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溯源

兩天後,鬱丞星帶回消息,卻是讓我失望至極的消息,不是警方沒有抓到凶手,而是他們抓到的凶手在我看來根本就是抓錯了。

鬱丞星告訴我,警方已經正式拘捕了林堅,他們讓專業人士徹底檢查了林堅的筆記本電腦,經過技術恢複,顯示正是這台電腦在案發那晚入侵了蔡永昌家的智能家居係統,可以說這台電腦就是凶手的作案凶器,而凶器又是屬於林堅的,林堅本身又具備雙重殺人動機,案發當晚的不在場證人是女友,根本不足取信,女友家樓宇監控又沒法證明他們真的在一起,總之種種跡象表明林堅就是嫌犯。

“但我總覺得這其中不對勁,”我眉心緊鎖,有話直說,“林堅為什麽還要留著自己的罪證,為什麽不幹脆毀掉那台筆記本?而且從年齡上說林堅不可能是十一年前殺害卓實父母的真凶,十一年前他才隻有十四歲。我覺得林堅很可能隻是一個替罪羊,對了,他認罪了嗎?有關於那個X,他怎麽說?”

鬱丞星惋惜地說:“林堅認罪了,他說那個X的意思很簡單,就是錯誤。他希望在蔡永昌的身上印下錯誤的烙印,用以證明他是對的。我也覺得他這種做法很幼稚,但有時候人心就是這樣,做事僅憑一時興起。”

“不會吧?丞星,你也覺得林堅就是凶手?”我不可思議,我還是覺得林堅是個被真凶設計的替罪羊,原本我以為這一次我也會跟鬱丞星不謀而合。

鬱丞星無奈地說:“許謐,我理解你的心情,就蔡永昌和林堅對於智能管家的理念來說,我也站在林堅這一邊,我也希望林堅和丁樂菲兩個有情人能夠終成眷屬,更加希望能夠通過這次的案件順藤摸瓜找出殺害卓實父母的真凶……”

“丞星!”我打斷鬱丞星,“你居然質疑我會因為主觀情感和感性影響理性判斷?”

鬱丞星坐到我身邊,雙手握住我的雙肩,誠懇地說:“許謐,不是我不想相信你,而是事實如此,林堅已經認罪,證據確鑿。我們還是放下這案子,直接追溯源頭,從十一年前開始調查吧。”

我直視鬱丞星的眼,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心虛,他的目光總是想要躲閃,沒有以往的堅定。再加上我想到了之前他說話的時候微微聳動的雙肩,我心下明了,鬱丞星在說謊。因為跟他相處得久,我竟然可以通過他的微表情和細微動作,哪怕是肩膀上聳的微小角度去判定他是否說謊。當然,我不打算告訴他我具備了這種能力,更加不打算戳穿他。

鬱丞星說謊,也就是說凶手根本不是林堅,而是像我們之前推斷的那樣,凶手是罪案規劃局內部的人。鬱丞星恐怕已經知道了這個人是誰,這個人跟他關係密切,他選擇保護他,幫助他掩蓋真相,所以才會騙我說林堅已經認罪,搞不好事實是林堅不但沒有認罪,就連林堅筆記本裏的證據都是在騙我。

能夠讓鬱丞星騙我的人是誰,能夠讓他袒護的人是誰?鬱丞星不像是個是非不分的人,他怎麽會去包庇一個殺人凶手?會是因為權力上無法抗衡嗎?可鬱丞星是星海集團的繼承人啊,還會有什麽人是他難以對付的?除了他的父親母親恐怕再無其他。難道是在情感上讓鬱丞星不忍去戳穿罪行的人?說到這樣的人,我是首先想到了已經被解雇的張莫執,也許鬱丞星對她仍然念及舊情,或者幹脆是餘情未了,兩人還有所往來?

不,不行,我對鬱丞星的人際關係根本一無所知,對這個罪案規劃局裏的勢力劃分更是一無所知。我隻能肯定鬱丞星在說謊,他明明知道利用黑客技術遠程殺害蔡永昌,並且留下犯罪標記X的凶手不是林堅,而且很可能知道他的準確身份,但卻因為某種原因為他掩護,寧可讓無辜的林堅去當替罪羊。

我對鬱丞星很失望,之前那個生日禮物給我的感動和心動刹那間**然無存。

“好吧,這案子就暫時這樣,接下來從十一年前開始查起,”一開口,我才注意到我的語氣冷了不少,對鬱丞星的失望還是不經意流露了些許出來,“可是我記得你跟我說過星雲的數據隻能保留最近五年的,沒有十一年前的視頻資料,從何查起呢?”

鬱丞星似乎沒能察覺我對他的態度上的轉變,滿心沉浸在工作之中,“星雲正式建立也不過七年時間,但好在就在卓實二十歲那年進入集團任職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集團的幫助下盡可能搜集了當時還保存的、有關他父母的視頻資料。這些資料都被他小心保存著,當然他也研究過無數次,卻始終沒有什麽進展。這些年我們又努力搜集和恢複了一些十一年前的資料,跟以前的整合在一起,繼續分析,隻可惜,還是沒有進展。”

我的憤恨無法壓製,提高音調,“卓實為什麽不給我看那些資料?我是個偵探啊!而且是為了幫他完成夙願,查清他父母的案子而成為偵探的,他為什麽……”

“那是因為卓實不想時時刻刻都沉浸在父母的案子中,”鬱丞星打斷我,“至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他想要過正常人的生活。卓實已經找過星海集團介紹的好幾個偵探看過那些視頻,最初的兩年他滿懷期望,但卻一次次失望。如果他也求助於你這個偵探,一來是擔心你會讓他失望,二來你們在一起就會總談及這個令他傷感的話題,對他來說,就等於是連最後一片快樂的淨土也失去了。”

我冷笑,這算是什麽理由?鬱丞星的這個謊言比之前的還要拙劣,我一個字也不要信。但我仍然不打算戳穿他,我知道就算我戳穿他,他也不會跟我說實話。我之前居然真的把他當朋友,感動於他的照顧和禮物,甚至允許自己對他有一點小動心,允許自己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可他卻以一個個謊言回饋我,我真是瘋了。

明天就是正式開始實驗調查卓實父母案件的日子,我不免激動,躺在**輾轉難眠,滿腦子都是我所知的、還有剛剛鬱丞星給我講的有關那宗十一年前案件的資料。

卓實的父親名叫卓晰桐,母親名叫賈琳,十一年前過世時都是四十一歲。據卓實以前跟我講,他的父母都是科學家,他們最大的成就就是創造出了可供肢體殘障人士使用的、由腦神經和電子芯片共同操控的義肢,他們給這項技術取名為“腦控”。在當時的國內,他們的研究創造可謂是領先的尖端技術。但卓實並沒有告訴我他父母在星海集團任職,更加沒有就他父母的工作跟我深入介紹。這些全都是剛剛鬱丞星告知給我的。

他們的死會跟他們的工作有關嗎?當年的警方和後來的卓實乃至星海集團肯定也往這方麵調查過,但卻沒有進展,是不是代表他們的死與工作無關呢?

當年這對兒夫妻的屍體被丟棄在遠郊的廢棄農場,身邊隻有一些隨身攜帶的個人物品。農場外的泥濘上還發現了汽車的輪胎痕跡,顯然是凶手用汽車把他們從殺人現場運送到農場的,而通過汽車輪胎的排查也沒能找到第一現場和凶手,因為在距離農場不遠處開始,凶手就已經做了善後工作,抹去了輪胎痕跡。警方甚至擴大範圍,加派人手去地毯式地搜尋農場周邊尋找第一現場,但也是徒勞無功。

最匪夷所思的便是賈琳腰上那個用手指畫上去的血X,這個X所代表的含義到底是什麽,當年的警方和卓實也都有過無數種猜想,畢竟X這個符號的含義太過廣泛,可能代表未知,代表X射線,代表錯誤,代表乘法,在不同的領域可能代表更多不同的意思。而在這起命案上,它的含義始終是個迷。

卓實告訴我他父母的確都是工作狂,醉心於他們的事業,沒有太多的時間陪伴他。但卓實一直以父母為驕傲,從小便勵誌要成為父母一樣的科學家,用科技去創造一個更加美好的社會和未來。在他父母出事前的幾天,他們並沒有任何反常,出事的當天,他們還特意打電話回家告訴卓實他們今晚要留在公司加班。但實際上他們是按照正常下班時間一起離開公司的,公司根本沒有加班的計劃。夫妻倆的車最後出現在交通監控之中是在城南的高速公路,

毋庸置疑,這對兒夫妻有秘密,出事那晚他們有他們的安排,而他們的這個秘密與他們的死脫不開幹係。卓實一直想要以此作為突破口查明真相,但無論他怎麽苦思冥想,都無法猜測父母的秘密到底是什麽。顯然公司那邊,也就是星海集團也沒能參透這對兒夫妻的秘密。我能夠理解卓實的無助,就像是一葉障目,他是隻緣身在此山中,所以才不識廬山真麵目。而如果這個秘密是私人性質的,那麽他們任職的公司更是無從知曉。

我覺得我是卓實父母案件真相大白的最後一絲希望,我有種強烈的預感,這一次我一定能夠在實驗中獲知遲到了十一年的真相,找到那個逍遙法外十一年的殺人真凶。這件案子塵埃落定之後,我也算是跟卓實有了一個了結,不管他是否曾真的愛過我,但我已經盡我所能對他,無論是全身心的愛還是為他達成夙願,我對他,對這份十一年的感情無愧於心。

上午9點,我進入實驗室。鬱丞星像以往一樣對我和顏悅色,而我卻克製不住自己,看他的眼神冷淡如冰。

鬱丞星像是被我的目光刺到,本能地縮了縮身子,看我的眼神無辜得稍顯可憐,隨即又馬上釋然,無聲地歎息。而我才懶得理他的心情,躺在實驗**閉上了眼。

睜開眼的瞬間我以置身於寬闊明亮的宴會廳,外麵是深深夜色的半山美景,廳裏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周圍盡是穿著考究,行為優雅的紳士淑女,一看就是上層社會的那些有錢人,觥籌交錯。

我這個幽靈在人群中穿梭,走了幾分鍾才找到宴會廳的正中央,看到了台上大屏幕上的幾個大字,也是這場宴會的主題——星海集團創立三周年。算算時間,我所在的時間正是十一年前——2018年。我又花了一番功夫找到了牆麵上的電子時鍾,確認此時正是2018年1月,是卓實父母遇害前半年。

我在卓實的寶貝影集裏見過卓實父母年輕時的照片,卓晰桐和賈琳的相貌已經被我深深刻在心裏。我飄**在人群之中,搜尋著我的調查目標。

倏地,一張熟悉的臉孔從我眼前閃過,再回頭去看他時,不知不覺中淚水瞬間決堤。那是卓實,我愛了十一年的卓實,十一年前隻有十七歲的少年卓實。十七歲的卓實已經有成年人的身高,但卻頂著一張稚嫩臉龐,戴著一副黑色邊框眼鏡,短發梳得規規矩矩,動作僵硬,眼神茫然,與此時的環境格格不入。

我想也沒想便向卓實靠過去,站在他身邊咫尺的地方,噙著淚上下打量他。

“卓實,好久不見。”我在他耳邊輕輕念著,話音剛落我便哽咽不止。

“嗨,卓實,好久不見啊。”不遠處傳來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比我熟悉的那個聲音稚嫩許多,但卻難得的熱情洋溢。

我和卓實一起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到了十七歲的鬱丞星邁著大步朝卓實走來。少年時的鬱丞星就像個光彩照人的小明星,渾身散發著自信風采,那身量身定做的西裝穿在他身上比卓實更加合體,更具成熟魅力。

“丞星,”卓實一改剛剛的拘謹緊張,看到鬱丞星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你可算來了,我爸媽不知道跑哪裏應酬去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我都不知道幹什麽好,隻能傻站著。”

鬱丞星笑著打量卓實,老朋友似的調侃,“行啊,真是人靠衣裝,我真應該把你現在的樣子拍下來,發給你的夢中情人。”

“別別別,”卓實緊張地擺手,“你可別添亂,我有我的計劃,再說了,許謐看到這張照片隻會笑我而已。”

“笑你?笑你什麽?”鬱丞星不解。

卓實撇嘴,壓低聲音,用豔羨地目光瞧著鬱丞星,“我跟你不同,你穿著這樣拍照會讓人羨慕讚歎,我穿成這樣拍照隻會讓人覺得可憐,衣服是租來的,最多也隻是暴發戶。”

鬱丞星顯然不愛聽這話,居然在這樣的場合裏推了卓實一把,然後勾肩搭背,像是平時在學校裏的兩個不拘小節的同學一樣,“卓實,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咱倆從五歲開始就一起玩泥巴,這是什麽交情,怎麽自從我爸媽開了個破公司之後你就總是拿身份懸殊說事兒啊。不管我爸媽怎樣,我還是我,你還是你。”

卓實憨憨地笑,“是是是,是我想歪了。我這不是沒自信嘛。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家境和相貌,也能自信地站到許謐麵前大膽跟她表白。”

鬱丞星一個勁兒搖頭,“你幹嘛不自信,你可是咱們學校有名的大才子,你設計的那個機器人在全市可是獲得了一等獎,你是未來市的小名人啊。我覺得許謐對你也一定有意思,你要是再托下去,搞不好人家女孩子等不及先跟你表白了。”

卓實不好意思地微笑,“行,聽你的,下周我就去表白。我都想好了,就用我設計的機器人幫我送情書。”

鬱丞星的笑意僵在臉上,“啊?你小子,親口說句喜歡就那麽難嗎?”

卓實聳聳肩,“我就這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對了丞星,我父母工作的事,代我謝謝你父母。要不是他們願意出手幫忙,我恐怕就要輟學了,還有,學校的機器人興趣小組也是你父母出資建立的,可我卻得了第一名……”

鬱丞星翻了個白眼,“卓實,你要是再跟我這麽外道我可要生氣了。我父母願意在機器人上花樣花錢是他們的事,他們跟你父母是老朋友,願意吸納人才也是他們的事,我自己能力有限輸給你,那是咱倆的事。你怎麽總是混為一談啊。”

“好,不說這個了,走,帶我去看看你的新電腦去。”說到新電腦,卓實雙眼放光。

兩個大男孩穿過人群往宴會廳的後門處走,眼看就要穿過後門去到不遠處的別墅,我一直跟著,可想而知被阻隔在了後門處。

望著眼前那道門,我仿佛望見了我遙遠的過去。十七歲那年,我收到了卓實用機器人送來的情書,滿心歡喜。兩人開始懵懂的初戀,高考後正式跟卓實確立關係。我當年雖然是眾星捧月的校花,卻對校草和富二代全都不感興趣,隻一心欣賞愛慕那個有些訥訥的、相貌並不出眾的才子卓實。後來得知他也一直在暗戀我,我幸福得好像是得到了全世界。

奇怪,剛剛鬱丞星跟卓實提到了“咱們學校”,可是高中時期的我怎麽不知道我們學校有鬱丞星這樣的人物?難道是因為他這個富二代在學校太過低調?還是說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卓實身上,根本沒在意到還有這麽一號人物?不對,如果鬱丞星是卓實的好友,為什麽我不知道他的存在?我閉上眼,任憑高中時候的人和事在腦中一一閃過,但就是想不起來我曾經見過鬱丞星。

耳邊喧鬧聲把我拉回現實,我這才回過神來,我是來做什麽的,我可不是來懷念卓實,追憶少年時光的。至於說那個小小的疑問,也不是我該關注的重點。

回到宴會廳,我花費了十幾分鍾的時間找到了卓晰桐和賈琳,這對兒夫妻身穿西裝和晚禮服,一人手執一隻高腳杯,正在跟一對兒老夫妻交談。老夫妻中那個頭發花白的老者坐在輪椅上,太太站在一邊。聽他們的談話,卓晰桐稱呼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者叫閆老師,稱呼一旁的太太為師母。

閆老師語重心長地說:“小桐啊,我早就跟你說過,你這腦子就不是經商的料,還是像我一樣專心搞科研吧。咱們倆跟你師兄不一樣,小海那孩子從小就在做生意方麵腦筋靈活,但要論專業性,那還是查你一截兒。咱們還是各安天命,老老實實從事咱們的天職,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價值不是嗎?”

卓晰桐尷尬地微笑點頭稱是。

師母也跟著幫腔,“小桐啊,之前的失敗正好就是一個經驗教訓,不是師母不鼓勵你重頭再來,但是咱們必須要選對自己的路,如果選錯了,在上麵走得越遠就是錯得越離譜啊。現在你們夫妻倆在小海手下工作,不要認為是給他打工,低他一等,你們是在為自己熱愛的事業奮鬥,為科學而奉獻自己,雖然職位收入高低有別,但在老師和師母眼裏,你們都是一樣的。”

閆老師輕咳一聲,反駁說:“不對,不一樣,在我眼裏,最優秀的學生是小桐。小海嘛,他更多的身份是商人,他那套做生意的思想可不是承襲我,我可沒教過他。”

師徒四人相識一笑,氣氛比剛剛長輩說教時候融洽了一些。

我一直在觀察卓晰桐和賈琳的臉色,在閆老師和師母說到他們之前的失敗,給師兄小海打工,職位收入高低有別時,夫妻倆的臉色陰沉,嘴角向下,強裝笑臉。當閆老師說他最得意的學生是卓晰桐時,兩人的臉色才有所緩和。

這番對話讓我猜到了這些人的關係和目前的形式。卓晰桐和鬱丞星的父親小海都是閆老師的得意門生,隻不過論專業性卓晰桐更勝一籌,論商業性鬱丞星的父親更有天賦。可卓晰桐夫婦不甘心安於現狀,可能也是羨慕師兄的富足闊綽,也想著自己創業,結果卻以失敗告終,賠了一大筆,險些連兒子的學費都交不起。而這個時候是師兄拉了他們一把,聘請他們到星海集團任職,也許還幫他們還清了負債。

我不禁苦笑,這兩對兒長輩的對比完全反應在了他們兒子身上。鬱丞星是闊綽公子哥,但在機器人比賽中輸給了卓實;卓實家境一般,又經曆了父母創業失敗,更加窘迫,雖然更有才華卻羨慕鬱丞星富二代的身份。

“小桐啊,你跟小海是師兄弟,你們感情好,但做人一定要懂得感恩。在小海最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離開了星海集團自立門戶,你們失意的時候,是小海不計前嫌又敞開大門歡迎你們回去,還幫你們堵上了那麽大的窟窿……”師母說著說著,音量越來越低,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太妥當。

閆老師不悅地白了師母一眼,責備道:“有些事不必明說,孩子們又怎麽可能不懂這麽淺顯的道理?”

師母訕笑,“哎呀是我多嘴了,小桐小琳啊,你們別往心裏去,師母沒有別的意思。”

卓晰桐忙謙遜客氣地擺手,“師母您哪裏的話,您是長輩,對我們的教誨我們自當銘記在心。”

話雖如此,但我看得出,卓晰桐和賈琳頗為尷尬。道理的確就擺在那裏,大家心照不宣,但有些事真的是不說破為好。

閆老師被師母推著去跟其他人寒暄客套,卓晰桐牽著賈琳的手走到窗邊,兩人相視歎息。

賈琳苦笑著反問:“老公,咱們的選擇是不是錯了?”

卓晰桐用力握住賈琳的手,“親愛的,你就是這麽遊移不定,閆老師和師母的一番話又讓你動搖了?聽著,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們自己最了解我們自己,別人的評判都是自以為是。我不覺得我們當初的選擇有錯。”

“那現在呢?”賈琳追問。

卓晰桐頓了一下,神情落寞,壓著嗓子說:“現在我們別無選擇。”

果然,這對兒夫妻麵對曾經的失敗和好友的幫助,心理壓力非常大。這一點我倒是非常理解。可想而知,在父輩們的影響下,卓實和鬱丞星的友情也會多少受到影響。從剛剛卓實和鬱丞星的相處中我便覺得這份友情十分別扭。大概兩人的感情真正好起來是在卓實父母去世之後吧。沒有了兩家父母的這層複雜關係,他們才能夠獲得平等的友情。

卓實父母的死會不會跟他們曾經的創業失敗有關呢?這點不得而知。但他們曾經在星海集團最需要他們的時候離去,創業失敗後,鬱丞星的父親不計前嫌又在資金上幫助他們渡過難關,並且讓他們回星海集團任職。他們應該是對鬱丞星的父親非常感恩才對,這樣一段關係中似乎也沒有什麽殺人動機。

十幾分鍾後,一個精明帥氣的中年男人在掌聲中登上宴會廳中央的舞台,他正是星海集團的創始人和董事長,鬱丞星的父親鬱凡海。

鬱凡海麵帶職業性的微笑,氣場強大,時而讓人覺得他高在雲端,時而又幽默詼諧平易近人。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天生的領導者,很有魅力。

鬱凡海的一段講話中特意提到了星海集團創立之初的元老,那些理解、鼎力幫助過他的人,尤其重點強調了閆老師和卓晰桐夫婦,卻絲毫沒有提到卓晰桐夫婦曾經的離開。但我看得出,在鬱凡海講到這些的時候,卓晰桐夫婦的目光有些閃躲,周圍人看向他們的目光讓他們如芒在背。毋庸置疑,在所有人眼中,鬱凡海是那個大度的不計前嫌的成功者、施恩者,而卓晰桐夫婦則是曾經對不起鬱凡海,如今又受到鬱凡海恩惠的下屬員工。在眾人眼裏,他們兩家的人格地位等級立見高下。

仿佛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著,卓晰桐和賈琳在眾人的矚目下登上了中央的小舞台,他們這一路走過去,臉上盡是謙卑之色,笑容稍顯僵硬,如同負重前行。

這對兒夫妻在台上追憶了師兄弟一起跟閆老師學習的過往時光,說他們非常榮幸能夠跟鬱凡海一起奮鬥,一起見證了星海集團的誕生和成功。那之後,他們有過一段時間的迷茫,做了錯誤的選擇,幸好有老朋友的幫助,他們才能走出低迷,重新回到星海集團就像是回家一樣,鬱凡海對於他們夫妻來說已然是親人。未來的餘生中,他們將不遺餘力,全身心地把自己奉獻給自己視如家庭和親人一樣的鬱凡海和星海集團。至於說薪水報酬,在他們償還完欠債之後,除了留下能夠保證基本生活之外的部分,他們都將以星海集團的名義捐贈去做慈善。最後,夫妻倆還以詼諧的方式立下誓言,今生絕對不會跳槽,隻有星海集團不要他們,他們絕對不會離開星海,請大家監督,如果他們有違誓言,請全行業驅逐排斥他們。

這番話贏得了場下的掌聲,這都是看客們願意聽的,他們用這掌聲表達著他們心裏的道德水準,同時也用掌聲向宴會的主人鬱凡海表示他們的稍有阿諛嫌疑的立場。總之,這番話讓所有人都滿意了,也許也包括鬱凡海。但我看得出,最難過的正是發表這番言論的卓晰桐和賈琳,他們是不得不公開演講這番感激和決心的,是被鬱凡海和輿論強推上去成為焦點的。他們原本是站在高了幾個台階的舞台上,享受大家讚許的掌聲,可實際上,他們是站在矮了幾個台階的下方,掌聲刺耳,如同萬箭齊發,刺得他們的自尊心千瘡百孔。

如果我是卓晰桐和賈琳,我會重回星海嗎?我覺得我不會,我寧可孤獨的衰敗到塵埃裏。可如果我還有家庭,還有後代呢?我不能為了維持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就讓我的兒子輟學跟著我們一起躲債吧。所以就像是卓晰桐說的,他們現在別無選擇。

宴會接近尾聲,卓實和鬱丞星回到宴會廳。鬱丞星被幾個阿諛奉承的馬屁精包圍,卓實受到冷遇,隻好一個人躲到沒人的角落裏,目光在人群中搜尋父母。

我明知道應該繼續跟在卓晰桐賈琳身邊,但剛剛聽他們跟幾個同事同行相互誇讚的話實在反感,還不如跟在卓實身邊,說不定也能有什麽意外收獲。我告訴自己,我這絕對不是在以公謀私。卓實也是受害者的相關人啊。

“呦,這不是機器人創意大賽的小冠軍嘛。”一個笑嗬嗬的男聲傳來,頗有些長輩逗小孩的語氣。

我跟卓實一起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迎麵走來一個年約半百,相貌讓人一言難盡的笑臉男人。從他身上的服裝、腕表、領帶夾等等看來,這是個老總級別的人物。

卓實似乎認識這個男人,隻看了一眼便背過身,假裝沒看見他。我在卓實臉上看到了嫌惡。卓實就是這樣一個人,喜歡與不喜歡都直接表現在臉上,沒有他父母那般隱忍和偽裝。

“小冠軍,”男人從懷中掏出一張名片,單手舉到卓實麵前,“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漆耀煊,是耀煊智能的董事長。那場機器人創意大賽我也看了,你這個小冠軍前途不可限量啊。將來有沒有意願來我的耀煊智能工作啊?”

卓實又轉身,不接名片,不客氣地說:“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們公司上個月上市的新產品是剽竊了誰的設計。我將來肯定是要子承父業去星海工作的。就算去不了星海,我也對你們這樣的公司沒興趣。”

漆耀煊不但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笑意中透著幾分狡黠,“小朋友,話不要說得太死。未來的事情,誰也不知道,一切皆有可能嘛。”

卓實的耐心耗盡,根本就沒把漆耀煊的話聽進去,在對方說話時,他就開始琢磨著該往哪個方向逃走。漆耀煊話音剛落,他已經找到了父母所在的方向,拔腿就走。

我落後於卓實兩步,繼續觀察漆耀煊。他緩緩把名片放回名片夾,望著卓實的背影冷哼一聲,嘴裏念叨著什麽,音量太低聽不見,但好在我懂一點唇語,看得出,他在說:假清高,有你來求我的一天。

“媽,沒想到那個老鱷魚也看了機器人大賽,還認識我,剛剛居然跟我說讓我將來去他的公司。真是夠惡心的。”卓實來到賈琳身邊,逮到空閑便跟賈琳抱怨。

賈琳先是一怔,隨後微微歎息,嚴肅地說:“小實,給別人取外號可不是什麽好習慣。還有,不管你多麽厭煩,表麵功夫還是要做的,你也不看看,這裏是什麽場合。”

“可是他那種人,有必要尊重他們嗎?他可是剽竊了星海的產品設計……”卓實不甘心地頂嘴。

賈琳打斷卓實,“行了,這種事連警方都沒能定論,你也不要亂說。下次他再接近你,你就躲開,別再跟他說話。”

卓實翻了個白眼,顯然對母親的話不滿,嘴裏嘟囔著什麽,仍舊是聲音很小聽不清。看唇形,他似乎是在說:以前我也叫他老鱷魚,你不是也沒說什麽。

宴會尾聲,鬱凡海說了結尾的祝詞,大家散場。我的目光掃過鬱凡海身邊的鬱丞星,又轉回去。因為此時鬱丞星的神態完全不像宴會中那般稚嫩輕鬆,而是肅穆如一個成年人一般。他比鬱凡海還要高一截,此時正站在鬱凡海身邊,雙手插在褲袋裏,眉頭微蹙,歪頭跟父親低語。直覺告訴我,這兩人在談的話題不是什麽父子日常,而是十分重要的工作。

我快步走過去,想要得知他們談話的內容。

“爸,我要向陳醫生舉報你,你心髒不好,陳醫生特意囑咐過,最多喝三杯,可你今晚喝了四杯。”鬱丞星小大人似的,責怪自己的父親。

鬱凡海倒像是個犯錯的孩子,賠笑著說:“其中兩杯都是小半杯嘛。”

“行,下不為例,下次我肯定舉報你,到時候陳醫生讓你滴酒不沾。”

“你小子,中途跟朋友回別墅去,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鬱凡海收起笑臉,有些許不滿。

鬱丞星嚴肅地說:“放心,我人雖然走了,但是也留了眼線。漆耀煊跟什麽人有過接觸,跟什麽有過眼神交流,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而且我中途離開正好可以掩飾身份,漆耀煊怎麽也想不到你派來的偵探會是我。”

“怎麽樣?他都跟咱們集團中的誰有過接觸?”

鬱丞星列了五個名字,有兩個是重點嫌疑人。

“很好,我會讓人重點關注這五個人,尤其是那兩個,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兒子,”鬱凡海拍了拍鬱丞星的肩膀,“對了,除了集團內部的人,漆耀煊還跟誰有過接觸?”

鬱丞星想也沒想地回答:“還有卓實。他去給卓實遞名片,可能是想要通過卓實籠絡卓叔卓嬸吧。不過卓實的性格嘛,你也知道,幹脆不給他麵子,沒說兩句話就走了,名片也沒接。漆耀煊就是個不速之客,根本沒人願意搭理他。”

聽這對兒父子的對話,明顯是鬱凡海交給了鬱丞星一個任務,就是在宴會上找出跟漆耀煊有過接觸的集團內部人員,而他之所以要這麽做,聯係之前卓實的話,恐怕是因為漆耀煊剽竊了星海的產品設計,搶先發布新產品。而以星海的保密措施,外人想要得知新產品的設計理念甚至細節,就必須有內部的人裏應外合。鬱凡海知道自己的集團有內鬼,很可能是漆耀煊這個競爭對手派來的商業間諜,想要通過這次宴會讓漆耀煊和內鬼漏出馬腳,派出自己年僅十七歲的兒子,觀察力行動力一流,未來星海集團的繼承者鬱丞星作為偵探,尋找蛛絲馬跡。而鬱丞星也不負所托,在完美掩藏自己偵探身份和任務的同時,為鬱凡海找到了五個嫌疑人。

我望著一臉嚴肅,仿若成年人般嚴謹成熟的鬱丞星,仿佛看到了十一年後我所認識的鬱丞星。鬱丞星也突然抬頭望向我的方向,眼神凝固在我的臉上,**著淡淡的哀傷,像在與我對視,讓我一瞬間產生錯覺,他能夠看得見我。

鬱丞星當然不可能看見我,我忙轉身,我的身後正是卓實的背影。鬱丞星略帶悲傷的眼神是看卓實的。看來他也知道,他們之間的友情因為父輩的關係變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