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擊鼓

第一章|地主之誼

曲陽縣縣衙,庭院靜謐。

月兒影影綽綽,偶爾有片雲飄過,將月華囫圇吞下,隻留下邊緣淡淡的銀輝。

孫友祥走進書房時,見到書桌最醒目的位置上放著一封信。信封雪白,沒有收信人的姓名。他眼角猛跳,疾步走到桌前,伸了兩次手都是碰到信封就立時收了回去,仿若封皮上沾了小簇的火苗,能夠燒灼皮膚,讓他不敢碰觸。

片刻後,他屏息凝神把信封翻過來細看,封口是一枚形狀宛如藤蔓的火漆印。孫友祥手指在火漆印上拂過,再次確定不是他的錯覺,這一封等了數年的信終於到了。一時之間,他的臉上不知是驚是喜,又或者是可以鬆口氣的坦然。

信裏麵寫的是什麽,孫友祥完全沒有興趣,這封信本身就是一個信號。他將信封翻來覆去看了兩次,隨即毫不猶豫地湊到燈燭邊,看著信封瞬間被點燃,燭火映在他的眼底,不住地跳躍。一直到信封幾乎要燒盡,他才鬆手,任由紙張的灰燼飄然落地,燃化成灰。

昨晚這一係列的事,可以說讓孫友祥整個人精神煥發。他打開左手邊的第三個抽屜,在暗角處摸到塊凸起,用力連按了五次。連發的機關聲,此時此刻落在他的耳朵裏,好似最華美的樂曲,讓他一顆心都快舒展開了。

整麵牆本來都是用來放置縣衙卷宗的書架,此時分作兩邊,留出僅供一人進出的通道。孫友祥站在通道前,眼底依然是一片璀璨的金色,似乎剛才的火苗從來不曾熄滅過。

天香閣的二樓雅間,一股大魚大肉的香氣撲鼻而來。

老裘和老拳兩個劃拳喝酒,胡文丘和鄭和基本已經喝趴下了,鄭和前一刻還在吵著找酒喝,下一刻便“啪”的一聲連著椅子滑落到地上,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起來。

戴果子起身看看桌上、地上喝空的酒壇子,自言自語道:“好像還不夠,再去叫些上來。”他一聲招呼,小二便腿腳麻利地湊了上來,聽說要加酒加菜,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反正有人進來就付了賬的,一大錠銀子扔在櫃麵上,別說是這麽幾個人喝酒吃菜,再來五倍十倍的,那也花不完。

老拳為人厚道,剛被罰了一大杯,他隨意把嘴角一抹道:“果子,喝得差不多了,顧公子的銀子難不成就不是銀子?”

顧長明端坐在窗口處,無論是在雅間還是在街邊的小攤子,長明公子都坐姿優雅,腰背筆直。他方才也被敬了酒,隻有眉梢微微染了胭脂般的顏色,愈發像書中描繪的那種絕世翩翩公子模樣。

柳竹雪名正言順地留下了。孫友祥親自寫了書信,言明寸細在無名女屍案中主動戴罪立功,請將軍看在寸細本來就不是中原人士,不懂得這些人情世故的分上,從輕發落。

裕景將軍府那邊很快來了回音,隻說邊關戰事吃緊,將軍已經提前離開府中,前往鎮守之地。珠寶首飾乃是身外之物,既然已經盡數索回,將軍不想為小事追究。聽聞長明公子將人帶去曲陽縣,其知縣孫大人為官正直,就請孫知縣定奪即可。

孫友祥考慮再三後,判了寸細入室偷盜的罪名,又因他將功折罪,正好扯平。遣他回原籍,一年內不準踏入中原之地,即日生效。

寸細沒想到諸人真有放行之意,心中莫名感激,與顧長明話別後,欣然離開。

送走寸細,已經是三天以後,才有了天香閣拚酒一說。

孫友祥見這樣的案子都能順利告破,上級還在回信中誇獎了他幾句,說是辦案神速,不輸當年風采雲雲。

他心裏歡喜,給案子中出過力的人全部放假一天,戴果子吆喝一句上天香閣,沒有半個缺席的。

戴果子心中不平,臉上卻是一點兒都不曾表露出來。他笑嘻嘻地起身,把雅間的門又給推開來,嚷嚷道:“外頭是什麽人,吵成這樣,不像是天香閣,倒是更像在菜市場討價還價了。”

小二哪敢得罪他們,連忙又過來解釋:“戴捕快,這不是來了一對賣唱的爺兒倆嗎?都說了這裏隻喝酒沒人要聽小曲,他們偏不信。老頭兒還是個瞎子,不好趕人就聲音大了些。請諸位擔待擔待。”

戴果子卻一拍大腿道:“誰說沒有人要聽小曲兒的?我要聽!把人請過來,好好唱幾支曲子。”

不多時,瞎眼老頭兒背著胡琴,由一個麵容清秀的少女牽了進來。兩人站定腳,先行禮作揖。

戴果子咬著筷子說道:“不用這些虛禮,挑你們拿手的曲子先唱兩首來,唱得好自然重重有賞。”

那少女落落大方,從懷中取出一副牙板。瞎眼老頭兒擺放好了胡琴,兩人甚有默契。胡琴拉過一段後,牙板一敲,清音繚繞,曲子張口即來。

雅間中的人紛紛停了聲音,隻聽她隨著牙板的調子,出穀黃鸝般唱完一曲。旁邊的人都聽得回不過神,顧長明輕輕擊掌,取出銀子放在旁邊的小鑼上。

戴果子猛地一拍腦門,他就說這父女兩個他看著眼熟。原來他那次出城的時候,他們正好進城,差點兒相撞在一起,可不就是正麵見過。

這次他沒有和顧長明拗著來,等父女兩個走了,他蹭到顧長明身邊問道:“你不是眼力好嗎,那你能說出這兩人是個什麽來曆?”

顧長明輕咳一聲道:“那少女雖然說的盡是官話,可還是掩不住她的江南口音。兩人的日子過得不好,女兒穿戴得還算齊整,但那老者的衣服袖口、褲管都有磨損。兩人吃的是開口飯,要見百家人,可見是手裏十分拮據了。”

戴果子果然在細細地聽,臉色和緩了不少。他是很願意聽顧長明說這些,因為這一招實在厲害,由不得人不信服。

顧長明微微一笑道:“我剛才想了,還有個可能,兩人壓根兒沒有把這點兒銀子放在眼裏。”

胡文丘不認可地嚷嚷起來道:“顧公子方才一出手就有二三兩銀子呢,這樣賣唱的三五天甚至十天都賺不到這些,他們怎麽會不放在眼裏?我看他們是歡喜傻了,生怕你後悔要收回去,才忙不迭地跑了。”

顧長明的話語剛收住,耳中分明聽到有十分急促的腳步聲,從一樓疾步而上,於是匆匆起身道:“有人來了,找我們的。今天恐怕不能接著喝了,果子收拾一下,準備走人。”

戴果子嘴巴動了動,想說這到底是誰家的地盤,我還沒開口呢,你就說要走了。他站起來徑直走過去,把房門一開,外頭是熟人——衙役石路子跌跌撞撞地過來,差點兒一頭紮進他懷裏。

“果子,果子,出事了,大人著急找你們回去。別喝了,快走吧。”

戴果子麵癱狀轉過頭去看顧長明,行,你厲害,又給你猜中了。顧長明站了起來:“早就結過賬了,大夥兒一起回縣衙看看到底出什麽事了。”

戴果子又追著問:“是又死人了嗎?還是有人吃飽飯沒事幹,參了大人一本?你好歹給點兒線索,沒頭沒腦的,就說得好像縣衙屋頂都燒起來了一樣,誰信啊?”

“沒死人,也沒人告狀,但是大人的臉色很難看。果子你別問了,這事兒恐怕隻有你敢問,我們實在是沒這個膽子的。”石路子縮了縮脖子,“還有顧公子應該也能問,大人不會對他發作的。”

戴果子知道問不出什麽了,把手一鬆開,正色對顧長明道:“大人素來鎮定,肯定不是小事。”

他們兩個先行一步,從進了縣衙的門就感覺到了壓抑的氣氛,那些留守的衙役都埋著頭不吭氣。戴果子一看這樣,也不用多問便知道孫友祥肯定是在書房裏,恨不得顧長明走得再快些才好。

“事情已經發生了,你不要太心急,以免判斷出現偏頗。”顧長明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跟隨,還有幾個人故意走得慢似的,與他們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我和你說,那不是你的至親,你才會說出這麽冷血的話來。要是你親爹出事了,你還能沉得住氣?還能不心急不偏頗?”戴果子就差指著顧長明的鼻尖發作了。

“家父失蹤兩個月有餘了。”顧長明特別認真地回答他。

什麽?戴果子沒想到自己的烏鴉嘴說中了,沉默下來,他已經說錯了話,這個時候再說什麽也是多餘,他能做的就是抬起手來,用力拍了兩下顧長明的肩膀。

顧長明苦笑了一下道:“你也不用安慰我,我相信父親還好好的,隻是不知道遇上什麽麻煩,他就是那樣的脾氣。”話雖如此,但他的擔心與日俱增,又找不到合適的人商量,也是頭疼。

等兩人見到書房中的孫友祥,剛才緩和下來的心情,又**然無存了。孫友祥臉色蒼白,端坐在書桌之後。顧長明依然眼尖地看到他的手指在不住地發顫,根本不受他自己的控製了。

戴果子顯然也看到了,孫友祥的眼角在顫抖。才半天不見,他的臉上居然出現了一道如烙印一般的深痕。戴果子踏前一步道:“大人,石路子說得不夠清楚,到底出什麽事情了,讓大人如此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