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日記(二)

在西郊鐵道邊殺了那個陌生人後的第二天,我在晚報上看到了報道。報道的篇幅不大,隻是大概說了發生了什麽事,最後一段是“警方請知情人或目擊者提供線索,提供重大線索者獎勵20000元”。看報道上寫的案發地點,那就是我做的案子,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緊接著我意識到自己心裏不是恐懼,而是興奮。之後的幾天裏,我每天都關注著新聞,可是報紙再也沒有登過那起案子的相關報道。我確實殺了兩個人,但這件事又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有的時候我甚至會恍恍惚惚地覺得,我從來沒有幹過那件事。

我知道自己早已深陷酒精中毒的泥沼之中無法自拔,但我仍然終日喝醉,因為若是沒有酒,我就無法正常入睡。可就算在酒精的幫助下睡著了,我還是會在夢中看見那悲慘的一家子。我看到凶手背對著我,一刀一刀地砍在他們身上,他們在臨死之前滿臉痛苦地瞪大雙眼伸出手向我求救,直到凶手砍下了那個名叫程楓華的男人的頭,我都隻是站在那裏無動於衷。人頭的麵孔朝向了我,他的雙眼死死地瞪著我,表情充滿了怨恨,仿佛是在責備我,他死不瞑目都是我的錯,他一家三口被滅門分屍都是我的錯!這時夢中的那個凶手仿佛感覺到了他身後我的存在,他緩緩轉動身體,當他麵向我時,我發現那竟然是我自己的臉,我的臉扭曲變形,漸漸幻化成另一張臉——是我在鐵道邊殺掉的那個人,此時的他正露出猙獰的詭笑,仿佛正伺機撲上來將我撕碎。

我開始懷疑我自創的靠殺人來練膽的“以毒攻毒”之法是否真的有效,但我真的相信,害怕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不會再害怕了。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對抗恐懼的方法,現在想想真是可笑,但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這一周我每天晚上都要“見鬼”,我忍耐了一周的恐懼,終於無法忍受了。10月8日,那天我又殺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其實這個目標我已經觀察好幾天了,每天我從橋上過,都能看見他,他是個被社會拋棄的人,殺他最合適不過了。那天我和上次一樣,用紙袋裝著二鍋頭和酒杯,這件事的有趣之處在於,我原本是想殺了他後再喝酒的,沒想到我在殺他之前,還和他共飲了一杯。

他是一個流浪漢,這個橋洞就是他的家。或許他看我的穿著知道我並不是來跟他搶地盤的同行,所以他向我伸出了手,說了一句:“幫幫我,我快要餓死了。”

換作以前,我根本不會搭理他這樣的人,但這次我想也沒想,就從兜裏掏出了十五塊錢遞給他。

沒想到他卻拒絕了。他從破爛不堪的衣服裏翻出了一個髒兮兮的布袋子,晃**了兩下,袋子裏發出硬幣碰撞的聲音。

“我有錢,我不要你的錢。”他說。

“那你要什麽?”

“我有錢,我很餓,我想吃一碗麵條,可是他們嫌我髒,不讓我進店裏,不肯賣麵給我。”他的聲音很虛弱,顫巍巍地抬起右手,指向右上方。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橋的那一邊,有一片亮光。

“就是那家店。”他懇求道,“你能不能幫我去買一碗麵條?我給你錢。”

“不用了,我請你。”我脫口而出道。

我上了橋,看到前方果然有一家拉麵店,我去買了一份牛肉拉麵並打了包,又來到橋下。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搶似的一把從我手中奪過了麵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好像他的口腔對燙完全沒有感覺。

很快他就把麵條吃完了,我問:“夠嗎?”

他搖著腦袋答道:“不夠!”因為吃了東西,他的中氣明顯比剛才足了。

“那我再去給你買一碗。”

“不!……再來兩碗吧!”他懇求道。

我又去替他買了兩份牛肉麵,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模樣,我真擔心他會把自己給撐死了。

我想到“死”這個字,腦中突然產生了一個疑問。

“你覺得你活得有意義嗎?”我問。

“沒有。”

“那你就沒有想過去死嗎?你不想死嗎?”

“死……用不著我去想,你看看這裏,”他指了指橋洞說,“這裏已經死過兩個人了,一個是被凍死的,還有一個不知道是怎麽死的,可能是餓死的吧。他們死了我才搬過來住的,也不知道哪一天我睡一覺就睡過去了。”

他的說話方式,與他髒兮兮的流浪漢形象完全不符。而我也瞬間理解了他們這類人,他們活著已經沒有意義了,維持他們生存的其實並不是活下去的信念,而是生存本能,但他們的內心深處其實比任何人都想死。我心想,我今天殺他,算不算幫他解脫?

“袋子裏裝的是什麽?”他指著我手邊的紙袋問。

“是酒。”我答道。

“讓我喝點吧。”

“好啊。”我毫不吝嗇地說道。然後我擰開酒瓶蓋,往高腳杯中倒酒。

“滿上,滿上!”他雙眼死死盯住我手中的酒杯,一臉的興奮。

我將滿滿一杯酒遞給他,他沒有絲毫猶豫,仰脖將酒一飲而盡。也許是因為酒量太差,或是喝得太猛,這麽一大口幹下去,他的腦袋立刻搖晃了起來。橋上的路燈照在橋下的河麵上,光線反射進了橋洞,使我能夠看清他表情的變化,他的眼神因為酒精而變得迷離,他嘿嘿嘿地笑著,我從他的表情中讀到了“幸福”二字。我可以理解他這樣的流浪漢,一碗熱麵,一杯廉價的酒,就夠讓他們感覺到幸福。

“你也喝,哈哈……咱們幹杯……”他看上去有點醉了。

“好啊,我也喝。”我笑著說道,同時在心中暗想,就讓你在幸福中死去吧。

我往杯中倒酒,但留了十分之一的量,接著把酒杯伸到他的胸口前。我用刀刺穿了他的心髒,他輕聲哼叫了一聲。拔出刀的時候,噴出的鮮血大部分灑進了酒杯中,少量鮮血濺在了我的臉上。我的手顫抖著。他與我麵對著麵,我看著他的雙眼漸漸失去光彩,他的鼻孔漸漸進氣少出氣多,我感受著一個生命在我手中一點一點流逝掉。我抑製不住心中的恐懼,渾身顫抖起來。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搖勻灑入鮮血的白酒,抬了一下酒杯,笑著對他說:“幹杯。”

一瓶酒可以倒滿五杯,之前被他喝了一杯,接下來的四杯共八兩就這麽一杯一杯被我喝下。每倒一杯,我就要去他的心口接一點血,我產生了幻視,好像他的心口插著一個水龍頭,一擰開,就會有紅色的**流出。每一杯我都是一飲而盡,每一杯在喝之前我都會敬他一下,對他說一聲:“幹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