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奉勸你一句

顧長明看著戴果子怒氣衝衝的背影,心中默念道:你說得一點兒不錯,我喜歡解開各種懸案,卻不願意陷入官場的種種陰暗中。這一點在父親盛年之時毅然辭官的那一天,他就已經認識得非常清楚了。

顧長明在原地吹了會兒風,決定還是回天香閣去。看熱鬧的人已經散去七八成,顧長明入內的時候,那些衙役早認出是他,根本不會攔人。他不用詢問也知道應該到哪裏去找孫友祥。

孫友祥指了指身邊的竹椅:“顧公子,坐。”

顧長明一撩衣袍,款款入座,真正是瀟灑不凡,風流倜儻。小幾上有泡好的茶,孫友祥親手斟滿杯遞給他:“誰人會想到,五千兩黃金就藏在這兒的井中?我喝口茶就能坐擁五千兩黃金。”他臉上一派溫和,更有些看破世麵的通透。

“明天酉時,有人來提黃金。提走以後,我是不是依然還能在曲陽縣過安穩日子?”孫友祥不知是在問顧長明還是在問他自己,慢慢喝下一盞茶,“這安穩看起來也不安穩。”

“孫大人,為官之人不可能沒有一點的差池,不必太放在心上。”顧長明陪著他喝了一盞茶,“我已經把小鳳交給柳姑娘照看,如果孫大人想要追查出到底是誰在打黃金的主意,三五天後,可以把人關押起來好好審問。”

孫友祥說:“上麵知不知情的,沒有多大的妨礙。黃金從我的這雙手裏交付出去,我不過是個中轉。黃金在,我就沒有錯。所以我何必要為難這個姑娘?”

顧長明知道孫友祥是個疾惡如仇的性子,哪怕曲陽縣十多年沒有人命案。他想到父親提起過的三兩句關於孫友祥這個人的評價——當日不畏權貴,明明有大好官途,卻寧願蟄伏在這樣的小縣城中,不知不覺地大半輩子就過去了。

戴果子過來的時候,見兩人相對而坐,微風中兩人之間有種旁人不能插手的氛圍。他遠遠地站著,雙腳居然不能踏步往前,總覺得他們之間一旦多出個人,會破壞那種和諧的默契。

孫友祥留了六個人,繼續把守住天香閣的門口,外頭謠言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顧長明從老裘那裏得了好藥,送去給柳竹雪。

“小鳳凰,顧公子來看你了。”柳竹雪回頭喚了一聲,“你要知道他有多厲害,栽在他手裏沒什麽丟人的,我也打不過他。”

“你們兩個倒是相處默契,她不是叫小鳳嗎?”顧長明始終顧忌男女有別,站在門口說話卻不進去。

“她其實叫鳳凰,那時要當賣唱的,才改了叫小鳳。”柳竹雪讓過半扇門,“她的確想跑,我不讓她跑。”

“聽孫大人的意思,未必要審她,讓她安心養傷。”顧長明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顧公子,”柳竹雪喊住他,“小鳳凰問你為什麽要救她。”

“和她給孫知縣送信是一樣的道理。”顧長明邊走邊想的卻是孫友祥說的那番話,總覺得他有了隱退之意。

果不其然,第二天孫友祥在天香閣中把五千兩黃金一錢不少地盡數上交。回到衙門後,就寫了辭官的文書,即時上呈,隻等上麵批複,派遣新的官員過來。

孫友祥喚了戴果子過來,目光看的卻是顧長明:“顧公子這次你幫我僥幸脫險,果子當時說要還你的人情,不如你此刻就把人情要回去吧。”

顧長明與孫友祥交換了眼神,兩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想要的答案:“既然孫大人在這裏,正好做個見證。我想要戴果子做一年隨從,與我同往各地,不得反悔。”

戴果子一口氣回轉不過來,哪經得起孫友祥這般激將,手掌在桌角邊重重一拍:“一年就一年,小爺年紀輕,不怕耽誤這一年的工夫。我可說好了,這一年包吃包住,衣食住行都由你來支付。”

“成交。”顧長明兩個字一出口,老裘和老拳雙雙過來給戴果子道賀,說的話差不離,都說能夠跟著長明公子,那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福氣。

戴果子聽了都快氣得鼻孔噴氣了,他這是去做苦力的,兩個老家夥吹噓得天花亂墜,說得就好像是把他從曲陽縣給嫁出去,還是嫁了一戶大好的人家似的。他臉色不好,又不想在孫友祥麵前發作,別扭得出去透透氣。

戴果子悶氣低頭往前走,柳竹雪滿臉驚慌地過來,兩人幾乎迎麵撞在一起。

“柳姑娘,你這是?”戴果子見柳竹雪拿著融雪劍,肩上還背著個包袱,一副要離開的樣子,發髻都沒有梳理整齊,“要去哪裏?”

“我家中有急事,必須回去。”柳竹雪本來就是借住的,隨時可以離開,“家父身體有恙,恐怕是……恐怕是……我不能再耽誤時間了,既然遇到你,就勞煩你和孫大人說一聲,我要急著走了,多謝他這些天的收留。”

戴果子一把握住了她的小臂:“柳姑娘,你這樣子驚慌失措地離開,路上要出事的。還有你屋中的那個女賊呢?”

“在這裏。”小鳳凰居然已經能夠起身,始終跟在柳竹雪身後。奈何戴果子眼裏壓根兒沒有別人,這麽大一個姑娘,他完全沒看見,小鳳凰道,“你別‘女賊女賊’地喊,我有名字的,我叫小鳳凰。”

“都是我沒有把話說清楚,讓大家產生了誤會。”柳竹雪連忙解釋道,“我要立時回開封府,其他的也顧不上了。”

戴果子見她鐵了心要走,本來對顧長明的建議還有些左右搖擺的,這一下他意誌堅定地開了口:“柳姑娘,要不然你等一炷香的時間,我們同行上路?”

柳竹雪先看向顧長明,見他微微點頭,確信戴果子說的是真話。有人同行,她那顆七上八下的心才算是安妥了些:“為什麽還要等一炷香的時間?”

“因為要去雇輛車,你不適合騎馬趕路。”小鳳凰在她身後輕聲說道,“你穿的鞋子不能騎馬,你穿的裙子也不能騎馬。”

“她說得很對,我還有些隨身的行李要拿,你在縣衙門口等我們。”顧長明的眼眸一轉,看向小鳳凰,“你的傷還要多養養,這會兒就起來,不怕孫大人立即審訊你?”

“顧公子放心,孫知縣想要審問的話,隨時都可以。審不審是他的職責,答不答是我的原則。”小鳳凰一雙眼長得特別好,眼尾微微上吊的丹鳳眼,專注看人的時候顯得神采飛揚。

“孫大人已經請辭了知縣之職,等到新的縣官上任便會離開,應該不會再來審問你了。”顧長明同樣著急離開,生怕與師兄錯過。他於情於理都應該等孫知縣離開再辭別的,可這會兒也顧不上了。正好趁著柳竹雪要走,戴果子難得幹脆,一並就都走了。

“那我……那我能不能跟著你們一起走?我可以幫你們做點兒事報答的!”小鳳凰鼓足勇氣衝著顧長明的背影喊了一句。

“你好好養傷,就算是報答了。”顧長明沒有回頭,揚手一揮,“如果我是你的話,會等到孫大人離開,十裏相送。”

孫友祥一聽顧、戴兩人說走就走,有些詫異:“是因為柳姑娘?”

“這是柳姑娘的私事。”顧長明說得很客氣。

在旁邊始終默不作聲的戴果子濃眉一挑。顧長明說話喜歡說一半藏一半,在他看來這估計就是貴公子的怪毛病。關於柳竹雪的事情,顧長明肯定知道內中蹊蹺,卻特意為柳竹雪保密,好像這秘密一下子成了隻有他們彼此知道的存在,讓戴果子很不舒服。

顧長明接收到戴果子略有挑釁的目光,哪有不懂其心事的:“路上你自己問就是。”

要是問得出口,我用得著等你說……戴果子把這句話咽了下去,不能讓顧長明太長臉,他寧願一直不問,等真相自己浮出水麵。

“那個受傷的女賊,傷勢恢複得如何了?柳姑娘一走,又要找人來照顧她。你也知道我這種小官職,很快會有人接手,她在縣衙裏住不久的。”孫友祥本來想讓他們帶著人一起走,省得麻煩。但想想她受的傷這樣重,再著急趕路的話,萬一舊傷複發,還要成了三個人的累贅。

“孫大人不用擔心這些,其中的利弊,我剛才分析給她聽過。她若是有心人,必定不會讓孫大人為難的。”在顧長明看來,那個小鳳凰極有主見,要是把他的話聽進去,自然知道該怎麽做。

“跟著顧公子,他也不會虧待你的。”孫友祥閉一下眼很快又睜開,裏麵的各種複雜情緒統統都沒了,“既然答應了就要說到做到,你們去吧,我就不送了。”

戴果子嘴巴開開合合幾次要說出我哪裏都不去,我要和大人在一起的蠢話,都強行忍住吞了下去。他忽然在原地跪下,給孫友祥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不等其有所反應,躍身而起比顧長明離開得更快。

顧長明看著果子跑得飛快,然後察覺出身後有人在默默注視著自己,視線灼灼。等他轉過身去,卻空空一片沒有人,沒有目光。他知道是誰在看他,也不點破,疾步跟著戴果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