉崎道旁,列盆花異卉,繞以朱欄,中刻木作麒麟形,題曰:“非龍非彪,非熊非羆,王者之瑞獸。”天妃宮前,植大鬆六,疊假山四,作白鶴二,生子母鹿三。池上結棚,覆以鬆枝,鬆子垂如葡萄。池中刻木鯉大小五,令浮水麵。環池以竹,欄旁有坊曰“偕樂坊”,柱懸一板,題曰:“鹿濯濯,鳥翯翯,牣魚躍。”歸而述諸副使,副使曰:“此皆《誌略》所載,事隔數十年。一字不易,可謂印板文字矣。”從客皆笑。
宜野灣縣有龜壽者,事繼母以孝,國人莫不聞。母愛所生子,而短龜壽於其父伊佐前,且不食以激其怒。伊佐惑之,欲死龜壽,將令深夜汲北宮,要而殺之。仆匿龜壽於家,往諫伊佐,伊佐縛而放之,且謂事已露,不可殺,乃逐龜壽。龜壽既被放,欲自盡,又恐張母惡。值天雨雹,病不支,僵臥於路。巡官見之,近而撫其體猶溫,知未死,覆以己衣。漸蘇,徐詰其故,龜壽不欲揚父母之惡,飾詞告之。初,巡官聞孝子龜壽被放,意不平,至是見言語支吾,疑即龜壽,賜衣食令去。密訪得其狀,乃傳集村人,係伊佐妻至,數其罪而監之。將告於王,龜壽願以身代,巡官不忍傷孝子心,召伊佐夫婦麵諭之。婦感悟,卒為母子如初。副使既為之記,餘複為詩以表章之,詩雲:“(左車內偤)軒問俗到球陽,潛德端須為闡揚。誠孝由來能感格,何殊閔損與王祥。”以為事繼母而不能盡孝者勸。
經迭山墟方集,因步行集中,觀所市物,薯為多,亦有魚、鹽、酒、菜、陶、木器、蕉苧、土布,粗惡無足觀者。國無肆店,率業於其家。市貨以有易無,不用銀錢。聞國中率用日本寬永錢,比來亦不見。昨香崖攜示串錢,環如鵝眼,無輪廓,貫以繩,積長三寸許,連四貫而合之,封以紙,上有鈐記,此球人新製錢,每封當大錢十。蓋國中錢少,寬永錢銅質較美,恐或有人買去,故收藏之。特製此錢應用,市中無錢以此。
國中男逸女勞,無有肩擔背負者。趨集、織紉及采薪、運水,皆婦人主之。凡物皆戴之頂,女衣既無鈕無帶,又不束腰,而國俗男女皆無絝,勢須以手曳襟,襟較男衣長,疊襟下為兩層,風不得開。因悟髻必偏墜者,以手既曳襟,須空其頂以戴物,童而習之,雖重百斤,登山涉澗,無傾側,是國中第一絕技也。其動作時,常卷兩袖至背,貫繩而束之。發垢輒洗,洗用泥,脫衣結於腰,赤身低頭,見人亦不避。抱兒惟一手,叉置腰間,即藉以曳襟。
東苑在崎山,出歡會門,折而北,逐瑞泉下流,至龍淵橋,匯而為池,廣可十丈,長可數十丈,捍以堤,曰“龍潭”,水清魚可數,荷葉半倒。再折而東,有小村,筱屏修整,鬆蓋陰翳,薄雲補林,微風嘯竹,園外已極幽趣。
入門,板亭二,南向。更進而南,屋三楹。亭東有阜,如覆盂。折而南,有岩西向,上鐫梵字,下蹲石獅一,飾以五彩。再下,有小方池,鑿石為龍首,泉從口出。有金魚池,前竹萬竿,後鬆百挺。再東,為望仙閣,前有東苑閣,後為能仁堂,東北望海,西南望山,國中形勝,此為第一。
南苑之勝,亦不減於東苑。苑中馬富盛。折而東,循行阡陌間,水田漠漠,番薯油油,絕無秋景。薯有新種者,問知已三收矣。再入山,鬆陰夾道,茅屋參差,田家之景可畫。計十餘裏,始入苑村,名“姑場川”,即“同樂苑”也。
苑踞山脊,軒五楹,夾室為複閣,頗曲折。軒前有池新鑿,狹而東西長。疊礁為橋,橋南新阜累累,因阜以為亭,宜遠眺。亭東植奇花異卉,有花絕類蝴蝶,絳紅色,葉如嫩槐,曰“蝴蝶花”。有鬆葉如白毛,曰“白發鬆”。池東舊有亭,圮,以布代之。池西有閣,頗軒敞,四麵風來,宜納涼。有閣曰“迎暉”,有亭曰“一覽”,即正副使所題也。軒北有鬆,有鳳蕉,有桃,有柳。黃昏舉煙火,略同中國。
餘偕寄塵遊波上。板閣無他神,惟掛銅片幡,上鑿“奉寄禦幣”字,後署雲:“元和二年壬戌。”或疑為唐時物,非也。按元和二年為丁亥,非壬戌也。日本馬場信武撰《八卦通變指南》,內列“三元指掌”,雲:上元起永祿七年甲子,止元和三年癸亥。如上元起寬永元年甲子,止元和三年癸亥。下元起貞亨元年甲子。今元祿十六年癸未,國中既行寬永錢,證以元和日本僭號,知琉球舊曾奉日本正朔,今諱言之歟?
紙鳶製無精巧者,兒童多立屋上放之。按中國多放於清明前,義取張口仰視,宣導陽氣,令兒少疾。今放於九月,以非九月紙鳶不能上,則風力與中國異,即此可驗球陽氣暖,故能十月種稻。
國俗男欲為僧者聽之,既受戒,有廩給。有犯戒者,飭令還俗,放之別島。
女子願為土妓者亦聽接交外客,女之兄弟仍與外客敘親往來,然率皆貧民,故不以為恥。若已嫁夫而複敢犯奸者,許女之父兄自殺之,不以告王。即告王,王亦不赦。此國中良賤之大防,所以重廉恥也。
此邦有紅衣妓,與之言不解,按拍清歌,皆方言也。然風韻亦正有佳者,殆不減憨園。近忽因事他遷,以扇索詩,因題二詩以贈之。詩雲:“芳齡二八最風流,楚楚腰身剪剪眸。手抱琵琶渾不語,似曾相識在蘇州。”“新愁舊恨感千端,再見真如隔世難。可惜今宵好明月,與誰共卷繡簾看?”
國人率恭謹,有所受,必高舉為禮。有所敬,則俯身搓手而後膜拜。勸尊者酒,酌而置杯於指尖以為敬,平等則置手心。
此邦屋俱不高,瓦必(左同內瓦),以避颶也。地板必去地三尺,以避濕也。屋脊四出,如八角亭,四麵接修,更無重構複室,以省材也。屋無門戶,上限刻雙溝,設方格,糊以紙,左右推移,更不設暗閂,利省便,恃無盜也。臨街則設矣。
神龕置青石於爐,實以沙,祀祖神也。國以石為神,無傳真也。瓦上瓦獅,《隋書》所謂“獸頭骨角”也。壁無粉墁,示樸也。貴家間有糊砑粉花箋,習華風,漸奢也。
龜山有峰獨出,與眾山絕,前附小峰,離約二丈許。邦人駕石為洞,連二山,高十丈餘,結布幔於洞東。小憩,拾級而登,行洞上又十餘級,乃陟巔。
巔恰容一樓,樓無名,四麵軒豁,無戶牖。副使謂餘曰:“茲樓俯中山之全勢,不可無名。”因名之曰“蜀樓”,並為之跋曰:“蜀者何?獨也。樓何以蜀名?以其踞獨山也。不曰獨而曰蜀者,以副使為蜀人,樓構已百年,而副使乃名之,若有待也。”樓左瞰青疇,右扶蒼石,後臨大海,前揖中山,坐其中以望,若建瓴焉。餘又請於副使曰:“額不可無聯。”副使因書前四語付之。歸路循海而西,崖洞溪壑皆奇峭,是又一勝遊矣。
越南山,度絲滿村,人家皆麵海,奇石林立。遵海而西,有山,翠色攢空,石骨穿海,曰沙嶽。時午潮初退,白石嶙嶙,群馬爭馳,飛濺如雨。再西,度大嶺村,叢棘為籬,漁網數百曬其上。村外水田漠漠,泥淖陷馬。有牛放於岡,汪《錄》謂馬耕無牛,今不盡然也。
本島能中山語者,給黃帽為酋長,歲遣“親雲上”監撫之,名奉行官,主其賦訟。各賦其土之宜,以貢於王。
間切者,外府之謂。首裏、泊、久來、那霸四府為王畿,故不設,此外皆設。職在親民,察其村之利弊,而報於親雲上。間切,略如中國知府。中山屬府十四,間切十,山南省屬府十二,山北省屬府九,間切如其府數。
國俗自八月初十至十五日,並蒸米,拌赤小豆為飯相餉,以祭月,風同中國。
是夜,正副使邀從客露飲,月光澄水,天色拖藍,風寂動息,潮聲雜絲肉聲自遠而至,恍置身三山,聽子晉吹笙,麻姑度曲,萬緣俱靜矣。宇宙之大,同此一月。回憶昔日蕭爽樓中,良宵美景,輕輕放過,今則天各一方,能無對月而興懷乎?
世傳八月十八日為潮生辰,國俗,於是夜候潮坡上。子刻,偕寄塵至坡上,草如碧毯,沾露愈滑,扶仆行,憑垣倚石而坐。
醜刻,潮始至,若雲峰萬疊,卷海飛來。須臾,腥氣大盛,水怪摶風,金蛇掣電,天柱欲折,地軸暗搖,雪浪濺衣,直高百尺,未敢遽窺鮫宮。已若有推而起之者,迷離惝恍,千態萬狀。觀此,乃知枚乘《七發》,猶形容未盡也。潮既退,始聞噌吰之聲出礁石間,徐步至護國寺,尚似有雷霆震耳。潮至此,觀止矣。
國王送菊二十餘盆,花葉並茂,根際皆以竹簽標名,內三種尤異類:一名“金錦”,朵兼紅黃白三色,小而繁,燦如列星;一名“重寶”,瓣如蓮而小,色淡紅;一名“素球”,瓣寬,不類菊,重疊千層,白如雪,皆所未見者。媵之以詩,詩雲:“陶籬韓圃多秋色,未必當年有此花。似汝幽姿真可惜,移根無路到中華。”
見獅子舞。布為身,皮為頭,絲為尾,剪彩如毛飾其外,頭尾口眼皆活,鍍睛貼齒。兩人居其中,俯仰跳躍,相馴狎歡騰狀。餘曰:“此近古樂矣。”按《舊唐書·音樂誌》,後周武帝時,造太平樂,亦謂之五方獅子舞,白樂天《西涼妓》雲:“假麵夷人弄獅子,刻木為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貼齒,奮迅毛衣罷雙耳。”即此舞也。
此邦有所謂“踏柁戲”者,橫木以為梁,高四尺餘,複置板而橫之,長丈有二尺,虛其兩端,均力焉。夷女二,結束衣彩,赤雙足,各手一巾,對立相視而歌。歌未竟,躍立兩端,稍作低昂,勢若水碓之起伏,漸起漸高。東者陡落而激之,則西飛起三丈餘,翩翩若輕燕之舞於空也;西者陡落而激之,則東者複起,又如鷙鳥之直上青雲也。疊相起伏,愈激愈疾,幾若山雞舞鏡,不複辨其孰為影,孰為形焉。俄焉勢漸衰,機漸緩,板末乃安,齊躍而下,整衣而立。終戲,無虛蹈方寸者,技至此絕矣。
接送賓客頗真率,無揖讓之煩。客至不迎,隨意坐,主人即具煙架、火爐、竹筒、木匣各一,橫煙管其上,匣以煙,筒以棄灰也。遇所敬客,乃烹茶,以細末粉少許,雜茶末,入沸水半甌,攪以小竹帚,以沫滿甌麵為度。客去,亦不送。貴官勸客,常以箸蘸漿少許,納客唇以為敬。燒酒著黃糖則名福,著白糖則名壽,亦勸客之一貴品也。
重**龍舟競渡於龍潭,琉球亦於五月競渡。重陽之戲,專為宴天使而設。因成三詩以誌之,詩雲:“故園辜負**黃,萬裏迢迢在異鄉。舟泛龍潭看競渡,重陽錯認作端陽。”“去年秋在洞庭灣,親摘黃花插翠鬟。今日登高來海外,累伊獨上望夫山。”“待將風信泛歸槎,猶及初冬好到家。已誤霜前開菊宴,還期雪裏訪梅花。”
又遊蔡清派家祠。祠內供蔡君謨畫像,並出君謨墨跡見示,知為君謨的派,由明初至琉球,為三十六姓之一。清派能漢語,人亦倜儻。由祠至其家,花木俱有清致,池圓如月,為額其室曰“月波大屋”。大抵球人工剪剔樹木,疊砌假山,故士大夫家,率有丘壑以供遊覽。庭中樹長竿,上置小木舟,長二尺,桅舵帆櫓皆備。首尾風輪五葉,掛色旗以候風。渡海之家,率預計歸期,南風至,則合家歡喜,謂行人當歸,歸則撤之,即古五兩旗遺意。
國王有墨長五寸,寬二寸。有老坑端硯,長一尺,寬六寸,有“永樂四年”字,硯背有“七年四月東坡居士留贈潘邠老”字,問知為前明受賜物。國中有東坡詩集,知王不但寶其硯矣。
棉紙清紙,皆以穀皮為之,惡不中書者。有護書紙,大者佳,高可三尺許,闊二尺,白如玉。小者減其半。亦有印花詩箋,可作劄。別有圍屏紙,則糊壁用矣。徐葆光《球紙詩》雲:“冷金入手白於練,側理海濤凝一片。昆刀截截徑尺方,疊雪千層無冪麵。”形容殆盡。
南炮台間有碑二,一正書,剝蝕甚微,“奉書造”三字,一其國學書,前朝嘉靖二十一年建,惟不能盡識,其筆力正自遒勁飛舞。
有木曰山米,又名野麻姑,葉可染,子如女貞,味酸,土人榨以為醋。球醋純白,不甚酸,供者以為米醋,味不類,或即此果所榨歟?
席地坐,以東為上,設氈。食皆小盤,方盈尺,著兩板為腳,高八寸許。肴凡四進,各盤貯而不相共,三進皆附以飯,至四肴乃進酒二,不過三巡。每進肴止一盤,必撤前肴而後進其次肴。飯用油煎麵果,次肴飯用炒米花,三肴用飯。每供肴酒,主人必親手高舉置客前,俯身搓手而退。終席,主人不陪,以為至敬。此球人宴會尊客之禮。平等乃對飲。大要球俗席皆坐地,無椅桌之用,食具如古俎豆,肴盡幹製,無所用勺。雖貴官家食,不過一肴、一飯、一箸,箸多削新柳為之。即妻子不同食,猶有古人之遺風焉。
使院敷命堂後,舊有二榜。一書前明冊使姓名:
洪武五年,封中山王察度,使行人湯載;永樂二年,封武寧,使行人時中;洪熙元年,封巴誌,使中官柴山;正統七年,封尚忠,使給事中俞忭、行人劉遜;十三年,封尚思達,使給事中陳傳、行人萬祥;景泰二年,封尚景福,使給事中喬毅、行人童守宏;六年,封尚泰久,使給事中嚴誠、行人劉儉;天順六年,封尚德,使吏科給事中潘榮、行人蔡哲;成化六年,封尚圓,使兵科給事中官榮、行人韓文;十三年,封尚真,使兵科給事中董旻、行人司司副張祥;嘉靖七年,封尚清,使吏科給事中陳侃、行人高澄;四十一年,封尚元,使吏科左給事中郭汝霖、行人李際春;萬曆四年,封尚永,使戶科左給事中蕭崇業、行人謝傑;二十九年,封尚寧,使兵科右給事中夏子陽、行人王士正;崇禎元年,封尚豐,使戶科左給事中杜三策、行人司司正楊倫。凡十五次,二十七人,柴山以前無副也。
康熙二年,封尚質,使兵科副理官張學禮、行人王垓;二十一年,封尚貞,使翰林院檢討汪楫、內閣中書舍人林麟焻;五十八年,封尚敬,使翰林院檢討海寶、翰林院編修徐葆光;乾隆二十一年,封尚穆,使翰林院侍講全魁、翰林院編修周煌。凡四次,共八人。
清明後,南風為常。霜降後,南北風為常,反是颶(左風內日)將作。正二三月多颶,五六七八月多(左風右日),颶驟發而倏止,(左風右日)漸作而多日。九月北風或連月,俗稱九降風,間有(左風右日)起,亦驟如颶。遇颶猶可,遇(左風右日)難當。十月後多北風,颶(左風右日)無定期,舟人視風隙以來往。凡颶將至,天色有黑點,急收帆嚴舵以待,遲則不及,或至傾覆。(左風右日)將至,天邊斷虹若片帆,曰“破帆”,稍及半天如鱟尾,曰“屈鱟”,若見北方,尤虐。又海麵驟變,多穢如米糠,及海蛇浮遊,或紅蜻蜓飛繞,皆颶風征。
自來球陽,忽已半年。東風不來,欲歸無計。十月二十五日,乃始揚帆返國。至二十九日,見溫州南杞山,少頃,見北杞山,有船數十隻泊焉,舟人皆喜,以為此必迎護船也。守備登後艄以望,驚報曰:“泊者賊船也!”又報:“賊船皆揚帆矣!”未幾,賊船十六隻吆喝而來。我船從舵門放子母炮,立斃四人,擊喝者墜海,賊退;槍並發,又斃六人;複以炮擊之,斃五人;稍進,又擊之,複斃四人。乃退去。其時賊船已占上風,暗移子母炮至舵右舷邊,連斃賊十二人,焚其頭篷,皆轉舵而退。中有二船較大,複鼓噪由上風飛至。大炮準對賊船即施放,一發中其賊首,煙迷裏許,既散,則賊船已盡退。是役也,槍炮俱無虛發,幸免於危。
不一時,北風又至,浪飛過船。夢中聞舟人嘩曰:“到官塘矣。”驚起。從客皆一夜不眠,語餘曰:“險至此,汝尚能睡耶?”餘問其狀,曰:“每側則篷皆臥水,一浪蓋船,則船身入水,惟聞瀑布聲垂流不息,其不覆者,幸耶!”餘笑應之曰:“設覆,君等能免乎?餘入黑甜鄉,未曾目擊其險,豈非幸乎!”盥後,登戰台視之,前後十餘灶皆沒,船麵無一物,爨火斷矣。舟人指曰:“前即定海,可無慮矣。”申刻乃得泊,船戶登岸購米薪,乃得食。是夜修家書,以慰芸之懸係,而歸心益切。猶憶昔年,芸嚐謂餘:“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此番航海,雖奇而險,瀕危幸免,始有味乎芸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