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3 第三十三章

聖約翰離開時,外頭正好開始下雪,暴風雪呼嘯了一整夜。第二天,凜冽的寒風帶來更多盤旋飛舞的新雪,到了傍晚時分,山穀已經被白雪淹沒,無法通行。我關上百葉窗,在門下擺了一張地墊,防止雪花被強風刮進來。我把爐火減弱,在壁爐邊坐了將近一小時,聆聽隱約的暴風雪的怒吼聲。之後,我點了一根蠟燭,從書架取下《瑪米昂》,讀了起來。

夕陽落在諾漢的城堡陡壁,

寬闊深杳的翠德河婀娜綺麗,

切維厄特的孤寂群峰,

雄偉的尖塔、主樓要塞聳立,

兩側城牆環繞拱起,

都閃耀在金色餘暉中。

我在詩韻中渾然忘我。

我聽見一個聲響,以為是強風晃動門板。不對,是聖約翰,他拉起門閂,從冷峭的暴風雪與咆哮的黑夜中走進來,站在我麵前,披在他身上的鬥篷白得像冰河。我錯愕不已,在那個雪封山穀的夜晚,我絲毫沒預料會有訪客前來。

“有壞消息嗎?”我問他,“出了什麽事?”

“沒有。你太容易緊張了!”他一麵回答,一麵脫下鬥篷,掛在門後。他冷靜地把他進門時推開的地墊放回原位,再跺掉靴底的殘雪。

“我把你的地板弄髒了。”他說,“不過,你得原諒我這一次。”他走到爐火邊,“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走到這裏,真的。”他邊說邊借著火光暖手,“有個地方積雪到我的腰際,幸好雪堆還很鬆軟。”

“可是你為什麽要來?”我忍不住問道。

“問客人這種問題未免太冷淡。既然你問起,我就隻說我來找你聊聊天。我對我的啞巴書本和空洞房間有點厭煩了。再者,從昨天起,我就像個故事聽到一半的人那樣興奮,心急如焚地想聽續集。”

他坐下來。我想到他昨天那種不尋常的舉動,真的開始擔心他精神已經錯亂。然而,如果他已經瘋了,那他算是個冷靜又鎮定的瘋子。他把前額被雪花弄濕的頭發撥開,任由火光照亮他白皙的額頭與同樣白皙的臉頰,他那張帥氣的臉龐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如同大理石雕刻出來的。我也很哀傷地發現,那張臉上明顯刻畫了操勞或悲愁的凹陷紋路。我等待著,期待他能說點我至少有辦法理解的話。可惜,他現在一手支頤,手指放在唇上,在思考。我很震驚,因為他的手跟他的臉一樣布滿皺紋。我內心油然生出一股或許無人索求的憐憫。我忍不住說道:

“真希望黛安娜和瑪莉能回來跟你一起住,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很不好。你對自己的健康又是那麽滿不在乎,不以為意。”

“你完全錯了。”他說,“必要時我很會照顧自己,我很好。你覺得我哪裏不對?”

他的語氣有種漫不經心又恍恍惚惚的冷淡,顯示我的掛慮完全多餘,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我無言以對。

他的手指還是緩緩在上唇移動,眼神還是迷惘地望著火紅的爐柵。我覺得應該盡快說點什麽,於是問他背後的門縫有沒有冷風吹進來。

“沒有,沒有!”他簡短又煩躁地回答我。

“嗯,”我心想,“既然你不肯說,就隨你吧。我要繼續看書,不管你了。”

於是我剪了燭芯,重新讀起《瑪米昂》。不久後,他有了動靜,我的視線立刻轉向他。但他隻是拿出一個羊皮皮夾,從裏麵抽出一封信,默默讀完,再折起來,收進皮夾裏,整個人陷入沉思。有這麽個莫名其妙的人在旁邊,根本沒辦法專心閱讀,何況我已經沒了耐性,不想再保持沉默。他想罵就罵吧,我一定要說話。

“最近有沒有收到黛安娜或瑪莉的信?”

“從上星期給你看的那封之後就沒有了。”

“你自己的計劃沒改變吧?你不會比你預期的時間更早被調離英國吧?”

“恐怕不會,說實在話,這麽好的事不太可能會發生在我身上。”我還是一頭霧水,於是轉移話題。我想到可以談談學校跟學生的事。

“瑪麗·葛芮特的媽媽身體好多了,瑪麗今天早上來上學了。下星期我還會有四個從鑄鐵廠廠區來的新學生,要不是下雪,她們今天就來了。”

“這樣啊!”

“奧利佛先生幫其中兩個付學費。”

“是嗎?”

“聖誕節時他打算請全校用餐。”

“我知道。”

“是你的提議嗎?”

“不是。”

“那麽是誰提的?”

“也許是他女兒吧。”

“很像她會做的事,她心地很好。”

“沒錯。”

談話再次中斷。鍾敲了八響,把他驚醒。他放下蹺起的二郎腿,坐直身子,轉身對著我。

“先別看書,往爐火這邊挪過來一點。”

我很納悶,百思不得其解,隻好照他的話做。

“半小時前,我說我急著聽故事的續集。想來想去,我覺得由我來說故事,你來當聽眾,事情會比較好處理。在我開始之前,為求公平起見,我得先提醒你一聲,這段故事聽在你耳裏可能很平淡無奇,可是陳年舊事從另一張嘴裏說出來,往往會展現一點新鮮感。還有一點,不管平庸或新奇,故事都很簡短。

“二十年前,一個窮牧師——現在先別管他叫什麽名字——愛上了一位富家千金。女方也愛他,不顧家族反對下嫁給他。婚禮結束後,她的親人立刻跟她斷絕來往。兩年不到,這對一意孤行的夫妻雙雙過世,肩並肩靜靜躺在墳墓裏。我見過他們的墳墓,在一座過度發展的工業城鎮,在那黑得像煤炭的陰森大教堂的巨大墓園裏,他們的墳墓成了人行道的一部分。他們留下一個女兒。那女孩一落地就要仰賴別人的施舍,那份施舍冰冷得有如今晚幾乎把我掩埋的積雪一樣。這無依無靠的女嬰被送進她富有的母係親屬的家裏,由舅媽撫養。那舅媽是(現在我提到人名了)葛茲海德的裏德太太。你嚇了一跳,你聽見怪聲音了嗎?一定有老鼠跑過隔壁教室的屋梁。那間教室在我請人整修改建之前是一棟穀倉,穀倉難免鼠輩橫行。繼續說故事。裏德太太撫養那個孤女十年。那女孩跟著裏德太太究竟開不開心,我不清楚,沒有人告訴過我。到了第十年,女孩被送到一個你知道的地方,就是羅伍德學校,你在那裏住過很長時間。那女孩在那裏的表現好像備受讚揚,從學生變成老師,跟你一樣。我真的很驚訝,那女孩的生活軌跡竟然跟你重疊。後來她離開羅伍德去擔任家庭教師。看吧,你們的命運又一樣了。她負責教導某位羅徹斯特先生的監護對象。”

“裏弗斯先生!”我打斷他。

“我能想象你的心情。”他說,“先忍著點,就快結束了,先聽我說完。我並不了解羅徹斯特先生的個性,隻知道一件事。他假意光明正大地向這年輕女孩求婚,女孩卻在聖壇前發現他有個妻子還在人世,雖然是個瘋子。羅徹斯特先生接下來的做法與建議隻能憑空臆測。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必須找到那位家庭教師,大家才發現她已經失蹤了。誰也不知道她什麽時間離開、去了哪裏,又是怎麽去的。她連夜離開棘園,沒有人找得到她的行蹤,整個國家都被翻遍了,還是沒有一丁點兒她的消息。可是,事情緊急,一定得盡快找到她。所有報紙都刊登了尋人啟事,我本人也收到過一位布理格律師的信函,通知我剛剛告訴你的那些信息。這是不是個奇怪的故事?”

“隻要告訴我一件事,”我說,“既然你知道這麽多,你一定可以告訴我羅徹斯特先生現在怎麽樣了。他過得怎樣?人在哪裏?在做什麽?他平安嗎?”

“關於羅徹斯特先生的事我一無所知,律師的信裏完全沒提到他,隻敘述了我剛剛談到的不法騙婚事件。你倒是應該問問那個家庭教師的姓名,問問大家為什麽急著找她。”

“那麽沒有人去過棘園嗎?沒有人見過羅徹斯特先生嗎?”

“應該沒有。”

“他們不是寫過信給他嗎?”

“當然。”

“那他回信說了什麽?回信在誰手上?”

“布理格先生說回他信的不是羅徹斯特先生本人,是一位女士,署名是愛麗絲·費爾法克司。”

我覺得淒涼又無助。我最害怕的事真的發生了,他已經離開英國,絕望地一頭栽進以前在歐洲大陸時的**生活。他在那裏找了什麽來撫慰他極度的痛苦,他的強烈情感又找到了怎樣的對象?我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哦!我可憐的主人,他一度幾乎成了我的丈夫,以前我經常喊他“我親愛的愛德華”!

“他一定是個壞男人。”裏弗斯先生說。

“你不了解他,別隨便批評他。”我說得有點憤慨。

“好吧。”他靜靜地說,“事實上,我腦子裏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我還得把故事說完。既然你不肯問那個家庭教師的名字,我隻好自己說出來。等等!名字在這裏。重要的信息用白紙黑字寫下來,感覺總是比較踏實。”

他不慌不忙地再次取出那個皮夾子,翻找了一遍,從夾層裏抽出一小張匆匆撕下的皺巴巴紙條。我從紙張質地,上麵的群青、湖泊綠與朱紅色汙漬認出來,正是畫像護紙被撕下的那一塊。

他站起來,把那張紙遞到我眼前。我看見上麵有我自己的筆跡,用黑色墨水寫了“簡·愛”兩個字,肯定是發呆的時候胡亂寫下來的。

“布理格寫給我的信裏提到了簡·愛這個人,”他說,“尋人啟事也要找簡·愛,而我認識一個簡·愛略特。坦白說,我確實懷疑過。到了昨天下午,我的懷疑才突然得到證實。你要承認你的姓名、放棄化名了嗎?”

“好,好吧。可是布理格先生在哪裏?也許他比你多知道一點羅徹斯特先生的事。”

“布理格在倫敦。我不太認為他會知道羅徹斯特先生的事,他關心的不是羅徹斯特先生。還有,你忽略了重要的事,盡追問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你沒問我布理格先生為什麽找你,找你做什麽。”

“好吧,他找我什麽事?”

“隻是要告訴你,你叔叔,也就是馬德拉群島的愛先生,過世了。他把所有財產全留給了你,你現在有錢了。就這樣,沒別的事。”

“我,有錢了?!”

“沒錯,你,有錢了。不折不扣的女繼承人。”

一陣靜默。

“當然,你必須證明你的身份。”聖約翰又說,“這事一點都不難,之後你馬上可以取得遺產。你的錢投資在英國基金,遺囑和必要文件都在布理格那裏。”

這是一張新掀開的牌。讀者啊,一夜暴富是件好事,很美妙的事。隻是,這種事一時之間實在很難理解,自然也就開心不起來。再者,生命中還有不少遠比這種事更令人興奮或狂喜的機遇。財富很實在,是真實世界的事,它本身一點都不理想化,它產生的聯想既實際又認真,展現出來的樣貌也是如此。一個人聽見自己獲得財富,並不會興奮得又蹦又跳,或大喊萬歲!他會開始想到責任,想到相關事宜,會以穩定的滿足感為基礎,自我克製,鄭重地思索這份喜悅。

何況,“遺產”、“遺贈”這種字眼往往伴隨著“死亡”、“葬禮”。我聽說過的那位叔叔已經過世了,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打從得知他的存在之後,我一直希望哪天能見到他,如今我永遠見不到了。此外,這些錢隻留給我一個人:不是給我和我歡欣的家人,而是給孑然一身的我。這當然是很大的恩惠,經濟獨立是多麽稱心如意的事,沒錯,這點我感覺到了,它讓我情緒高漲。

“你終於舒展眉頭了。”聖約翰說,“我還以為美杜莎看了你一眼,把你變成石頭了。你要不要問問自己有多少錢?”

“我有多少錢?”

“哦,不多!當然不值得一提,兩萬鎊,我想他們是這麽說的。不過兩萬鎊算什麽?”

“兩萬鎊?”

又一次震撼,我原本以為是四五千鎊。這個消息確實讓我一時喘不過氣來。聖約翰,這個我沒聽他笑過的人,現在卻笑了。

“哎呀,”他說,“假使你殺了人,而我告訴你你的罪行被人揭發,你的表情也不會比現在更驚愕。”

“好大的數目。你確定沒弄錯嗎?”

“一點都沒錯。”

“也許你把數目看錯了,也許是兩千鎊!”

“是用文字寫的,不是數字,是兩萬。”

我又覺得自己像個食量普通的人,獨自享用一桌足以喂飽一百個人的美食。這時聖約翰站起來,披上鬥篷。

“如果不是天氣太糟,”他說,“我會讓漢娜過來陪你。你現在的模樣實在奇慘無比,不適合獨處。可是漢娜,這可憐的女人,她沒辦法像我一樣在雪地裏行走,她的腿不夠長。我隻好留你一個人在這裏難過。晚安。”

他正要拉起門閂,突然有個念頭閃過我腦子。“等一下!”我喊道。

“怎麽了?”

“我想不通布理格先生為什麽寫信跟你說我的事,也想不通他怎麽會認識你,或他怎麽知道住在這麽偏僻地方的你能夠找到我。”

“哦!我是牧師,”他說,“牧師經常會處理各種奇怪的事。”他又拉動門閂。

“不,沒這麽簡單。”我說。事實上,他那番草率又說不通的答複非但不能平息我的疑問,反而讓我更加好奇。

“這事太古怪,”我補了一句,“我一定要弄清楚。”

“改天吧。”

“不行,今晚!今晚!”他轉身背對著門,我趁機堵在他跟門之間。他顯得進退兩難。

“你不把事情說清楚,就別想走。”我說。

“我並不想現在說。”

“你要說!你必須說!”

“我寧可讓黛安娜和瑪莉告訴你。”

這句話當然害我心急到了極點。我一定要馬上知道,不容許拖延,我也這麽告訴他。

“我也告訴你,我是個硬脾氣的男人,”他說,“很難說服。”

“我也是個硬脾氣女人,不容許耽擱。”

“而且,”他說,“我很冷酷,熱情影響不了我。”

“我卻很熱情,火可以將冰融化。那邊的火焰已經把你鬥篷上的雪都融化了,弄得雪水流淌在地板上,地板活像被踩爛的泥濘街道。聖約翰先生,你把別人家廚房的沙地毀了,如果想要人家原諒你這種天大的罪行與不當行徑,最好說出我想知道的事。”

“那麽,好吧。”他說,“我認輸,就算不是屈服於你的真摯,也是屈服於你的毅力,畢竟滴水會穿石。反正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現在知道也一樣。你的名字叫簡·愛?”

“當然,這點我們談過了。”

“你大概不知道我跟你同姓吧?你不知道我的教名是聖約翰·愛·裏弗斯?”

“我真的不知道!現在我想起來了,我在你借給我的書裏見過你姓名縮寫裏那個E,可是我沒問過那個E代表什麽。那又怎樣?難道……”

我停住了,那個倏忽掃過我腦海、自動自發冒出來的念頭,那個我既不敢懷抱希望,也沒膽量說出口的念頭,刹那之間變成牢固又真實的可能性。所有細節自動組織起來、前後呼應,按順序一字排開:那條鎖鏈在此之前像一團亂糟糟的環節,如今拉直了,毫無缺損、環環相扣。聖約翰還沒開口說出一個字,我已經直覺地知道事情是怎麽一回事,但我不能期待讀者也有同樣的洞察力,所以我必須把他的話在此重述一次。

“我母親本姓愛,她有兩個兄弟,其中一個是牧師,娶了葛茲海德的簡·裏德小姐,另一個約翰·愛先生,是個商人,生前住在馬德拉群島的豐沙爾市。布理格先生是愛先生的律師,他去年八月寫信通知我們舅舅過世的消息,還說舅舅把遺產留給他那位牧師哥哥的孤女,一毛錢也沒給我們,因為他跟我父親之間發生過爭執,自始至終都沒有和解。布理格幾星期前又寫信給我,說那個女繼承人失蹤了,問我們有沒有她的消息。一個隨手寫在紙上的名字幫我找到她的行蹤。剩下的你都知道。”

他又轉身要走,可是我用後背抵住門。

“讓我說說話。”我說,“先給我一點時間喘口氣,思考一下。”我停頓下來。他站在我麵前,手拿著帽子,一派鎮定。我接著說:

“你母親是我父親的姐姐?”

“對。”

“那麽她就是我的姑姑了?”

他點點頭。

“我的約翰叔叔是你的約翰舅舅?你、黛安娜跟瑪莉是他姐姐的孩子,就像我是他弟弟的孩子?”

“無可否認,是的。”

“那麽,你們三個是我的表哥表姐,我們各有一半的血統來自同一個血源?”

“我們是表兄妹,沒錯。”

我端詳他。我好像找到了一個哥哥,一個讓我引以為榮的哥哥,一個我可以愛的哥哥。還有兩個姐姐,她們人品如此之好,我跟她們初相識時,就對她們產生了真正的情感和崇拜。當時我跪在濕答答的地上,從荒原居廚房低矮的格子窗往裏窺探,懷著既感興趣又絕望的悲慘心情看到的那兩個女生,竟是我的近親。而那個發現我幾乎死在他家門口、年輕又威嚴的男士跟我也有血緣關係。對一個天涯淪落人而言,這是多麽美好的發現!這是真正的財富!心靈的財富!純淨又溫暖的友誼泉源。這是一種幸福,光明、鮮活、令人振奮,並且不嫌其沉重,是勝過黃金的饋贈。黃金確實既昂貴又受歡迎,它的沉重感卻讓人心裏不舒坦。我為這突如其來的欣喜開心地拍掌,我的脈搏狂跳,血液奔騰。

“哦,我好高興!我好開心!”我叫道。

聖約翰笑了。“我可不是才說你總愛本末倒置?”他問,“我告訴你你得到一筆財富時,你一臉嚴肅。現在呢,為了一點小事就開心成這樣。”

“你這是什麽話?對你來說也許是小事,你有妹妹,不在乎有沒有表妹。我原本一個親人都沒有,現在有三個了——或者說兩個,如果你不願意被算進來——全都活生生出現在我的世界。我要再說一次,我好開心!”

我快步穿越房間,停下來,幾乎被腦中迅速湧出,來不及接收、理解、消化的思緒給憋死,那是一堆關於接下來也許會怎樣、可以怎樣、將要怎樣、現在馬上會怎樣的思緒。我望著空白的牆壁,牆麵宛如綴滿上升的星辰,每一顆都指引我一個目標,帶給我一份喜樂。那些救過我性命的人,那些我到目前為止還無以為報的人,我總算能夠有益於他們。他們還套著枷鎖,我可以讓他們卸下重擔;他們散居各地,我可以讓他們重新團聚。我的獨立自主、我的富裕,也可以是他們的。我們不是四個人嗎?兩萬鎊平均分配,一個人就是五千鎊,綽綽有餘,很公平,所有人都會開心。如今那筆財富已經不沉重了,如今它已經不再是金錢的遺贈,它是生命、希望與幸福的遺產。

這些思緒風暴在我腦中紛紛擾擾時,我的表情如何,我不清楚。可是,我很快發現聖約翰已經拿了把椅子放在我身後,溫柔地想扶我坐下來。他還勸我要冷靜,我不屑他這種幫倒忙、害我分心的舉動,甩開他的手,邁開腳步繼續踱步。

“明天寫信給黛安娜和瑪莉,”我說,“叫她們馬上回來。黛安娜說過,她們倆隻要各自有個一千鎊,就覺得很有錢了,如果有五千鎊,她們應該可以過得很好。”“水在哪裏,我幫你倒一杯?”聖約翰說,“你真的要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胡扯!這樣一筆錢對你會有什麽作用?能不能讓你留在英國,跟奧利佛小姐結婚,像一般人一樣安定下來?”

“你精神錯亂了,你的頭腦搞迷糊了。我說得太冒失,害你興奮過頭了。”

“裏弗斯先生!我被你磨得快不耐煩了。我現在很理智,誤解的是你,或者你故意假裝聽不懂。”

“或者,如果你說清楚點,我應該比較能了解。”

“說清楚!還有什麽好說的?你該不會看不出來,兩萬鎊這個數目剛好可以平均分配給我們四個人,每個人都有五千嗎?我要你做的事情,是寫信給你的兩個妹妹,讓她們知道她們有了這筆錢。”

“應該是告訴她們你有了這筆錢吧。”

“我已經表達過我的意思了,我沒辦法接受別的方案。我不是極端自私、盲目不公平或冷酷不知感恩的人。再者,我決心要有個家,要有親人。我喜歡荒原居,我要住在荒原居;我喜歡黛安娜和瑪莉,我一輩子都要跟她們在一起。我擁有五千鎊就會很開心,很有益處;兩萬鎊對我而言,隻會是折磨與壓迫。何況,盡管法律這樣定,這筆錢原本就不完全屬於我。我隻是把對我來說絕對多餘的東西丟給你們。別再反對了,也別再說了,我們就意見一致、做出決定就好了。”

“這隻是你一時衝動的決定,你必須花幾天時間考慮一下,到那時你說的話才能算數。”

“哦!如果你懷疑的隻是我的誠懇度,那我就不擔心。你看得出這件事的公平性嗎?”

“我確實看出其中有一定程度的公平性,可是這根本違反常理。再者,全部遺產都是你的權利。我舅舅憑自己的努力賺來的,他可以隨心所欲支配,而他留給了你。畢竟,公理允許你保留這筆財產,你大可問心無愧地把它當成你的。”

“在我看來,這件事關係的不隻是良心,也關係到情感。我必須滿足我的情感,我很少有機會這麽做。即使你要爭辯、反對或嘮叨我一整年,我也不會放棄那份我淺嚐到的甜美滋味,那包括回報天大的恩情,也包括爭取到終生的親人。”

“你現在這樣想,”聖約翰說,“是因為你不了解擁有財富的感受,自然也就無法享受它。你無法想象兩萬鎊對你有什麽重要性,也不明白那筆錢能幫你爭取到什麽樣的社會地位,能為你帶來什麽樣的未來,你沒辦法……”

“而你,”我打斷他,“一點也沒辦法想象我多麽渴望手足之情。我從來就沒有家,從來就沒有兄弟姊妹,現在我一定要,也一定會擁有這些,你不會是不想承認或接受我這個妹妹吧?”

“簡,我願意當你的哥哥,我的妹妹們也願意當你的姐姐,你不需要因此犧牲你的權益。”

“哥哥?是啊,在一萬八千裏之外!姐姐?是啊,在陌生人家裏討生活!我,榮華富貴,身邊堆滿不是憑勞力獲取、自然也沒資格擁有的黃金!而你們,一貧如洗!真是了不起的平等友愛!好緊密的團圓!好親密的情感呀!”

“可是簡,你想要家人、想有家庭幸福的願望可以用別的方法實現,你可以結婚呀!”

“又胡扯了!結婚!我不要結婚,永遠也不會結婚。”

“這話說得太滿了,你這種危險言論恰恰證明你現在心情有多麽激動。”

“我並沒有說得太滿,我明白自己的感覺,也明白我想到婚姻時,內心有多麽反感。不會有人為了愛來娶我,而我絕不願意變成別人攀龍附鳳的對象。我不想要個陌生人,一個心意不相通、疏離、跟我南轅北轍的人。我要跟我誌趣相投的人,要那些我對他們懷著完全的同儕情誼的人。再說一次你願意當我哥哥。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滿足又開心。如果你不介意,請再說一次,真誠地說一次。”

“我想我可以。我知道我向來很愛我兩個妹妹,也知道我基於什麽原因愛她們。我是因為看重她們的價值,欣賞她們的才華。你也有原則、有主見,你的品味與嗜好跟黛安娜和瑪莉很相近,有你在的時候我還挺開心的,我很早就從你的言談之中得到一份有益身心的慰藉,我覺得我可以輕易在我心中挪出一個位置給你,把你當作我第三個,也是最小的妹妹。”

“謝謝你,今晚有這些話我就滿足了。你最好趕快回家,因為你再待下去,很可能會再說些多疑的顧忌來惹我生氣。”

“愛小姐,那麽學校呢?我猜學校要關閉了?”

“不。我會繼續教,直到你找到替代人選。”

他讚許地笑了笑。我們握了手,他就離開了。

接下來我花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唇舌,事情才能照我的意願處理,就不再贅述。我的任務十分艱巨,可是,由於我心意已決,我的表親們終於明白我確實有心公平分配那筆遺產,也絕不會改變心意。他們自己內心想必也意識到這種做法的公平性,也一定知道,如果易地而處,他們一定也會做出跟我一樣的決定。最後,他們總算同意把這件事交付仲裁。被選定的裁決者包括奧利佛先生和一名能幹的律師,他們都同意我的看法,我的提議獲得通過。後續的移轉手續處理妥當,聖約翰、黛安娜、瑪莉和我各自得到一筆足以確保舒適生活的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