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2 第三十二章
我繼續在學校裏任教,努力做到積極主動又恪盡職守。起初這份工作確實困難重重。我煞費苦心,還是花了一段時間才了解我的學生、認識她們的本質。她們沒受過教育、反應有點遲鈍,似乎愚蠢得無可救藥,乍看之下是清一色的呆滯。然而,我很快就發現自己搞錯了。她們跟那些受過教育的人一樣,個別的資質也有程度上的差異。等我進一步認識她們,她們也更了解我之後,這種差異便迅速突顯出來。她們對我、我的語言、我的規則與行事方法的新奇感消退後,我發現其中有幾個看似笨拙、張口結舌的鄉下丫頭清醒過來,蛻變成相當機靈的女孩,展現出樂於助人又和藹可親的特質。我還發現有幾個學生天生和善有禮又自重自愛,也有極優越的能力,讓我既稱許又佩服。這些人很快就能開開心心地做好功課、保持外表整潔、有規律地學習,也學會了保持安靜、守規矩。其中某些人進步之神速更是令人訝異,讓我感受到一股踏實又喜悅的榮耀。再者,我個人慢慢喜歡上幾個表現優秀的學生,她們也喜歡我。我的學生之中有幾名農家女,幾乎是年輕小姐了。這些人已經能讀、能寫、能縫紉,於是我教她們文法、地理、曆史,以及更精細的針線功夫。我在她們之中發掘到可敬的性格:渴望求知與積極向上。我在她們家裏跟她們度過很多愉快的夜晚。那些時候,他們的父母(農夫與他的妻子)總是特別殷勤款待我。我開心地接受他們那些單純的善意,再回報以體貼的心意,細膩地關注他們的感受。他們或許不太習慣這種關注,卻顯得既歡喜又受益,因為這不僅讓他們更看重自我形象,也激勵他們向上提升,好符合他們受到的恭敬對待。我發現自己在鄰裏間頗受歡迎,隻要走出門,就會聽見來自四麵八方的親切問候,也能看見友善的笑容。活在眾人的關愛中,盡管是來自農工階級的關愛,宛如“獨坐陽光下,心靜意恬然”(1)。
平靜的內在情感在日光中吐蕊、綻放。在我人生的這個階段裏,比起沮喪消沉,我的心更常因感恩而膨脹。可是,讀者啊,讓我從實招來,在這種寧靜又有意義的生活中,經過一整天認真踏實地指導學生,而後獨自滿足地作畫或閱讀消磨夜晚時光,入夜後,我每每一頭栽進怪異的夢境中。那些色彩繁複的激越夢境充滿了幻想、動**與風暴,在那些冒險犯難的奇幻景象中,在那些驚心動魄的險境或浪漫的機緣中,我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見羅徹斯特先生,相遇的場景總是某種驚險萬分的危機。之後,我會意識到自己依偎在他懷裏,傾聽他的聲音,與他四目相對,碰觸他的手和臉頰,愛著他,被他愛著。那股與他廝守終生的期盼會夾帶著它初始的力道與火焰,卷土重來。然後我醒了,想起自己身在何處、處境如何。我起身坐在沒有帷幔的**,發抖、打戰。那時,寂靜的黑夜便會目睹失望的抽搐、聽聞深情的呐喊。到了第二天早上九點鍾,我準時打開教室門,心情平靜又鎮定,為日複一日的不變職務做準備。
蘿莎曼·奧利佛如她所言來探望我。她多半趁著早晨跑馬的時間造訪學校。她會騎著她的小馬慢步跑到門前,後麵跟著一名也騎著馬的騎裝仆人。她一身紫色騎士服,長長的鬈發輕吻著臉頰、飄揚在肩上,一頂黑色天鵝絨女英雄帽高雅地戴在上頭,任誰也幻想不出比這更姣美的外貌。她會以這種麵貌踏進簡陋的校舍,輕盈地漫步在一排排目眩神迷的鄉下女孩之間。她通常選在聖約翰先生每天的教義問答時段到來。我在想,這位女訪客的眼神隻怕銳利地穿透了那位年輕牧師的心。即便他沒在看,仿佛也有某種直覺提醒他她的到來;即便他的視線離大門很遠,隻要她出現在門口,他的臉頰就會泛起紅暈。他那大理石般的五官即使拒絕軟化,也會出現難以形容的變化。他沉默的容顏似乎傳達著一股飽受壓抑的**,比顫動的肌肉與投射的目光所能傳達的情感更為強烈。
當然,她很清楚自己的魅力,他並沒有——因為他辦不到——隱瞞她。盡管他懷有基督徒的堅忍,隻要她走上前去與他攀談,愉快地對著他的臉展露出鼓舞與柔情的笑靨,他的雙手就會顫抖,眼睛就會冒出火花。即使他沒說出口,他哀傷與堅定的神情仿佛在說:“我愛你,我也知道你喜歡我。我並不是覺得戀情無望才保持沉默。如果我獻上我的心,我相信你會接受它。隻是,那顆心已經呈上神聖的祭壇,周圍已經生起了火堆,轉眼間就會成為被烈火吞噬的祭品。”
接著,她會像失望的孩子般嘟起小嘴,原本光芒四射的魅力頓時被愁雲慘霧掩蔽,她會迅速把手從他手上抽開,任性地轉身背對他那既是英雄又是烈士的麵容。無疑地,她這樣離開的時候,聖約翰願意不惜代價追隨她、喚回她、留住她。可惜,他不肯舍棄任何進入天國的機會,也不願意為了樂園般的情愛,放棄真實而永恒的天堂。再者,他不能把所有天生的性格——漫遊者、野心家、詩人和牧師——全都局限在一份情感裏。他不能,也不願為了幽穀莊園裏的安詳生活,放棄他在蠻荒國度的傳教戰鬥。我會知道這些,都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因為我曾經不顧他的沉默天性,大膽地逼他吐露心事。
奧利佛小姐經常賞光來到我的小屋,我完全摸清楚了她的個性。她那人毫無神秘感可言,也沒有任何偽裝。她愛賣弄風情,卻不冷漠,有點吹毛求疵,卻非自私自利。她從小就百般受寵,卻不完全驕縱野蠻;她個性輕率,脾氣卻不錯;她很虛榮(她不由自主,因為隻要照鏡子,就瞧見千嬌百媚的容顏),卻不矯揉造作;她出手闊綽,卻不以財富為傲;她很天真,夠聰明,個性爽朗活潑,思慮欠周。總而言之,她很迷人,即使在我這個冷眼旁觀的同性眼中也是如此。然而,她不算非常有趣,也很難讓人留下深刻印象。她的思想觀念跟別人,比如說聖約翰的妹妹們,有根本上的差異。盡管如此,我喜歡她的程度幾乎和我喜歡我的學生阿黛拉一樣,隻是,相較於一個同等可愛的成年朋友,我們對自己照顧並教導的孩子會懷有更親昵的關愛。
她忽然對我很友善。她說我很像聖約翰,隻是,當然,我“好看的程度不及他的十分之一,雖然你也算是個可愛又體麵的小人兒,他卻是天使”。不過,我善良、聰明、沉著又穩重,跟他一樣。她斬釘截鐵地說,我怎麽看都不像個鄉村學校老師,還說,她敢肯定我以前的生活如果說出來,一定能寫成一本轟動的傳奇小說。
有一天晚上,她一如往常地活潑得像個孩子,也一如往常地輕率卻不討人厭地探索我的隱私,在我小廚房的碗櫃和桌子抽屜裏翻找,她找到兩本法文書,一本席勒詩集,還有德語語法書與字典,又翻出我的畫具和幾張素描,其中有一張是一個天真無邪的美麗小女孩的臉部鉛筆速寫,那是我的學生,其他還有各式各樣的自然景物畫,都是在摩頓穀地周邊的荒原寫生的作品。起初她驚訝得張口結舌,緊接著又欣喜若狂。
“這些是你畫的嗎?你懂法語和德語嗎?你真是太可愛、太神奇了!你畫得比我在S鎮讀的第一所學校裏的老師好。你可不可以幫我畫張肖像,我好拿給爸爸看?”
“樂意之至!”我答道,想到可以描繪這麽完美又明豔的模特兒,內心湧起一股藝術家的興奮感。當時她穿著寶藍色絲質洋裝,手臂與頸部**出來,唯一的裝飾就是她的栗色鬈發,波浪似的垂落肩膀,有著自然卷翹那種不加修飾的雅趣。我取出一張細致的硬紙板,精心地勾勒出輪廓。我決定要好好享受為這張畫著色的樂趣,由於時間已經太晚,我告訴她必須再過來一趟,讓我把畫完成。
她回家跟她爸爸大肆宣揚,以至於第二天晚上奧利佛先生親自陪她過來。奧利佛先生是個高大魁梧、濃眉大眼、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士,他那嬌媚的女兒在他身邊,仿佛是灰白塔樓旁的鮮豔花朵。他很沉默寡言,也許還有點驕傲,但他對我非常友善。蘿莎曼那張素描讓他非常滿意,他說我一定得把畫完成,他還盛情邀請我第二天晚上到幽穀莊園做客。
我去了。我發現那是一棟寬敞漂亮的住宅,到處都有足以顯示屋主財力雄厚的證據。我待在那裏的時候,蘿莎曼始終都歡欣雀躍。她父親很慈祥,用過茶點後跟我聊天,極力讚揚我對摩頓學校付出的心力,還說,根據他觀察到或聽到的信息,我在這裏教書是大材小用,隻怕過不了多久就會辭掉這份工作,去更合適的地方。
“就是呀。”蘿莎曼說,“她夠聰明,有資格到上流人家當家庭教師。”
我心想,比起待在任何上流人家,我更喜歡留在這裏。奧利佛先生談到聖約翰先生和裏弗斯家族時,口氣充滿敬意。他說那是本地最古老的家族,祖先非常富有,過去整個摩頓地區曾經都是他們家的產業。即使到了今天,那個家族的子孫隻要有意願,可以跟任何最好的人家結親。他覺得很可惜,這麽有才華的好青年竟然決心要當傳教士,真是平白糟蹋了大好人生。如此看來,蘿莎曼的父親並不會阻止她跟聖約翰的婚事。奧利佛先生顯然認為,聖約翰的好出身、古老姓氏和神聖職業足以彌補他財力上的不足。
那天是十一月五日(2),是個節日。我的小女仆幫我打掃過屋子後,帶著我答謝她的一便士酬勞,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我屋子裏一塵不染、窗明幾淨,地板洗刷過,爐柵擦亮了,椅子也徹底擦抹過。我也把自己打扮整齊,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可以讓我隨心所欲地度過。
翻譯幾頁德文用去了一小時,之後,我拿出調色板和畫筆,著手創作蘿莎曼·奧利佛的肖像畫。這件事輕鬆得多,所以很能撫慰心靈。畫像頭部已經完成了,隻剩下背景等待著墨;衣服需要上色,也要為那對豐滿的嘴唇點染洋紅;在鬈發上這裏添一筆,那裏補一道柔軟的波浪;再加深天藍色眼皮底下的睫毛色調。我全神貫注在處理這些細節,卻聽到短促敲門聲,然後門開了,聖約翰走進來。
“我來看你假日都在做些什麽。”他說,“希望不是在沉思?不是,那很好。你畫畫的時候,就不會感到孤單。看吧,雖然你近來很振作,我還是不相信你。我帶了一本書來,讓你消磨夜晚時光。”他把一本新出版的書放在桌上,是詩集,也是活在那個現代文學黃金年代裏的人有幸品讀的誠摯作品。啊!我們這個年代的讀者可就沒那麽幸運了。不過,打起精神來,我不會停頓下來指控或埋怨。我知道詩歌還沒死,詩人的才華尚未消失,還沒被貪欲打倒、捆綁或屠殺。詩歌與詩才終有一天會宣誓它們依然存活,就在眼前,也還擁有自由、擁有力量。它們像強大的天使,安居在天堂裏!當利欲熏心的靈魂獲勝,當脆弱的靈魂為自己的毀滅哭泣時,它們莞爾一笑。詩歌被摧毀了嗎?詩才被消滅了嗎?不!凡人哪,不會的!別讓妒忌引導你產生那種想法。不會的,詩歌與詩才不但活著,而且支配一切、救贖一切。如果不是它們將神聖的影響力散播到各個角落,你就等於活在地獄裏了,那是你自己的卑劣造就的地獄。
我心急地翻閱起這本《瑪米昂》(3)的明亮扉頁時,聖約翰開始低頭觀看我的畫作,他高大的身軀震驚地猛然挺直。我抬頭看他,他避開我的目光。我很了解他的想法,也能清楚地讀出他的心思。在那個時候,我比他更加平心靜氣,所以短時間內我居於優勢。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很想做點對他有益的事。
“他是這麽堅決,這麽自我克製。”我心想,“他把自己逼得太緊,把所有的情感與痛苦都隱藏在心底,什麽都不肯說,不肯承認,也不肯透露。我相信,如果他肯談一談這個他覺得自己不該娶的嬌美蘿莎曼,對他一定很有好處,我來引誘他說出來。”
我先開口:“裏弗斯先生,請坐。”可是,他又說他不能久留。“那好,”我尋思著,“你想站就站著吧,隻是你還不能走,我下定決心了。無論如何,孤單對你跟對我一樣不好。我來試試,看能不能發掘出你那秘密心事的源頭,然後在那大理石胸膛找一個孔洞,滴下一滴同情的撫慰劑。”
“這張畫跟本人像不像?”我直截了當問他。
“像!像誰?我沒仔細看。”
“你仔細看了,裏弗斯先生。”
我這突如其來又怪異的魯莽幾乎讓他嚇一跳。他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哦,這還不算什麽。”我在心裏嘀咕著,“我可不打算被你那一點點頑固阻撓,我還要往前邁進一大步呢。”我又對他說,“你很仔細、很清楚地看過了。但我不反對你再看一次。”我站起來,把畫放在他手上。
“處理得很細膩的畫作,”他說,“柔和又明亮的色彩,靈巧又準確的筆觸。”
“對,對,那些我都知道。可是相似度呢?這畫裏的人像誰?”
幾經猶豫之後,他答:“我猜是奧利佛小姐。”
“當然是。先生,為了獎賞你猜中正確答案,我答應幫你畫一張仔細又忠實的複製品。前提是你願意接受這份禮物,我可不想白費時間和功夫,幫你準備一件你覺得毫無價值的東西。”
他仍然盯著那張肖像。他看得越久,手就握得越緊,似乎也就越想擁有它。
“真的很像!”他低聲說道,“眼睛表現得很好,色彩、光線、表情都很完美。這幅畫會笑!”
“如果你也有這麽一張類似的畫,對你會是慰藉還是傷害?說說看,你在馬達加斯加、好望角或印度時,如果帶著這份紀念物,會不會有安慰效果?或者,看見它會勾起一些讓你喪氣又憂傷的回憶?”
這時他偷偷抬起視線,凝視著我。他舉棋不定、六神無主,再次低頭審視畫作。
“我想要擁有一幅,這點很確定。至於這是不是謹慎而明智的做法,那又另當別論。”
我很確定蘿莎曼喜歡他,也知道她父親不會反對這樁婚事。我的思想沒有聖約翰那麽崇高,所以有很強烈的意願想撮合他們倆。在我看來,如果聖約翰得到奧利佛家的大筆財富,那麽他用這些金錢做的善事,應該抵得過他離鄉背井,在熱帶的驕陽下讓才華凋零、讓力量虛耗的奮鬥成果。基於這個理由,我回答他:
“就我的觀察,如果你馬上得到肖像的本尊,就更明智、更謹慎了。”
這時他已經坐下,也把肖像放在麵前的桌上,雙手支著額頭,深情地望著它。我發現他對我的大膽言語既不生氣,也不震驚。我甚至看得出來,有人這麽坦白地跟他聊起一個他覺得遙不可及的主題,又聽見它這麽輕鬆地從別人口中說出來,他慢慢體驗到一種全新的喜悅、一種無法企及的寬慰。保守的人往往比豪爽的人更需要坦率地討論他們的感受與傷痛。最堅定的禁欲主義者畢竟也是人,有人懷著善意魯莽地“闖”入他們靈魂深處那片“沉默的海洋”(4),對他們而言通常也是最大的恩德。
“她喜歡你,這點我很確定。”我走到他椅子後方站定,說,“她父親也很看重你。再者,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有點粗心大意,可是你一個人的心思就夠你們倆用了。你應該娶她。”
“她真的喜歡我?”
“當然,喜歡你勝過喜歡任何人。她談來談去都是你,沒有哪個話題更讓她開心或更常提起的了。”
“聽見這種話真開心。”他說,“非常開心。再多聊個十五分鍾吧。”他當真拿出懷表,擺在桌上計時。
“說再多又有什麽用?”我問,“說不定你正打算用鐵石般的言語反駁我,或正在鍛造一條鎖鏈來捆縛你的心。”
“別把我想得這麽冷酷無情。想象我正在屈服、軟化,因為我正是如此。人類的情愛在我心裏像剛開鑿的清泉,它清甜的洪水已經泛濫在我審慎又艱苦地耕耘出來的土地。我在那些土地上勤勉地播下了善意的種子與自我克製的作為,如今卻被瓊漿玉液般的洪水淹沒。新長的嫩芽泡在水裏,香甜的毒藥令它們腐爛。此時,我想象自己躺在幽穀莊園客廳裏、在我新娘蘿莎曼·奧利佛腳邊的軟榻上。她用她悅耳的嗓音跟我說話,用那雙你高超的畫筆傳神地描繪出來的眼睛低頭瞧著我,用那雙珊瑚紅的嘴唇對我微笑。她屬於我,我也屬於她,這段人生,這匆匆一瞥的人世對我而言就足夠了。安靜!什麽都別說,我內心充滿幸福,我的感官陶醉了,讓約定好的這十五分鍾平靜地過去。”
我配合著他。懷表嘀嗒響著,我的呼吸急促又低沉,我靜靜站著。在這份靜默中,十五分鍾飛快消逝,他收起懷表,放下肖像,走到壁爐旁站定。
“好了。”他說,“剛剛那一小段時間貢獻給錯亂與妄想。我把頭歇靠在**的胸脯上,自願把脖子套進她用花朵編造的枷鎖裏,還品嚐了她杯中的美酒。隻是,那靠枕會燃燒,花環中有毒蛇,美酒帶著苦味。她的承諾很空洞,她的情意很虛假,這點我看得出來,心裏也很清楚。”
我驚奇地望著他。
“很奇怪,”他又說,“盡管我瘋狂愛著蘿莎曼·奧利佛。真的,愛得像初戀一樣轟轟烈烈,對象又是這麽美麗、優雅、迷人。與此同時,我卻意識到一股冷靜又客觀的意念,覺得她不會是我的好太太,也不是適合我的伴侶;覺得我結婚一年後就會發現這件事,而十二個月的狂喜之後就是終生的悔恨。這點我很清楚。”
“確實很奇怪!”我不由自主地衝口而出。
“在我心裏某個層麵,”他接著說,“敏銳地意識到她的魅力,卻有某些層麵深深認知到她的缺點。那些缺點讓她無法認同任何我向往的東西,無法配合我從事任何我要做的事。蘿莎曼去吃苦,去勞動,去當女性使徒?蘿莎曼當傳教士的妻子?不可能!”
“你不一定要當傳教士呀!你可以放棄那個計劃。”
“放棄!什麽?放棄我的職誌,我的大業?放棄我為了天堂的華廈在人間打下的基石?有那麽一群人,他們將所有雄心壯誌融合為一個提升人類族群的偉大理想,企圖把知識帶進無知的國度,想以和平取代戰爭,以自由取代約束,以宗教取代迷信,以對天堂的渴望取代對地獄的恐懼。我想成為他們的一員。我非得放棄這個嗎?那比我血管裏的鮮血更珍貴,那是我必須期待、必須為它而活的目標。”
停頓良久之後,我說:“那麽奧利佛小姐呢?你不在乎她的失望與哀傷嗎?”
“奧利佛小姐身邊永遠不乏追求者與獻殷勤的人。要不了一個月,我的身影就已經從她心底抹除。她會忘了我,也許會嫁一個比我更能帶給她幸福的人。”
“你說得很冷靜,卻為自相矛盾而飽受折磨。你瘦了。”
“不。即使我瘦了一點,那也是因為操心我的未來。我的事至今還沒能安排好,出發的時間一延再延。今天早上我才收到消息,說我的繼任人選——我已經等他很久了——未來三個月內都沒辦法來接替我,也許三個月還會延長到六個月。”
“每次奧利佛小姐走進教室,你就顫抖、臉紅。”
他臉上再度出現驚訝的表情。他從沒想過女人敢這樣跟男人說話。至於我,我很習慣這種談話方式。跟堅強、謹慎又文雅的心靈對話時,不管對方是男是女,在我衝破傳統保守觀念的障礙、跨越信任的門檻,在他們內心的基石上取得一席之地之前,我是不會輕易罷休的。
“你確實很特別。”他說,“而且毫不膽怯。你有一股無畏的精神,也有洞悉一切的目光。不過,容我告訴你,你有點曲解我的情感,把我的感情看得太深厚、太強烈。你對我的同情,超出了我應得的分量。在奧利佛小姐麵前臉紅或顫抖時,我並不同情自己,而是鄙視自己的軟弱。我知道那不是高貴的情感,那隻是肉體的狂熱,不是靈魂的抽搐。我的靈魂就像礁石一樣穩固,安穩固定在洶湧大海的深處。認識真正的我吧,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我露出懷疑的笑容。
“你利用突襲手法逼我吐露了心事。”他說,“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脫下那件基督教用來遮掩醜惡人性,以鮮血漂白(5)的法袍之後,我的真實麵貌就是一個冷漠無情、野心勃勃的人。所有情感之中,隻有與生俱來的喜好對我才有永久的影響力。引導我的是理智,而不是情感。我的野心無遠弗屆,我想要比別人爬得更高、做得更多,這股欲望永不饜足。我推崇堅忍、毅力、勤奮、才華,因為人類就是靠這些才達成偉大的目標,升到卓越的地位。我密切觀察你的工作,因為我認定你是勤勉、本分、精力充沛的女性典型,並不是因為我深深同情你的遭遇,或同情你依然承受的折磨。”
“你好像把自己說成了異教徒哲學家。”我說。
“不,我跟自然神論的哲學家有所不同。我有信仰,我也相信福音。你用錯詞了,我不是異教哲學家,而是基督教哲學家。我是耶穌教派的追隨者,身為祂的門徒,我接受祂純潔、寬容、慈悲的教義。我擁護那些教義,也宣誓要散播出去。在我的青年時代,宗教就收服了我,也滋育了我的原始特質,將自然天性的微小種子發展成濃蔭蔽日的博愛大樹;讓人性中那原始的複雜根須,發展出神性正義的適當認知;將我為鄙陋的自己謀取權力與聲名的野心,轉化成宣揚我主國度、為十字架規範贏得勝利的野心。宗教為我做了這麽多事,把原始本質育化成完美狀態,教化淬勵我的天性。可是,宗教無法根除本性,本性也無法被根除,除非‘等到這必死的變成不死的’(6)。”
說完這番話,他拿起放在我的調色板旁的表,又看了一眼那幅畫像。
“她確實很美麗。”他喃喃說道,“人如其名,‘人間玫瑰’(7),一點也沒錯!”
“我可以畫一張類似的給你嗎?”
“有什麽用處?不需要。”
他把我畫畫時習慣拿來墊在手底下、避免弄髒畫紙的薄紙拉過來蓋在畫像上。我不清楚他突然在那張白紙上看見了什麽,可是,確實有什麽東西引起他的注意。他一把抓起那張紙,盯著邊緣,又瞄我一眼。那是個說不出的怪異又難以理解的眼神,像閃電般快速而激烈地掃描我全身上下,好像一眼就要看遍並記住我的體形、麵孔和衣著。他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麽,卻把到嘴邊的話吞回去,不管那是什麽話。
“什麽事?”
“沒什麽。”他邊答邊把薄紙放回畫像上。我瞥見他利落地從那張紙的邊緣撕下一長條。那紙條消失在他手套裏。他草率地點一下頭,說聲“午安”,就走了。
“哇!”我叫了一聲,用當地的土話說了一句,“這可怪透了。”
接下來換我檢視那張紙。隻是,除了幾道我試畫筆顏色時留下的顏料髒汙之外,什麽都沒發現。我花了一兩分鍾思索,卻解不開這個謎。我確信那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不再多想,不久就忘得一幹二淨。
(1)出自愛爾蘭詩人托馬斯·摩爾(Thomas Moore,一七七九—一八五二)的詩Lallah Rookh(一八一七)。
(2)即英國的煙火節,一六○五年十一月五日,有陰謀家企圖引爆火藥炸死國王詹姆士一世並炸毀國會大廈,結果計劃失敗,自此英國民眾每年這天會施放煙火以示慶祝。
(3)指英國小說家兼詩人Sir Water Scott(一七七一—一八三二)的長詩《瑪米昂》(Marmion)。
(4)出自英國詩人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一七七二—一八三四)的詩《老水手之歌》(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
(5)見《啟示錄》第七章,據稱耶穌受難時流下的血可以洗滌人類罪惡。
(6)語出《聖經·哥多林前書》第十五章第五十四節。根據基督教信仰,信神者死後會得到不朽的生命。
(7)蘿莎曼Rosamond的拉丁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