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交集

我又一次睡過了頭,但卻沒有被誰吵醒,而是自然醒。早上八點半,我來到餐廳,鬱丞星和一桌子豐盛的菜肴等著我。

盡管花了大半個晚上的時間消化種種殘忍的事實,我仍然無法不去恨鬱丞星,但表麵上我不想跟他鬧得太僵,麵對他如此明顯的示好,我選擇配合。

我坐在鬱丞星對麵,拿起筷子,手又僵在半空中。曾幾何時,我就是跟卓實過著這樣簡單而幸福的生活,如今,餐廳的格局沒變,也許眼前的人也沒變,可對我來說,一切都變了。

“許謐,對不起,我知道這三個字對你來說有多麽蒼白無力,但是,真的對不起。”鬱丞星沉重地歎了口氣。

“我不是許謐,我是,”我的鼻子一酸,久違的淚水奪眶而出,滿腹委屈地說,“我是1015.”

是的,我不是卓實深愛的許謐,也不是靳楠追憶過去一夫三妻生活的湯佳敏,我沒有名字,隻有代號。

“就讓我叫你許謐吧,我這樣叫你十一年了。在我眼裏,在我心裏,你才是許謐,那個卓實喜歡的許謐什麽都不是。”鬱丞星急於澄清,語氣誠懇,生怕我誤會,像個哄女朋友的男朋友。

我苦笑,抹了把眼淚。不得不承認,鬱丞星這番話還是很受用的,我如果能夠全心全意地相信,應該會非常暖心,幸福感飆升。可我並不相信,我遭遇的一切讓我無法再完全相信任何人。

餐桌上,鬱丞星告訴我,張朗訊講述的四年前的種種的確屬實,他原本隻是把張莫執當做妹妹,可是張莫執對他的愛,她的舍身相救震撼了他,那之後他又眼睜睜地看著張莫執在醫院裏撿回一條命,親身陪伴經曆張莫執手術和各種後遺症的痛苦,他對張莫執的愛源於震撼、感動、償還、責任,還有父輩們的撮合和遊說,獨獨沒有那種觸電般的心動。原本他打算按照計劃,真的跟張莫執結婚度過一生,把對我的感情壓抑在心底,但張莫執一次次故意在我麵前泄露我的身世,甚至還放毒氣迷暈他,試圖殺死我這個情敵。鬱丞星終於忍無可忍,徹底提出分手。

“不管怎麽說,我的確是個移情別戀的混蛋,尤其是在張家父女眼中。所以張叔叔第一時間告訴我莫執處於危險之中,要求我馬上利用實驗調查出幕後黑手的身份,為她解除危機,可我卻拒絕了他,讓他另尋辦法。我不想讓你知道會讓你心痛的真相,如果可能,有關你的真正身份,我想要永遠隱瞞下去。張叔叔馬上答應我另尋辦法,我沒想到,他會聯合我父親一起乘上國外疫情的順風車,直接幽禁我,然後由張叔叔冒名頂替我。”

“永遠隱瞞下去?不,如果要我選擇,我寧願知道真相。別忘了,我是個偵探,無論真相如何殘忍震撼,我以尋找真相作為使命和天職,”這話我是發自肺腑,而接下來的問話,我隻是走個過場,“丞星,事到如今,你絕對不可以騙我。你之前承諾給我的自由,還算不算數?”

鬱丞星堅定地說:“當然算數,我答應你,莫執的案子一結束,我就帶你離開這裏。天涯海角,你想去哪裏,我都陪你。”

我凝視鬱丞星,心裏有個聲音在大喊:相信他,他是你唯一能夠相信的人!然而又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越來越劇烈:不要相信他,誰也不要信!你跟他們不是同類!糾結了片刻,我的決定不變,我仍然打算對鬱丞星隱瞞靳楠的存在,靳楠是我最後的希望。

“對了,”我的眼神飄過鬱丞星帶著手環的左手手腕,“你的傷到底是怎麽回事?”

鬱丞星眉頭緊鎖,“是公司還處於研發階段的特殊儀器,本來是不允許擅自操作的,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越是不允許的事情越想要嚐試,結果是自討苦吃。所以一直遮遮掩掩,免得被其他人發現。”

說謊,鬱丞星說謊的時候眉毛總會不自覺稍稍上揚,嘴角稍稍向下,他恐怕還不知道,我早就已經看穿了他說謊的把戲。但我不想現在馬上追問,我不願意拆穿鬱丞星的謊言,就如同從前卓實跟我說他很快找到了工作,跟同事都相處得很熱絡,我明明知道以卓實的性格根本不可能,但絕不拆穿。

我數不清第幾次躺上實驗床,戴上頭盔。

我又是在一陣喧鬧嬉笑和劇烈的音樂聲醒來,隻不過這一次不是酒吧,而是豪華的KTV包間。張莫執好像特別喜歡這種場所。

包間的中央,一個微醺的女人正在深情款款地對著一個正襟危坐的男人唱情歌,女人借著酒意對喜歡的人明示心意,周圍的同齡人們一起起哄,好幾個都拿出手機拍攝唱歌的女人和尷尬的男人。

張莫執卻不屑於關注那邊的熱鬧,低頭擺弄手機,好像是在等什麽重要的回信卻一直等不到,不免有些氣急敗壞。我湊過去看張莫執的手機,發現正是跟鬱丞星的對話頁麵。張莫執告訴鬱丞星這兩天降溫要注意保暖,張莫執提醒鬱丞星出差回來要給她帶禮物,張莫執問鬱丞星和她父親是不是在搞什麽秘密項目,自己也想要參加,張莫執發給鬱丞星她所在的KTV的地址,要他工作完後馬上趕過來救場。可鬱丞星卻一條都沒有回複。

我順便通過張莫執的手機確認了時間,此時正是四年前,距離綁架案發生的前三個月。

一個明顯喝大了的女孩湊到張莫執身邊,“莫執,咱們高中老同學都八年沒見了,好不容易才湊夠十幾個聚一回,你怎麽心不在焉啊?在催你男友過來嗎?也對,你看我,還有小丁,我們的男友盡管再忙,也都乖乖推了所有工作,巴巴地趕過來給我們撐場麵,怎麽就你男友是大忙人啊?”

張莫執冷笑,“你們倆的男友是什麽貨色,這種貨色我就是拉一車過來又能怎樣?隻會自降身價。”

那女孩像是習慣了跟張莫執鬥嘴,早就預料到她會這樣回擊,哈哈大笑,“大小姐就是大小姐,這麽多年來一點沒變。哎呀我是真想瞧瞧啊,能讓我們張大小姐看上眼的男人是個什麽檔次,真想開開眼啊,可惜沒機會。”

兩個女人陰陽怪氣地你一言我一語,我的注意力卻飄往張莫執的身後,角落裏還有一個男人與當下的氣氛格格不入。那是一個相貌平平,穿著打扮規規矩矩的男人,幾乎每個班級裏都會有這樣不起眼的小人物,他們參加這種聚會頂多就算是湊個人數。男人一直在後方默默注視張莫執,眼神一刻也未曾偏離。看得出,男人喜歡張莫執,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兩人之間的天壤之別,可能早在八年前高中時期就一直這樣,在張莫執的背後當一個默默的關注者。

我原本以為這男人會繼續按兵不動,沒想到他竟然起身坐到張莫執身邊,替張莫執回擊,“趙同學,你男朋友一直在給夏青青灌酒,真的沒關係嗎?”

趙同學本來正在哈哈大笑,一聽這話馬上收起笑容回頭去看,然後一個字也沒留下,第一時間衝到不遠處一對兒並排坐著的男女中間。

張莫執瞥了男人一眼,“你,你叫餘,餘冠鑫?”

男人不好意思地撓頭,“餘冠彬,高三的時候我坐在你後桌。”

“哦,對,餘冠彬,謝謝你啊,幫我出了一口氣。”張莫執的目光隻在餘冠彬臉上停留了兩秒,又回到自己的手機上。

餘冠彬沒有馬上離開,欲言又止,好幾次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下。

張莫執很快察覺,聲音又變得冰冷,恢複了剛剛的陰陽怪氣,“怎麽?餘冠彬,你該不會是想對我表白吧?”

餘冠彬忙擺動雙手,“沒有沒有,不是表白,隻是……”

“隻是什麽?”張莫執不耐煩地問。

“你能不能借我一點錢?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我也不會朝你開口,我是真的需要一筆錢,一筆救命錢。這對你來說隻是九牛一毛,可是對我來說……”

趙同學又殺了回來,打斷了餘冠彬的話,一邊拍手一邊大聲叫,想要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似的,“開什麽玩笑?餘冠彬,你主動要求參加這次同學會該不會就是為了找張大小姐借錢吧?莫執,我跟你說啊,之前我讓小丁通知餘冠彬參加同學聚會,他一聽說是AA製就拒絕了,可是後來小丁說你也會來,這家夥又肯大出血掏錢來了。這投入產出比算得挺精啊!”

身後幾個聽見的男男女女也都哈哈大笑,還有人拿著手機過來拍攝窘迫到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的餘冠彬。

令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是,張莫執居然大喝一聲,甚至一把拍掉了那個正拍攝餘冠彬臉色特寫的手機,“夠了,你們不要太過分!”

一時間,包間裏靜的隻剩音樂伴奏聲,就連剛剛的麥霸都驚愕地忘記唱歌,舉著話筒瞪大眼瞧著張莫執。

趙同學最先反應過來,“哎呀,真是太陽打西邊來啊,張大小姐也會大發善心啊!”

餘冠彬麵子上掛不住,逃也似的起身推門離開包廂。張莫執緩緩坐下,氣氛一下子又恢複了正常,趙同學又忙著回去看好自己的男友,麥霸又開始扯著嗓子嘶吼,但張莫執卻麵色凝重,不放心似的一個人低調地離開了包間。

趙同學一直在暗中關注張莫執,看到她出去,猜到她恐怕是去找剛剛離開的餘冠彬,她壞笑著掏出手機,也要跟著出去。

“我說,趙大小姐,你要跟張莫執鬥到天荒地老嗎?上學時就這樣,你們有錢人家的小姐就不能和睦相處嗎?”趙同學身後傳來一個醉醺醺的女聲。

趙同學回頭,“小丁,在張莫執麵前我算什麽大小姐啊?可我就是看不慣她那副小姐脾氣。不跟你說了,我出去方便一下。”

我看得出,趙同學是想要偷拍好戲,我必須跟出去,隻要她拍到,我就能看到。

一路跟著趙同學到女洗手間,我有些失望,餘冠彬不可能來這裏,所以趙同學恐怕是拍不到好戲了。趙同學也很失望,但她還是不甘心就此離去,站在洗手間外,透過花叢葉子偷拍裏麵正在洗手的張莫執。

我走到洗手池邊,站在張莫執身邊,從鏡子裏打量張莫執。

“這麽一會兒的工夫就跑沒影了,麵子這麽薄還好意思開口借錢,”張莫執沒好氣地數落餘冠彬,“再忍一忍說不定我就借了呢。”

就在張莫執烘幹了手打算離開時,一個身著暴露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衝進洗手間,雙手杵在洗手池上,彎腰哇哇大吐。可她的動作還是遲了一步,她的嘔吐物有一部分撒在了張莫執的高跟鞋麵上。

“哇,搞什麽?這麽惡心!”張莫執像是看到毒蛇一樣,誇張地向後退幾步,然後又氣憤之至地向前,狠狠推了一把還在彎腰嘔吐的女人,“你沒長眼睛嗎?”

女人抬起右手示意張莫執等她吐完再說。張莫執自認晦氣,懶得跟她多說,想要越過她離開,跟女人擦身的時候,她似乎從鏡麵上瞥到了女人的長相,腳步越加緩慢。眼看她馬上就要碰見在外麵偷拍的趙同學,趙同學也試圖轉身離開時,張莫執先停下了腳步。

“許謐,”張莫執轉身,“你是許謐吧?”

女人終於吐完了,用水龍頭接水漱口,不緊不慢地歪頭去看張莫執。

我看清了那女人的臉,再熟悉不過,那人跟我一模一樣,不是真正的許謐又是誰?

“你是誰啊?”許謐真的喝大了,舌頭不聽使喚,說話含含糊糊,雙眼無神,四肢癱軟,要不是勉強用雙手支撐在洗手池上,她恐怕會坐在地上。

張莫執上下打量許謐,像個高高在上的女王蔑視一個侍女,“你不認識我,我可是知道你的大名。許謐,圈裏知名的撈女,專門喜歡跟富二代交往,哦,不對,說交往是好聽的,應該說是出賣肉體,供有錢男人玩樂的玩物。你看看你,被灌成這樣,他們根本不把你當人看啊。”

許謐似乎是聽多了這樣的挖苦侮辱,不怒反笑,“怎麽?對我這麽了解,我這是,這是遇見同行了?”

張莫執臉色陰沉,冷冰冰地說:“我是鬱丞星的女朋友,也算是卓實的朋友,你的事我當然知道。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當初莫不如選擇那個對你一往情深的卓實。哦,也對,當初卓實隻是個默默無聞的孤兒,前途未卜,相貌一般不說,又是個老實巴交、不解風情的木頭,怎麽入得了你的法眼?”

“鬱丞星的女朋友?鬱丞星?”許謐不可置信地重複著。

“對,就是鬱丞星。這個名字你不可能不記得吧?畢竟你可是……”

“許謐!”另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打斷了張莫執,“你還沒吐完啊?快點,大家都等著你回去再戰三百杯呢,你到底想不想要王公子的遊戲獎金了啊?”

我的心陣陣抽痛,單論四年前,我跟真正的許謐過的日子真是天差地別:四年前我被蒙在鼓裏,活在一個幸福的騙局之中;而真正的許謐淪落成為富家公子哥的玩物,為了所謂的遊戲獎金不惜毀掉自己的尊嚴和身體。

許謐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和眼淚,衝外麵叫道:“我這就回去!”

洗手間裏一陣沉默,隻有許謐拖著沉重的步伐往外走,高跟鞋撞擊瓷磚地麵的聲音。

“等一下,”張莫執突然開口,語氣軟了許多,“你就那麽需要錢嗎?”

許謐停下腳步,靠在牆壁上,“怎麽,你要施舍我?哼,少來假惺惺這一套,我不稀罕。”

“同樣身為女人,我不想看到你這麽作踐自己。看在卓實的份上,我可以為你介紹一份工作。”張莫執走到許謐麵前,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見許謐不接,便想要把名片塞進她的口袋,可上下尋找了一番,許謐身上的迷你裹胸和短裙根本沒有放名片的地方。

許謐仰頭幹笑兩聲,拿過名片,輕輕一彈,名片飄落在地上的嘔吐物之中,然後丟下一句話,跌跌撞撞地離開,她說:“去死吧你。”

張莫執倒是沒有太過於生氣,低聲嘀咕著:“不識好歹的東西。”

我站在洗手間門口,盯著地上的名片和嘔吐物足足怔了幾分鍾。反應過來時已經淚流滿麵,我明明知道真正的許謐跟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明明知道她不算是我的親人,可是看到一個頂著我相同麵貌的女人活成這樣,還是忍不住心痛。

張莫執、趙同學和許謐都已經離開,洗手間裏隻剩下我一個“幽靈”。我望著掉落在穢物之中的名片,努力恢複理智,分析張莫執的表現。這一晚,張莫執遇見了兩個需要錢的人,餘冠彬和許謐,她對他們似乎都想要提供幫助,可最終都沒能把好事做成。不,不對,餘冠彬雖然因為剛剛的窘迫落荒而逃,但是張莫執若是真想找他,隻要問組織同學聚會的小丁就能問道餘冠彬的聯係方式;而許謐,張莫執不知道許謐的聯係方式,許謐看樣子也不想主動找她。她們倆的交集就是如此?不,不會的,她們之間一定還有糾葛。

正想著,我又聽到了高跟鞋踩在瓷磚地麵上的不規則的腳步聲,聽聲音,走路的人跌跌撞撞,同時,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麵而來。

是許謐,她快步走到洗手間門口,第一眼便朝地麵望去,在看到那張名片還好好地躺在她的嘔吐物之中後鬆了一口氣。她幾步跨上前,想要彎腰撿起那張名片,卻因為體力不支幹脆跪倒在地,跪在那張名片麵前。她小心翼翼地撿起名片,用手擦拭上麵的汙漬,看著張莫執的名銜。

我也湊過去看,名片很高檔,反射著金屬光澤,上麵有一排張莫執的名銜——星海集團美執醫療美容器械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

一滴渾濁的黑色淚珠打在“董事長”三個字上。

這是我的想象嗎?我來到走廊,看著電梯外的廣角監控探頭,如果從這個視角來看,我隻能看到許謐進入洗手間。那之後她在裏麵到底是又一次嘔吐還是撿起名片,我沒法直觀,隻能憑借想象和推測。我希望我的推測是對的,我期望許謐還不算無藥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