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相互辜負

李沐晨沒有開車,因為她跟蹤的丹子是步行,於是她隻能步行跟蹤。深冬的夜格外冷,尤其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沒入踝骨的積雪之中。一開始,寒冷猶如無數細密的冰針刺入皮膚,後來,李沐晨的雙腳已經麻木,因為踩在積雪太深的地方,雪進入了她的雪地靴。

李沐晨不敢跟得太近,哪怕她們這一路根本沒有路燈,唯一的光亮就是月光。丹子看起來也並不清醒,似乎還在毒品的控製下渾渾噩噩,但李沐晨不敢懈怠,她絕對不能讓丹子發現自己在跟蹤她。

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相隔大概30米的距離沿著鐵路前行。李沐晨時不時掏出手機看時間和信號,她擔心真的會走到手機收不到信號的地方。

大概走了半小時,還差10分鍾到零點的時候,前麵那個模糊的黑影終於停了下來,黑影麵前有一幢掩藏在夜色中的小平房。丹子掏出鑰匙,打開平房的門,進屋後關好了門。

李沐晨忙加快腳步,因為天黑路滑,她好幾次摔倒在雪地中,卻顧不得身體上的疼痛,生怕耽誤時間,一口氣衝到平房的門前。她用力拉門,門被從裏麵鎖上。她又挨個往窗子裏麵望,房子裏黑黢黢一片,根本沒人。

地下室,這房子絕對有地下室。李沐晨來不及想太多,用盡全力去砸窗踢門,大叫著:“丹子,我知道你在裏麵,快給我開門,我要親眼見證她的死!”

李沐晨的叫喊和砸門窗聲在寂靜的午夜,荒蕪的野外顯得突兀刺耳,但她毫不在乎,似乎想借此機會把一腔的憤懣和哀痛全都發泄出來一樣,發瘋似的胡亂踢門,放肆大叫。

終於,麵前的門開了,丹子一臉驚愕地站在門口:“你、你怎麽會?”

“‘早上好’的信裏說,你該在昨晚就行動的,為什麽要拖到今天?果然你辦事就是不牢靠,還是我親自動手才放心。”李沐晨不等丹子反應,直接一把推開她,強行進門。

丹子悻悻地關上門:“昨晚我身體不舒服,不就晚一天嗎?有什麽大不了的?”

李沐晨看到房子角落裏果然有一處地下室的入口,從那個洞裏透出慘白的光。她徑直朝那裏走去。

從陡峭的木梯爬下去之後,李沐晨眼前一亮,這哪裏是小平房的地窖,這是一處寬敞的地下室啊,而且有白色的節能燈。二十幾平方米的空間裏隻有兩樣東西最為顯眼:一是一個巨大的鐵籠子,裏麵關著一個蜷縮抽搐、蓬頭垢麵的女人;二是女人對麵靠牆的一排工作台,其實說那是試驗台更合適,因為上麵還有一些蒙塵的實驗器具,燒杯、試管、坩堝,還有各種帶刻度和不帶刻度的玻璃瓶,等等。

看來這裏不單單是囚禁這個女人的囚籠,也曾經是製造邪惡粉末的實驗室、小工廠。

“你要動手?”丹子指著滿地狼藉說,“正好,‘早上好’說了,必須用這裏的東西當作工具,我剛還愁不知道用什麽好呢,你挑吧。”

果然,這謊言騙過了丹子,穀德寧用英文寫信防的就是丹子偷看信的內容,無形中也幫了李沐晨一個忙,讓丹子對她還算信任。李沐晨猶豫了一下,把一隻大號的玻璃燒瓶摔在地上。這聲音嚇得丹子小聲驚呼了一聲,嚇得籠子裏的女人突然尖叫。

李沐晨小心撿起一塊摔成銳角的玻璃碎片,對著丹子說:“幫我找找什麽東西能把這東西包裹一下,不然我沒法用力。”

“你的圍巾不行嗎?”丹子指了指李沐晨的脖子。

“那怎麽行?一定得是這房子裏的東西才行。”李沐晨不容置疑,又補充說,“他信裏是這麽跟我說的。”

丹子無奈,也不願意得罪這個能夠給她錢的金主,隻好四處尋覓起來。

就在丹子毫無戒備地轉身背對李沐晨的時候,李沐晨把隨身攜帶的口紅電擊棒抵在了她的腰間。一陣刺啦刺啦的電流聲後,丹子倒地,雖然沒有徹底失去意識,但也動彈不得。李沐晨在丹子迷離的眼睛裏看到了詫異和憤怒,但她有種報複的快感,為床底下那個可憐的女嬰。

籠子裏的女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雙手抓住籠子,恨不得把臉從柵欄縫隙中擠出來,嘴巴裏含糊不清地念叨著:“救我,救救我,你是來救我的,對吧?”

李沐晨走到籠子前,蹲下身打量這個女人,這個宛若電影中喪屍一般的女人:“你是金妍?”

“是,是,我是,救我,救我出去。”女人枯枝一般的手突然從縫隙中伸出來,一把抓住了李沐晨的手臂。

李沐晨嫌惡地一把甩開,就好像有蟲子會順著那條枯枝爬到自己身上一般:“你還活著,哼,你真的還活著,你知不知道,你本應該在昨晚就死了。我來就是來確認你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你要是死了,我就成全他;你要是還活著,我就得辜負他,去成全更多無辜的人。你還活著,丹子的孩子又死了,被我看到你還活著,看到丹子那可憐的孩子,這就是天意吧。”

女人根本聽不懂李沐晨的話一樣,手臂胡亂擺動,想再抓住李沐晨。

李沐晨看到了籠子上大大的鏈鎖,想到鑰匙很可能就在丹子身上,或者藏在這地下室的某個角落,但她沒有心思去找,她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打電話,把這個爛攤子交給警察。

回到地麵,走出這間囚禁墮落靈魂的監獄,李沐晨仰望頭頂的星星,苦笑著流下眼淚:“德寧,對不起,我要辜負你所做的一切,就像你辜負了我一樣,我們倆注定相互辜負,而不是相互成全。你非良人,我非佳人,你終究還是找錯了人。”

找到那個叫覃智勳的顧問的號碼,李沐晨按下了撥通鍵:“喂,我是李沐晨,你定位我的位置,來找我吧,我現在跟金妍在一起。”

說完,李沐晨保持電話處於通話狀態,回到地下室,坐在木梯上,俯視著下麵還在努力掙紮想站起來的丹子,以及在籠子裏用一雙渾濁乞求的眼注視自己的金妍。她掏出了隨身攜帶的那封信,那封穀德寧給她的英文信。很奇怪,不知道是因為那晚一整晚的翻譯工作,還是信的內容太過深入人心,或者是她本身也有些英語天分,她現在再看這封英文信,竟然可以直譯,就仿佛紙上的字母全都變成了方塊字,穀德寧的筆跡幻化成了他動聽又動情的訴說。

我最親愛的沐晨:

抱歉,我又一次騙了你。今晚我一定會跟你說我放下了仇恨,打算跟你開啟嶄新的人生,從明天起去找工作,賺很多錢來養活你這個小敗家子,然而這些都是騙你的,因為我沒有明天,我的生命將會在今天午夜終止。

今晚零點左右,我將會被笑臉殺手殺死,也就是被我自己殺死。

原諒我必須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對你說這樣殘忍的謊言,原諒我的自私,因為隻有這樣,你和警方才不會懷疑我是自殺。

沐晨,我猶豫了好久,還是決定給你留下這封信,一是因為我不想再騙你,既然我注定要離開你,那麽就留給你真相吧。這樣一來,你才能知道你愛過的男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日後回憶的時候才能夠坦然麵對這段日子,這段短暫又充滿著欺騙和利用的感情;二是因為我有一個自私的請求,我希望你能繼續跟付潔做朋友,照顧這個孤苦伶仃的女孩,避免她再次誤入歧途。

我到底是誰,到底為什麽要做這一切,相信警方也會跟你講一個版本,但他們所知道的是片麵的,我這裏的才是全部的真相。

還是從頭說起吧,從21年前,我18歲的時候開始說起。18歲那年,我第一次參加高考,考前報誌願的時候我瞞著父親報了英語專業。之所以要瞞著他是因為早在我高一的時候他就給我下達了不容反抗的命令,將來一定要學化學專業。以前我不懂,為什麽父親一定要這麽專製,不顧我的興趣理想,而且恨不得我把所有其他學科都荒廢了,所有時間都用來研究化學。

高三那年,我終於明白了父親到底為何如此固執,因為他想要我繼承他的事業,而他的事業其實並不是我一直以來所認為的工廠技師,母親也不單單是工廠會計,我的父母從事這份第二職業已經有三年時間,這份秘密的第二職業就是——製毒。

原來大我四歲的姐姐早就知道了父母的秘密,她跟隨父親學習製毒有一年的時間了,可一年過去,姐姐隻能勉強算個助手,父親對她很失望,對於姐姐的學習能力差這件事,父親認為是姐姐初高中的基礎沒有打好,更沒有讀過大學。所以父親便把繼承和發展擴大他事業的重任寄托在我身上,他一定要我讀大學,而且要學化學專業,畢業後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做很多他現在做不了的工程,降低成本,創新生產更加超前的新型毒品。

得知這一切的我那時才後知後覺,家裏為什麽能夠住上大房子,為什麽能夠換大彩電,為什麽媽媽和姐姐能夠戴上金首飾,為什麽我能夠穿上從國外買回來的名牌球鞋。從前,在我不知情的時候,我很喜歡這些東西,喜歡這種令人豔羨的生活,而得知了這生活是用什麽換來的之後,我隻想逃,逃離這個家,甚至為了遠離他們,我想逃離這個國家再也不回來,讓他們永遠無法找到我。

所以我偷偷報考了英語專業,並且遞交了誌願單。9月,我懷著對未來出國的美好憧憬來到金海大學。軍訓過後,就在我上大學的第一節英語專業課的時候,在我正用英語流利地為全班同學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我的父親闖入了教室,強行把我拉走。在教室外,他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我想,教室裏的老師和同學應該都聽到了。然而更大的噩耗是,父親告訴我他正在替我辦理退學手續,他要我回高中複讀一年,重新報考金海大學的化學專業。

我欺瞞家人私自報考英語專業的秘密曝光,也就意味著我憧憬的美好未來就此泡湯。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父親帶著我去繼續辦理退學手續,當係主任真誠地問我是不是真的後悔報考英語專業,是否真的考慮好要退學的時候,我咬著牙,在父親的**威下用盡全身力氣點了頭。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好像死了,活著的隻是一具牽線木偶,被我父親生生推進了深不見底的深淵。

19歲的夏天,我又一次參加高考,秋天,又一次踏入金海大學的大門,走過英語係的教學樓,走進了化學係,從此與那些我根本不感興趣,甚至沒來由憎恨的化學方程式、定律和化學實驗為伍。

大一那年暑假,父親把我叫到了鄉下的老房子。我原本以為是要跟爺爺奶奶團聚,可沒想到,爺爺奶奶早已經搬去城裏,老房子被他們打造成了製毒的小作坊,要我去是給父親打下手的。除了我,還有幾個發叔派來的學徒,有一個名叫賈磊的男孩長得眉清目秀,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跟我的姐姐眉來眼去。我媽跟我說,他是發叔的侄子,很可能就是我未來的姐夫。

大一的暑假被我過成了一場無法脫離的噩夢,開學的時候,我幾乎是逃離那裏的。回到學校的我想過離家出走,想過舉報他們,猶豫了好久,甚至有兩次已經走到了公安局的門口。可我始終沒法做到出賣我的家人,親手把他們送入監獄,送到刑場。現在想想,其實當時我應該那樣做的,我當初如果真的那樣做了,也就不會有後麵的悲劇。

大二暑假,我又被叫回老房子幫忙。再次回去的時候我發現發叔派來的學徒幫手又多了幾個,姐姐的肚子也鼓了起來。原來姐姐染上了毒癮,而且是在未來姐夫賈磊的蠱惑下染上的。這一點其實父母都已經知曉,但是並沒有太大的反應,也許他們認為做這一行,染上毒癮是早晚的事吧。姐姐在吸毒期間懷了孕,母親不敢也不能帶她去醫院墮胎,於是隻能任憑胎兒在姐姐肚子裏發育。他們打算讓姐姐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盡管大家都知道,這孩子不會健康,他身上背負著他的母親給予他的詛咒。母親,本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愛自己孩子的人,是孩子最為依賴信仰的至親,姐姐卻是一個詛咒她親生孩子的惡魔。

我恨姐姐,就像恨我的父母一樣,但我又深深愛著他們,因為他們是我的親人。我隻能把憤怒發泄到未來姐夫身上。我跟賈磊打了一架,要不是父親他們拉架,估計我們倆會打得你死我活。我想把賈磊打死是因為他禍害我姐姐,他想把我打死是因為我死了,他就可以成為父親的繼承者,成為發叔的左膀右臂。

第二天,就在我躲在房間裏養傷的時候聽到了第一聲槍響。我透過窗子往外一看,這才發現老房子已經被警察包圍。我原本以為父親會帶著大家束手就擒,當時我竟然有些慶幸,可沒想到父親他們居然有槍,居然想抵抗。

很快,父親跑到我的房間,在桌子底下找到了瑟瑟發抖的我,往我手裏塞了一把手槍,要我像去年夏天練習的那樣對著警察開槍。他告訴我,如果不殺光這些警察,我們一家人都是死刑。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製毒,更沒想過自己會殺人,可是我一直以來都別無選擇。我躲在房間的桌子下,握著槍瑟瑟發抖,聽著槍聲、喊聲充斥整個世界。我在等待,等待世界安靜下來,我不知道我更期望哪種結局,是更期望警察死光,還是自己連同家人的生命一起在這裏葬送。我想,一家人的話,在黃泉路上也不會孤單吧。

就在我麻木等待的時候,姐姐跑到了我的房間。她跑得挺吃力,不單單是因為她挺著大肚子,也因為她整個人已經形如枯槁。她大喊著,讓我開槍,罵我是個膽小鬼。而我隻是哭,我很委屈,因為我根本不想加入他們,我不該遭遇這些。暑假,我原本跟同學們約好了要一起去打工,然後用打工的錢出去旅遊。我這時候應該在哪個餐廳裏端著盤子,麵對的都是說說笑笑的食客,不該是槍林彈雨。

姐姐一邊開槍一邊罵我,突然,從窗外射進來的子彈打在了姐姐的肚子上,打出了一個血窟窿,血液一開始是噴射出來,而後汩汩流出。姐姐倒下了,她的肚子似乎會動,那個躲在裏麵的六個月的胎兒似乎在啼哭,在喊疼,比我還不甘,比我還委屈。我知道那是幻覺,但幻覺中,我真的聽到了嬰孩的啼哭。

我承認,當時我恐懼到**,我哭得像個孩子,我一麵哭一麵站起身,丟下槍,想從窗子跳出去。我舉起雙手大叫:“不要殺我,我不想死,我投降!”

我麵前是一個警察,他穿著製服,端著槍,看到我舉著雙手出來說要投降,先是一愣,然後馬上衝我大叫:“快,快到我身後來!”

我知道我當時站的位置沒有任何遮擋,非常危險,下意識便聽他的話往他的方向走去。然而我的身後傳來了父親的聲音,他很生氣,暴怒地吼叫:“兔崽子,畜生,不許投降!你想出賣你老子嗎?給我滾回去!”

我回頭望向還躲在遮蔽物後方伸出一條手臂開槍的父親,哭著大叫:“爸,投降吧,我不想死,不想讓你們死!姐已經死了,姐跟她的孩子已經……”

我的話沒說完,因為我的左肩中彈,子彈是由父親的槍發出來的,他開槍後還在大罵:“畜生,想出賣老子,老子斃了你!”

我中彈向後栽倒,我不敢相信,不是虎毒不食子嗎?父親怎麽可能對我開槍?就在我不願相信事實的電光石火的刹那間,那條熟悉的手臂,那條曾經懷抱著還是嬰孩的我的父親的手臂又一次朝我的方向伸過來,同時還有一句父親那熟悉的聲音爆出的粗口,很難聽。

就在我以為父親會再給我一槍的時候,一個黑影撲到我身邊,是那個警察。他居然為了救我而從遮蔽物後麵跑出來,跑到毫無遮蔽暴露在最危險境地的我身邊。他用力拉扯倒在地上的我,想把我拉回他原先躲避的地方。父親卻毫不猶豫地舉槍,射中了這個想救他親生兒子一條性命的警察。

警察中槍了,他跟我一樣,都傷在左肩,但他並沒有急於自己先逃回遮蔽物的後方,而是努力用右臂拉扯我,仍然想把我拉回去。

在意識到父親對我開槍後,我本來已經萬念俱灰,隻想躺在地上等死,但看到一個陌生人,還是跟我這個犯罪分子站在對立麵的警察居然拚命想救我,我下意識便跟著他一起往遮蔽物的方向移動。我們倆極為狼狽,因為中槍的疼痛,幾乎是在地上艱難地爬行,就在距離遮蔽物還差一米的時候,那個警察用力一推,先把我推回到遮蔽物的後方,而他的左側腰部又被從後方射出的子彈擊中。

靠在院子裏木質倉房的拐角牆壁上,我問那個警察:“為什麽要救我?我不是你們要抓捕的罪犯嗎?”

他說:“我們調查過你的情況,知道你參與製毒的時間很短,並且你剛剛投降,表示你有悔過之心。我想,你隻是個生錯了家庭、缺少覺醒和反抗意識的孩子而已。”

我說:“不管怎樣,你是警察,我是罪犯啊。”

他說:“傻孩子,你還年輕,隻要肯悔過,肯改造,你還能重新開始。”

我聽了他的話,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這個陌生的警察看起來也就30歲出頭,可是我竟然在他臉上看到了父親般的慈愛,那是我在自己親生父親的臉上從未看到過的。

後來,我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已經身在醫院,我躺在ICU病房中。再後來,我被轉去普通病房,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陪伴,因為我特殊的身份,也沒有老師和同學來探望。我像被整個世界遺棄了。

警察告訴我,在那場槍戰中,我的親人全都死去,但賈磊逃掉了。警方方麵,死了一個副隊長,傷了八名警員,其中有兩名重傷,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殉職的副隊長名叫付勇,要了他性命的兩枚子彈都是由我的父親射出的。

再後來,我的律師告訴我,我的父親和姐姐正是由那名殉職的警察開槍擊斃的。但對此,我沒有任何感覺。

我對警方隱瞞了一些事情,警方以為我是被流彈射中,也就是說他們以為我父親是無意中射中我的,對此我默認,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父親想殺死我的事實。警察也絕對想不到一個父親會故意射殺自己的親生兒子。

我也不想讓警察知道,他們的副隊長是為了救我這個罪犯而受傷身亡的,當時我覺得這對於一個警察來說挺恥辱的,而且非常不值。當然,我也有一些自私的想法,我害怕他們如果知道這個副隊長是因我而死,他們會把仇恨發泄在我身上。

住院期間我才知道,原來救我的醫生,那個每次來查房都對我不苟言笑的女醫生,其實就是那個警察的妻子。對於我這樣一個病患,她居然還能保持一個醫生的專業水準和職業道德,沒有一丁點兒為難我,或者讓我多吃一些苦頭。其實我寧願她在為我檢查傷口的時候,故意弄疼我,把我結痂的傷口弄破,讓我再遭罪一回,那樣我心裏還能好過一點。可她除了從未對我笑過,沒給過我她給其他病患的溫柔和藹,其他該做的都做得一絲不苟,她對我已經仁至義盡。

聽醫院裏其他醫生護士閑聊的時候,我得知,我先於那個警察被送到醫院的急救中心,急救中心醫術最好的主任救了我,當她從我的手術室裏出來的時候,卻接到了其他手術室醫生的通知,她的丈夫因為失血過多,搶救無效,死在了手術台上。

醫生們和護士們沒說,但我往後的十幾年裏一直在想,如果當時先被送來醫院的是那個警察,如果給那個警察做手術的人是他的妻子,醫術最好的主任,警察會不會活下來?如果是那樣就好了,我寧願死的人是我。盡管我覺得我也挺無辜的,但那個警察不但無辜,還偉大。

出院後我接受了一個事實,我其實並不無辜,我其實有很多機會可以擺脫罪惡的家庭,獨善其身,哪怕不去揭穿他們,哪怕隻是自己逃離也好。可我是懦弱的,說什麽舍不得家人其實全都是借口,究其原因就是我的懦弱無能。就像那個警察說的,我缺少覺醒和反抗意識。也許潛意識裏我也想繼承父親的衣缽,後半生享受榮華富貴。

其實沒有律師的勸誡下,我也早就下定決心要把我知道的一切全都坦白,不為寬大處理,真的不為這個,我隻想讓那個警察泉下有知,讓他知道他沒有白白救我,為了後半生我能問心無愧地告訴自己,這對夫妻沒有白白救我一回。

因為我的指證,發叔被判死刑,金海市最大的販毒組織幾乎土崩瓦解,可惜的是還剩一條漏網之魚——賈磊。

在獄中,我終於重獲自由。沒錯,這個時候的我才是自由的。我可以選擇繼續自學英語,一年間,我把監獄裏為數不多的英語類書籍看了無數遍,背了無數篇英語文章,記了無數個英語單詞,但始終不是有老師、有課本的係統學習,我的口語和語法知識都十分有限。

幸好,服刑的第二年,我遇到了丹尼爾。丹尼爾比我年長10歲,罪行是改裝販售槍支。丹尼爾的中文不太好,入獄之後獄警跟他的交流就成了問題,於是我作為監獄裏英文最好的人,就自然而然成了一個半吊子的翻譯,被安排與丹尼爾同住。

丹尼爾是個過氣的小導演,以前在英國專門拍攝警匪類電視劇,因此有機會接觸很多仿真槍道具。後來他失業,便走上了改裝仿真槍,走私到他的第二家鄉——中國的犯罪道路。說中國是他的第二家鄉,那是因為丹尼爾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他的奶奶是個中國人。

在監獄裏,我是丹尼爾唯一能夠勉強交流的朋友,漸漸地,我成了他的中文老師,他成了我的私人外教。等到10年後丹尼爾出獄的時候,他能說一口地道的中文普通話,我能說一口足以以假亂真的地道英倫腔。

丹尼爾帶給我的不光語言上的收獲。丹尼爾作為一個過氣導演,卻熱愛這份職業,他還總是願意跟我講電影。他無意中跟我提起過蒙太奇的拍攝手法,但是我不以為意,隻是聽個熱鬧,可在後來,蒙太奇卻給了我一些靈感。

因為在獄中表現良好,也有立功表現,我被減刑三年。32歲那年,我真正意義上重獲自由,就像那個警察說的那樣,經過改造,我可以重新開始了。

然而想象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出獄後的五年時間,我過得極為悲慘,一來是因為有前科,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隻能去一些不看檔案的小公司暫時打雜,一旦被他們知曉了我的前科劣跡,我就會在昔日同事們的白眼歧視中被辭退;二來是因為賈磊一直在暗地裏追查我的下落,他把我視為出賣他叔叔,害死他叔叔的不共戴天的仇人,東山再起的他開出了1000萬元的高價來買我的命。我不得不隱姓埋名,提心吊膽,躲躲藏藏地苟延殘喘。總之,這並不是我想象中的重新開始,像我這樣的人,沒有資格重新開始。

盡管自己的境遇已經很艱難,但我知道季紅梅孤兒寡母的境遇也好不到哪裏去。而造成她們母女倆悲慘命運的罪人就是我。如果不是我,他們一家三口現在還過著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沒有班上的日子和上班時候的節假日,我總會偷偷跑去急救中心附近,偷偷關注著季紅梅,要麽就是去學校,躲在角落裏觀察那個從小缺少父愛的小女孩。季紅梅的值班表我記得很清楚,她獨自下夜班的路上,我都會盡量騰出時間來偷偷尾隨,算是暗中保護,我擔心她一個女人走夜路會有危險。季紅梅的女兒付潔放學的路上如果被不良少年欺負,我也會以路人的身份跳出來,替她趕走或者打走那些欺負她的人。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4年前。我原本以為我要這樣默默贖罪一輩子,沒想到,4年前一個叫何有才的小混混終止了我的贖罪計劃,奪走了我另一個恩人的性命。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當我到達急救中心的時候正好趕上騷亂,遠遠地,我就看到了一個手臂上文著死神文身的小混混突然衝到季紅梅麵前。在驚叫和混亂中,我跑到了那群人之中,好不容易才撥開眼前圍繞在季紅梅身邊的醫生,看到了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季紅梅。

當時季紅梅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神像定格在我臉上。我知道,她認得我,她認出了我,她一定早就發現了我這個罪人,發現了我想贖罪的種種行為,她知道我總是來偷偷看她,偷偷跟在她身後送她回家,我偷偷修好她壞掉的自行車,冬天的早晨偷偷去鏟掉她家門口的冰,雨天為她預約一輛出租車停在她家門前……她都知道,她知道這都是我做的,但她並沒有拒絕,並沒有趕走我,默許我去做這些能讓我好過一些的事情,接受我的好意。她真的很善良,像她的丈夫一樣。

僅僅幾秒的時間,季紅梅就被醫生帶走,送往手術室。我跟在那群醫生護士之中,根本不受控製地跟著,想送她進手術室。而她的眼神也一直盯著我,她的嘴角動了動,我認出了她的口形,她對我說:“付潔”。

我知道,任何一位母親在彌留之際都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她這是在把付潔托付給我啊!她一定是希望我能把對他們夫妻的歉意、善意都轉移到他們唯一的孩子身上,那個可憐的、自此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孤苦無依的小姑娘。

季紅梅死了,如果不是那個小混混被警察帶走了,我想我當時會跟他同歸於盡。我在醫院的男洗手間裏捂住嘴巴,無聲痛哭。當初得知父母親人離世的消息時,我都沒有這樣悲慟。季紅梅跟我說過的話不過寥寥,都是什麽“還疼嗎”“傷口恢複得不錯”“暫時不要沾水”之類的話,可我對她的情感就像親人一樣。我的親人死了,我突然感到活在這個世上再沒有了意義,除去贖罪,我活著還能做什麽?

之後我有過幾天的迷茫,甚至有輕生的念頭。我知道自己是病態的,一直活在過去的陰影中。我出獄後賴以生存的人生信念就是贖罪和報恩,但我的恩人在我眼前被一個無知無識的混混給殺死了。我想去看心理醫生,好好拯救一下我這病態的靈魂,但後來我又覺得,我不該把錢花費在拯救自己身上,我應該把我有限的精力和財力花在恩人的女兒付潔身上,因為恩人臨死前把她托付給了我。我又找到了活著的意義,那就是守護付潔。

我跟遠在英國的丹尼爾一直保持聯係,他比我過得好很多,經常會在經濟上接濟我。他得知了我的境遇後勸我放下過去,過好我自己的人生。他說他不是專業的心理醫生,但能明白我的感受。我從小沒有感受到真正的父母之愛,在這方麵一直是缺失的,甚至從父母那裏得來的全都是負能量,所以我受不了別人對我的好,別人對我好一點,我總是要以全部的真誠熱忱去回報。何況是付勇和季紅梅這兩個兩次救了我性命的人?我把積攢了數十年應該回饋給父母的愛都給了他們。我這樣自然是不對的,是病態的。

我同意丹尼爾對我的分析,卻不同意丹尼爾對我的判斷。我認為我用我的愛、我的餘生去回饋我的兩個恩人並不是錯的,這是我欠他們的!

那之後,我把付潔當成了我報恩的對象,當成了我生命的主題,我必須守護這個女孩,盡我全部力量,哪怕豁出去這條命。但默默關注和幫助付潔始終無法起到什麽大的作用,尤其是當我得知付潔經過青春期的叛逆和在姑姑家寄人籬下的生活,已經變成了一個執拗任性、難以接近的問題女孩之後。我知道,我必須變得足夠好,才能以另一個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她身邊去直接幫助她。

兩年前,我終於給自己弄了一個假身份,我變成了羅一,再在外形上變換風格,打算在弄虛作假的基礎上變成一個背景清白的英語老師,同時也試著開啟我人生的新篇章。去年,就在杜寬仁剛剛離婚後不久,我以羅一的身份去杜寬仁的學校應聘。我偽造了海歸經曆的資料,以為能夠騙過那個看起來不太精明的校長。

然而我始終低估了這個看起來滿腦子隻有荷爾蒙的老家夥。一開始,他假裝沒有看出我的資料是偽造的,很熱情地聘用我,還總是誇讚我是人才,私下裏總是跟我走動。但很快,他對我坦白,其實他早就看出我的資料是假的,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但他出於對人才的愛惜,還有對於我們這種刑滿釋放人員的同情,所以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當時我對杜寬仁當然是感激的,可沒過多久,我就感覺出他不對勁兒。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他離婚的事情,說他被前妻和前妻雇用的一個狐狸精騙得不名一文,雖然是個校長,卻背了一身債。他總是向我灌輸他的仇恨,引導我跟他一起責罵那個騙了他的狐狸精,也就是你,沐晨。

我當然勸他向前看,不要總是抓住過去不放,心裏充滿仇恨生活不會快樂。我跟他說,你應該對得起你的名字,寬仁,而不是把你的名字變成一種諷刺。我以為他真的把我當朋友,會聽進去我的一片苦心規勸,他卻撕破了臉,直接提出如果我不幫他報仇解恨,他就會想辦法聯係賈磊,拿我的命去換那1000萬元的獎金給自己還債。

杜寬仁說:“你的人生早在20年前把手伸向那些罪惡的儀器、粉末時就已經注定,無法改寫。所謂的重生,不過是一場沒人願意配合出演的獨角戲,都是你的一廂情願罷了。你所謂的美好人生其實是假象,是建在沙灘上的城堡,可以被一波海浪輕易衝刷到全線坍塌。你用10年時間蓋的羅馬,任何一隻螻蟻都可以輕易拆了城牆。”

我花費了十幾年的時間才換來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他卻要把我嶄新的生活毀於一旦。更重要的是,我的重生是付勇用他的命換來的,是要用來向付潔報恩的,他卻因為這肮髒變態的私欲妄圖毀掉它!我絕不允許,不允許杜寬仁如此踐踏我的人生,踐踏付勇的生命!

我當時就冒出了一個想法:如果杜寬仁一定要毀掉我,那麽就讓我在他毀掉我之前,毀掉他。

我對杜寬仁動了殺意,因為我知道就算我真的被他威脅殺死了你,我一樣逃不出厄運,不是成為一輩子被他要挾,成為他的工具,就是被拿去換那1000萬元。但很快,我開始猶豫,我不能再次犯罪,那樣同樣辜負了付勇。可沒想到,尹清華的出現又給猶豫的我加了一把火。在尹清華的逼迫下,我最終堅定了信念,我要把杜寬仁和尹清華這兩個社會上的毒瘤徹底鏟除。

尹清華很年輕,不過20歲,就像當年的我,原本我也想像當年的付勇一樣,給這個年輕人一次改過的機會。可無論我怎麽勸誡,尹清華就是不為所動。他偷聽到了我跟杜寬仁的談話,成了另一把懸在我頭上的砍刀。他要我教他製毒,把他培養成一個毒師,從此自給自足不說,還能成為第二個發叔,壟斷金海市乃至全中國的毒品市場。如果我不教,他可比杜寬仁的條件便利得多,他說他認識賈磊手下的一個馬仔,直接說一句話,就能得1000萬元的獎金。

在這樣的逼迫下,我也犯不著猶豫了,不是嗎?反正不是他們死,就是我亡。我死了,付潔怎麽辦?可他們死了,算是這座城市的福氣。

雖然下定了決心,但我並沒有想好怎樣了結這兩條肮髒的性命。就在我苦思冥想的那段日子裏,我也沒有忘記默默關注付潔的生活。我知道付潔交了一個研究生男友趙良實,一個挺窮的男孩子,但似乎人窮誌不短,也算是個好孩子。一直到暑假,我得知他們倆居然參團去泰國旅遊,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兒。就在一周前,兩人還在為趙良實的學費發愁啊,當時我聽到付潔說慈善基金會的那筆錢被她姑姑全都寄給了國外的表妹,他們倆絕對不可能有錢去境外旅遊。

我偷聽到他們倆談話時提到了導遊金妍,趙良實說金妍是他的老鄉。於是我利用跟尹清華的關係,調查得知了金妍的背景。金妍的前男友是賈磊的小弟,金妍在前男友的影響下吸毒,後來成了販毒組織的一員,專門負責帶領人體運毒的騾子往返金海和曼穀這條旅遊線路,從曼穀攜帶冰毒至金海。

我怎麽也沒想到,付潔,緝毒警付勇的女兒會走上這樣一條路,這真是比1000萬元買我的命還要恐怖的噩耗。得知這個消息的我對付潔的情感一下子變質,我恨她玷汙了她父親的名譽,但我更恨我自己,如果不是因為我,付潔有雙親的疼愛又怎麽會誤入歧途?所以說,害付潔墮落的罪魁禍首其實還是我。

我不是沒想過報警,讓警察和法律製止付潔的行為,阻止她泥足深陷。但考慮再三,我不能這樣做。我本身就是刑滿釋放人員,我知道重新踏入社會麵臨著什麽。我不能讓付潔也麵臨這樣的人生。一個警察的女兒犯罪進入監獄,她會麵臨怎樣的境遇?我不敢想。

於是我別無選擇,我隻能在網上偽裝成一個女網友,一個過來人,勸誡付潔迷途知返。沒錯,我就是那個“悔悟”,被付潔刪了後又加,加了後又刪的“悔悟”。

盡管如此,我並沒有說服這個執拗的女孩。時隔兩個月,她跟趙良實在“十一”黃金周又一次參團,在金妍的帶領下前往曼穀。我知道,如果我再不有所行動,寒假、“五一”,甚至更加頻繁,這對小情侶已經被金妍、被金錢蒙蔽了雙眼,他們會越陷越深。最後的結果無非幾種:第一,因為頻繁出境而被警方盯上,罪行暴露,付潔身敗名裂,入獄服刑;第二,染上毒癮,成為一個“活死人”,她還有男友,搞不好以後會步我姐姐和丹子的後塵;第三,也就是最為惡劣的結果,人體藏毒本就承擔著巨大風險,一旦毒品包裝在體內破裂,很可能一命嗚呼。這三種結果無論哪一種,我都不能讓它發生。

那段時間,我一麵思考如何勸誡付潔,一麵思考如何應對逼迫我的杜寬仁和尹清華。我知道,這兩個吸血鬼的耐心已經快要耗盡,我的拖延戰術支撐不了多久。就在我瀕臨崩潰的時候,付潔在網上對“悔悟”說的一句話給了我靈感,她說:“你不用勸了,我誰的話也不聽,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有權決定我的未來,我隻聽我自己的!”還有一句:“哪有你說的那麽容易,現在的情勢不是我想退出就能夠全身而退的。我已經沒有回頭路,索性就孤注一擲,走到最後。”

付潔的第一句話讓我想起了電影《蝴蝶效應》。我想既然付潔隻聽自己的,那麽我就為她打造出一個自己,並且要讓她相信是未來的她穿越回來想改變命運。重點就是讓她自己相信,而不能是外人故意灌輸給她的,否則這個執拗的小姑娘一定會逆反地不肯相信。至於如何讓她自己相信這麽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想到了丹尼爾這個小導演跟我提過的蒙太奇手法。

“蒙太奇”這個詞的原意是剪接,簡單說來,“蒙太奇”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引導觀眾的注意力,激發觀眾的聯想。每個鏡頭雖然隻表現一定的內容,但組接一定順序的鏡頭,能夠規範和引導觀眾的情緒和心理,啟迪觀眾思考。

我想,我恐怕得以整個金海市為片場拍攝一部電影,而這部電影的觀眾並不是廣大市民和網友,恰恰相反,他們是我這場電影的演員,我的觀眾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付潔。當然,付潔和你都是這部電影的主演之一。

所以我要達成的目的有兩個:第一,讓付潔認定是未來的自己想幫助現在的自己改變未來悲慘的命運,扭轉人生,重新開始,這樣一來可以從主觀上讓付潔改過自新。當然哪怕最後的結果付潔沒有認定,隻是懷疑,但如果懷疑能讓她悔悟,那麽我的目的也算達成;第二,這其實是更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把所有知曉付潔運毒的人全部除掉,這樣一來就可以在客觀上為付潔提供重新開始的最重要的條件。而且,這兩個目的也算是相輔相成的。

我的人生已經因為多年前的罪過而無法重啟,像一個爛透了的桃子,無法重煥生機,隻能被丟棄腐爛。可付潔不一樣,她這隻青澀桃子上隻不過被蛀蟲蛀了一個洞,隻要驅蟲,隻要填補,她還能健康成長,瓜熟蒂落。我必須幫助她,哪怕毀滅本就已經走向毀滅的自己。

那段時間,我一直在醞釀我的電影劇本。如果死的隻有趙良實和金妍,那麽無疑這部電影是失敗的,因為它等於直接告訴警方,付潔、趙良實和金妍這三個人關係密切,警方會直接查明他們在泰國的事情。付潔的罪行暴露,等於我全盤皆輸。所以為了豐富劇情,為了避免付潔的秘密曝光,更是為了我的主旨服務,我必須多找幾個角色來填充,並且利用蒙太奇的手法,引發觀眾思考,把這些看起來毫無關係的受害者全都聯係起來。

沐晨,萬聖節前夜,我是跟蹤你去夜精靈酒吧的,我承認當時我有些動搖,曾經動過心思以殺死你來擺脫杜寬仁的要挾。當時我看到你被圍攻,當你求助的手抓到我的手時,說實話我是嫌惡的。我當時的想法很陰暗,我甚至盼望著他們倆把你打死,這樣一來杜寬仁就不會再逼迫我去殺人了。我告訴自己,你隻是個被包養的情婦,不值得同情。

後來,我又目睹了你如何擺脫那個酒保,一個人跌跌撞撞走到了酒吧後門,暈倒在酒吧後巷。當時我更是慶幸,酒吧後巷是監控死角,當時酒吧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那是我最佳的機會。我甚至真的把隨身攜帶的凶器抵在你的喉嚨上。但我隻猶豫了幾秒,便放棄了,因為你是從“死神”手中逃過一劫的人。我說的死神自然是指化裝成死神的唐馨。我對死神的形象深惡痛絕,那是因為四年前殺害我的恩人季紅梅的何有才的手臂上就有一個死神的文身。我當時告訴自己,當年我沒能在“死神”的手裏救下季紅梅,現在我就不能傷害一個已經從死神手中逃脫的人。

至於那個考核的問題,問你是否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其實隻是我想了解你是否是一個思想開闊的人,在付潔身邊能否起到促使她相信穿越論的作用。你的回答我當時很滿意,但你後來在付潔身邊一再否定穿越論,這點就出乎了我的意料。幸好,你的否定也算正中下懷,付潔比我想的還要叛逆執拗,你越是否定,她越是肯定。

沐晨,你這麽聰明應該也猜到了,我之所以要把你卷進這場風暴之中,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一旦警方開始注意你們,杜寬仁就不敢輕易對你動手,我也有了繼續推脫的理由,而付潔,她也沒辦法再去聯係金妍或者別的什麽人,繼續當人體運毒的“騾子”。至於在你家客廳安裝針孔攝像頭,其實是為了獲取付潔的指紋。我通過攝像頭記錄付潔曾經在客廳碰觸過的物品,記錄她碰觸的位置和手指,然後趁你們出門的時候利用萬聖節那晚我偷配的你家的鑰匙進入你家,用指模拓印相應位置留下的付潔相應手指的指紋。這個工作其實很難,我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潛入你家20多次才準確取得了付潔十根手指的指紋。

指紋取得之後便是聖誕節,我提出了一個考核你的小測試,給你寄了所謂的瀉藥,要你要求付潔替你給唐馨下藥出一口氣。這個時候,我的這場電影正式拉開了帷幕。

因為唐馨萬聖節的死神打扮,因為她對你這個同行的狠毒,也是因為我需要這麽一個可以頂替網友“悔悟”的人選,我選中了她成為電影的一角——一個死者。我承認,從這時起,我已經變成了一個魔鬼,把魔爪伸向無辜的人。

我查到唐馨聖誕節跟一群狐朋狗友約好了在夜精靈酒吧狂歡,於是我把尹清華也約了過去。當然,那晚我也在夜精靈酒吧,我是跟金妍一起過去的,兩天前我便安排了一個邂逅,成了金妍的準男友。

我對尹清華謊稱自己認識唐馨,知道唐馨以前是在夜總會做小姐的,但現在被一個房地產大亨包養。我要尹清華假裝夜總會老板的手下,去跟唐馨搭訕,請她重回夜總會工作。

我給你的瀉藥其實根本不是什麽瀉藥,真正的瀉藥被我偷偷下在了金妍的酒裏。金妍拉肚子,我便讓我的小弟也就是尹清華扶她去洗手間。我告訴尹清華,他會在洗手間門口看到兩個女孩,其中有一個他可能見過,要他不要太意外。尹清華聽我這麽說當然覺得莫名其妙,他問我會碰見誰,我故作神秘地不說。其實我說的他見過的女孩就是你,沐晨。我曾經刻意給他看過我手機裏你的照片,他當時印象還算深刻。去洗手間前我又刻意這麽說,為的就是讓他在看到你和付潔的時候反應大一點,讓你們感受到他似乎認識你們其中的一個。沐晨,你以為尹清華那句“是你”是說給付潔聽的,付潔後來也這麽以為,可實際上,這句“是你”還真是說給你聽的。

接下來的部分我是主力,跨年夜,我殺死了唐馨,並且設計了一個小機關用以製造密室,凶器是就地取材,還在現場留下了我特殊的記號——血跡笑臉,為的就是給日後會在網絡上出現的穿越殺手做鋪墊。

有關那個血跡笑臉我必須解釋一下,其實靈感來自我偷看過的付潔小時候的圖畫本和作文。在我這部電影籌拍之前我就打定主意,我一定得留下一個特殊的記號,不但可以作為我的犯罪標記,更重要的是,這個標記必須與付潔有關,也算是一個蒙太奇手法,能夠讓她自己聯想和懷疑。為此,我還當了一回小偷,偷偷潛入付潔的姑姑家去翻看那些被塵封的付潔的物品。

唐馨死後我便去找金妍,提出要帶她去見我的父母。因為死的是一個跟她沒有任何關聯的唐馨,金妍毫無防備。我給她下藥,把被迷暈的她帶去一處秘密所在,囚禁在地下室的鐵籠子裏,開始了對她這個癮君子的各種折磨。我要她把所有知道付潔運毒的知情人全都供述出來。

我對金妍的嚴刑逼問持續了很久,隻要有空,我就會過去,給她一些我買來的冰毒作為獎勵。金妍在我的折磨下坦白,她本身也隻是前男友手下的一個“編外人員”,她隻負責把“騾子”帶去曼穀的酒店,然後從曼穀的接頭人手裏拿到打包好的毒品,讓“騾子”藏入體內,等回到金海,她再負責幫助“騾子”排出毒品,把毒品交給她的前男友。也就是說,得知金妍身份的隻有她的前男友和曼穀接頭人,而知道付潔和趙良實是“騾子”的,隻有金妍一個人。他們這樣安排也是安全起見,這樣一旦被警方發現,不會牽連更多上麵層級的毒販。

程偉業也是我給我這部電影找的一個重要角色。說他重要是因為他是個網絡大V,我要宣揚的殺手穿越論必須借由他才能掀起風波,擴大影響。但我不單單看中了程偉業網絡大V的身份,我更看中的是他的貪欲造就的性格特點,還有他曾經發表過的那篇間接害死季紅梅的所謂新聞報道。

笑臉殺手隻有我一個人,怎麽在同一時間在相隔甚遠的兩地同時殺人呢?這就需要程偉業的配合。我用了一點小計謀,把這個一心想利用笑臉殺手為自己謀私利的網絡大V拉下水,跟我乘同一條船。當然,同時異地殺人還是為了之後的穿越殺手論做鋪墊。為了讓警方認為笑臉殺手隻有一個人,也是為了讓付潔相信笑臉殺手是未來的她自己,我特意在尹清華的臉上用趙良實的血留下了付潔的指紋。

那之後,沐晨,你偷聽到我用英文講電話的對象的確是杜寬仁,他還在逼迫我殺你,絲毫不知道他自己已經被我列為電影的角色之一,很快就要死去。杜寬仁死的那晚我跟你在一起,我們彼此知道對方不可能是凶手,但付潔沒有了不在場證明,她的嫌疑增大,現場還有她的指紋。可付潔自己最清楚,她不是凶手,她沒有殺任何人,這樣一來,她陷入了恐慌之中,太多無法解釋的疑問充斥周圍。這個時候我要求程偉業拋出穿越殺手的言論再合適不過。

對了,把杜寬仁推下樓的自然就是我的副手,被我捏住把柄的傀儡程偉業。我在仁知英語任職,弄到那間小倉庫的鑰匙自然不在話下。我把鑰匙給了程偉業,教他如何避過有限的監控提前進入小倉庫,然後一定要按照我的要求,在午夜時分趁其不備把站在窗前偷看的杜寬仁推下樓。我還為他規劃了一條事後離開寫字樓的安全路線。

杜寬仁死了,我也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因為我把懸在你頭頂的一顆不定時炸彈給拆除了。沐晨,隻有這樣我才能放心離開。

沐晨,當你告訴我付潔認定了笑臉殺手就是未來的她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我的目的終於達成,盡管你一直在勸說付潔放棄這荒謬的念頭,但正如我前麵所說,你反而幫了忙。

程偉業已經幫我殺死了杜寬仁,並且在網上造勢,讓付潔相信了穿越論,他的利用價值殆盡,於是我親手了結了他。這個男人居然天真到以為我真的願意與他結成聯盟,為的隻是從他的收益中分得一塊蛋糕。果然,在愛財之人的眼中,所有人都是愛財之人。

沐晨,本來我可以到此為止的,我真的想過跟你遠走高飛,遠離這裏的一切是非,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我真的憧憬過我們倆的未來,那也是我在獄中12年每晚都在暢想的未來——找到一個知心愛人,組建一個普通的家庭,平凡而幸福地終老,臨死前有兒孫的陪伴。

就在昨晚,我最後一次逼問金妍,是不是真的沒人知道付潔運毒的事情。金妍苦思冥想,為了毒品,她不得不跟我講所有她跟付潔的對話。她說她想起來了在元旦前夕兩個人通電話時候的對話。

金妍問付潔:“你為什麽要做這一行?如果是缺錢交學費,可以想別的辦法啊。做這個真的很危險。”

付潔說:“當然不隻是為了錢,我是為了找人,找一個隱藏在販毒組織中的製毒師,這個人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害死了我的父親,可又被我母親救回了一條命。我沒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是他毀掉了我的家,害我成了孤兒,現在孤苦無依。他出獄後一定又回到了販毒組織中,我隻有深入這個組織才能找到他,為父親報仇。他不死,我這一輩子都不甘心。”

我沒有殺金妍,因為我相信她的話,付潔的確可能如此偏執幼稚,她恨我是有理由的。如果我不死,難保她以後不會再冒出這樣的念頭,想深入虎穴找我報仇。這個小姑娘一定是電影和小說看多了,總覺得自己命運多舛,一定是腦袋上頂著主角光環和國仇家恨的女主角,一定能經過千般險阻、萬般考驗,最後達成夙願。我沒法改變她,沒法消除她對我的憎恨,我真的無能為力,我唯一能讓她徹底放棄這可怕又可笑的仇恨的方法,隻有一個,那就是——以死謝罪。

我這條命本該在21年前就沒了,如果不是付勇,我早就死在了親生父親的槍下;如果不是季紅梅,我早就死在了手術台上。季紅梅臨死前曾經把付潔托付給我,我又怎能為了自己美好的未來而置付潔於不顧?我做不到那樣,也不想讓付潔帶著仇恨和可能再次陷入泥潭自我毀滅的危險繼續她的人生。所以我別無選擇。

說實話,我猶豫了大半天,在死與不死、自私和報恩之間搖擺不定。天平的兩端,一邊是你,沐晨;另一邊是付潔,我恩人的遺孤。最後我下定了決心,堅定的決心。我這個導演和主演要先於電影的結束而謝幕。

對不起,沐晨,我又一次騙了你。我闖入你的生活,讓你喜歡上我,我也喜歡上你,然後又絕情離去。真的非常對不起。但沐晨,你是我這一生,這不算短暫卻戲劇化的一生中唯一喜歡過的女孩。學生時代,我眼界高,看不上周圍的女同學,沒喜歡過誰。後來入獄,更加見不到異性,出獄後一直生活窘迫,更沒心思去談什麽戀愛。直到遇見了你,我們倆相處雖然短暫,但你讓我動心,讓我看到了希望。

就像我之前說的,雖然我死了,但電影並沒有就此結束,還剩下一個金妍,她也必須被笑臉殺手殺死,而且必須死在我之後,這樣警方才不會懷疑我是凶手,懷疑我的動機,從而調查付潔。所以我物色了一個在我死之後殺死金妍的“笑臉殺手”,這個人就是給你送信的丹子。

丹子是個有毒癮的扒手,不久前她以懷中嬰兒做掩護把手伸進了我的大衣口袋。我抓住了她,以一個好心人的身份接近她、幫助她,給她的女嬰買了奶粉和凍瘡藥膏。當然,我也給她錢,讓她去買毒品。

丹子會在我死後的第二天晚上按照我生前的要求前往金妍的所在之處,殺人,留下血跡笑臉。然後她會去找你,給你這封信,到時候請替我實踐諾言,給她一筆錢作為報酬,保險起見,請送她們母女離開金海。

我死之後警方會告訴你我有吸毒史,但那不是真的。我雖然曾經從事過那份邪惡的職業,但相信我,我對毒品深惡痛絕,是它毀掉了我的家庭、我的一生,連帶毀掉了我的恩人和他的家庭。我憎恨毒品,比這世界上任何人都憎恨。如果不是為了偽裝自殺,我是絕對不會碰這肮髒邪祟的東西的。我今天隻是在自己的手臂上紮了幾針,最後一次在餐廳的洗手間才真正注射,為的隻是給那支抽血的注射器一個合理存在的理由而已。我到底是怎麽做的,相信聰明如你,不用我多說你也能猜到。

沐晨,這就是我,你有權知道的我的一生。感謝你在我生命的“晚上”出現,我走後,你的“早上”才剛剛開始。沒有我的日子裏,請你一定要保重。

信就到這裏為止,我把它交給丹子之後,馬上就要動身前往我出租公寓附近的餐廳,我們將會在那裏見麵。原諒我馬上就要對你說出那些甜蜜的謊言。

永別了,沐晨。

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