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分身

張父以鬱丞星的口吻講述四年前的故事。

張莫執跟鬱丞星的確是青梅竹馬,這源於張莫執的父親張朗訊和鬱丞星的父親鬱凡海是一起創業的夥伴。張莫執和鬱丞星一起長大,一直對鬱丞星傾慕崇拜,遺憾的是最初鬱丞星隻是把她當做妹妹一般,一直到四年前。

四年前,鬱丞星作為未來市年輕有為的新晉科學家,在一個學術會議上展露鋒芒,身為星海集團的繼承人,難免過於招搖,於是有不法分子盯上了他。在一次公開行程的途中,鬱丞星被綁匪突襲,打暈後擄走。

綁匪開出的贖金價碼可謂天價,他們知道鬱丞星是鬱凡海的獨生子,鬱凡海會不惜一切代價贖回兒子。鬱凡海想過報警,可就在他打算報警的前一刻,綁匪打來電話,稱他們既然敢綁架赫赫有名的星海集團的公子哥一定是做了充分準備的,他們知道鬱凡海的一舉一動,威脅一旦報警就玉石俱焚。

無奈,鬱凡海隻能放棄報警,按照綁匪的要求籌錢準備交付贖金。然而綁匪的確是深諳此道,他們提出要讓公司一周前剛剛錄用的實習生邰曼莉,一個瘦小年輕的女孩子去送贖金。綁匪果然對鬱家,對星海集團都做了一番調查,那個邰曼莉就是個膽小、畏畏縮縮、沒什麽頭腦、隻知道服從命令、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小姑娘,的確是一丁點威脅性都沒有。

鬱凡海派人把邰曼莉從集團接回家,提出給她一筆錢作為跑腿費,讓她去交付贖金。邰曼莉當時就嚇得臉色煞白,堅決不肯,說是命比錢重要。沒辦法,鬱凡海隻能把邰曼莉留在家裏,說不強求,給她時間考慮。可是等到錢都籌集好了,該邰曼莉出場的時候大家才發現,這小姑娘居然從二樓的窗子逃跑了,還留下了一張字條算是辭職信。

綁匪那邊規定的時間已到,鬱凡海通過電話告訴綁匪邰曼莉寧可丟了工作都不肯接下這差事,請求換個人,最好是鬱凡海親自去交付贖金。可綁匪卻稱一定要邰曼莉他們才放心,再給鬱凡海12個小時,必須找到邰曼莉。

12個小時過去,邰曼莉卻仍舊不知所蹤,估計是被嚇得躲了起來。關鍵時刻,是張莫執主動站出來。她說她跟邰曼莉的身材差不多,加以偽裝說不定可以以假亂真,為了鬱丞星,她甘願鋌而走險。

張朗訊自然是反對,他雖然希望自家女兒和鬱家兒子喜結連理,但絕對不希望女兒為了鬱丞星冒生命危險。鬱凡海也不想連累張莫執。可無論大家怎麽勸,事情迫在眉睫,張莫執又固執己見。沒辦法,最後張莫執化妝一番,頂替邰曼莉乘坐地鐵趕往交易地點。

張莫執先是乘坐地鐵到了市郊植物園,又根據指示轉乘公交到了遊樂場,又根據指示騎著共享單車去了郊外一處廢棄的爛尾大樓。按照指示,她把現金丟入了大樓附近的汙水井,然後去爛尾樓裏找鬱丞星。整個過程綁匪都沒有發現張莫執是冒名頂替者,或許是他們發現了,卻無所謂。

鬱丞星坐在一把破舊木椅上,雙手被反綁,整個人昏昏沉沉,頭痛欲裂。眼見張莫執向他跑來,要帶他離開這裏,他卻一丁點要離開的意思都沒有。

鬱丞星告訴張莫執,綁匪在這把椅子的下方埋了一個炸彈,一旦椅子上的重量消失,炸彈就會馬上爆炸。綁匪的目的不光是錢,還有他這條人命,以及一場見死不救的好戲。綁匪的意思是前來交付贖金的人一定會見死不救,他們本以為來的是個膽小的實習生,跟鬱家沒有任何關係,一定會自顧自逃命,把鬱丞星丟在那裏。可來的不是邰曼莉,而是張莫執。張莫執毫不猶豫地提出由自己代替鬱丞星坐在那把椅子上,讓鬱丞星出去跟很快就會根據她身上跟蹤器趕過來的鬱凡海他們會合。

鬱丞星自然不肯,雖然炸彈由重力裝置控製引爆,但它本身也有自己的倒計時,正午12點正是炸彈爆炸的時刻。此時還有不到十分鍾就到12點,鬱凡海他們並不知道有炸彈,趕來的隊伍中一定沒有拆彈專家。他不想連累無辜,要張莫執馬上離開。

張莫執卻不由分說,一點點把鬱丞星從椅子上擠了下去,她的力氣比虛弱的鬱丞星大,如此冒險是因為他們倆就張莫執離開還是留下來的問題爭執又花費了幾分鍾,眼看離12點不到五分鍾,張莫執別無選擇,隻能孤注一擲。

幸運的是,張莫執順利坐在了椅子上,炸彈並未爆炸。

鬱丞星感動萬分,雖然沒有力氣再把張莫執給從椅子上擠下去,一時間也不肯離開,抱著一起死的決心守在張莫執身邊。張莫執急得大哭大叫,說什麽都要鬱丞星快點逃離,去到安全範圍。張莫執說到了星海集團不能沒有繼承人,提到了要鬱丞星替自己照顧父親,說鬱丞星不走她就死不瞑目。

眼看還有三分鍾炸彈就要爆炸,鬱丞星終於答應離開,他跌跌撞撞地逃出爛尾樓,就在他艱難地跨越爛尾樓大門門檻的瞬間,身後的炸彈爆炸。後方湧來的氣流讓他整個人撲到在地,昏厥過去。

再次醒來時,鬱丞星已身處星海集團旗下的私立醫院,他的身體除了有些脫水之外並無大礙。他一醒來就追問張莫執的情況,得到的消息是張莫執在手術室裏生死未卜,致命傷是射入心髒的炸彈碎片,除此之外全身多處骨折,多處燒傷。看來在爆炸之前,張莫執也離開了椅子,或者是炸彈的威力並沒有那麽強大,總之並沒有把人炸到粉身碎骨。

張莫執的運氣不錯,正巧這家私立醫院有一個自願捐獻器官的病人剛剛病故,血型也跟張莫執一致,院長當即做主馬上實施心髒移植手術。手術足足進行了十數個小時,期間幾次張莫執已經入了鬼門關,又生生被拉了回來。幸運的是,張莫執並沒有排異反應,幾天之後,全身包裹著繃帶,四肢打著石膏的她蘇醒過來。

一醒來,張莫執便被無盡的疼痛折磨,不得不靠止痛藥暫時緩解。她的麵部燒傷,身上也有相當的麵積燒傷,醫生保守估計,未來的一年裏,她要進行將近十次的植皮手術才能徹底恢複容貌,至於說身上的燒傷,有一部分可能要伴隨她一生。

盡管如此,打了止痛藥緩和了一些的張莫執,第一句話就是問鬱丞星的安危,得知鬱丞星安然無恙,她笑著流下眼淚,淚水浸濕麵部的紗布,又疼得她大叫。

鬱丞星在病房外看到了這一幕,他對張莫執無以為報,唯有接受對方的一片深情,以身相許。於是接下來的一年裏,鬱丞星幾乎每天都要去醫院看望陪伴張莫執,他對張莫執本來就有深厚的親情,在見識了張莫執對他偉大的愛之後,因為感動,感情很輕易地便轉為愛情。在張莫執進行完第五次植皮手術,骨折完全恢複之後的一天,鬱丞星捧著九十九朵玫瑰,單膝下跪,向張莫執求婚。

兩年後,張莫執又變回了那個漂亮自信的女孩,她還多了一個身份,那就是鬱丞星的未婚妻。

“唉,警方到最後都沒能抓到那兩個綁匪,我能夠提供的信息有限,他們倆都戴著麵具和變聲器,隻能根據身形和動作分辨是一男一女,”張父攥拳砸了一下茶幾,“如果說恐嚇者真的不是許謐,那就一定是這對兒綁匪。他們知道炸彈爆炸是莫執的惡夢,所以以此作為要挾。要麽,許謐就是當初的綁匪之一!”

“現在下定了為時過早,對了,邰曼莉是怎麽回事?她不是那個臨陣脫逃的實習生嗎?怎麽又成了張莫執的好朋友?”剛剛聽到邰曼莉這個名字,我就想問這個問題了。

張父頂著鬱丞星的臉,卻不知道他的講述口吻,他提到張莫執時候散發出的父愛光芒再一次出賣了他。他歎了口氣說:“莫執真的很善良。當初她在醫院遭受折磨,他的父親找不到綁匪,便遷怒於邰曼莉,如果不是因為邰曼莉膽小怕事,那麽去送贖金的應該是她,而不是莫執。當然,如果這樣,那麽我就會在那場爆炸中喪生。但莫執的父親看不得女兒遭受如此痛苦,所以當邰曼莉心懷愧疚地去醫院探望莫執的時候,莫執的父親便對她惡語相向,恨不得對她大打出手。”

“結果是張莫執出麵阻止,為邰曼莉求情?”我想,張父所謂的張莫執的善良應該是這樣。

“是啊,莫執說她還要感謝邰曼莉臨陣脫逃,如果不是這樣,她雖然沒事,但會跟我陰陽兩隔。邰曼莉算是我們的間接媒人,雖然給她的肉體帶去無盡的痛苦,但是卻也成全了我們的姻緣。”

我了然一笑,“當時邰曼莉一定非常感動於張莫執的大度,所以後來兩人就成了朋友。”

“是啊,莫執的朋友很多,但都是一些表麵上的酒肉朋友,隻有邰曼莉,她們倆是可以談心的好友。但莫執畢竟是個大小姐,強勢慣了,邰曼莉的性格又是畏畏縮縮,所以她們相處起來,就是你剛剛看到的樣子。”

我覺得邰曼莉算是一個突破口,便問:“張莫執隱瞞被恐嚇的事情似乎跟她與許謐的恩怨有關,似乎跟四年前的綁架爆炸也有關。而邰曼莉像是知情人,你們肯定已經找過邰曼莉去了解情況了吧?”

張父歎了口氣,“找了,當然找了。正是因為找了,我們才意識到莫執真的處於危險之中,而且刻不容緩。唉,邰曼莉,死了。”

“死了?”怪不得張父會如此緊張,不惜假冒鬱丞星也要讓我馬上查出幕後黑手。如今死了一個張莫執的好友,而且是與四年前綁架案相關連的人物,這算是恐嚇者繼酒鬼之後的另一個警告,警告一步步升級,張莫執岌岌可危。

張父的表情愈加凝重,“是啊,就在昨天晚上,邰曼莉死在了家中,死因是天然氣泄漏引發的爆炸。沒錯,就是爆炸。雖然警方定義為意外事故,但我知道,這絕對是人為的,是那個恐嚇者的又一個警告。”

“既然如此,張莫執和她的父親就沒有想過花錢了事嗎?恐嚇者要的數目太大?難道,難道跟四年前一樣?”

張父重重點頭,“是啊,同樣的天文數字。所以我認為恐嚇者就是當年的綁匪。可莫執卻認為恐嚇者是許謐。我問她難道說許謐就是當年的綁匪之一?她卻情緒激動,說什麽也不知道。”

“那麽許謐的行蹤呢?”雖然我這樣問,但已經猜到了答案,恐怕他們並未在星雲中搜索到許謐的所在。

張父果然搖頭,“許謐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半個月前,那之後她便像是人間蒸發,她就算不是當年的綁匪,不是如今的恐嚇者,也絕對與當年和如今的事脫不開幹係。”

“張莫執呢?你們一定已經妥善安排了吧,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我推測即便是張莫執不肯,身為張父也一定會采取強製措施,把她幽禁起來。

“沒錯,莫執現在絕對安全,但她不能永遠躲在暗處。我們必須盡快找到恐嚇者,才能徹底解除隱患。”

看來事情的關鍵就在四年前的綁架案,恐嚇者就是四年前綁架案的相關人,我絕對有必要從四年前查起。

淩晨一點,我仍在**輾轉難眠,雖然身體極度疲乏,但是精神上卻異常興奮。我還是無法接受自己是複製人這個事實。我想到了真正的許謐,她由母體孕育而生,而我呢?我是從哪裏來到這個世界的?是冰冷的機器嗎?許謐初來這個世界是一個嬰兒,那麽我呢?是一個成年人嗎?我努力回想,到底我是什麽時候開始真正存在的。我腦子裏那些記憶和現實的分界點到底在哪裏。

想來想去,我有了推測,分界點應該就在十一年前。十一年前,卓實的父母過世,他備受打擊,也許他為了尋求心理依賴對許謐表白,結果遭到了拒絕,也許他始終沒有信心和勇氣去表白。總之,迫切需要一個夥伴、一個親人的卓實創造出了一個許謐的複製人,也就是我。怪不得,怪不得我從未思念許久不見的父母,從不懷念兒時的朋友,從沒有對除了卓實之外的男人動哪怕一點點欣賞愛慕的心思,滿心隻有一個卓實,並且從前的我從未為此感到不妥,直到真相大白後的現在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一直活在一個精心編織的騙局之中。從前的我隻是一個為卓實而生的、用來讓他寄托對真正許謐的感情、用來陪伴和排遣的複製人!

卓實一定是借助於星海集團的先進科技手段才以真正的許謐為藍本創造出了我這個複製人,所以嚴格來說,我其實一直就是星海集團的財產,是他們的實驗品。隻不過因為卓實後來也為星海效力,他們便允許我以卓實“愛人”的身份留在他身邊。再後來卓實過世,我自然要回歸星海集團,成為他們的實驗品,做我的“本職工作”。

與其他實驗品複製人不同的是,我對於我的身份不知情,自以為自己是個真正的人類。為了讓我更加專注地投入工作,像其他複製人一樣甘當實驗品,為了讓我心無旁騖、心甘情願地為罪案規劃局效力,不去想什麽不切實際的、正常人類的生活和自由,他們利用卓實的死為我設計了一個誘餌,隱瞞我複製人的身份。他們對我隱瞞真相,或者說卓實和鬱丞星主張對我隱瞞我的真正身份,也許真的是一種善意的欺騙。他們不忍心讓我知道那麽殘忍的真相。

當初卓實真的死在了我身邊,然而他早就為他的死做了周全的計劃,把他的死變成了一起永遠無法破解的迷案。我想,在我因為悲傷過度倒在門口昏厥之後,我的鄰居,也就是卓實的同事樊英傑就會把我送往別處,然後拿著卓實早就寫好的遺書報警。現場的種種根本就是指向了自殺,更有遺書為證,卓實的案子是以自殺為定論的。那之後的所謂逮捕、拘留、審判、辯護和判處死刑等等,全都是罪案規劃局的自導自演,他們臨時租賃了片場,出場都是星海集團的臨時演員。而我居然一直以為自己接受的是真正的審判。他們為了我還真是煞費苦心,大費周章。

卓實真的愛過我嗎?答案恐怕是沒有。鬱丞星呢?他對我恐怕更多是同情吧。可星海製作的複製人肯定不止我一個,鬱丞星個個都要同情嗎?說到底我們不過是他們創造出來的工具,小白鼠。科學家會對一隻小白鼠產生感情而放棄實驗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他們頂多會在實驗中盡量對小白鼠人道一些。鬱丞星曾經許諾的自由不過又是一個誘餌罷了,他對我的好和那個遙遠的夢一樣,本質上跟卓實的死相同,不過都是讓我乖乖安心工作罷了。

那麽靳楠呢?似乎我跟靳楠才是更加平等的兩個個體,他對我的感情是真的嗎?我懶得想這個問題,因為靳楠是個殺人凶手,我根本不屑於他的感情,就算他對我的感情比卓實和鬱丞星都要深刻真摯,也不能讓我多一絲安慰和自我價值感。但我需要靳楠,因為他是我——一個複製人衝破牢籠,獲得自由的唯一途徑。

幸好我沒有來得及把靳楠的存在告訴給鬱丞星,現在看來,我仍舊不能說。

迷迷糊糊中,我告訴自己,哪怕我隻是個複製人,哪怕我隻是真正許謐的影子,但我依舊是個生命,是個活生生的人類。我有思想,有情感,有底線,有原則,有憧憬,也有能力,我渴望愛與被愛,我仍是我,仍要追求我向往的自由未來。

翌日上午,我是被張父叫醒的。醒來後一看時間,我竟然破天荒睡過了頭,竟然睡到了8點半。

張父不知道是出於扮演鬱丞星的需要還是真的能夠體恤我這個複製人,倒是沒有生氣,反而關心地問:“是不是失眠了?可以理解,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盡快接受事實,專注於工作。”

我苦笑,起床洗漱,然後第一時間進入實驗室,躺在實驗**,自己乖乖帶上了那個正在慢慢蠶食我大腦的頭盔,進入實驗。

出乎意料,實驗中我竟然身處醫院,準確來說不是醫院,更像是高度隔離的病房。來往的醫護人員都穿著厚重的隔離服,病房的門口還有專人守門,像是在提防裏麵的人逃跑。

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不知道這裏的時間,更加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但好在我在這些人麵前是無影無形的“幽靈”,可以不受守門人的阻礙穿牆而入,看看病房裏麵到底有什麽人。

透過厚重的金屬門,我進入病房,第一眼便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穿著一身白色病號服的鬱丞星。鬱丞星生病了?而且是嚴重的傳染疾病?我忙走近坐在床沿發呆的鬱丞星,上下打量。

鬱丞星的臉色還好,沒有消瘦,一切看似如常,隻是麵色凝重。他的左手不著痕跡地輕輕拉扯衣袖,微微仰頭朝向牆角的攝像頭。

我的目光停留在鬱丞星的左腕上,顯然,他在遮擋他腕上的兩個燙傷傷口。從前他有手環作為遮擋,如今他沒有任何私人物品,隻能靠衣袖遮擋。他在對除了我之外的人隱瞞他的傷口。一定是這樣的,否則張莫執的父親偽裝成他不可能忘記給自己的手腕化妝。我對鬱丞星的謎樣傷口更加好奇,直覺這傷口意義重大。

“許謐,我知道你在這裏。”鬱丞星微微低頭,仍舊麵衝攝像頭,他目光的高度正好是一個站立著的人。

我僅僅驚訝了一秒鍾便反應過來,鬱丞星當然不可能真的看到我,他隻是知道我很有可能會在實驗中來到他所在的地方,因為這裏有攝像頭。

“盡管他們下了一番功夫,嚴禁這裏的視頻上傳到星雲之中,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我。如果現在有另一個我身在我們的家,你一定已經看出他並不是我。”

鬱丞星的聲音不大,含糊不清,但好在我能夠讀懂唇語。他一定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想要借此躲過攝像頭那邊監視他的人,這番話隻說給我聽。我不知道他此舉會不會成功,不知道會不會使得他們關閉攝像頭,但好在這一次,我見到聽到了鬱丞星。而他的那句“我們的家”讓我錯愕了兩秒鍾。那裏對我從來不是家,當然對他來說也不是,他這樣說還是在演戲,他還要繼續扮演一個同情小白鼠的科學家。

“許謐,我父親從國外參加會議回來便接受了隔離,那邊的疫情是在我父親離開後爆發的,但盡管如此,因為我跟父親有過接觸,我也被幽禁在這裏。我想,化驗我是否被傳染根本用不了這麽久,這一定是他們的安排,是我父親和張朗訊的安排,隻是為了跨過我,讓你去調查張莫執的事。想必你現在已經知道了吧,知道了我一直以來隱瞞你的真相。許謐,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但我曾經的許諾是真的,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站在鬱丞星對麵,直視他飽含深情的眼,與他對視。明明知道他根本看不到我,我還是無法移開目光。鬱丞星的雙眸溫柔如水,我卻隻覺得諷刺可笑,一個堂堂星海集團的繼承人,真的會對一個公司財產、一個複製人動情?當然不可能。

“許謐,不管你是誰,我對你是真的。”鬱丞星頓了幾秒,右手握住左手手腕,堅定地說。

緊接著,一切戛然而止,我像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給甩了出來。我猛地睜開眼,眼前是再熟悉不過的實驗室的頂棚。一定是監控鬱丞星的人感到不妙,及時關閉了攝像頭。

“怎麽?這麽快?是不是實驗出了問題?”眼前的鬱丞星略帶責備地問。

我起身,剛想要解釋是因為昨晚沒有休息好導致實驗中止,但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冷冷地說:“我剛剛在隔離病房見到了鬱丞星,真正的鬱丞星。如果你們想要讓我繼續調查張莫執的事,就放他回來。否則,即使是複製人,也會罷工。”

張朗訊愣了一下,隨即馬上卸下偽裝,冷哼兩聲退回座位上,“果然,果然,你果然不簡單,居然能夠利用實驗衝破星雲的束縛,入侵網絡,而且是越過我們為你設置的重重障礙。”

我勇敢直視張朗訊,“不止,其實我是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察覺到了你並不是鬱丞星,之所以沒有馬上拆穿是想要看看你到底有何目的。張總,我想我們也不必要多說,要想讓我繼續調查,抓住那個威脅你女兒性命的人,就必須要讓丞星回來。”

張朗訊怒視了我幾秒鍾,無奈地點頭。

張朗訊離開後,我獨自坐在沙發上等待鬱丞星歸來。我之所以要冒險拆穿張朗訊,要鬱丞星回來,當然不是因為我想念鬱丞星,我根本不屑於他的虛情假意,我需要他僅僅是因為我不能麵對張朗訊推理真相。因為我已經察覺到張莫執並不單純無辜,繼續調查下去,尤其是去調查四年前的綁架案,很有可能查出她一直想要隱瞞的、見不得人的秘密。這些真相我如果對張朗訊,一個愛護女兒的父親說出來,輕則激怒這位父親,重則他會為了保護女兒的名譽而隱瞞甚至篡改真相,那麽我這個唯一知道真相的偵探就很有可能遭遇他的毒手。

中午剛過,大門的滴滴聲傳來,門開了,鬱丞星站在我麵前。隻一秒,我就通過眼神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他就是鬱丞星無疑。

不等我開口,鬱丞星已經快步朝我走來,不容分說便抱住我,他的臉在我耳邊摩挲,一隻手環繞我的腰身,另一隻手輕撫我的頭發,輕聲說:“謝天謝地,你沒事。”

我本來想要本能地掙脫鬱丞星的懷抱,卻僵在原地無法動彈。鬱丞星的懷抱竟然像極了卓實!曾經的卓實就是這樣,抱著我的時候喜歡低頭在我耳邊摩挲,溫言軟語,一隻手攔住我的腰,一隻手輕撫我的頭發。難道說卓實對我的種種親密舉動也是師承鬱丞星?這種事也要教嗎?

“許謐,這次是我疏忽了,從此以後,我不會再給任何人任何機會傷害你,”鬱丞星輕輕鬆開我,雙手捧著我的臉,微微彎腰與我平視,一副對我視若珍寶的模樣,“從此以後,我不想再逃避。”

他的這個舉動也跟卓實一模一樣!卓實每次抱我之後都會如此!我不信,我不信鬱丞星會特意去教卓實如何欺騙一個複製人的感情,甚至教到如此細微之處。我產生了一個大膽到把自己嚇到渾身發抖的想法——既然張朗訊可以易容成鬱丞星的樣子,那麽是不是鬱丞星也可以化身成卓實?我從前一直覺得鬱丞星對我的好沒來由,他見我第一麵時眼神裏就充滿了難以名狀的哀傷,難道那是因為他已經認識我好久,已經有十年之久?他對我的了解,對我跟卓實之間故事的了解全都源於十一年的相處?甚至說這十一年來陪在我身邊的根本就是他!向我浪漫求婚的人也是他!

我不可置信地注視著近在咫尺的鬱丞星,想到了卓實的習慣,過去的十一年裏,卓實總是有他的一套程序,擁抱過後是捧著我的臉頰與我對視,然後便是深情的吻。那麽鬱丞星是不是也要完成這一係列的程序?

我的反應如此劇烈,鬱丞星當然看得出,但他仍舊保持平靜,他雖然一個字都沒說,但深邃的雙眼似乎在告訴我:沒錯,一切就是你想的這樣。

果然,鬱丞星的臉慢慢靠近,他像卓實一樣,低垂著眼簾,用迷離的目光注視著我,越來越近,一直到肌膚接觸。

我卻無法接受這一切,突然一把推開鬱丞星。他被我推得向後一個趔趄,滿眼悲傷地注視著我。

“你們,你們……”我一時語塞,隻覺得滿腔憤恨快要膨脹到爆炸,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來表達我對鬱丞星和卓實的恨,對罪案規劃局的恨,也許他們是在做對社會有益的研究,可是他們卻犧牲了我!他們創造出我隻是為了犧牲我,把我當成人類社會進步的一個踏腳石而已。最過分的是,鬱丞星和卓實利用了我的感情,即使是複製人,我也是有感情的,我的感情同樣容不得利用和踐踏。我無法原諒他們,我甚至憎恨這個世界,它對我是如此不公!

我猛地轉身逃回自己的房間,關門前我看到鬱丞星仍舊呆呆地佇立在原地,落寞孤獨,他的唇形告訴我,他在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對不起。

又是一個輾轉反側的夜,這兩天接連向我投射了兩顆重磅炸彈,我一時間根本無法承受。我是一個複製人,是被卓實利用星海集團的技術克隆出來的生命體,一個屬於集團的實驗品,一個工具,公司財產,而一直以來陪伴在我身邊的我以為的愛人卓實並不是,應該說並不完全是卓實。仔細回想後,我又一次後知後覺,這十一年間大概有一大半的時間,我身邊的卓實並不是卓實,不是那個木訥、少言寡語,笑起來憨憨的,親密接觸時會害羞,總是願意跟我談科學講人類進步曆史的卓實,而是性格更為開朗,會給我講笑話逗我開心,跟我聊八卦新聞,笑起來自信爽朗,會主動跟我親近的鬱丞星。我認定的愛人實際上是兩個人,而鬱丞星就是其中之一,是真正卓實的分身。

卓實真的是工作狂,以往我以為他再忙都會抽出時間陪我,現在看來,卓實在忙著他心愛的工作時,陪伴我的是鬱丞星。怪不得鬱丞星曾經跟我說過,卓實沒有我想象中那樣愛我;怪不得鬱丞星會對我體貼備至,哪怕是養一隻寵物十年,也會產生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