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4 第三十四章
等事情全部處理完畢,已接近聖誕節,全國性的假日來到。我已經關閉摩頓女校,跟學生分別之前,我刻意用心跟大家道別。好運不隻讓我們心情開朗,也讓我們慷慨大方起來,能把我們大筆接受到的東西分享一點出去,隻不過是讓我異常澎湃的情感得以宣泄。長久以來我一直很開心,因為我覺得我的鄉下學生之中有許多人很喜歡我。我們道別的時候,她們坦率又強烈地流露她們的感情。得知自己在她們質樸的心中真的占有一席之地,我深受感動:我答應她們,以後每個星期都會來看她們,教她們一小時的課程。
裏弗斯先生來到學校的時候,正好看到學生們——人數已經增加到六十名——從我麵前魚貫走出教室。我鎖了門,拿著鑰匙站在門外,跟五六個最優秀的學生說著特別的臨別話語。那些學生是英國農村最端正、最體麵、最謙恭、最有學養的年輕小姐。這是很難得的評價,因為英國農民是全歐洲農民之中教育程度最高、舉止最合宜,也最自尊自重的。在那之後我又見過法國和德國的農民,即使是他們之中最傑出的,在我看來,跟我的摩頓女孩相比,依然顯得無知、粗俗和愚笨。
“你覺得你三個月的辛苦有沒有回報?”學生離開後,聖約翰問我,“知道自己對這個時代和這個世代做了真正有益的事,是不是讓人很開心?”
“毋庸置疑。”
“而你隻奮鬥了幾個月!如果一輩子都奉獻來協助人類獲得重生,那不是很有意義嗎?”
“是啊。”我說,“可惜我沒辦法持續到永遠,我在開發別人的能力的同時,也希望能善用自己的才能。現在我要快樂地過日子,別讓我的身體或心靈想起學校的事。我離開教室了,整個假期都不打算回來。”
他神情肅穆:“怎麽回事?怎麽突然這麽急?你打算做什麽事?”
“我要行動,盡可能行動。首先,我要請你放漢娜自由,找別的人來服侍你。”
“你想要她幫你嗎?”
“對,要她跟我回荒原居。黛安娜和瑪莉一星期內就回來了,我想在她們回來之前做好一切準備。”
“知道了。我還以為你想出門旅行。這樣最好,漢娜可以跟你去。”
“那就叫她明天之前準備好。這是教室的鑰匙,明天早上我再給你小屋的鑰匙。”
他接下鑰匙。“你還鑰匙還得挺開心的。”他說,“我不明白你怎麽會這麽輕鬆,因為我看不出來你辭掉這份工作之後有什麽打算。你的人生還有什麽目標、企圖或抱負?”
“我的第一個目標就是要徹底打掃,你有沒有聽出這四個字隱含的魄力?我要把荒原居從房間到地窖徹底打掃幹淨,還要用蜂蠟、油和難以計數的抹布好好打磨一遍,直到整個屋子煥然一新。我的第二個目標,就是用數學般的精準重新擺設椅子、桌子、床鋪、地毯。之後,我要把你的錢幾乎全花在煤球和泥炭上,在每個房間都點上熊熊爐火。最後,你妹妹們回來的前兩天,我跟漢娜要把所有時間都用來打蛋,挑紅醋栗,研磨香料,製作聖誕糕餅,剁碎餡餅材料,還要認真執行其他烹飪儀式,反正跟你這樣的門外漢多說無益。簡單說,我的企圖就是在下星期四之前,為黛安娜和瑪莉的返家做好萬全準備;我的抱負就是在她們回到家時,給她們一個十全十美的歡迎場麵。”
聖約翰微微一笑,顯然還是不滿意。
“短時間之內還可以,”他說,“不過,說正經的,等這一陣子興頭過後,你會想追求一些比家人情誼與居家歡樂更崇高的東西。”
“那是世上最美好的東西了!”我插嘴道。
“不是,簡,不是。這個世界不是享樂的地方,別企圖讓它變成那樣。它也不是休息的地方,所以別怠惰。”
“恰恰相反,我想要變得忙碌。”
“簡,我暫時原諒你,給你兩個月的寬限期,讓你好好享受你的新身份,盡情體驗這份剛找到的親情魔力。在那之後,我希望你把眼光放在荒原居和摩頓之外的地方,把視野拉出姊妹關係之上,不要滿足於文明社會富裕生活裏一己的平靜與感官的舒適。我希望屆時你的能量會再次強烈得讓你不得清靜。”
我震驚地望著他。“聖約翰,”我說,“我覺得你說這種話實在有點壞心腸。我決定要讓自己像女王一般滿足,你卻試圖讓我寢食難安!這是為什麽?”
“為了讓上帝交給你保管的才華能夠發揮用處,有一天祂會要求你提交一份嚴謹的賬本。簡,我得提醒你,我會仔細又密切地注意你,你要設法控製你投注在普通家庭生活上那份超乎常理的熱情。別這麽頑固地緊抓著人際間的關係,把你的忠貞與**留給另一種更為合適的目的,千萬別浪費在微小又短暫的事物上。簡,你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清楚得仿佛你說的是希臘語。我覺得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快樂,我也一定會快樂。再見!”
我在荒原居過得很開心,也工作得很勤奮,漢娜也一樣。她看見我在天翻地覆的屋子裏忙得這麽起勁,覺得很有趣。她發現我很能洗洗刷刷,能撣灰塵、清掃,還能烹飪。的確,經過一兩天讓人不知所措的混亂之後,慢慢從我們製造的混亂當中建立起秩序,感覺相當暢快。先前我去了一趟S鎮,采購了幾樣新家具,我的表親們徹底授權,讓我進行自己想做的改造,大家也籌措了一筆錢支應所需開銷。常用的客廳和房間我沒做多大更動,因為我知道黛安娜和瑪莉看到那些樸實的舊桌椅和床鋪,會比看見時尚的家具更開心。不過,還是需要有點新意,她們回來時,才能感受到我希望打造的新氣象。漂亮的全新深色地毯和簾幕;一係列精心挑選的瓷器或青銅裝飾品;新的被子、鏡子和梳妝桌的化妝箱,就可以發揮這種效果,因為這些東西看起來很新穎,卻不會太招搖。我把閑置的客廳和臥房全部改頭換麵,用了老紅木和深紅色的配件。我在走道上鋪了帆布,樓梯鋪上地毯。全部完工以後,我覺得荒原居變成了完美的典型,內部有鮮明合宜的舒適感,外表則是標準的冬季蕭條與荒蕪景象。
那個重要的星期四終於來到,她們預計天黑後才會抵達。薄暮時分,屋子裏樓上樓下就點起溫暖的爐火,廚房有條不紊。我跟漢娜打扮整齊,一切都準備就緒。
聖約翰先到。早先我拜托他,在整修工作告一段落之前暫時別回家。事實上,他光是想到這屋子裏進行中的那一大堆肮髒又瑣碎的雜事,就嚇得不敢踏進一步。他在廚房找到我,我正在觀察爐子上烘烤的茶點糕餅。他走向壁爐,問我:“你當女傭當得心滿意足了吧?”我回應他的方式是邀請他檢視我的工作成果。我費了一番功夫才拉著他去參觀屋子,他隻肯站在我打開的門外探頭進去瞄一眼。他樓上樓下逛過一趟後,隻說我一定把自己弄得又累又煩,才能在這麽短時間內做出這麽大的改變。至於自有住宅的改善是不是讓他感到滿意,他一個字也沒提。
他的沉默讓我很掃興,我心想,或許我的改造破壞了某些他很珍惜的懷舊氛圍。我問他是不是這樣,問話時語氣難免氣餒。
“一點也不會。相反地,我覺得你煞費苦心地保留了很多有紀念價值的舊物,這些事恐怕不值得你耗費這麽多腦力。比方說,你花了多少時間來思考這個房間的布置?對了,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書到哪裏去了?”
我告訴他他要的書在架子上,他把書拿下來,退到他平時的窗台座位上,讀了起來。
讀者,我不喜歡這樣。聖約翰是個好人,但我開始覺得,他說自己冷酷無情,恐怕所言不虛。生命中的慈愛與歡欣對他毫無吸引力,生活中的平靜享受對他沒有魅力。說實在話,他活著隻是為了一股渴望,為了追尋美好而偉大的事。他一刻都不肯放鬆,也不允許周遭的人放鬆。我看著他那高高的、像白色岩石般牢固又雪白的額頭,看著他專注於閱讀的雅致五官,突然醒悟到,他不會是個好丈夫,當他的妻子一定很辛苦。我仿佛靈光一閃,霎時看清了他對奧利佛小姐的愛。我同意他的看法,那隻是感官的愛。我也了解到,他一定很鄙視那份熱情對他造成的影響。我了解到他多麽想要掐熄它、毀滅它,更了解到他多麽不相信那股熱情會帶給他或她永久的幸福。我看明白了,他的本質,就是大自然為了打造這樣的英雄——比如說立法者、政治人物、征服者,不管是基督教徒或異教徒——所需要的那些要素,一種可以托付偉大利益的穩固堡壘。可是,這樣的人出現在壁爐旁,往往冷得像一根笨重的石柱,陰鬱又時地不宜。
“這個客廳不是他的領域。”我心想,“喜馬拉雅山或非洲叢林,甚至瘟疫橫行的幾內亞海岸沼澤地會更適合他。他避開寧靜的居家生活是對的,那不合他的口味。在家庭裏,他的能力遲滯了,既無法成長,也派不上用場。非得在衝突與危險的場景中,在勇氣得以驗證、能量得以釋放、堅毅得以承擔重任的地方,他這個首領與強者才會發言,才會行動。在這個壁爐邊,一個快樂的小孩子會比他更得其所哉。他選擇傳教士為職是對的,現在我看出來了。”
“她們回來了!她們回來了!”漢娜嚷嚷著,一把推開客廳的門。與此同時,老卡洛興奮地吠叫著。我跑出去。天已經黑了,但可以聽見轆轆的車輪聲。漢娜很快點起一盞燈籠。馬車停在小門外,車夫打開車廂,一個熟悉的身影下了車,接著是另一個。轉眼間我的臉已經埋進她們的帽子底下,先碰觸瑪莉柔軟的臉頰,再碰到黛安娜滑順的鬈發。她們興高采烈,親親我,又親親漢娜,再拍拍興奮得有點發狂的卡洛。她們急切地詢問一切是否安好,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就匆匆進屋了。
從惠特口到家這段漫長的顛簸路程害得她們全身僵硬,夜晚的凜冽寒風讓她們手腳冰冷,可是她們在愉快的火光中展露出歡欣的笑顏。車夫與漢娜忙著拿行李時,她們問起聖約翰,而他直到此時才從客廳出來。她們倆同時張開手臂抱住他的頸子。他給她們各自一記輕吻,低聲說了幾句歡迎回家的話,站著陪她們聊了一會兒。之後,他說她們想必不久就會到客廳跟他碰麵,就先退到客廳去,像逃回某種庇護所似的。
我幫她們點好上樓的蠟燭。黛安娜非得先安排好招待車夫的事,之後,她們倆才隨我上樓。她們對各自房間的整修與布置都深表滿意,裏麵有嶄新的帷幔、清新的地毯、色彩鮮麗的瓷瓶,她們毫不保留地表達她們的欣喜。我很慶幸我的布置完全符合她們的心意,也很慶幸我所做的一切為她們愉快的返家場麵增添了一股生動的樂趣。
那天晚上真是無比暢快。我那兩位興高采烈的表姐應答如流,她們的口若懸河彌補了聖約翰的沉默寡言。聖約翰見到妹妹們確實很開心,卻無法投入她們洋溢的熱情與歡樂的心境中。那天的重要事件——也就是黛安娜與瑪莉的返家——讓他感到欣喜,可是,伴隨這件事而來的插曲,那些快活的喧鬧、那些重逢時心花怒放的笑談,都讓他感到厭煩。我看得出來,他希望更為平靜的明天來到。茶點過後一小時,屋子裏的熱鬧氣氛到達頂點,門外傳來敲門聲。漢娜走進來,說:“有個可憐的小男孩來了,來得可真不湊巧。他要請聖約翰去探望他母親,他母親快不行了。”
“那位母親住哪裏?”
“就在惠特口山頂,差不多有六公裏遠,一路上都是荒地和青苔。”
“跟他說我會去。”
“少爺,我想你最好別去。那可是天底下最不適合夜裏行走的路,泥塘上根本就沒有路。何況今天晚上天氣這麽糟,誰也沒碰過這麽冷的風。少爺,你最好給個口信,說你明天一早就去。”
但他已經在過道上,正在穿鬥篷,既沒有反駁,也沒多說什麽就出門去了。當時時間是九點,他到午夜時分才回來,又餓又累,整個人卻顯得比出門前更快樂。他履行了職責,付出了努力,體驗到自己擁有行動與否決的力量,內心的衝突也因此減少。
接下來那一個星期恐怕嚴厲考驗著他的耐心。那是聖誕假期,我們什麽正經事都沒做,把時間完全消磨在愉快的居家瑣事當中。對黛安娜與瑪莉而言,荒原的空氣、在家的放鬆、富裕生活的開始,像是起死回生的靈藥,她們從早到午、從午到晚都樂陶陶的。她們可以說個不停,她們說的話機智、簡練、有創意,非常吸引我,以至於我喜歡傾聽她們或加入談話,不願意做別的事。聖約翰沒有責難我們的歡樂,但他避開我們,他很少待在家,他的教區很大,居民很分散,每天都可以到不同地區去探視貧病教民。
有天早上吃早餐時,黛安娜有點哀傷地看了聖約翰幾分鍾,問他:“你的計劃還是沒變嗎?”
“沒有變,也沒辦法變。”他如此回答。接著,他告訴我們,他離開英格蘭的日子確定了,就在第二年。
“那蘿莎曼·奧利佛呢?”瑪莉問道,這番話好像不自覺地從她嘴裏溜出來,因為她話一出口,馬上露出很希望收回的表情。那時聖約翰手裏拿著一本書——他有用餐時看書的孤僻習慣——他合上書本,抬起頭。“蘿莎曼·奧利佛,”他說,“很快就要跟葛蘭比先生結婚了。那位先生是S鎮家世最好、最受敬重的人,也是費德烈克·葛蘭比爵士的孫子兼繼承人。蘿莎曼的父親昨天告訴了我這個消息。”
黛安娜與瑪莉對望一眼,又看看我,我們三個又把目光轉向他,他平靜得像一麵玻璃。
“這樁婚事想必決定得很倉促,”黛安娜說,“他們應該認識得不久。”
“將近兩個月。他們十月在S鎮的郡舞會認識的。不過,如果雙方的結合沒有阻礙,像他們這樣,而且兩人的姻緣怎麽看都隻有好處,那就沒有耽擱的必要了。隻等費德烈克爵士給他們的房子整修完畢,他們就會結婚。”
這次談話後我再見到聖約翰時,忍不住想問他那件事會不會讓他憂傷。可是,他好像根本不需要同情,所以我非但不敢向他表達安慰之意,想起自己先前冒冒失失說的話,更覺慚愧。再者,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話了。他的保守態度重新覆上一層冰,我的坦率被凍結在底下。他沒有信守待我如親妹妹的承諾,他對我和他妹妹的態度一直有種令人心寒的差別待遇,導致我跟他之間始終發展不出真摯的情感。也就是說,盡管我如今變成他的親人,跟他同住一個屋簷下,我卻覺得我和他之間的關係遠比我還是村莊學校老師時更為疏遠。隻要想到他曾經對我吐露過多少心事,我就無法理解他此時對我的冷淡。
正因如此,當他突然抬起原本垂向桌麵的頭對我說話時,我著實吃了一驚。
“簡,你看吧,我打了一仗,取得了勝利。”
他這神來一筆讓我很震撼,一時之間答不上話。遲疑片刻之後,我說:
“你確定你的處境不像那些付出太高代價的征服者嗎?這種事情如果再發生一次,會不會把你擊垮?”
“應該不會。如果是這樣,也沒什麽要緊。我再也不會碰到這種衝突了。這場戰鬥的結果早有定數,如今我的道路已經清理幹淨,我感謝上帝!”說完,他重新回到書本裏,恢複了沉默。
我們(指我、黛安娜與瑪莉)共享的歡樂氣氛逐漸歸於平靜,回到舊有的興趣與規律的閱讀,這時聖約翰待在家的時間也多了。他會跟我們坐在同一個房間,有時候一待就是幾個小時。這種時候瑪莉多半在畫畫,黛安娜也著手進行她的百科全書閱讀計劃(可真叫我敬佩又驚奇),而我埋頭苦讀德文,他則是在研讀自己的神秘學問。為了未來的計劃,他覺得有必要學習那種語言。
他坐在自己的窗台座位學習時,顯得安靜又專注。但是,他那雙藍色眼珠會習慣性地飄離那乍看之下稀奇古怪的文法,四處遊移,偶爾會落在我們這些跟他一起學習的人身上,怪裏怪氣地觀察我們。被人發現時,那眼神會立刻飄走,過了不久,又會探索地轉向我們的桌子這邊。我很納悶那是什麽意思,同樣地,我也搞不懂,每回我做了一件在我看來無關緊要的事,他會及時表達讚許,那就是我每星期去一趟摩頓學校。更讓我不解的是,如果那天天氣不好,下雪或下雨,或刮起強風,他妹妹們極力勸阻我時,他總是會取笑她們的多慮,敦促我不要在乎天氣,努力去完成使命。
“簡才不像你們想象中那麽脆弱。”他會說,“她跟我們一樣,抵擋得了強勁的山風、滂沱的陣雨或紛飛的雪花。她的身體很強健、很靈活,比任何更健壯的人還能忍受各種形態的氣候。”
等我回到家,即使覺得身子很疲乏,或因為風吹雨打感到不適,也不敢有怨言,因為我知道,發牢騷隻會惹他生氣。無論何時何地,堅忍才能討他歡心,否則就會格外令他惱怒。
不過,有一天下午我獲準留在家裏,因為我真的感冒了,由他的妹妹們代替我到摩頓去。我在讀席勒,他埋首解讀那些晦澀難懂的東方卷軸。我放下書本,想翻譯一段德文當練習時,視線碰巧投向他,卻發現那對隨時警戒的藍眼珠正在觀察我。我不知道那雙眼睛反複再三留意我多久了,那眼神何其銳利,卻又那麽冷漠。當時我忽然疑神疑鬼,覺得自己似乎和某種神秘的東西坐在同一個房間裏。
“簡,你在做什麽?”
“在學德文。”
“我要你放棄德文,改學印度斯坦語。”
“你不是認真的吧?”
“認真到我一定要讓它實現。我會告訴你原因。”
接著他告訴我,他目前正在學習的就是印度斯坦語,但他學到進階程度的時候,就會忘記基礎。如果有個學生可以讓他一再重複基本課程,對他有很大的幫助,因為這樣才能把那些基本內容深深印在腦海裏。他說他一直猶豫著到底要選我,還是選他妹妹。最後他選擇了我,因為他發現我們三個之中,我做功課最有耐心。他問我願不願意幫他這個忙,還說也許我不需要犧牲太多時間,因為他不到三個月就要出發了。
聖約翰是個不輕易接受拒絕的男人。你會感覺到,在他心裏形成的任何印象,不管是歡樂或痛苦,都會深深烙印、永難磨滅。所以我答應了他。黛安娜和瑪莉回來以後,黛安娜發現自己的學生已經轉到她哥哥手上,她笑了。她跟瑪莉都說,換作是她們,絕不會答應聖約翰這樣的安排。他隻是靜靜地說:
“我知道。”
我發現他是個非常有耐心、非常寬容,卻極為嚴格的老師。他對我的要求很高,隻要我的表現符合他的期待,他就會用自己的方式表達他的讚賞。一點一滴地,他對我有了相當的影響力,漸漸剝奪了我的思想自由,因為他的讚美和關注比他的冷漠更能約束人。有他在的時候,我再也不能自在地說話或大笑,因為有一股糾纏不休、令人厭煩的直覺不斷提醒我,活潑有朝氣(至少在我身上)會令他嫌惡。我徹底了解到,唯有嚴肅的情緒和消遣能被他接受。隻要有他在,企圖維持或從事其他的事均屬徒然。我被某種咒語凍結了,隻要他說“走”,我就走,他說“來”,我就來,他說“做這個”,我就照做。可是,我不喜歡自己如此屈從,衷心希望他繼續忽視我。
有天晚上,就寢時間到了,她的妹妹們和我站在他身邊,向他道晚安。他一如往常地親吻她們,也一如往常地對我伸出手來。當時黛安娜調皮起來(她並沒有痛苦地受製於他的意誌,因為她的意誌也一樣堅強,盡管方式不同),大聲叫道:
“聖約翰!你以前總說簡是你的三妹,你卻沒有把她當妹妹。你也應該親她一下。”
她把我推向他。我不喜歡黛安娜多此一舉,隻覺渾身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這些念頭和感受在我腦中激**時,聖約翰低下頭,他那張希臘麵孔來到跟我的臉一般高的位置,銳利的目光探詢我的眼睛,然後親了我一下。天底下沒有所謂的大理石式親吻或冰式親吻,否則我會說我這位教士表哥的晚安吻正屬於這種類別。不過,或許有所謂測試之吻,他的就是測試之吻。吻過之後,他察看我的表情,試圖分析效果。那個吻沒什麽特別的,我相信我的臉沒有變紅,或許還蒼白了些,因為我感覺這個吻是蓋在我的枷鎖上的封印。自此以後,他從未忽略過這項儀式,我接受他的吻時那份莊嚴與沉靜,似乎讓他對這個儀式產生相當程度的喜好。
至於我,我每天都期待能更令他滿意。隻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必須放棄一半的天性、壓抑一半的能力,要扭曲原本的誌趣,強迫自己去追求那些原本就不感興趣的事物。他想磨煉我,想讓我提升到一個我永遠無法企及的境界。為了向往他高高在上的標準,我時時刻刻飽受折磨。那個目標根本不可能達成,正如同我這扭曲的五官不可能塑造成他那種精準的古典麵孔,正如同我這多變的綠色眼眸不可能換成他的海藍色澤與肅穆光彩。然而,讓我陷入目前這種卑屈狀態的不隻是他的威權。近來我動轍流露出悲傷的麵容,有一顆潰瘍的毒瘤端坐在我心頭,從源頭榨幹我的快樂,那就是擔憂這顆毒瘤。
讀者,或許你以為我基於環境與經濟狀況的改變,已經忘了羅徹斯特先生。我一刻也不曾忘記他,我腦中還有他的存在,因為那不是陽光能夠驅散的霧氣,也不是暴風雨可以衝刷掉的沙畫肖像。那是個刻在石板上的名字,注定要與刻了它的大理石共存亡。想得知他近況的渴望夜以繼日如影隨形:我在摩頓的時候,每天一踏進小屋就想起這件事;如今在荒原居,每天晚上我都在自己房間裏想著他。
為了遺囑的事,我必須跟布理格先生書信往來,過程中我問他知不知道羅徹斯特先生目前的住處及健康狀況。可惜,正如聖約翰所猜測,他對羅徹斯特先生的事所知極為有限。於是我寫信給費爾法克司太太,問她相同問題。我有十足把握,覺得這個辦法一定可以達到我的目的,也很確信很快會有消息。不料,兩星期過後仍然沒有回音,我非常震驚。我等了兩個月,一天天看著郵車來了又走,沒有為我帶來任何信息,我開始心急如焚。
我再次去函,說不定前一封信寄丟了。重新寄出的信件燃起的希望,也像前一次那樣,閃耀了幾個星期,之後,又像前一次,火光減弱,搖曳不定。我沒等到隻字片言。空等了半年之後,我的希望徹底破滅,隻覺眼前一片漆黑。
明媚的春光照耀大地,我卻無心賞玩。夏天來了,黛安娜試圖逗我開心,她說我整個人無精打采,想陪我到海邊走走。聖約翰不同意,他說我需要的不是消遣,而是工作,說我目前的日子過得太散漫,需要有個目標。大概是為了彌補這點缺失,他又延長了我修習印度斯坦語的時間,對學習成果要求得也更加嚴格。而我像個傻瓜,絲毫沒想到要反抗他,我根本無力反抗他。
有一天,我上課時的精神比平時差。我心情之所以低潮,是因為強烈的失望感。那天早上漢娜告訴我有一封我的信,我下樓去拿,滿心以為我苦等多時的消息終於來了。然而,那隻是一封來自布理格先生的無關緊要的信。那份沉痛的打擊讓我忍不住落淚。等我坐下來專心閱讀印度文書那些乖張難辨的文字與繁複誇飾的比喻時,淚水再度溢滿眼眶。
聖約翰叫我過去念書給他聽,我努力去讀,嗓子卻不配合,字句被啜泣聲淹沒。當時客廳裏隻有我和他兩個,黛安娜在娛樂室練琴;瑪莉在做園藝。那是個風和日麗的五月天,萬裏無雲、陽光燦爛、清風徐徐。
聖約翰對我的眼淚不表驚訝,也沒有探詢原因,隻說:“簡,我們暫停幾分鍾,等你心情平複一點。”
我急忙壓抑情緒的同時,他鎮定又耐心地坐在那裏,俯身靠向桌子,儼然像個醫師,以專業眼光看著患者的病症出現他已然預期且全盤掌握的危機。我強忍啜泣、擦幹眼淚,嘀咕著我身體不太舒服之類的話,然後重新開始念,也順利完成。
聖約翰收走他和我的書本,鎖上抽屜,說:“好了,簡,你需要出去散散步,跟我一起。”
“我去叫黛安娜跟瑪莉。”
“不,今天早上我隻要一個同伴,那個人一定得是你。穿上外套,從廚房門出去,走那條通往沼澤穀地的路。我很快就跟上來。”
我不懂得折中,在我一生中,如果遇到那種跟我的性格相抵觸、積極又強硬的人,我始終沒有辦法在絕對屈服與堅定抵抗之間找出折中方案。我總是忠實地奉行其一,直到蓄積的壓力瀕臨爆發——有時會像火山般激烈——才驟然轉向另一端。既然目前的情況不需要,我當下的心情也無意采取叛變,於是我謹慎地服從聖約翰的指示。短短十分鍾內,我已經跟他肩並肩走在峽穀荒僻的小徑上。微風從西方吹送過來,拂過山丘,帶來石南與燈芯草的誘人香氣。天空湛藍淨透,小溪緩緩流向深穀,溪水因剛結束的春雨而漲滿,豐沛又清澈地向前奔流,捕捉了驕陽的金黃光芒與穹蒼的深藍色澤。我們繼續前行,離開小徑,踏上細致如青苔、翠綠如寶石的柔軟草地。草地上鋪著無數白色小花,間或點綴著星辰般的嫩黃花朵。周遭的群山幾乎將我們包圍,因為整條峽穀一路迂回曲折、盤入山中。
“我們在這裏休息一下。”聖約翰說。我們走到了第一個亂石群,岩石守護著某個像隘口的地形。小溪在隘口的另一邊垂直往下衝,形成瀑布。再更遠處,山麓甩脫了綠草與鮮花,隻以石南為衣、怪石為飾,將野地的景象鋪陳得極盡荒涼,以愁眉苦臉取代鮮嫩青翠,守護著孤獨的微末希望,為靜謐保全最後一處避難所。
我坐了下來,聖約翰站在近處。他抬頭看看隘口,又低頭瞥一眼山穀,視線隨著溪流飄向遠方,又拉回來,掃過為溪流染色的萬裏晴空。他脫下帽子,任由微風吹拂他的頭發、輕吻他的額頭。他好像在跟出沒此地的精靈互通信息,用眼神跟某種東西道別。
“等我在恒河邊入睡後,”他說,“我會再見到這一切。更久之後,等我在一條更幽暗的河流旁進入另一場睡夢,我還能再次看見。”
隱藏怪異情感的怪異言語!苦行的愛國者對祖國的熱情!他坐下來,我們整整半小時不發一語,我沒跟他說話,他也沒對我說話。之後,他又開口了:
“簡,我六星期後就出發了。我已經定好船票,六月二十日搭一艘航向印度的東方商船。”
“上帝會保佑你,因為你承擔了祂的使命。”我說。
“沒錯。”他說,“那是我的榮耀與喜樂。我是一位絕對可靠的主人的仆人。我不是在凡人的指引下出行,不是聽命於我軟弱的蠕蟲同類那些疏漏的律法與謬誤的管理。我的君王、我的立法者、我的領袖完美無缺。奇怪的是,為什麽我身邊的人沒有急於投入這個行列,沒有急於加入這個大業。”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的力量。軟弱的人試圖跟堅強的人一起前進,未免愚蠢。”
“我說的、想的並不是那些軟弱的人。我說的隻是那些夠資格擔任這個使命,也有能力完成它的人。”
“那樣的人寥寥無幾,也不容易找到。”
“你說得很對,可是一旦找到了,就必須喚醒他們,必須督促並激勵他們去投入。要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天賦,知道自己為什麽有這份天賦,將上天的旨意轉達給他們,讓他們以上帝的旨意躋身在祂的選民之列。”
“假使他們當真符合資格,他們自己的心難道不會率先透露信息嗎?”
我意識到一種恐怖的咒語在周遭形成,匯集在我頭頂上方。我很害怕聽見某些決定性的話語,會立即宣告並釘牢那道咒語。
“那麽你的心透露了什麽?”聖約翰問。
“我的心沒說話,我的心什麽都沒說。”我受到突襲,心驚肉跳。
“那麽我必須代它發言。”他用低沉冷酷的聲音繼續說,“簡,跟我一起去印度。充當我的夥伴,跟我一起服勞務。”
峽穀與天空同時旋轉,山巒隆起!我仿佛聽見了來自上天的召喚,仿佛有個虛幻的信使,像那個馬其頓人,聲稱:“過來幫助我們!”(1)但我不是使徒,我看不見那個傳令官,我聽不見他的呼喚。
“哦,聖約翰!”我叫道,“饒了我吧!”
我懇求的這個對象,在履行他自認的職責時,是不會有一絲慈悲或內疚的。他接著說:
“上帝與大自然要你成為傳教士的妻子。他們賜給你的不是外貌上的條件,而是精神上的才能。你為勞役而生,不是為愛而活。你必須,也必定會成為傳教士的妻子。你屬於我。我要你,不是為了一己之私,而是為了我主上的任務。”
“我不適合,我沒有能力。”
他早料到我第一個反應會是拒絕,他沒有生氣。事實上,他雙手抱胸、神情泰然地靠著背後的岩壁。我看得出來,他已經準備好麵對漫長又疲乏的反抗,也已經備妥充足的耐心,幫助他撐到終點,並且果斷地認定那個終點就是他的勝利。
“簡,謙遜是基督教美德的基石。你說得對,你不適合這個任務。但誰又適合呢?或者說,有哪個真正受到召喚的人相信自己有資格被召喚?比如說我,我也隻是塵土灰燼。跟聖保羅相比,我承認我是最大的罪人。可是,我不會因為自慚形穢而氣餒。我了解我的領袖,知道祂既公平又偉大,知道祂一旦選擇了脆弱的工具來執行偉大的使命,就會以祂無邊的神力,補足工具的不足,以達成目標。簡,你要像我這樣思考,要跟我一樣信任。我要你依靠的是永世的磐石,毫無疑問地,它能夠承載你人性弱點的重量。”
“我對傳教士的生活一無所知,我從來沒有研究過傳教士的職責。”
“在這方麵,謙卑如我,可以提供你需要的協助。我可以幫你安排好每小時的任務,永遠支持你,時時刻刻協助你。一開始我可以做到這點,不久後(因為我熟知你的力量),你就會跟我一樣強壯敏捷,不再需要我的幫助。”
“可是我的力量,承擔這份使命所需的力量在哪裏呢?我感覺不到它們。你說話的時候,我內心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點動搖。我察覺不到火苗的微光,感覺不到心神的激發,聽不見勸進或歡呼的聲音。哦,真希望你能看見我的內心此刻多麽像暗無天日的地牢,圈禁在底部的,隻是一股蜷縮的恐懼,恐懼於被你說服去從事我無力達成的目標!”
“我可以答複你,聽好。打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一直觀察你。我研究了你十個月,這段時間內,我用各式各樣的方法考驗你,我看見了什麽,又獲致什麽結論呢?在村學校裏,我發現你能夠從事跟你的喜好、你的性向不符的工作,而且做得很好,有為有守又坦率正直。我看見你做事有能力也有技巧,你在掌控一切的時候,還能贏得人心。從你聽見自己突然致富表現出的平靜當中,我看見一個沒有底馬(2)惡習的心靈,金錢對你沒有太大影響力。你堅持把自己的財富一分為四,隻留一份給自己,以片麵的公平為理由,放棄其他三份,我看見沉醉於犧牲的烈火與興奮中的靈魂。在我的要求下,你順從地放棄你喜歡的科目,選擇另一項課業,隻因我對它感興趣。我看見你從那時起孜孜不倦地勤勉學習,看見你以不屈不撓的精神與絕不動搖的堅忍挑戰那個艱難的學科,我看見我尋尋覓覓的所有特質。簡,你個性溫馴、勤奮、公正、忠實、穩定、勇氣十足。你非常溫柔、非常英勇,別再懷疑自己了,我可以毫不保留地相信你。由你來擔任印度學校的女教師,或來幫助印度婦人,你的協助對我而言無可取代。”
我的鐵製裹屍布越縮越緊,勸服行動以穩定的步伐緩緩進逼。盡管我閉上眼睛,剛剛最後那幾句話還是成功地讓原本封閉的道路變得頗為通暢。我的使命原本如此模糊、如此無可救藥地不著邊際,卻在他說話的同時緩緩聚焦,在他巧手捏塑之下,呈現出明確的形體。他在等我做決定。冒險答複之前,我要他給我一刻鍾考慮。
“沒有問題。”說完,他站起來,邁開大步朝隘口的方向走了一段距離,咚一聲倒在石南小丘上,靜靜躺在那裏。
“我確實有能力做他要我做的事,至少我被迫看清了,也認知到這點。”我尋思著,“前提是,如果我還有命在的話,我想我的生命在印度烈日下隻怕撐不了多久。那又怎樣?他根本不在乎。哪天我死期一到,他會冷靜莊嚴地將我交給賦予我生命的那個上帝。事情清楚地擺在眼前:假使離開英國,我離開的是我曾經愛過、如今空空****的土地,羅徹斯特先生不在這裏,就算他在,那又怎樣,跟我又有什麽關係?我必須過著沒有他的日子,沒有什麽比一天挨過一天來得更愚蠢、更乏味的了,仿佛我在等待某種機會渺茫的情勢轉變,讓我能夠與他重逢。當然,誠如聖約翰所說,我必須找出另一個生活重心來取代失去的那一個。他此刻提出的,難道不是人類所接受或上帝所指派的最光榮的使命嗎?這種崇高的關懷與非凡的成就,不正是最適合填滿情感消逝、希望破滅後留下空白的嗎?我相信我必須說‘好’,但我卻為之戰栗。唉!如果我追隨聖約翰,等於放棄了半個自己。如果我去了印度,等於步上早逝命運。那麽從英國到印度、從印度到墳墓之間的空缺又如何填補呢?哦,我很清楚,這點同樣顯而易見。我會竭力去迎合聖約翰的期望,直到自己筋骨疼痛。我會令他滿意,會達到他那份期待最細微的核心與最遙遠的外圍。如果我真的跟他去,如果我真的做出他鼓吹的那些犧牲,我就會做得非常徹底,我會將一切都拋上聖壇:心髒、器官、整個人。他永遠不會愛我,但他會稱讚我。我會讓他見識到他還沒看見的勇氣,讓他目睹料想不到的能力。沒錯,我可以跟他一樣吃苦耐勞,跟他一樣毫無怨言。
我望向那墩土丘,他躺在上麵,像倒臥的石柱般紋絲不動。他的臉轉向我,眼神警醒又急切,綻放著光芒。他跳起來走向我。
“我可以去印度,隻要我能以自由之身前往。”
“你得進一步說明。”他說,“我不懂。”
“到目前為止你認我當妹妹,而我也當你是親哥哥,我們就繼續維持這種關係。我們最好別結婚。”
他搖搖頭:“結拜兄妹在這件事上行不通。如果你是我的親妹妹,那就另當別論,我會帶你去,不會另外娶妻。事實卻不是這樣,所以,我們的結盟除非通過神聖的婚姻認證,否則無法存在。想采取任何其他的方式進行,就會遭遇現實上的障礙。簡,這點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你思考一下,你強烈的理性會引領你。”
我確實思考了。然而,我的理智就是這樣,它還是向我指出唯一的事實,那就是我們之間沒有夫妻應有的情愛,所以我們不該結婚。我照實說。“聖約翰,”我回答他,“我把你當哥哥,你把我當妹妹,我們就保持這樣吧。”
“不行,我們不行。”他的語氣有著急躁又強烈的果斷,“這行不通。你說你要跟我去印度,別忘了,你已經答應了。”
“有條件答應。”
“好,好。跟我一起離開英國、同心協力投入未來的勞務,這點你並不反對。你等於已經把手放到犁具上頭,你個性始終如一,不會中途退縮。你現在要考慮的隻有一點:你承擔下來的這個使命該怎麽執行最好。將你複雜的喜好、感覺、思想、願望與目標簡化,把所有的顧慮合而為一,那就是以效率與力量實現你偉大天主的使命。要達成這個目標,你一定要有個助理主教,那不是你的哥哥,而是你的丈夫。兄妹關係畢竟不牢固。同樣地,我不要妹妹,妹妹總有一天會被人帶走。我需要妻子,我生命中唯一可以有效受我掌控、到死之前都屬於我的幫手。”
聽他說話時我打起寒戰,我感覺到他的影響力鑽入我的骨髓,感覺他控製了我的四肢。
“你是指適合我的目標的人,適合我的職誌的人。我再告訴你一次,這不是為了微小的個人,我要找個配偶,不是為了這個男人,不是為了他的私欲,而是為了那位傳教士。”
“我願意將我的心力,而不是我這個人,奉獻給那位傳教士。他需要的隻是我的心力,我這個人隻不過是果仁外頭加上外皮與果殼,他不需要外皮與果殼,所以我要保留。”
“你不能保留,也不該保留。你認為半套獻禮能讓神滿意嗎?祂會接受殘缺不全的犧牲品嗎?我宣揚的是上帝的事業,我是依據祂的標準征召你,我不能代祂接受被分割的忠貞,忠貞必須完整。”
“哦,我願意把我的心交給上帝,”我說,“而你,根本不要我的心。”
讀者啊,我不保證我剛剛說那句話的語氣和說話時的心情沒有某種暗地裏的嘲諷。到目前為止我一直很怕聖約翰,因為我不了解他。他令我敬畏,因為他讓我摸不透。在此之前,我看不清他是幾分聖徒、幾分凡夫俗子。這一席話談下來,終於撥雲見日,對他性格的剖析就在我眼前進行。我看見他的疏漏,我理解那些弱點。我坐在那裏,在石南土堆上,眼前是那個俊美的身影,我是坐在一個跟我一樣會犯錯的男人腳邊,遮掩住他的冷酷與暴虐那塊麵紗已經掉落。意識到他內心存有這些特質時,我醒悟到他的不完美,因而生出勇氣。我跟他平等,可以跟他爭辯,必要時也可以反抗他。
我說出最後那句話之後,他沉默不語,這時我冒險抬頭看看他的麵容。
他的眼睛俯視著我,透露出極大的震驚與急切的質疑。“她是不是語帶諷刺,而且諷刺的是我!”那雙眼睛好像在說,“這意味著什麽?”
“我們別忘了這是個嚴肅的議題。”不久後他說,“如果我們輕率地思索或談論,可能就會犯下罪行。簡,當你說你要把心交給神,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我要的隻有這個。一旦你把你的心從人類身上拉開,將它奉獻給你的造物主,那個造物主在地球上的精神國度的躍進就會成為你最大的樂趣與努力目標,你會立刻準備好去做任何助長那個目標的事。你會看得出來,我們倆精神與肉體在婚姻中的結合,將能為你和我的努力產生多少動力。唯有這種結合,才能讓世間男女各自的命運與意圖達成永久的一致,才能超越所有次要的秉性,超越所有無足輕重的困難與情感上的脆弱,超越對個人喜好的程度與類別、強悍或柔軟的顧忌,你馬上會急於進入那種結合。”
“會嗎?”我答得簡短。我望著他的五官,充滿和諧的美感,卻因為一股平靜的冷峻而顯得異常恐怖;我看著他的額頭,威風凜凜,卻不舒展;他的眼睛,明亮、深邃又洞悉一切,卻不柔軟;看著他高大英挺的身材,幻想著自己變成“他的妻子”。哦!永遠不可能!當他的助理牧師、他的同誌,一切都不會有問題。我可以用那種身份隨他遠渡重洋,以那種職務在東方豔陽下勞累,進入亞洲的沙漠,欣賞並效法他的勇氣、虔誠與精神,默默地服膺他的差遣,對他那根深蒂固的野心報以微笑,區隔他內心的基督徒與凡人,深深敬重前者,寬容地諒解後者。相當然耳,如果我隻以這種身份依附他,一定會經常受累,我的身體會背負沉重的枷鎖,但我的心靈與思想卻得以自由。孤單寂寥時,我還可以求助於堅定的自我,還能對我不卑不亢的自然情感傾訴。在我心中還保有隻屬於自己的隱秘角落,那是他永遠到不了的地方。我的種種情感可以在那裏重新滋長,受到保護,永遠不會被他的嚴酷摧殘,不會遭他規律的戰士步伐踐踏。如果當他的妻子,隨時守在他身旁,永遠受拘束、永遠被檢驗,被迫永遠壓抑天性上的烈火,讓那火焰往內延燒,就算那受困的火焰將我的五髒六腑吞噬殆盡,也不準發出一聲哀號,這我絕對無法忍受。
“怎麽?”他冷冷地應了一聲。
“我再說一次,我真的願意跟你去,去當你的傳教士同人,而不是你的妻子。我不能跟你結婚,不能成為你的一部分。”
“你必須成為我的一部分,”他語氣很平穩,“否則這整件事就毫無意義。我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怎麽可以帶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去印度,除非她嫁給了我!隻有我們兩個的時候,或處在野蠻部族之間時,我們要怎麽以未婚身份相處?”
“不成問題,”我馬上說,“在那些情況下,就當我是你的親妹妹,或是個男人,是個跟你一樣的教士,就不會有問題。”
“你不是我妹妹,這是事實,我不能對外說你是,這樣做隻會為你我招來傷害性的猜疑。至於把你當男人,盡管你有男人般的充沛智慧,卻有一顆女人的心,那行不通。”
“可以的,”我略帶不屑地說,“絕對沒問題。我是有顆女人的心,卻不會展現在你關切的那個方麵。對於你,我隻有同誌的堅定。你喜歡的話,還有袍澤的坦率、忠誠、友愛,更有新信徒對領導者的尊敬與服從,如此而已,別擔心。”
“這就是我要的,”他自言自語,“這正是我要的。途中還有阻礙,一定要鏟除。簡,嫁給我你不會後悔的,這點你務必相信。我們必須結婚。我再說一次,沒別的辦法。毫無疑問,我們婚後一定會有足夠的愛,到時候就連你都會相信結婚是正確的選擇。”
“我鄙視你的愛情觀。”我忍不住說道。這時我起身站在他麵前,背靠著岩石。“我鄙視你那種虛情假意。你沒聽錯,聖約翰,你說那種話的時候,我連你一起鄙視。”
他兩眼緊盯著我,完美的雙唇緊緊抿著。他究竟是惱怒或震驚,或什麽別的,外表上很難判斷。他可以完全控製他的麵容。
“我萬萬想不到會從你口中聽見這種話,”他說,“我不認為我做了或說了什麽活該被鄙視的事。”
他的溫和語氣令我感動,他高尚、平靜的姿態令我震撼。
“原諒我的那些話,聖約翰。這都怪你,我才會激動得口無遮攔。你提出一個我們本性上歧異的話題,一個我們根本不該討論的話題。‘愛情’這個字眼就是我們之間根本的爭端。如果不得不考量實際情況,我們該怎麽做?我們該有什麽感受?親愛的表哥,放棄跟我結婚的計劃,忘了吧。”
“不,”他說,“我計劃很久了,這也是唯一能確保我偉大目標的方法。不過,現在我不再勸你了。明天我要去劍橋,我在那裏有很多朋友,我想要跟他們道別。我會離家兩星期。用這段時間好好考慮我的提議,千萬別忘記,如果你拒絕,你拒絕的不是我,而是上帝。祂借由我提供你一份崇高的職業,唯有成為我的妻子,你才能走上那條路。拒絕成為我的妻子,你就永遠把自己局限在自私自利、貪圖安逸和一事無成、默默無聞上。你要戒慎恐懼,以免跟那些棄絕信仰的人並列,那比不信教的人還糟!”
那天晚上,他親吻了他兩個妹妹之後,覺得最好連跟我握手都忘記,默默地走出客廳。而我,盡管不愛他,對他卻有深厚情誼,被他這種明顯的疏遠傷透了心,難過得湧出淚水。
“簡,我看得出來,你跟聖約翰到荒原散步時吵架了。”黛安娜說,“你去找他,他還在走道徘徊,在等你,他會跟你和好。”
在這種情況下,我沒多少自尊。我總是寧願委曲求全,犧牲掉尊嚴。我跑著去找他,他站在樓梯底下。
“晚安,聖約翰。”我說。
“晚安,簡。”他平靜地回答。
“那就握手。”我補了一句。
他冷淡地輕輕碰了下我的手指!那天發生的事令他極度不悅,熱誠無法溫暖他的心,淚水也不能打動他。跟他不可能有愉快的和解了。沒有激勵的笑容,沒有寬大的話語,他還是那個耐心又沉著的基督徒。我問他肯不肯原諒我時,他說他不喜歡記住惱人的事,還說他沒什麽好原諒的,因為他沒有被冒犯。
說完他就走了。我寧可他一拳將我打倒。
(1)見《聖經·使徒行傳》第十六章,保羅看見異象,有個馬其頓人求他去馬其頓幫助他們。
(2)Demas,見《聖經·提摩太後書》第四章第十節,底馬貪戀俗世,拋棄了使徒保羅。
(3)出自蘇格蘭詩人沃爾特·司各特(Walter Scott)的詩作《末代吟遊詩人的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