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守口如瓶

直到離開一段距離,從腳底下傳來的隆隆聲才漸漸平息。

“還去普法寺嗎?”戴果子揚聲問道。

柳竹雪愣了一下:“我腳上的鐵鏈不見了。”

顧長明兜兜轉轉,把他們帶到了另一處府邸的後院,雙腳立定沒有要馬上進去的意思。

“我們這是走後院走習慣了嗎?這又是開封府哪位大人的府上?”來開封府數天,戴果子也算是開了眼,知道此處不是尋常的民居。

“這……這不是前提刑官顧武鐸大人的府上嗎?”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柳竹雪才看出端倪,顧長明深思熟慮後把人帶到他自己家中來了。

戴果子撩起衣服,從背後把藏在外衣底下的融雪劍抽出來:“我說一路上什麽在背後硌得慌,差點兒把這個給忘記了。”

夜色已深,顧長明沒有喊醒府中的其他人,摸黑把他們往書房裏一帶,書房裏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他打算湊合先睡一晚再做其他打算。

顧、戴兩人把唯一的軟榻讓給了柳竹雪,反正地上都鋪著毯子,大老爺們兒沒這麽多講究,隨便一滾就能睡了。

軟榻在書架後麵,還能遮擋一下,否則柳竹雪在兩人的目光注視下肯定睡不著。

“顧公子、果子,我想說說話,你們睡了嗎?”柳竹雪翻了幾次身,小心地開口問道。

“以後不要喊顧公子了,喊顧大哥吧,果子還是果子,這樣順口一些。”顧長明一雙長腿隨意往地上一擱,畢竟是自己家,有種安心的感覺。

柳竹雪斟酌了一下,這個好像能夠接受:“行,顧大哥、果子,我能開始說了嗎?”

戴果子本來想問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吞吞吐吐的。幸好對方是柳竹雪,他還是很有耐心的。

幾乎是同時,顧、戴兩人異口同聲道:“說吧,聽著呢。”

柳竹雪又沉默下來,隔了整整一盞茶的工夫才說:“父親給我許的親事是前朝九皇子容旭。”

戴果子想,前朝的九皇子是誰?皇上的弟弟?你爹倒是真沒虧待你,嫁過去就是九王妃了,怎麽還要弄到離家出走,回去又被關小黑屋的地步?

“九皇子不是年前暴斃了嗎?”顧長明震驚到差點兒說不出話,從地上“噌”地坐了起來,然後他看著柳竹雪前方的書架。

另一邊的戴果子也被他的話給嚇到了,原地跳起來:“我是不是幻聽了?你們兩個的對話太詭異了。”

“不,顧公……大哥說得對,九皇子容旭的確在年前暴斃了。當時所有給他醫治未果的太醫全部被盛怒的皇上下令處以極刑。九皇子是當今聖上唯一同母的胞弟,也就是太後的小兒子。”柳竹雪決定說了,就沒有其他顧慮了,“太後因為此事大病一場,如今尚未痊愈。”

“暴斃是什麽病?總得有個源頭,有個病因吧。”戴果子畢竟做過多年的捕快,問得還是很一針見血的。

“宮中的消息封鎖很嚴,除了那幾個掉腦袋的太醫,恐怕隻有皇上和太後知道這個秘密了。”柳竹雪曾經問過父親,九皇子明明年少健朗,怎麽會一下子死的,而且還是病死的。父親除了厲聲嗬斥讓她不許多問之外,再沒有其他的答案。

“自從九皇子死後,太後連夜不能入眠,吃了許多藥依然不見好轉。然後九皇子頭七那晚,太後夢見容旭雙目流血哭著說尚未娶親就此病故,他死不瞑目。太後醒來以後,討要了朝中官員家中未曾出閣女兒的生辰八字,父親把我的生辰八字也一並交了上去。”柳竹雪耳邊聽到奇怪的聲音,好不容易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牙齒在打戰。

書房中溫度適宜,一點兒也不冷,然而遍布全身的寒氣從四麵八方把柳竹雪包裹在其中,吸走了她的體溫,吸走了她的親情,吸走了更多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的東西。

“直到父親告訴我,我才知道在精挑細選的六個生辰八字中,太後選的是我。說是我和九皇子各方麵都很契合,若是兩人成親,到時候不但太後的身體會痊愈,九皇子在地府中也會過得安逸,並且能投生到大富大貴之家。”柳竹雪嘴角往上彎了彎,“聽起來是不是很好笑?這些卻是父親親口所言,再正經不過的。”

“難怪你一直守口如瓶。”顧長明隻說了這樣一句,把剩下的任務交給了戴果子。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就聽戴果子平躺著破口大罵了,他從九皇子、太後一路罵到柳致遠。其間沒有一句是重複的,還帶著各種抑揚頓挫的節奏。

於是,書房中回**著戴果子的罵聲,而另外兩個人靜靜地聽。柳竹雪在這樣激昂的罵聲中,呼吸平緩下來,沉入了安逸的夢鄉之中。

這是離家出走以後,柳竹雪睡得最沉的一晚上。

柳竹雪醒過來的時候,書架外麵很安靜,顧長明把戴果子帶出去,讓柳竹雪方便梳洗,然後很快就有下人送來吃的了。

顧長明讓可靠的人出去打聽是否還有官差繼續捉拿他的消息。

那人帶著確切的消息回來了,說外麵風平浪靜,無事太平。司徒岸知難而退,忽然收手了?柳竹雪年少天真,以為不會再有事,一掃眼底陰霾,這一頓飯吃得比往常都飽。戴果子等她吃完了才問顧長明:“怕是一招無用,想再出新招吧?”

柳竹雪看到顧長明點頭,胸口一堵,方才吃的那些似乎都堆積在那裏上不去也下不來:“剛才你們怎麽不說?”

“有危險也是我們扛著,難得見你笑,就沒直說。”戴果子手裏握著個雞腿啃得正香,“你才是最安全的那個,有什麽好擔心的。”

“他們已經對顧大哥下過手了。”柳竹雪看向戴果子,“下一個是你?”

“哎喲喲,柳姑娘太看得起我了,我戴果子值當什麽,要大內侍衛對我下手?”戴果子說得眉飛色舞的,“哪怕是抓了我來要挾你們,我看也起不到什麽作用。司徒岸能夠待在皇帝身邊,肯定沒這麽蠢吧。”

柳竹雪剛想放下來的一顆心,忽然被重重地提起:“還有一招,他們還有一招。”

顧長明比她早想到,此時還反過來安慰道:“柳大人是朝廷命官,雖然說皇上身邊的人高人一等,真要下手,柳大人未必就落在他之下。司徒岸在京城不能太肆意而為,哪怕他背後有更大的靠山。”

“不能拿我父親開刀,還有我大哥,其他的家人,府中上上下下數十條人命。”柳竹雪邊說邊快要哭了出來,“果子、顧大哥,我心神不寧,能不能再回去一次?”

“如果你父親在家,依然要把你綁了去嫁給死人呢?”戴果子恨得牙齒癢癢的,這個笨丫頭怎麽一根筋到底,不撞南牆不回頭!

“我可以當麵與父親言明,我不願意,死都不願意。”柳竹雪直往外衝去。

顧長明比她想得要長遠得多,柳竹雪固然不能嫁作冥婚新娘,但也不能把整個爛攤子都留給柳家。有人可以給柳致遠許下大好前程、富貴榮華,同樣也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讓柳致遠的仕途從此以後每況愈下、官位不保。

這些都不是柳竹雪期望看到的。在曲陽縣的時候,不過是在街邊鋪子聽到柳致遠生病的消息,柳竹雪都能急得團團轉,然後在明知道可能是陷阱的情況下,二話不說就回來了。

雖然柳致遠對女兒有利用之心,但柳竹雪卻是個乖巧孝順的好女兒。

“昨天晚上柳府出了那麽大的動靜,那一條長街應該都能聽見,無論是誰想要對柳府下手都不會挑在今天的。”顧長明頓了頓才道,“太顯眼了,一旦動手得不償失。”

昨天密室坍塌的時候,她雖然沒有此刻頭腦清明,也記得很清楚,後院那一大片肯定是深陷下去了,沒有傷到人就萬幸了。左鄰右舍都是朝中官員,今天應該都會陸續到柳府來一探究竟的。

柳竹雪腳步明顯緩了下來,耐心地回到書房。顧家下人送茶過來,全程悄然無聲。

三人坐姿各不相同,戴果子一路嘴不停,另兩人挑了本書看,天色差不多就黑了。柳竹雪的手一抖,手中書冊落在地上,她突然雙手掩麵道:“顧大哥、果子,我要怎麽麵對父親?怎麽同他說我不想接受九皇子的冥婚,哪怕以後我都不再是柳府的大小姐了也在所不惜?”

顧長明搖搖頭,隨即站起來道:“柳姑娘心裏自有分寸,我們一起過去吧。”

太後暮年喪子,心中哀痛不止是難免的。據稱她噩夢連連,不能心安,才說出要給九皇子容旭配冥婚。要配也配一個心甘情願的,配一個早夭的姑娘啊。把柳竹雪這麽如花似玉的姑娘給配了過去,守活寡還是小事,萬一太後再夢到九皇子說要讓媳婦到地府來一起過好日子,到時候太後會對柳竹雪使出什麽手段,誰又能夠阻止?

柳竹雪走到書房門前,背對著屋中兩人,沒頭沒腦地說出這樣兩句話:“太後到底許了父親什麽,我不知情。不過有太後扶持,父親可以通過另一條路徑超過那位大人卻是極有可能的。”

這番話戴果子聽得雲裏霧裏的,顧長明的心口卻是一震。所以柳致遠是準備犧牲掉柳竹雪,讓她成為其仕途上的一塊墊腳石了?

“我雖然是柳府的大小姐,上麵卻還有兄長。兄長資質平平,會讀書卻不擅長為官之道,為了此事,父親長籲短歎多次,總是說要為兄長謀個好差事才行。”柳竹雪的手指緊緊握住門框,如果不是那幾次跟隨師父出來走走看看,興許她就接受了這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