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擊鼓

第一章|最好的歸宿

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

這是小鳳凰入門第一天就知道的口訣,她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這一場雨從天黑就淅淅瀝瀝地下起,到後半夜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隨著大風打在屋簷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她的輕功極好,溜著屋簷過去,足尖勾住細細一線,不盈一握的腰身往下一折翻,整個人懸在半空中,高度正好從窗戶最上麵的小孔中往內窺視。小鳳凰知道這一家人都是高手,不敢有半點兒馬虎。如果不是有雨聲能夠掩蓋,借她個熊心豹膽,她都未必敢來。

隻是不知道,書房裏這會兒坐著看書的人是誰?

小鳳凰莫名有些期待,忍不住把眼睛貼得更近些。她先見到一雙男人的手,那雙手正把書桌上的幾本書一字排開,她隱隱有些失望。那雙手手指骨節分明有力,顯然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人。

那人的手指在每本書封皮上緩緩滑過,舉止溫柔到仿佛在觸摸心愛人的肌膚,不知為何小鳳凰後背有些發涼。下一刻,對方猛地推開一切站了起來。

一瞬間,小鳳凰以為自己暴露了行蹤,那人是要躍出窗口來抓她,一顆心幾乎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她正打算翻上屋簷,便聽到“刺啦”一聲,卻是那人抓起其中一本書,直接撕開。

書頁翻飛不止,好像那深秋第一場落葉,匆匆離開枝頭,四處紛飛,就地掩埋。

從柳府門前遠遠悼念父親歸來,柳竹雪一語不發地把自己鎖在客房中。

戴果子眼巴巴地趴在窗戶外麵朝著屋裏看,維持這個姿勢,不離開不挪移。

柳竹雪本來是平躺的,眼簾微微顫抖著打開,虛弱地喚了一聲:“果子,你在外麵嗎?”

“在,每天都在。”聽到柳竹雪開口,戴果子反而一縮脖子躲到窗戶底下去了。

“我知道。”柳竹雪什麽都知道,她本來想將什麽都放在心底的,但是欠下的人情越來越多,她怕自己這輩子都還不清,“顧大哥呢,他在不在?”

戴果子生怕刺激到柳竹雪,別說是重話了,連玩笑話都不敢隨便說,一副老老實實的樣子:“他出門去了,還沒有回來。”

“那我先起來,等他回來告訴我一聲,我有些話想對你們說。”柳竹雪掙紮著坐起來,一扭頭見絲緞的枕套上都是落發,用手指梳了兩下,指縫中皆是斷發。

戴果子見她如此,很是欣慰,連剛才心口泛起的醋意都被壓製了下去。他的手往自己心口重重一拍,再虛抓一把往地上擲去,好像把不悅的情緒全部扔出了身體之外,整個人重新輕鬆自如起來。

“你怎麽在這兒蹲著,在等我嗎?”顧長明順手幫戴果子拍了拍他肩膀上的殘灰,“柳姑娘還好嗎?”

戴果子不由自主地跟在顧長明身後:“查到柳致遠是誰殺的了嗎?”

“宮裏頭壓著的事情,官府不會插手,而且已經有了定論。”顧長明剛才還略有笑意的,轉眼間臉上隻剩下一層化不開的冰霜之色,“我來見柳竹雪就是為了告訴她這些。”

柳竹雪看著嬌弱卻不嬌氣,梳洗過後換了衣裙出來:“顧大哥、果子,我想好了,容我在這裏再休養幾天,我就出發。”

“去哪裏?”顧、戴兩人異口同聲道。

“去峨眉山,峨眉山有師父,也是我在世上唯一確定能夠收留我的人。”柳竹雪嘴角微微上揚,笑容卻苦澀到了極點,“留在師父身邊,一輩子會過得很快、很平靜的。”

戴果子見兩人之間氣氛壓抑,便說道:“顧長明,你敢動她一根頭發試試!”

顧長明不怒反笑道:“果子,你這樣機靈的人,怎麽就不懂呢?她的師父是峨眉派的定遠師太,她的意思是下半輩子要跟著師父,就是要出家做姑子。”

“姑子……尼姑……”戴果子大驚失色,飛快看向柳竹雪,“他……他說的是真的?你要出家,再也不回來了?”

柳竹雪淡然地點點頭道:“出家也可以回來看你們的,師父也不是一輩子待在峨眉山上的。”

“不可以!”戴果子慘叫一聲,“你怎麽可以出家?你知不知道做姑子很清苦的,還有尼姑不能嫁人的,不能……”

柳竹雪明明還在笑,漆黑的雙眸卻像是被兩汪水包裹著,隨時會落下淚來:“果子,我雖然還是柳竹雪卻什麽都沒有了。我有家歸不得,父親死得不明不白,已經幾天了,家中人明明知道我還在開封府,卻沒有來尋找過。我也等過的,卻沒有等到。”

她站起身來,真心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落淚的樣子,背轉過身去:“這是我給自己想到的最好的歸宿,你們應該為我高興才是。”

顧長明的眼簾一掀,目光鎖定在某一點上,那是左邊窗戶第三格的上方,顧長明手指一彈,暗器筆直飛出,戳破窗戶紙,然後聽到“哎喲”一聲,有人“砰”的一聲落了地。

從高處摔下來的動靜太大,柳竹雪聽著都替那人覺得疼。等她再定睛一看,不禁驚呼道:“小鳳凰,怎麽是你?”

小鳳凰揉著後腰勉強站起來,眼角餘光偷偷看著顧長明:“孫大人在你們離開五天後,等到新官交接,隨後和裘仵作幾個人一起離開了。臨行前,他問我會不會到開封府來找你們。我說你們幫了我這麽多忙,我肯定是要過來的。於是孫大人說見到果子就告訴他好好學一年,不許半途而廢。”

戴果子“嗷嗷”叫了兩聲,幹爹這是強製他在顧長明身邊待滿一年光景。

“孫大人還說,半個月後就能到給顧公子的那個書信中提到的地址了。要是戴果子不聽話,可以直接寫信告狀,他有一百多種法子收拾戴果子。”小鳳凰的記性好,把孫友祥的話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來,見戴果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連忙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他。

戴果子皺眉看著小鳳凰的動作,心想這個女賊抓住柳竹雪的手,算不算是占便宜?

柳竹雪見小鳳凰來,把剛才提的要去峨眉的念頭先放下了。當時小鳳凰傷成那樣,兩人在一個屋中吃睡,小鳳凰能夠恢複成這樣,她有些欣慰:“小鳳凰是來走走看看,還是有地方落腳的?”

“我正在愁沒地方落腳呢。”小鳳凰可憐地扯住柳竹雪的衣袖,“孫大人走的時候,留給我五錢銀子,沒有再多了。我一路上省著花,到了開封府也就見底了。如今我想要找間客棧住一住,可是囊中羞澀啊。”

“你有本事在我身上撒了藥粉,自然是有本事找到地方住的。”顧長明沒給小鳳凰任何一個開口的機會,手指遙遙指著院門的方向,“不請自來是為賊,今天你算是給孫大人帶話,我不多計較,下次要來顧家走正門通報。”

小鳳凰一張臉忽白忽紅,轉了幾次顏色。她輕功極好,來得快去得也快,隻見一晃,她已經跑得沒影了。

“有些事情剛才回來的時候我就應該告訴你的,現在也不遲。”顧長明單手背負身後沉聲道,“柳致遠柳少尹不幸被大遼殺手暗襲身亡,皇上獲知後痛心疾首,下令緝拿凶手。另外柳致遠的長子柳竹鬆官封六品,可補實差,即日上任。”

顧長明回來的時候,強行壓抑了情緒,不讓另外兩人看出端倪。然而柳竹雪居然提出要去峨眉派出家為尼,顧長明打定主意,即便是再艱難也要保全她,不能讓她走上青燈孤影的苦路。

“公子,外麵有人求見。”下人進來回話,“是個年輕的姑娘,說是要見一見公子。”

顧長明深吸了口氣,轉身往外走。戴果子一看有熱鬧,連忙要帶柳竹雪過去。柳竹雪臉皮薄,低聲道:“有年輕姑娘要見他,我們跟過去恐怕不好吧?”

戴果子眼睛都亮了,正因為是年輕姑娘,而且看顧長明那個架勢,顯然知道來者是誰。沒準兒啊,就是一筆風流賬。

小鳳凰在院子外的台階底下,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石子,聽到顧長明的腳步聲瞬間抬起頭來給了他一個笑臉:“顧公子,好久不見。”

“你到底想怎麽樣!”顧長明厲聲喝道,“小鳳凰,你的同門就在開封府,沒事你別來招惹我。”

“你說的,以後要見你的話,從院門通報進來。我很聽話的,所以在這裏等你,你為什麽又生氣了?”小鳳凰笑容不減,更不懂得什麽叫挫折,見顧長明動怒,反而笑得更加嬌俏了。

“我不想再見到你,特別是在顧家門口。”顧長明給她留了三分顏麵,還是因為他素來有寬待婦孺的禮數,要不然一掌劈過去,管她是誰,“相同的話,我隻說一次。”

正當他要拂袖而去時,小鳳凰在身後喚了一聲:“你不想知道我在你身上落的是什麽粉?什麽印記?有沒有毒?怎麽解開嗎?”

顧長明又深吸一口氣,強行按住洶湧的怒氣:“雕蟲小技也敢班門弄斧,信不信我把你的門派在開封府的眼線盡數拔去,讓你們以後都找不到營生?”

小鳳凰知道他真動了怒,心口有些委屈,她是賊卻也不是十分壞的。明明在曲陽縣的時候,顧長明還能夠給她好臉色,現今一碰麵像是新仇舊恨糅在了一起。她試探著問道:“顧公子,其實你不是氣我出現,而是在我麵前才能夠動怒,對不對?”

顧長明的身形一晃,手指扣住小鳳凰的右邊肩膀,微微加了三成力,小鳳凰已經疼得齜牙咧嘴了,他道:“你以為自己輕功很好,就可以在我麵前放肆了?”

“我從來都是顧公子的手下敗將啊,除了那一次。”小鳳凰故意側過頭露出半邊脖頸,正是顧長明被她下了特殊印記的位置,“如果我塗的是毒藥,顧公子會不會察覺到呢?”

顧長明一想到這些,頭更疼了,將手放開,揮了揮:“我不和你計較這些,你走吧。”

“我能不走嗎?”小鳳凰扯住顧長明,眨巴眨巴眼睛,“我可以用你想要的東西和你交換,你們三個人在一起玩得這麽好,也捎帶著我一個。再說了,最近柳姑娘家裏頭出了這麽多事,你們兩個大男人不方便開口安慰,包在我身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