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心石落地

顧長明被戴果子推得往前走了幾步,很快便聽不到孩童的歌謠聲了。他本來就是喜好潔淨的人,要不是為了破案,何至於搞得一身濕滑還有微微的腥味。

等戴果子洗幹淨換了衣服出來,外麵已經換了胡文丘在等他們出來。戴果子一看這小子諂媚地搓著雙手,不知和身邊的柳竹雪正在說什麽,就一股子邪火,三兩步走過去道:“你知道這位姑娘什麽身份嗎?竟敢把她晾在這裏喝風!”

柳竹雪不想讓什麽人都知道她是開封少尹家的姑娘,連忙給戴果子使眼色,讓他趕緊閉嘴保密。

戴果子識趣地抬起手來,抓住胡文丘的後脖頸,將他滴溜溜地在原地轉了個圈:“知縣大人怎麽說?顧公子過去了沒有?”

胡文丘隻覺著戴果子今天手勁兒忒大,讓他都抬不起頭來,老老實實地答道:“大人讓我在這裏等候顧公子,他還沒出現,你就來了。”難得在縣衙裏見到這麽好看的姑娘,他才報了個姓名,來不及說第二句話,戴果子就出來了。

“顧長明這是要洗到天黑才肯出浴啊。”戴果子才教訓完人,遠遠飛過來個布團正砸中他的臉麵。他“嗷嗷”喊了兩聲,以為是什麽髒東西,趕緊用手去撥開,方才發現不過是塊擦臉用的麵巾。

胡文丘偷笑著給迎麵過來的顧長明行了個禮:“知縣大人交代,請顧公子沐浴後與大人再探討一下案情,大人要升堂結案。”

“知道了,我再去看看屍體。”顧長明從戴果子手中抓回麵巾,把雙手又擦了擦。

柳竹雪看他舉止清雅,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明明才清理幹淨的人,又要一頭紮進死人堆裏,這世上恐怕隻有這位長明公子才會如此了。

“柳姑娘還在這裏。”顧長明衝著她點點頭,柳竹雪下意識地把目光移開了,被這樣一雙深邃的眼眸望著,麵紅心跳也是人之常情吧。這人有如此好的皮相,又有這樣的能耐,柳竹雪以前在閨閣中聽聞連那皇家的公主都有吵嚷著要下嫁給顧長明的,果然是名不虛傳。

戴果子在旁邊看著兩人,活脫脫就是眉來眼去的架勢,他重重地咳嗽一聲道:“不是要看屍體嗎?走啊。”

胡文丘被戴果子的話給嗆住了,去停屍房還要敲鑼打鼓的不成?還有這如花似玉的姑娘難道也跟著他們一起過去?!

“你不用跟著過去的。”戴果子見柳竹雪始終不緊不慢地跟在旁邊,“死人有什麽好看的,特別是被水泡過,又放了好幾天的死人。”

“我就跟你們過去,不進停屍房。”柳竹雪雖然留在縣衙裏,但她發現離開他們兩個人,她還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所以還不如跟著他們。

“那個寸細早跑了吧?”戴果子揉了揉鼻子。進來就沒見著寸細,想想也對,寸細身上還背著偷盜的罪名,傻瓜才不跑,留下來蹲大牢呢。寸細往那西南邊陲一貓,誰還會過去抓他?以後他就可以像沒事人一樣生活了。

“門口坐著的那個就是寸細。”顧長明慢慢抬手一指。戴果子順著顧長明指的方向看過去,臉色瞬間變得不好看了。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兜臉打了一嘴巴,這個該死的寸細居然不跑,笨得留在這裏等著受活罪。

裘仵作和寸細一人一把竹椅,坐在停屍房門口的左右兩邊。更好笑的是,裘仵作麵前還有一大張攤開的油紙,他撕下一隻雞腿遞給寸細:“吃,有人許了我天香閣的好酒好菜,我估計能吃到這輩子閉上眼。”

裘仵作才是案子告破以後最大的受益人,戴果子斜眼看著身邊的這個冤大頭,對裘仵作和寸細道:“你們要吃就吃,能不坐在停屍房門口吃那麽痛快嗎?”

“孫知縣說了,不許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吃,我們要找到個大人看不見的地方吃東西,實屬不易啊。”裘仵作吃得一嘴油,還在那裏振振有詞,氣得人牙齒根兒發癢。

“寸細,我給你背一段話,你聽聽是什麽意思。”顧長明一開口,戴果子便呆在了原地。這段話正是緋衣少女落水之前念的長句,聽過的人隻有他和顧長明。

顧長明顯然看到了戴果子臉上的詫異,他當時是死記硬背下來的,加上後來跟著緋衣少女入水,在河麵上沉沉浮浮的,耽誤了不少時間,有些細節可能對不上。等他背了一多半,看到寸細臉上茫然的表情,像是沒聽懂他說的這些,他又見戴果子的嘴巴動了動,說道:“你是不是也記得這個?”

他沒有要為難戴果子的意思,畢竟當時隻有他們兩個人在場,要是戴果子能夠記得一星半點兒的,那就再好不過了。

戴果子點了下頭道:“她說的時候,我看你很慎重的樣子,所以就給記了下來。”

顧長明的眼睛比星星更明亮:“都記下來了?你都記下來了!”

戴果子笑著一揮手道:“天底下隻有長明公子才能過耳不忘嗎?”他摸摸喉嚨,再開口的時候,已經變成了那個緋衣少女說話的聲音,連那些壓根兒聽不懂的嘰裏咕嚕也都學得有模有樣。

顧長明知道戴果子有如此能耐,卻沒想到他學得比自己想得更惟妙惟肖,幾乎要為他鼓起掌來。戴果子覺著自己勝過了長明公子一次,臉上滿是神采飛揚之色,但等他背完後,幾雙眼睛齊刷刷看著的還是寸細。

“讓我想想啊,這不是我們的家鄉話。”寸細看到大家失望的樣子,連忙又補了一句,“但是離得也不算遠,我大概能夠聽得懂。顧公子背的時候,聽著拗口,等戴捕快一背,我就明白了,這是祈福的句子。”

“祈福?”顧、戴兩人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

“對啊,祈福,感謝上蒼,風調雨順,你們漢人應該也會經常說這些吧。”寸細想了想道,“如果一定要完全翻譯過來的話,你們再說慢些,一句句的,我可以複述的。”

“你不會同我們開玩笑吧,聽不出來就瞎扯!”戴果子的聲音又變回來了,好端端的人說沒就沒了,你給我來個風調雨順,這又不是大旱的季節,需要少女求雨!他本來就不完全相信寸細,撲上去拽著衣領就把人給提了起來,“知縣大人還等著聽消息呢,你聽不懂就說聽不懂,不要胡說。”

寸細的武功其實在戴果子之上,這時候就不樂意了:“我說的都是事實,你們可以先把我說的記下來,回頭總能再找到別的苗疆人,問問是不是同樣的意思。我有足夠多的跑路機會,卻都留在此地等你們,我沒有必要撒謊。”

“果子,放他下來,我想他說的是真話。”顧長明見寸細雙手緊握,要是戴果子再不放手,估計兩個人能夠當場打起來。

“他說那是祈福、求雨的意思!”戴果子的眼底都爆出血絲了,小爺這麽辛苦地奔波來去的,一雙腿都差點兒不是自己的了,不要聽什麽祈福、求雨。

“隻是祈福,沒有求雨。”寸細和他硬扛上了,“你再問我十七八遍還是一樣的結果。人都死了,就不許祈福了嗎?管天管地還管人家說好話嗎?!”

“都夠了。”孫友祥在前堂等了又等,不見人過來。他也坐不住了,索性過來看看是不是屍檢又發現了新情況。他一來就看到戴果子和那個白族人扭作一團,這不是胡鬧嗎!

孫友祥是父母官,他一聲怒斥,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他用手指著戴果子的腦門,不許其開口。寸細被顧長明一個眼神給鎮住了。顧長明踏前一步,把最後見到緋衣少女聽聞的,加上寸細剛才分析的,都原原本本告訴了孫友祥。

“孫大人,我與戴果子在案發現場,親眼看到沒有人脅迫,受害者更沒有任何痛苦。要是如寸細說的,她是祈福後選擇水葬,倒是說得過去。”顧長明知道戴果子在氣什麽,他一直以為死去的女子都是受害者,一心要為其尋出真凶。如今查案的人反而被受害人戲耍了一樣,那種憋屈讓顧長明心裏也不太舒服。

“五個人肯定都不是本地人?”孫友祥聽顧長明說得條理清晰,非常明確,“隻是因為宗教信仰不同,才會巧合選擇在曲陽縣附近的通天河水域自殺水葬?”

“差不多就是孫大人說的這樣。”顧長明明白孫友祥急著蓋棺定論的心情,一旦把這些案情寫進呈給上官的公文中,身為父母官的失職就會變得微乎其微。他也知道孫大人是個好官,那麽讓其繼續留任曲陽縣才是最好的結果。

“本官如果這樣陳述案情的話,顧公子是否願意落款做個旁證?”孫友祥對顧長明做了個“有請”的手勢,“還有這個寸細在裕景將軍府中做下的案子,我另外再寫一封信,請將軍對他從寬處理。”

“孫大人與裕景將軍也有私交?”顧長明心中也是這樣想的,寸細偷盜出來的東西已盡數歸還,這次破案也算是盡心盡力,要是再加上孫知縣求情,多半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點點私交,本官與令尊不也有那麽一點兒私交?”孫友祥聽他認可,心口一塊大石終於輕輕落了地,“既然如此,本官寫了呈狀就算是結案了。”

顧長明輕點頭,回過身去,看到柳竹雪還停在原地好言相勸,想安撫暴躁的戴果子。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