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後謊言
淩晨5點,覃智勳反複把這翻譯後的版本看了三遍,第三遍過後,他的心情愈加壓抑,胸口像堵著一塊大石,鬱悶沉默許久。
覃智勳望向走廊裏坐在窗前發呆的李沐晨,不禁對她刮目相看。這個女人把活著的金妍和丹子,把穀德寧的絕筆,連帶所有真相都交給了警察。她是愛穀德寧的,但她的愛並沒有讓她喪失自我,喪失原則;她愛那個男人,但並不影響她要毀掉那個男人辛苦導演的這出血腥戲碼,辜負那個男人的一片苦心。
覃智勳心想,一定是因為在這個女人心中,對毒品的憎恨,對真相的敬畏,高於男女之愛,就像在穀德寧心中,對付潔報恩,付潔的光明未來高於自己的生命一樣。
盡管已經知曉答案,覃智勳還是走到李沐晨身邊坐下,輕輕地問:“為什麽?”
李沐晨渙散的眼神重新聚焦,哀傷地望著覃智勳,沙啞著嗓子說道:“因為丹子的孩子,那個可憐的女嬰,我看到了那可憐孩子的屍體,就那樣被她的母親丟棄了。別的孩子都是媽媽的心肝寶貝,可那個孩子早在出生前就遭受了母親的詛咒,出生後又淪為母親行竊乞討的工具,她就這樣過完了短暫而痛苦的一生,毀滅於創造她的母親手中。看到她的屍體的那一刻,我仿佛變成了她,我感到疼、冷,苟延殘喘的絕望,對母親的又愛又恨……”
李沐晨愈加哽咽,沒能說完。
覃智勳忙掏出紙巾遞上去:“我懂,我懂,你是希望不要再有這樣的悲劇發生。你要金妍活著去指證她的前男友,這一次,你想讓金海市的販毒組織連根鏟除。你希望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讓人失去人性的恐怖毒藥。”
李沐晨不住地重重點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覃智勳默默地感歎:穀德寧啊穀德寧,你終究還是找錯了人,你低估了這個女人,小看了這個愛你的女人。你也錯估了丹子這個幫手,你不該把這麽重要的任務交給一個隨時會犯毒癮貽誤正事的癮君子。
“小潔會怎樣?”李沐晨狠狠地抹了一把淚,盡量平靜地問。
“杭天已經帶人去西點學校提人了,有金妍的指認,付潔恐怕逃不過這個運毒的罪名,具體怎麽量刑,得看她這兩次運輸的毒品重量。”覃智勳坦誠回答。
李沐晨深深望著覃智勳,迫切地問:“小潔是殉職烈士的家屬,難道不能網開一麵?”
覃智勳堅定地搖頭:“雖然付潔的身世讓人同情,但法不容情,不可能因為她身世悲慘,父親是烈士就網開一麵。就好像如果穀德寧還活著,也不可能因為他的出發點是報恩,就可以抹殺他是個連環殺人凶手的事實。如果他活著,他必須再次接受法律的審判。”
李沐晨的神態複雜,說不上這樣的答案讓她高興還是哀傷,恐怕二者都有吧。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覃智勳問。
李沐晨深呼吸後堅定地說:“我早就想好了,我會把我的房子和車都賣掉,連同德寧之前給我的錢,以我們倆的名義把這筆錢捐給你那個慈善基金會,用作禁毒基金。希望這筆錢能用作宣傳毒品危害和幫助那些深受毒品危害的人,比如丹子那樣的女人。至於我自己,自然也不會再自甘墮落,出賣色相,不勞而獲。德寧的這一番折騰總不能白白浪費,既然不能拯救付潔,那麽就拯救我吧。我打算留下一點錢給自己報個英語班,不是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嗎?我覺得我一定會進步神速的。”
兩人正說著,電梯方向傳來了付潔的聲音。
“天還沒亮呢,到底什麽事這麽重要,非要這個時候問?幹嗎這麽凶?要問快點問,問完趕快把我送回去,上午我還有課呢。”
看到李沐晨後,付潔陰陽怪氣地說:“呦,這個職業情婦也在啊,你出門前是不是沒洗澡啊,我怎麽還能聞到一股怪味道?”
李沐晨懶得抬頭看付潔,更加懶得跟她對話,低垂著眼簾,並不搭茬兒。
杭天哀歎一聲,冷冷地說:“別那麽多廢話,先去審訊室。”
覃智勳跟杭天一起進入審訊室,麵對一臉怒氣、不明所以的付潔。
“你們還要問什麽啊?”付潔白了覃智勳和杭天一眼。
覃智勳把翻譯成中文的穀德寧留下的信推到付潔麵前:“案子結了,你看看吧,這就是真相。信有點長,不急,你慢慢看。”
半小時之內,付潔臉上的表情急劇變化,時而驚歎,時而冷笑,時而心滿意足地微笑,時而嘲諷地訕笑,總之是笑容居多。最後,她抬頭對覃智勳和杭天說:“這個罪人做的這些又不是我指使的,我完全不知情啊。”
覃智勳審視付潔,低沉地問:“你真的不知情?按照穀德寧的說法,你母親活著的時候,他一直默默關注和幫助你們母女,你母親都已經發現他的存在了,你會沒發現?事到如今,你坦白又能如何?反正人都已經死了。”
付潔不屑地翻了個白眼,無所謂地說:“也對,反正人都死了,我承認,我發現過他。這個罪人妄想對我們施點小恩小惠贖清罪孽,簡直不要臉。我曾經跟我媽說,把他趕走,我再也不想看見這個人了。哼,我媽卻說隨他去吧。我可沒有我媽那麽大度,憑什麽隨他去?這種人就算坐了12年的牢,也抹不去他身上的罪,如果不是他,我爸就不會死!如果我爸不死,我媽也不會因為傷心過度變成工作狂,我們一家三口會幸福地生活,我現在應該在讀大學!是他毀掉了我的家,毀了我!”
“那麽,你應該是知道‘悔悟’的身份的吧?”覃智勳進審訊室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弄清這件事,這個問題,他必須找到答案,“你知道在網上勸你迷途知返的人就是穀德寧,對不對?”
“是,不怕告訴你,我是知道,那又怎樣?”付潔輕蔑地笑。
“你是故意跟他說了那兩句話,對不對?”覃智勳又問。
付潔馬上反應過來:“哦,你是說‘我隻聽我自己的’和‘我已經沒有回頭路’這兩句嗎?其實我的重點在於後麵那句。說實話,人體藏毒挺痛苦的,第二次之後我就不想幹了,我是想退出的。我倒是想退出不幹,可是趙良實不同意啊,他那會兒還沒找到有錢的新女友呢,指望著我這個傻姑娘幫他賺學費,賺零花錢;金妍也不同意我輕易退出,她手下要是沒了騾子,她自己也就沒了額外收入,哪有錢去買粉啊。”
“所以你在暗示穀德寧,幫你鏟除這兩個知情人,好讓你能夠全身而退,對吧?”杭天終於回過味來,他怎麽也沒想到他眼中那個單純任性的小姑娘居然有如此心機。
付潔聳聳肩,無辜地說:“暗示有罪嗎?你們要以暗示罪起訴我嗎?”
“怪不得,怪不得你在第一時間便接受了未來殺手的穿越說,篤信這麽離奇荒謬的說法。那是因為你早就猜到了,這是穀德寧的安排,你隻是配合他而已。”覃智勳苦笑搖頭,突然對穀德寧這個背負多條人命的罪犯有了一絲憐憫,他竟然被一個看似單純的女孩耍得團團轉。
付潔咧嘴笑著說:“我隻是聽從我媽媽的話,隨他去吧。我隻是放任不管他而已啊,隨你們怎麽想。現在糾結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就像我剛剛說的,你們能把我怎麽樣?起訴我?”
覃智勳被付潔的反應刺激到某根神經,他突然頓悟了一個問題:也許到最後,最後的最後,穀德寧還是在欺騙李沐晨,這封信裏還隱藏著一個謊言!
覃智勳看付潔的眼神越加陰冷,額頭上冷汗涔涔:“付潔,你早就知道這一切都是穀德寧在你的暗示之下的報恩之舉,所以你才故意對金妍說那樣的話吧?”
付潔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態,笑嘻嘻地反問:“你是說我跟金妍說的入行的原因嗎?沒錯,其實我撒了個謊,我入行完全是因為刺激好玩,為了賺錢,根本不是為了複仇。我當然知道那個人沒有重回販毒組織,他滿腦子都是怎麽對我報恩。我對金妍說了謊,但是說謊犯罪嗎?你們要以說謊罪起訴我?”
覃智勳的眉頭擰成一個死結。他能夠體會當穀德寧聽到金妍轉述付潔所說的入行原因時,是如何心痛,萬念俱灰。
穀德寧出獄後沒有重回販毒組織,這點別人不知道,但隻要付潔稍稍有心去問、去查,就會知道穀德寧不但沒有重回販毒組織,反而上了他們的黑名單,販毒組織的大哥賈磊開出1000萬元買他的一條命。付潔說什麽為了報仇而入行根本是拙劣的謊言。她當然知道穀德寧能夠在金妍轉述這謊言的時候拆穿謊言,也能夠讀懂她的潛台詞:我知道你是誰,知道你在做什麽,你如果真的想報恩,那麽在殺死那些障礙之後也自我了結吧!你不是想報恩嗎?那麽你就去死吧!你不死,我心有不甘,沒法好好生活!
於是穀德寧隻有死路一條,因為他不死就沒法報恩,他的存在會讓恩人的女兒沒法好好生活。穀德寧一定認為,自己本身就是個罪人,就是一隻爛桃子,死不足惜。
直到那時,穀德寧才後知後覺、大徹大悟,原來他導演的這部電影,唯一的觀眾也是電影的“製片人”,電影最初的立意,正是這位製片人給他的暗示。一切盡在這位製片人的掌控之中。他這個導演不過是個傀儡。怪不得,怪不得這個製片人兼觀眾會如此輕易相信那麽荒謬的穿越說。
穀德寧終於知道了付潔是怎樣一個女孩,但他在最後還要替付潔隱瞞,在留給李沐晨的信中隱瞞李沐晨付潔是如何利用自己,如何心理陰暗,如何運籌帷幄,為的就是不破壞付潔在李沐晨心中的形象,他希望李沐晨能夠代替他照顧付潔。
也對,穀德寧已經沒有回頭路,從前的他是個罪人,經過12年的贖罪,他想過重新開始,後半生繼續對恩人母女贖罪報恩。但如今,他又成了罪人,身上背著幾條人命。他也知道,自己這一次的罪行不可能得到贖罪的機會,他自己也無法接受罪人被原諒後再次犯罪還能逃脫,哪怕警察和法律沒有找到他,他自己也無法饒恕自己。也許從一開始啟動這個蒙太奇計劃的時候,他就已經為自己這個導演安排了最終的結局。也許因為對李沐晨的感情,他曾經對自己安排的結局有過動搖,但最後,因為聽到金妍如此轉述付潔的話,穀德寧知道,他必須堅定。
“所以當你得知穀德寧真的死了,你應該很高興吧?”覃智勳無力地問。
“是啊,我沒想到他真的去死了!當時那個職業情婦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死了,我差點就笑出聲來,幸好及時捂住了嘴巴。掛上電話,我笑到流淚!我終於可以解開心結,放下仇恨,抹去過去的汙點,真正開始新的生活啦。”付潔說著,又露出了那種誇張又恐怖的笑。
“你很得意嗎?”杭天冷冷地問,眼裏流露出無限失望。
“為什麽不呢?他活該啊,這是他欠我的!他不過是個罪犯,憑什麽要我爸去救他?真是丟人,一個警察居然為了救罪犯而死,這個罪犯又被這個警察的妻子救了。你們不覺得諷刺丟人嗎?如果他不死,叫我怎麽麵對這樣的事情?”付潔激動之後馬上反應過來,調整狀態,恢複平靜的淺笑,“那個害死我媽媽的何有才,他居然在監獄裏過得風生水起,我再不甘,也無法改變什麽。我能做到的就是讓穀德寧這個罪人不要在出獄後過得風生水起。哼,他運氣不錯,跟那個情婦居然還情投意合談了戀愛,妄想以後兩人雙宿雙飛,憑什麽?”
覃智勳覺得付潔的臉和她的眼光似乎能夠灼傷他的眼,他別過頭,不去看付潔,不去看這隻已經被仇恨腐蝕的爛桃子。
“付潔,你知不知道你所說的這一切我們都有錄像。”杭天一連哀歎幾聲後,也不想跟付潔多談似的,想馬上結束對話。
付潔挑眉:“怎麽?別以為我不懂法啊,僅憑我說的這些根本沒法給我定罪。有人證嗎?有物證嗎?對了,你們到底要以什麽罪名起訴我?暗示罪,還是教唆殺人罪?哼,就憑這兩個罪名,你們想起訴都難。”
覃智勳轉頭再次直視付潔,鄭重地說:“我們準備以跨境運毒的罪名起訴你。具體怎樣量刑,那得看你運毒的重量。”
付潔像看待白癡一樣看著覃智勳,誇張地叫:“我沒聽錯吧?僅憑這封信,就要起訴我運毒?這信能當證據?”
覃智勳和杭天起身,走到門口,開門的瞬間,覃智勳回頭說:“你恐怕沒法回去上課了,我們會給你找個律師辯護。哦,對了,金妍就在你隔壁的審訊室,是的,陰錯陽差,她沒有死。早在你來之前,她就全招了,她會作為指證你運毒的人證。並且她手裏還有你在曼穀酒店房間裏吞食毒品的照片,她的前男友告訴她要偷拍證據,免得你們這些騾子撂挑子。很遺憾,這一點她因為吸食毒品影響了記憶力,沒能想起來告知穀德寧。”
審訊室的門關上的瞬間,付潔懊惱憤怒的尖叫聲從門縫中鑽出來,猶如被激怒的野獸,格外刺耳。
清晨7點,覃智勳送李沐晨走出公安局的大門,兩人在門口駐足片刻,覃智勳想再說幾句鼓勵李沐晨的話,卻一時間無從說起。李沐晨則是怔怔看著東方,若有所思。
沒過兩分鍾,遙遠天際一個亮點閃現,那是嶄新一天的第一縷陽光。
李沐晨望著那緩慢擴散的光亮,欣慰地微笑,直視前方,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跟身邊的覃智勳打招呼,她說:“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