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近來開始鍛煉了。“不過是一隻貓,還自命不凡地鍛什麽煉!”在此,我想對如此冷嘲熱諷的家夥奉勸一句,即使說這番話的你們人類,直到幾年前,不是還不知運動為何物,隻知道把傻吃悶睡奉為天職嗎?人類應該記得,從前一直號稱什麽“無事即貴人”,把袖手閑坐、屁股快要坐爛了也不離席,視為貴人們的名譽而揚揚自得地生活著,而後來變得連連倡導什麽鍛煉身體吧,喝牛奶吧,洗冷水澡吧,下海消夏吧,到了夏天,去山間避暑,享受幾日山林野趣吧等無聊之舉,則是近年來從西方傳染到神國日本的一種疾病,大致可以視之為與霍亂、肺病、神經衰弱等同宗的疾病。
不過,我去年才降生,今年剛一歲,因此,頭腦裏並不存在人類當年染上這些疾病時是什麽樣子的記憶。而且,可以肯定,當時我不曾被卷入塵世的風雲際會之中,但也可以說,貓活一歲,等於人活十年。貓的壽命盡管比人要短促一半或三分之二以上,而在短暫的歲月裏,一隻貓卻能夠達到相當圓熟之境。若以此推論,將人類之年輪與貓族之星霜同樣看待,就大錯而特錯了。這一點,隻要看看才一歲零幾個月的我,就有這般卓越的見識,便可見一斑。像主人的三女兒,好像虛歲已經三歲了,可是從智商發育來看,就太遲緩啦。她除了哇哇哭、尿床、吃奶以外,什麽也不懂。和我這憤世嫉俗的貓相比,她簡直不值一提。正因為如此,我將運動、海水浴以及異地療養等知識皆儲備於我的方寸之中,也就毫不奇怪了。如果對於這麽微不足道的事,也大驚小怪的話,那麽他一定是缺了兩條腿的愚蠢的人類。
人類從古至今就愚蠢透頂。因此,直到近來才開始大肆吹噓運動的功能,喋喋不休地宣傳海水浴的好處,仿佛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相比之下,這等小事,我們貓兒還在娘胎裏時就一清二楚了。首先,若問為什麽海水可以治病?隻要到海邊去一趟,不就立刻明白了嗎?我雖然不知道在那遼闊的大海中,究竟有多少條魚,但是,我知道沒有一條魚會得了病找醫生看。它們都健康地遊來遊去。魚要是得了病,身體就不聽使喚了。死了的話就會浮上水麵。因此之故才把魚的往生稱為“浮”,把鳥的薨去名曰“落”,人類的寂滅號稱“涅槃”。不妨去問問橫渡印度洋,去過西方的人們,可曾見過魚死去?所有人都會說不曾見過。他們當然會這麽回答。因為不論他們在海上往返多少次,也沒有人會看見一條停止呼吸的魚——不對,“呼吸”用詞不當。因為是魚,應該說停止“吞吐海水”才對——停止“吞吐海水”的魚,漂浮在波濤之上。古往今來,任憑你夜以繼日地打著火把巡遊四方,在那浩瀚無邊的蒼茫大海上,也找不到一條漂浮的魚,由此推論,立刻就可以得出“魚,一定是非常健康”的結論。假如再問:為什麽魚那麽健康?這也太簡單了,不需待人告知便了然於心。此乃魚終日吞吐海水,進行海水浴之故。海水浴的功效對於魚兒就是如此顯著。既然對魚兒功效顯著,對於人類也必然有效。一七五〇年,理查德·拉賽爾博士發布了“隻要跳進布賴頓海,四百零四種疾病立時痊愈”的誇張廣告。
雖說是貓,隻要時機一到,我們也打算全體出動,前往鐮倉一帶的海濱的。但是,眼下還不行。萬事都要選擇時機。正像明治維新以前的日本人到死都未曾享受過海水浴的功效一樣,今日之貓也還沒有遇到**跳進大海的機會。欲速則不達,像今天這樣,被人扔到築地區的貓,平安地回家之前,是不能隨隨便便跳進大海的。遵照進化的法則,直到我們貓輩的體能對狂瀾怒濤有一定抵抗力之前,換句話說,直到人們習慣於不再說貓“死”,而是用貓“浮”這個詞匯以前,不得輕易去進行海水浴的。
所以,我決定海水浴以後再說,第一步先進行一下個運動。如今已是二十世紀了,若不做做運動,就像窮人似的,名聲不大好。不運動的話,人家不會認為你是不運動,而是斷定你不能夠運動,沒有空閑運動。正如古人嘲笑進行運動的人是奴才一樣,如今把不運動的人看作低賤之人。世人的評價,像我的眼珠一樣因時間地點不同而變化多端。但我的眼珠不過是忽然變大或變小,而說到人的品質,卻是顛三倒四。顛三倒四也沒關係,可事物本來有兩麵或兩頭。敲打兩頭,讓同一事物發生顛倒黑白的變化,乃是人類善於審時度勢的處事之術。將“方寸”二字顛倒過來,就成了“寸方”,這才是意趣之所在。從**倒看“天之橋立”,是別有一番情趣的。即便是大文豪莎士比亞,倘若千年萬年隻讀莎士比亞的話,便無聊至極了。如果沒有人偶爾從**倒看哈姆雷特,對他說“你不可如此”的話,想必文學界也就不會進步了。因此,貶斥進行運動的人突然變得喜好運動,就連女子也手拿球拍行走於街頭,也毫不足怪。隻要不譏笑我們貓進行運動是裝模作樣就可以了。
或許有人不明白貓都進行哪些運動,下麵我打算給諸位交代一下。如你們所知,不幸的是,我們貓不會拿任何器具,因而,無論是球還是球棒,都無法使用。其次因為沒有錢,也就不可能去買。由於這兩種原因,我所選擇的運動,必須屬於分文不花,不使用器具的運動。因此,人類可能以為我無非是來回走走,或是叼著一片金槍魚奔跑,然而,隻是讓我四肢機械地運動,順應地心引力而行走於大地的話,未免也太單調、太沒趣了。縱然怎樣號稱運動,像主人經常進行的那種所謂讀書等眼睛在文字上麵的運動,是有辱於運動的神聖感的。
當然,即便是單調的運動,也未必一定要在某種刺激下才能進行。像爭搶鰹魚幹,或捕大馬哈魚競賽等固然很好,但這是基於有獵物吸引的前提。如果去除了這些獵物的刺激,就變得索然無味了。假如沒有懸賞的興奮劑,我想嚐試一下有技術含量的運動。我進行了各種探索。例如:從廚房的房簷跳上屋頂之方,四條腿站立在屋頂最高處的梅花形瓦上之術啦,走晾衣竿啦——這個探索到底也沒有成功。那竹竿滑溜溜的,根本站不住。冷不丁地從小孩身後撲上去啦——這可是頗有意思的運動之一,但是,常幹就要倒黴,所以,一個月最多幹那麽兩三回。還有就是讓人把紙袋罩在我的頭上——這種玩法不但難受,而且沒有意思,尤其是沒有人類幫忙就不能成功,所以不行。此外還有,用爪子撓書本的封麵玩——若是被主人發現,不僅必然會被罵得狗血噴頭,而且隻能鍛煉爪子的靈敏,全身肌肉得不到運動。以上都是我所說的舊式運動。
新式運動當中,有的非常有趣。最有意思的是捉螳螂。捉螳螂雖然沒有拿耗子那麽大的運動量,但也沒有那麽大的風險。在從仲夏到初秋的遊戲當中,這種玩法最為上乘。具體來說,就是先到院子裏去找一隻螳螂來。碰上運氣好,找到一隻、兩隻不費吹灰之力。且說找到了螳螂之後,我就風馳電掣般撲到它身旁。於是,那螳螂大驚失色,立刻高高揚起了腦袋。別看是螳螂,卻非常勇敢,也不掂量一下對方的力氣就進行抵抗,的確很有意思。我伸出右腳輕輕扒拉一下它的頭,那昂起的頭便軟塌塌地歪向一旁。這時,螳螂老弟的表情特別有趣。呆若木雞的。於是我一步躥到它身後,輕輕搔它的翅膀。那翅膀平時都是很寶貝地疊在一起的,當我使勁一撓,翅膀便一下子展開,中間露出類似吉野紙似的一層透明內衣。即使盛夏它也不惜捂汗,披著兩層衣裳,還挺講究。這時,它的細長脖子一定會扭過頭來。有時會轉身麵對著我,但大多數時候都隻是挺直腦袋站著,等我出手。假如對方一直保持這種姿態,就不成其為運動。所以等得不耐煩了,我就用爪子再撲了它一下。挨了這一爪,若是識相點的螳螂,一定會望風而逃。而在這生死關頭,還不顧一切地跟我對著幹的,肯定是非常沒有教養的野蠻螳螂。假如對方這麽蠻不講理,我就瞅準它的位置,狠狠地扇它一巴掌,一般都會把它扇出二三尺遠吧!但是,如果對方老老實實地撤退,我便動了惻隱之心,像飛鳥似的兀自繞著院裏的樹跑上兩三圈。可即便如此,那位螳螂君隻逃出了五六寸遠。它已經知道我的厲害,所以沒有勇氣再較量,隻是東逃西竄的,胡亂逃命。然而,我也左衝右撞地跟蹤追擊。它終於跑不動了,扇動著翅膀,試圖大戰一場。原本螳螂翅膀和它的脖子相配,長得又細又長。據說那翅膀完全是裝飾品,就像人們學英語、法語和德語一樣,毫無實用價值。因此,它想利用那個派不上用場的廢物翅膀大戰一場,對於我自然不可能奏效的。說是大戰,其實它不過是拖著翅膀在地麵上爬行而已。這麽一來,盡管覺得它怪可憐的,但是為了運動,我也不得已而為之了。我狠狠心躥到它的前麵。它由於惰性,不能急轉彎,不得不繼續向前爬。我打了一下它的鼻子。這時,螳螂君肯定會張開翅膀一動不動地倒下。我再用前爪用力將它按住,稍事休息,然後再放開它。放開以後再按住它,以諸葛孔明七擒七縱的戰術來徹底製服它。以此模式反複進行大約三十分鍾,看到它已經動不得,便將它叼在嘴裏,晃幾下,然後又把它吐了出來。這下子它躺在地麵上不動了,我才用另一隻爪子戳它,它被戳起來,再把它按住。這個也玩膩了,最後一步,就是將它吞進肚子裏。順便對沒有吃過螳螂的人說一聲:螳螂並不怎麽好吃,而且,好像也沒有多少營養。
除了捉螳螂外,我還進行捕蟬運動。雖說是蟬,並非隻有一種。既然人裏有黃種人、黑種人、白種人,蟬也分油蟬、蛁蟬、寒蟬。油蟬叫起來沒完沒了,太煩人;蛁蟬很狂妄,不好對付;隻有寒蟬捉起來最有趣。這種蟬不到夏末不出來。直到秋風從和服腋下的縫隙鑽進來,撫摩人們的肌膚,使人受了風寒時,寒蟬才搖晃著尾尖鳴叫。它特別能叫,依我看,它的天職仿佛隻有聒噪和供貓捕捉似的。初秋季節,我就喜歡捕這些家夥玩兒,謂之捉蟬運動。
謹向各位聲明一下:既然名叫寒蟬,就不可落在地麵上。落在地麵上的,肯定招來螞蟻。我捕捉的,可不是躺倒在螞蟻領地上的貨色,而是那些蹲在高高枝頭,“知了知了”叫的那些家夥。順便再次請教一下博學多識的人類,那寒蟬到底是“知了知了”地叫,還是“了知了知”地叫呢?對此解釋不同,會對蟬學的研究產生很大的影響。人之所以優越於貓,就在於此,因此人類自豪之處,也正是這一點。假如不能立刻回答,那你們就回頭仔細想想好了。不錯,從捉蟬運動角度來說,隨便它們怎樣叫都無妨。我隻要循著蟬聲,爬上樹去,當它正在一心一意地鳴叫時猛撲過去抓住就是了。這運動看似簡單,其實是很費力氣的。我有四條腿,在大地上奔跑這方麵絕不比其他動物遜色。至少按數學常識來判斷,長著四條腿的貓是不會輸給兩條腿的人類的。然而,若論爬樹,卻有很多比我們貓更靈活的動物。不要說爬樹行家猴子,即使屬於猿猴後代的人類,也有很多不可輕視的家夥。本來爬樹是違反地心引力的倒行逆施,所以就算不會爬樹,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可恥辱的,隻不過會給捉蟬運動帶來許多不便。幸而我有爪子這種利器,好歹能爬得上去,可這絕非看上去那麽輕鬆。況且,蟬是會飛的,它和螳螂不同,一旦它飛走了,就等於白費了力氣,爬上樹也和沒爬上樹沒有不同了。最後一個讓我頭疼的事是,有時還會遭遇被澆一身蟬尿的危險。那蟬仿佛總是瞄準我的眼睛撒尿似的。蟬老弟逃掉就不追究了,但求不要垂尿。蟬在飛起之際必然便溺,究竟是何種心理狀態影響了生理器官呢?是因為實在憋不住了呢,還是為了出其不意地創造逃跑的時機?這一手,和烏賊噴墨、無賴炫耀文身,以及主人賣弄拉丁語之類,應該歸為同一類。這也是蟬學上不可忽略的課題。如果仔細研究,僅此一點就足夠寫一篇博士論文了。
閑話少說,還是書歸正傳。蟬最愛聚集——如果“聚集”二字太怪,那就改成“集合”,可“集合”又過於陳腐,還是叫“聚集”吧——蟬最愛聚集的地方是青桐,據說漢語叫作梧桐。這青桐葉子繁茂,而且都像團扇那麽大,如果它們層層疊疊的,就會茂密得幾乎看不見樹枝。這成為捉蟬運動的極大障礙。我甚至懷疑“但聞其聲,不見其身”這句俗語,是否是早已專為我而造出的。沒辦法,我隻好把蟬叫聲作為目標,從樹下麵往上爬。在梧桐樹五六尺高的地方,分為兩杈,正合吾意。可以在這裏暫且歇息,透過茂密的樹葉,偵察蟬在什麽地方。隻是我還沒有爬到那個地方,已經有些性急的家夥嗡嗡地飛走了。隻要飛走一隻,就麻煩了。在擅於模仿這一點,蟬幾乎是不次於人類的傻瓜。它們會接二連三地飛走。往往我好容易才爬上樹杈時,早已滿樹靜寂,片聲不留了。我曾經爬到此處後,不論怎麽東張西望,怎麽豎起耳朵傾聽,也沒有發現蟬的動靜,又懶得再爬一次,幹脆歇息片刻,便在樹杈上趴著,等待第二次機會。誰料,不知不覺困倦起來,進入黑甜鄉遊玩起來。忽然驚覺時,我已從樹杈的黑甜鄉中,“撲通”一聲跌落在院子裏的石板地上了。
不過,一般來說我上樹都會捉到一隻蟬。掃興的是必須在樹上就把蟬叼在嘴裏,因此,待下到地上後再吐出來時,大多已經死了。任憑我怎麽逗弄它,抓撓它,都絲毫沒有反應。而捉蟬的妙趣就在於悄悄地接近,當寒蟬拚命地將尾巴一伸一縮時,我忽地用前爪逮住它。這時,蟬君知了知了地哀叫,將薄而透明的羽翼瘋狂亂晃。其速度之快,姿態之優美,簡直無與倫比,實屬寒蟬世界的一大奇觀。每當我摁住“知了君”時,總要請它給我表演一番這優美的藝術。看得膩了,就抱歉地把它塞進嘴裏吃掉。有的蟬直到進我嘴裏之前,還在表演呢。
除了捉螳螂和蟬,還有就是滑鬆樹運動了。這無須多說,隻簡要介紹一下。一說滑鬆樹,也許有人以為是從鬆樹上滑下,其實這也是爬樹的一種方式。然而捉蟬是為了捉蟬而爬樹,滑鬆樹卻是為了爬樹而爬樹,這是二者的不同。原本鬆樹就恒久不變,自從北條時賴在最明寺享受美餐以來,直到今日,鬆樹皮總是疙疙瘩瘩,粗糙不平的,因此,再沒有比鬆樹幹更不光滑的樹了。再沒有比鬆樹幹更好攀爬,更好下腳的了。換句話說,就是沒有比鬆樹幹更好下爪的了。我就是選擇這種好下爪的樹幹一鼓作氣爬上去。飛快地爬上去後,再飛快地爬下來。爬下來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倒著爬,即頭朝地麵爬下來;另一種是保持爬上去時的姿勢,尾巴朝下退下來。試問人類,是否知道哪一種下法更難些?以人們的膚淺見識,一定認為既然是往下爬,還是頭朝下爬下來更容易吧?這就錯了。你們隻知道源義經摔下鵯越古道的故事,就以為連源義經都是頭朝下下山的,那麽,貓自然是頭朝下爬下樹了。不能這麽小瞧我們貓。你知道貓爪是怎麽長的嗎?都是朝後彎曲的。因此,爪子像消防鉤一樣,能夠鉤住東西往自己這邊拽,但往前推就使不上力了。假設我現在飛快地爬上了鬆樹,由於我是地上的動物,自然不可能在鬆樹之巔久留,什麽都不抓的話,必然會掉下來。但是,如果直接跳下來,速度太快,所以,必須采取什麽辦法使這自然下落減速幾分,這便是爬下來。跳下與爬下,似乎差異很大,其實,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有多麽大的差別。將跳下的速度減緩些就是爬下,將爬下的速度加快些就是跳下。跳下與爬下隻差之毫厘。我不喜歡從鬆樹上往下跳,因此,必須減緩跳下的速度以便爬下來。也就是說,要用什麽辦法來增加跳下的阻力。如上所述,我的爪子都是朝後彎曲的。假如頭朝上抓樹幹的話,就能夠利用腳爪的所有力量抵住下落的勢頭,於是,跳下便成為爬下,這是極其淺顯的道理。然而,反過來,試一試源義經那種頭朝下爬鬆樹的話,即便有爪子,也不起作用,我會刺溜溜地滑下來,根本沒有阻力能夠支撐自己的體重。這樣,雖然打算爬下來,卻變為跳下來。可見想學源義經翻下鵯越古道是相當困難的。在貓當中會這種本事的恐怕非我莫屬。因此,我才把這一運動叫作滑鬆樹。
最後,我再稍微說一說跑竹籬運動。主人家的院子是用竹籬圍成的四邊形,和簷廊平行的那一邊,大約有五六丈長吧,左右兩側都不過兩尺五。剛才我所說的跑竹籬運動,就是在籬笆上麵跑上一圈而不掉下去。雖然有時也掉下去,但如果順利地跑到頭,就特別解悶兒。尤其是到處立著燒了根的鬆木樁子,便於我歇口氣。今天跑得很不錯,從早到晚跑了三圈,一次比一次跑得好。越好就越有興趣,結果跑了第四圈。跑到一半時,從鄰居的屋頂飛來三隻烏鴉,在離我六尺多遠的前方齊刷刷地落了下來。這幾個不速之客,居然來妨礙人家運動!尤其是這些烏鴉來曆不明,這等身份怎麽可以隨便落在別人家的牆頭?我想到這兒便喝道:“喂,我要過去!閃開!”
最前邊的烏鴉瞅著我,咧著嘴笑。第二隻烏鴉在眺望主人的院子。第三隻在竹籬上蹭嘴,它們飛來之前一定吃了什麽東西。為了等待它們的回答,我站在籬笆牆上,給它們三分鍾考慮時間。聽說人們都管烏鴉叫作“勘左衛門”,果然名副其實。不管我怎麽耐心等待,它們既不問候,也不起飛。沒辦法,我隻得慢慢走去。於是,最前頭的烏鴉忽地張開了翅膀,我還以為它終於懼怕我的威風,想要逃走,原來,它隻是轉了個方向,朝右變為朝左了。這些渾蛋!若是在地麵上,這麽沒規矩,我肯定會好好教訓教訓它們的。怎奈正走在這麽一條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的籬笆上,沒有餘力和喪門神較量!然而,又不甘心繼續站在這裏等待三隻烏鴉自動退卻。首先,這麽等下去的話,我的腿是站不住的。而對方有翅膀,在這種地方停留易如反掌,也就是說,隻要他們樂意,不知會逗留多久呢。可是我已經跑了四圈,已經很累了,何況這是不亞於走鋼絲的技巧性的運動。就算沒有任何障礙,也難保不會摔下去,倘若這三個黑衣歹徒擋住去路,更是難上加難了。這樣耗下去,最終隻好我自動停止運動,跳下籬笆。沒工夫跟他們耗著,索性就這麽辦吧!一方麵對方人多勢眾,而且模樣看著眼生,不像是本地的主兒。嘴巴尖得出奇,活像天狗的神受之子!反正不是什麽好東西。還是退卻安全些。如果跟他們較勁,萬一摔下去,就更加恥辱了。我剛想到這裏,隻聽麵朝左的那隻烏鴉叫了一聲“傻——瓜”,第二隻也學舌似的叫聲“傻——瓜”,第三隻很溫柔連叫了兩聲“傻——瓜,傻——瓜”。即便我再厚道,也不能視而不見。況且,在自己家的院子裏居然受到烏鴉鼠輩的侮辱,關係到我的名節。如果說我還沒名沒姓,談不上什麽名節,那麽就算是關係到我的顏麵吧!絕對不能退卻!成語裏也有“烏合之眾”這一說,所以盡管它們是三隻,說不定意外地柔弱無能呢。我壯著膽子,慢慢地往前走去,打算逼他們後退。烏鴉們卻佯作不知,像在聊天似的。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假如牆頭再寬五六寸,一定會叫它們嚐嚐我的厲害。遺憾的是,不論我怎麽惱火,也隻能慢騰騰地走路。總算走到距離烏鴉的先鋒五六寸的地方,剛想歇口氣兒,那些鬼精靈忽然不約而同地扇動起翅膀,飛起了一兩尺高。一陣風隨之撲到我的臉上,我一吃驚,一腳踩空,咚地摔了下去。真是丟人現眼!我從籬笆下仰頭一看,那三隻烏鴉仍站在原地,正俯看著我,三個尖嘴恰好齊刷刷一排。厚顏無恥的東西!我氣呼呼地瞪著它們,卻毫無收效。於是我弓起背來,輕輕吼了一聲,這就更沒有作用了。正如俗人不懂神奇的象征詩一樣,我對烏鴉表示憤怒的意思,也不會有絲毫反應的。想想看也沒有什麽奇怪的。我一直拿它們當貓來對待,從根兒上就錯了。假如他們是貓的話,這點肢體語言肯定明白,無奈它們是烏鴉。和這些烏鴉之輩遭遇,如之奈何?正如實業家急於要製服我家主人苦沙彌,源賴朝送給西行法師一隻銀製貓,烏鴉君在西鄉隆盛的銅像上拉屎一樣。善於見機行事的我,已明白毫無勝算,隨即瀟灑地撤退到簷廊去了。
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運動固然好,過度可不好,我隻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軟綿綿的。何況剛剛初秋,運動時被日頭曬得熱乎乎的毛衣,吸收了充足的夕陽,熱得我受不了。從毛孔裏滲出的汗珠流淌下去尚好,可它卻像油似的沾在毛根上,後背癢癢得難受,出汗發癢和跳蚤鑽進毛裏的發癢,我能夠辨別清楚。雖說也知道凡是嘴能夠到的地方可以咬一咬,爪子能伸到的部位可以撓一撓,可是,如果是恰巧是那條脊梁骨上癢癢的話,就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了。每當這種時候,或是見到人就在他身上亂蹭,或是利用鬆樹皮大肆摩擦一通。二者必擇其一,否則刺癢得難以安眠。
人都是愚鈍的,所以我隻要嬌聲嬌氣地——嬌聲嬌氣本是人類對我們貓發出的親昵聲音。假如處在我的角度,就不是貓在嬌聲嬌氣地邀寵,應該說是被人類嬌寵而發出的聲音——叫幾聲就行了。反正人類都是些愚蠢的家夥,所以,我隻要發出“被嬌寵之聲”,靠近人們的腿,一般來說,人們就會誤以為我是喜歡他或她,不僅任我隨意蹭毛,還常常撫摩我的頭部。然而近來,我的皮毛裏繁殖著一種號稱跳蚤的寄生蟲,偶爾靠近人時,我必定會要被他們掐住脖子,扔得遠遠的。可見,人隻因為那種肉眼看不清楚的微不足道的小蟲,便連我也一起厭惡了。所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說的正是人類這種行為。充其量一兩千隻跳蚤,人們竟然做得出這麽勢利的事。據說人世上通行的愛的法則的頭一條是:“於己有利時,則須愛人。”
既然人們對我的態度驟然一變,那麽身上再怎麽癢,也不能指望利用人類之力解決了。因此,隻好采取第二種方法——摩擦鬆樹皮了。那就去摩擦一會兒吧!我這麽想著,剛要從簷廊跳下去,又一想,這可是個得不償失的笨法子。理由很簡單:鬆樹上有油。這鬆油是特別頑固的東西,一旦粘在毛梢上,哪怕是雷霆萬鈞,還是波羅的海艦隊苦戰到全軍覆沒,它也絕不肯脫落。更可恨的是,一旦粘到了五根毛上,很快就蔓延到十根毛。剛發現粘了十根,就已經粘住了三十根。我本是個淡泊明誌的儒雅之貓,最討厭這種執著狠毒、黏黏糊糊、糾纏不休的玩意兒。縱然麵對天下第一的美女貓,我也不會動心,何況區區鬆脂乎?鬆脂居然以車夫家老黑眼裏迎著北風流下的眼眵不相上下的身份,來糟蹋我這身淺灰色毛衣,孰不可忍!隻要鬆脂稍微動動腦子就會明白。但是,那家夥沒有一點思考的意思。隻要我將後背往樹皮上一靠,肯定立刻被粘住。和這種不明事理的傻蛋認真,不僅有損於我的顏麵,也有害於我的皮毛。無論多麽癢,也隻好忍著了。然而,這兩種方法都行不通,令我憂心忡忡。不趕快想個辦法,總這樣奇癢難耐,黏黏糊糊的,說不定會害病的。有什麽好法子呢?我正彎著後腿打主意,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我家主人常常帶上毛巾和肥皂,飄然去個什麽地方。過了三四十分鍾回來以後,隻見他灰暗的麵色多少有了生氣,顯得明朗多了。假如對主人那麽邋邋遢遢的人都能給予如此大的改變,對我就會更有效驗了。我天生麗質,雖說沒有必要再費心收拾自己,去出賣色相,可萬一染上重病,導致享年一歲零幾個月而夭折,豈不愧對天下蒼生!
我打聽了一下,說是那個地方是人類為了消磨時光而想出來的澡堂子。反正人類造出的東西沒幾個像樣的,不過趕上身體這麽不爽,不妨進去瞧瞧吧!如果去了也不奏效,不再去就是了。隻是不知人類是否有肚量容忍異類的貓進入為他們自己設計的澡堂,這還要打個問號。既然是連主人都能大模大樣地進入之所,料想也不會將我拒之門外,但是,萬一吃了個閉門羹,傳出去可不大好聽。最好還是先去偵察一下。感覺沒有問題,再叼一條毛巾跳進去試試。就這樣打定了主意後,我便慢吞吞地去澡堂了。
出了巷口向左一拐,迎麵高高聳立著一個竹筒樣的東西,從筒尖上冒著淡淡的煙霧,那裏便是澡堂。我從後門躡手躡腳地溜了進去。人們說什麽走後門是膽小、懦弱等,這都是那些不從正門進入就無法去拜訪的家夥出於嫉妒,胡亂發的牢騷。自古以來,聰明人都是從後門出其不意進來的。據說《紳士養成法》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頁就是這麽寫的。在下一頁的背麵,紳士遺書中寫有“後門乃修身明德之門也”之類的話。我是二十世紀的貓,這點教養還是有的,不要太小瞧我了!
等我溜進去一看,左邊是堆積如山的鋸成八寸長的鬆木,鬆木旁邊是堆積似岡的煤。也許有人要問:“為什麽鬆木為山,黑煤似岡呢?”這倒沒什麽特別的意義,隻不過將“山岡”二字分開使用罷了。人類也夠可悲的了,又是吃米,又是吃鳥、獸、蟲、魚,吃盡種種惡食,終於墮落到了吃煤炭的地步。
我往盡頭一瞧,隻見六尺多寬的入口大敞著。往裏看去,空空如也,悄無聲息的。隻聽見對麵有很多人說話的聲音。所謂的澡堂子,一定就在發出說話聲的那邊,我這樣判斷後,便穿過鬆木和煤炭堆之間形成的深穀,往左拐去。一直向前走,看到右側有個玻璃窗,窗外有三個小圓桶堆成的三角形,也就是金字塔形。想那圓形小桶被堆成三角形,一定非常不情願吧,我暗暗地同情起圓桶諸君了。小桶南側有四五尺寬的地板,好像專為歡迎我而設的。地板高於地麵約一米,正適合我跳上去的高度,“好嘞”!我說著輕輕縱身一躍而上,於是,所謂澡堂子便呈現在我的鼻下、眼下和麵前了。若問天下什麽最有趣兒?莫過於吃到沒吃過的東西,看到沒看過的光景更開心的了。列位如果也像我家主人那樣,一周三次到這個澡堂之地來混三十分鍾乃至四十分鍾的話,則另當別論,假如像我這樣從未見過澡堂的話,最好快來看看。寧肯二老臨死不去送終,也務必要來觀賞這番情景。雖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然而,如此奇觀卻是絕無僅有。
你問是什麽奇觀?是我幾乎沒法說出口那樣程度的奇觀。在那玻璃窗裏擠成一堆,吵吵嚷嚷的人都是赤條條的。一個個宛如野人,二十世紀的亞當。翻開人類服裝史——這說來話長,還是讓給杜費爾斯德洛赫去研究吧,這裏不進行詳細探討了——人類全靠衣著提高身價。
十八世紀時,納修對於大英帝國的巴斯溫泉製定了嚴格的規則:在浴池內,不論男女,從肩到腳都不得**。距今六十年前,也是在英國的都城開辦了繪圖學校。由於是繪圖學校,那麽,買些**畫、**像的素描及人體模型,四處陳列起來,本是件好事,可是到了舉行開學典禮時,上至當權者下到教職員,都非常尷尬。開學典禮嘛,總會邀請市內的名媛淑女光臨。然而,當時的貴婦人認為:人是穿著服飾的動物,不是披著毛皮的猴子後代。人不穿衣,猶如大象沒有鼻子,學校沒有學生,士兵沒有膽量一樣,完全失去了人之為人之本。既然失去了人之本,那就不能算是個人,而是野獸。縱然是素描或模型,與獸類為伍,自然有失於淑女的身份。因此,她們表示“恕不出席”。
教職員們都認為她們是些不可理喻的女人。然而女人是一種裝飾品,不分東方西方。她們雖然一不會舂米,二不當誌願兵,但在開學典禮上卻是不可缺少的裝飾。因此,沒有辦法,學校隻好派人到布店去買來一丈二尺八分七厘的黑布,給那些被咒為野獸的人像統統穿上了衣服。又生怕不夠周全,一無遺漏地將臉部都遮上了。如此這般,開學典禮總算順利舉行了。服裝之於人,就是如此地重要。
近來還有些老師,一味宣揚要畫**畫,但他們錯了。據我這個有生以來從未裸過體的貓來看,這肯定是錯了。**本是希臘、羅馬的遺風,乘著文藝複興時期的**靡之風而盛行於世的東西,希臘人與羅馬人,對於**已經司空見慣,所以絲毫想不到**與教化有什麽利害關係。然而,北歐卻是個寒冷的地方。就連日本人都常說“不穿衣服怎能出遠門”,何況在德國或英國光著身子,那樣隻會凍死。死了不劃算,還是得穿衣服。大家都穿起衣服來,人就成了穿服飾的動物。一旦成為穿服飾的動物,偶然遇上**的人,就不會承認他是人,而認為是獸了。因此歐洲人,尤其北歐人是可以將**畫、**像看作獸類的。看作比貓更低等的獸類,也是可以的。你說很美?美就是美!不妨視為“美麗的野獸”吧。
如此說來,也許有人要問:“你見過西方婦女的禮服嗎?”我隻是一隻貓,哪裏見識過西方婦女的禮服?據說,她們袒胸露肩,把這樣的衣裳叫作禮服,真是不可理喻!直到十四世紀以前,女人們的衣著打扮並沒有這麽滑稽,穿的還是普通人的裝束。那麽現在為什麽會變得像個下流的雜技演員似的呢?說來話長,恕不多述。反正知者知之,不知者姑且作不知狀為好吧!曆史暫且不提,卻說她們打扮得那副怪異姿容,盡管夜晚春風得意,但是內心裏似乎多少還有些人性,所以一到白天,她們就蓋上肩頭,遮住胸脯,包緊胳膊,不僅全身不外露,就連被人看見一個腳趾,都認為是奇恥大辱。由此可見,她們的所謂禮服是通過某種荒謬絕倫的作用,使其變成在傻瓜和傻瓜之間才能夠得到欣賞的東西。如果有人覺得委屈的話,那麽,就試一試大白天的露出肩膀、胸脯和胳膊來好了。**崇拜者也是如此。既然**那麽好,盡可以叫女兒赤身**,順便你自己也脫得精光,到上野公園去走走好了。做不到?不,不是做不到,是因為西洋人不這麽幹,你才不這麽做吧?眼下不就有人穿著這種不合邏輯的禮服炫耀地出入帝國飯店嗎?若問是何緣由,簡單得很,無非西洋人穿,他們便穿了而已。大概是認為西洋人強大,哪怕是很勉強、很愚蠢的事,也覺得不模仿就受不了。俗話說:隨波逐流、隨行就市、隨遇而安。這一連串的“隨”,豈不愚笨到家了!如果說沒法子,我就這麽愚笨,那就原諒你,不過,以後就不要以為日本人了不起了。學問也可以此類推,隻因與服裝無關,略去不提。
衣服之於人類,就是如此重要的東西,重要得幾乎可以說人就是衣服,衣服就是人。我甚至想說:人類的曆史,既不是肉的曆史,也不是骨的曆史,更不是血的曆史,僅僅是服裝的曆史。因此,見了不穿衣服的人,就會覺得他不像個人,猶如遇見了妖怪。即便是妖怪,假如全體人類約定,一齊變成妖怪,所謂妖怪也就不存在了,不過,這樣一來,人類本身可就麻煩大了。
遠古時期,大自然平等造人,將人投於世界。因此任何人出生時,必定是赤條條的。假如人類的本性是安於平等的,就應該始終**著身體生存下去。然而,一個赤條條的人說:這樣人人毫無差別的話,努力也沒有意義,顯示不出奮鬥的成果。應該想個辦法能夠一眼看出我就是我,在任何人看來都是我,而不是別人。為此想要在身上裹上點什麽讓別人見了大吃一驚的東西。有沒有什麽好辦法呢。他想了十年,終於發明了褲衩,立刻穿上了它,驕傲地走上街頭,到處炫耀。他便是今日車夫的祖先。僅僅發明個簡單的褲頭就花費了十年之久的歲月,人們也許會覺得有點奇怪吧?不過,這是由於以今天的眼光回溯遠古,置身於蒙昧世界得出的結論。但在當時,這卻是前所未有的偉大發明。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這本是三歲孩子都懂的道理,他卻花費了十幾年工夫才想出來。說明一切真理在探索過程中都是很費力氣的。因此,發明褲衩雖然用了十年,但從車夫的智力來看,不能不說已極為難得了。
且說,這褲衩一發明出來,社會上最神氣的隻有車夫。他們穿著褲衩,在普天下的大路上,如同走在自己領地上似的橫行霸道。於是一個對他們不服氣的妖怪,用了六年時間,發明了這種叫作短外褂的廢物。於是,褲衩的勢力頓時衰退,進化到了短褂全盛的時期。鮮貨莊、藥材店、裁縫鋪,都是這位大發明家的末裔。繼褲衩時期、短外褂時期而來的,是裙褲時期。這是看著那些穿短外褂的不順眼,心說有什麽了不起的那些妖怪發明出來的。古代的武士和今日的官員,都屬於這類妖怪。就這樣,妖怪們爭先恐後地標新立異,以至於出現了模仿燕子尾巴的畸形裝束。追根溯源,人類絕不是盲目亂來,偶然為之,或漫不經心造成的事實,無一不是出於爭強好勝的勃勃雄心凝結出來的種類繁多的新花樣,為了表明“我和你不一樣!”而穿在身上的。
從這種心理出發,我有了一大發現。那就是:正如大自然嫉恨真空一樣,人類也是厭惡平等的。在這已經由於厭惡平等,不得不把衣服如同皮毛般穿在身上的今日,如果要人們將構成人類屬性之一的衣服拋掉,再回到從前人人平等的原始時期,隻能是癡人之舉。就算有人甘願當個狂人,也不可能回到原始時期的。在文明人的眼裏,那些回歸原始的人都是怪物。即便將全世界幾億人口全都拉回妖怪的國度裏去,以為“這樣就能夠平等了,大家都是妖怪,沒有什麽可以羞恥的”。而心安理得,終歸還是不行。因為全世界的人都成為妖怪的第二天,妖怪之間又將開始競爭。假如不能穿上衣服競爭,那就以妖怪之態來競爭。**也無妨,照樣可以製造出差別來。即便著眼於這一點,衣服也是脫不得的。
然而,在我眼皮子下麵的這一夥人,竟然將脫不得的褲衩、短外褂甚至裙褲全都扔在衣架上,絲毫不知羞恥地將本來麵目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而且談笑風生,泰然自若的。我在前文所說的“一大奇觀”,指的就是這種場麵。吾輩在此謹向文明的列位君子簡要介紹一下澡堂子裏的所見所聞。
周圍太喧鬧了,真不知該從何處下筆。妖怪們做事沒有規律,因而,為了做出井然有序的說明,我不免要費些力氣。還是先從浴池說起吧!不知那是浴池還是什麽,隻覺得應該叫它浴池。足有三尺寬、九尺長,被分隔成兩半,一半裝滿乳白色的熱水。聽說號稱什麽“藥池”,好像是將石灰溶解在裏邊一樣,呈現出渾濁的顏色。當然不但是渾濁,還油乎乎的、黏糊糊的。仔細一打聽,怪不得池裏的水看上去像臭了似的,原來一周才換一次水。另一半是一般的洗澡水,但是我敢保證,這邊也絕對夠不上清澈、透明。這裏的水色,足以和攪渾的消防水桶裏的積水相媲美了。
下文說說這些妖怪。這可要叫我花費力氣了。在那類似消防水桶的池子裏站著兩個年輕人。他們麵對麵站著,往自己的肚皮上嘩嘩地撩水,真會享受。二人的共同點是皮膚同樣的黝黑。“這兩個妖怪長得真魁梧!”我邊看邊想。撩完了水,其中一人用毛巾來回搓著胸脯,一邊問道:“阿金,我老覺得這地方疼,你說怎麽回事?”
“那是胃。胃不好可要命噢!不小心點,可危險喲!”阿金熱心腸地提醒他。
“可是,是左側疼呀!”他指點著左肺。
“那就是胃啊,左邊是胃,右邊是肺嘛。”
“是嗎,我還以為胃在這兒呢。”他又拍了拍腰部。
阿金說:“要不就是疝氣吧。”
這時,一個二十五六歲、蓄著小胡子的小夥子“撲通”一聲跳進水裏,於是,他身上的肥皂沫與泥垢一同漂在水麵,就像鐵鏽水那樣閃著光。他旁邊的一個禿頂老頭兒,跟一個留平頭的年輕人喋喋不休地說著話。二人隻將腦袋露出水麵。
“唉,人一上年紀,就不中用啦。人老了就比不了年輕人嘍!隻是這洗澡水,現在還是不熱一點不舒服啊。”
“老人家,你算是結實的啦!這麽有精神頭,就不錯了。”
“哪裏有什麽精神頭。隻是沒有病罷了。人隻要不幹壞事,就能活一百二十歲。”
“是嗎?能活那麽長時間?”
“當然能活啦。保你活到一百二十歲。明治維新以前,牛込區有個叫曲淵的武將,他手下的一個仆人活了一百三十歲呢。”
“這個人可真能活啊!”
“可不是嗎。因為活得太長了,他連自己的年歲都給忘記了。聽說活到一百歲時還記得,後來就記不住了。我知道他的時候,他是一百三十歲,但還沒有死,不知他後來活了多少年,說不定現在還活著哩!”說著老頭兒出了浴池。剛才跳下來的那個留胡子的年輕人一邊在身上弄出雲母片似的汙垢,一邊獨自吃吃地笑。
緊接著,又下來了一個人。
“哎喲,真熱!……再溫一點就好了。”他皺起眉頭,極力忍受著水溫過高的樣子。一看見“重太郎”,招呼了一聲“噢,師傅”。重太郎“噢”了一聲,過一會兒問道:
“阿民現在怎麽樣?”
“你問他怎麽樣?喜歡臭顯擺唄!”
“也不光是臭顯擺……”
“是嗎,那家夥就是個心術不正的人嘛……怎麽說呢?反正大家都不喜歡他……怎麽說才好呢……反正大家都不相信他。按說手藝人,不該是這樣呀!”
“就是呀!阿民為人很不謙恭,趾高氣揚的,所以,大家才不相信他的。”
“是這麽回事。他那樣子還自以為自己有本事呢……歸根結底還是自己吃虧呀。”
“白銀町也走了不少老手藝人啊。如今,隻剩下桶鋪的元兄、磚瓦鋪的掌櫃和師傅您了。咱們都是這裏土生土長的,可是像阿民那樣的,誰知他是從哪兒來的?”
“是呀!不過他居然還做起了買賣!”
“嗯。反正不知怎麽搞的大家都不愛搭理他,大概是因為他不和人們來往吧?”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一個勁地貶低阿民。
“消防水桶”般渾濁的洗澡水這邊暫且介紹到此。再看看白色藥湯那邊吧。那裏也是人滿為患。與其說人進入池裏,莫如說水漫進人群更為確切。而且,他們都非常悠然自得,一直有人進,無人出。照此情形,一個星期不換水的話,水不髒才怪。我感歎不已,又往浴池中仔細觀瞧,竟發現苦沙彌先生被人群擠在左邊的犄角旮旯,滿臉赤紅地蜷縮成一團。好可憐!若是有人給主人讓出條路來就好了。可是沒有人願意動一動,主人也無意擠出來,隻是一動不動地泡得渾身通紅。這可夠受罪的。他大概是想用足了這二分五厘的泡澡錢,才把自己泡得這麽紅通通的吧?再不上來,怕要腦貧血的呀!我這個忠於主子的貓,蹲在窗框上直揪心。
這時跟主人相隔六尺遠的一個人,眉頭皺成八字說:
“這水,好像燒得過頭了。熱得發燙的水在從後邊過來了!”聽他的話音是想在周圍的妖怪中尋找同情者。
“哪裏!這水的熱度正好。藥池不這麽熱就沒有效驗,在我們家鄉,都要泡比這熱一倍的水哪。”有人非常自豪地說。
“究竟這種水能治什麽病?”一個人將手巾疊起,遮在凹凸不平的頭上,向眾人請教。
“能治好多種病呢,聽說能治百病哪!真了不得。”
“投藥之後過三四天的水最好,今天來泡正是時候。”
我一看那個以萬事通自居的說話人是個肥胖的漢子,這家夥想必也是虛胖吧。
“這水喝下去也有效嗎?”有人尖聲尖氣地問道,不知從哪兒發出的。
“水涼了之後,喝下一杯再睡覺,可以不起夜!不妨喝點試試吧。”這回答也不知是從哪張嘴裏發出的。
浴池這邊先介紹這麽多吧,我再朝衝洗室那邊一望,也有好多好多怪物,如同難以入畫的亞當,一字排開,各自以隨意的姿態,隨意地洗著各自的部位。其中最叫我吃驚的是兩位“亞當”:一個仰麵朝天地躺著,盯著高高的天窗發呆;一個趴著,瞅著水溝發愣。這兩位看來是十分悠閑的“亞當”。還有一個禿子,麵對石牆蹲著,背後一個小禿子不停地敲他的肩頭。二人大概是師徒關係,小禿子替代了搓澡人的活計。當然也有正格的搓澡人。此人大概患了感冒,這麽熱還穿著坎肩。他用一個橢圓形小桶,往一位老先生的肩上潑著水。再一看此人的右腳,大腳趾縫裏夾著一條羊毛搓澡布。這邊有個人霸占了三個小桶,一邊叫旁邊的人用他的肥皂,一邊滔滔不絕地擺龍門陣。我仔細一聽,他正在講的是:
“火槍是外國傳來的。從前的人,打仗隻用刀劍互相對砍。外國人膽子小,所以才造出那種玩意兒。好像不是中國人造出來的,是西方人造的,和唐內時代還沒有嘛。和唐內其實應該是清和源氏時候的人。據說是源義經從蝦夷國渡海去中國東北地區時,一個非常有學問的蝦夷人追隨他去了。後來源義經的兒子攻打明朝時擔心打不過明朝,派出使臣去見三代將軍,要求借兵三千。三代將軍卻扣留了那個家夥,不放他回去……忘了那個使臣叫什麽了……反正叫什麽使臣……三代將軍將他扣留兩年,最後在長崎給他討了個妓女,那女人所生之子便是和唐內。後來回國一看,大明朝已為國賊所滅……”他說的什麽亂七八糟的,簡直聽不懂。
他身後還有個二十五六歲的表情陰沉的男子,木然地用熱水不住地敷著**。好像是生了個疥子還是什麽,很痛苦似的。他身旁有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後生,左一個“小子”,右一個“老子”的,嘮嘮叨叨地胡亂吹噓,大概是附近哪家的書生吧。再下麵一個人,隻能看見他那奇特的後脊梁,脊梁骨節一清二楚的,活像從屁股裏插進去一根紫竹。而且,脊背左右兩邊各有四個形如十六指棋子的圓點,排列得很規整。有的“棋子兒”發紅潰爛,還在流膿。
這樣一一寫下來的話,要寫的事情太多,僅憑我這點本事,畢竟連一斑亦無法窺得。我正懊悔幹了這樁力所不能及的事,忽見門口出現了一位身穿淺黃布衣,年近古稀的禿老頭。他對那些**妖怪施了一禮,說:
掌櫃答應了一聲:“好嘞!”
“多會說話呀!不這樣怎麽做得好生意啊!”“和唐內”對老頭兒大為讚賞。
我由於突然碰上這個奇怪的老頭兒感到有些意外,所以就中斷了剛才的敘述,專門觀察那個禿頭老翁了。老頭兒看見個從浴池出來的四歲左右的男孩子,就伸出手對孩子說:“小寶貝,到這兒來!”
大概那孩子看見老頭兒那被張猶如踩扁的豆餡餅樣的麵孔被嚇了一跳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老頭兒有點做作地歎息道:“喲,怎麽哭啦?害怕爺爺嗎?哎呀,哎呀,這可真是的。”
沒辦法老頭兒隻好轉移方向,對孩子的爸爸說:“啊,是源先生啊!今天有點冷啊。昨夜溜進近江鋪子的那個小偷,簡直笨到家啦。在小門上切了個方口子。而且我跟你說啊,什麽也沒拿就跑了。大概是看見巡警或是巡夜的人過來了吧?”他大大恥笑了一通小偷的有勇無謀。
接著又對另一個人說:“您來了,好冷啊!您還年輕,也許不覺得冷吧?”他是個老頭兒,所以,隻有他自己覺得很冷!
我的注意力被老頭兒吸引了,不但把其他怪物都忘了,就連難受地蜷縮在池子裏的主人也忘得一幹二淨了。這時,突然有人在浴池和衝洗室之間的地方發出一聲吼。我一瞧,不是別人,正是苦沙彌先生!主人的聲音格外洪亮,而且沙啞刺耳,聽他大聲吼叫並非自今日始,但是,在這個場合聽到,使我大吃一驚,刹那間,我便做出了判斷:主人一定是咬牙忍耐著,在熱水中泡得太久而爆發的。假如這單純是因病所致,倒也無可指責,然而,他盡管冒火,仍未失心性,卻為何發出這麽駭人聽聞的吼叫聲,隻要聽我說明一下,便會明白。
他像小孩似的,正在和一個微不足道的狂妄書生吵架。
“你再往那邊一點!水不許進我的桶裏!”吼叫著的自然是主人。
事情因立場不同,看法也不同。所以倒也不必把這聲怒吼判斷為上火的結果。說不定萬人之中有那麽一個人,說他這一聲怒吼好比高山彥九郎怒斥山賊呢!也許主人正是這麽想的才演了這麽一出戲的。遺憾的是對方並不情願充當山賊,那麽主人肯定收不到預期的效果了。
學生回過頭來,很老實地對主人說:“我本來就在這兒!”
這句回答很平常,不過是表達了不肯離開此處的意思,因而違背了主人之意,所以,不論主人的態度還是語氣,都大可不必像對山賊那樣破口大罵,這一點,無論是主人怎麽上火,也應該清楚的。但是,主人發火,並非由於對學生所占的位置感到不滿,似乎因為這兩個小夥子淨說些不符合年輕人身份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主人實在聽不下去,才十分惱火的。所以,即使對方老老實實地回話,主人也不肯一聲不響地走進衝洗室,便又喝道:“渾小子,像話嗎?有這樣往別人的桶裏濺髒水的嗎?”
無論是泡在這個浴池裏的人,還是擠在衝洗間裏的人,都是脫去了文明人所必需的服裝的一群妖怪,當然不能以常規俗禮要求他們。他們可以為所欲為。隨他們瞎說什麽“胃長在肺那裏”“鄭成功就是和唐內”“阿民不可信”……然而,一旦跨出衝洗室,來到更衣處,人們就不再是妖怪了。因為他們進入了正常人生息的俗世,因為他們穿上了文明必需的服裝了。因此,不得不采取像個人樣兒的行動了。
主人腳踩的地方是門檻——那是衝洗間與更衣室分界線上的門檻,他即將回到“和顏悅色、世故圓滑”的世界的分水嶺。就連在這樣的分界線上,主人依然是那麽頑固,可見這頑固,對於他來說,已是不可拔除的沉屙。既然是沉屙,當然不容易治愈。依我的愚見,這種病隻有一服藥可以治,即是請求校長免去他的教職。一旦被免職,一向固執的主人,定會走投無路。走投無路的結果,必然餓死在路旁。換句話說,免職將成為主人死亡的間接原因。盡管主人樂於鬧點小病,但最忌憚死。他是奢望害點不至於喪命的病,好樂在其中。因此,如果嚇唬他說:“你若總是鬧病,就要了你的命!”的話,主人是個膽小鬼,這麽一來他肯定會渾身發抖,渾身發抖時,病就會好的,如果這樣還不見好,可就病入膏肓了。
無論如何糊塗,患多重的病,主人畢竟是主人。有個詩人說:“一飯重君恩。”我雖然是貓,也不會不擔憂主人的命運的。由於同情之念充滿內心,而疏忽了對衝洗間的觀察,突然,聽到很多人衝著白水浴池罵聲連連。難道那裏也吵架了?我回頭一看,妖怪們正將浴池石榴口擠得水泄不通,有毛的小腿和沒毛的大腿亂成一團。
此時初秋日暮,衝洗間裏籠罩著騰騰熱氣,直達天棚。那些妖怪們擁擠的樣子透過霧氣朦朧可見。“太燙了,太燙了”的叫聲震得腦子裏嗡嗡亂響。那些叫聲裏,粗細尖厲等聲音互相重疊著,組成某種無法名狀的音響,在浴池彌漫。這些聲音隻能用混亂嘈雜來形容,其他什麽意義也沒有。我被這光景迷住了,茫然佇立。漸漸地,哇啦哇啦的叫聲達到混亂的頂點,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這時,在你推我搡、混亂不堪的人群中霍地站起了一條大漢。隻見他的個頭比其他先生們高出三寸上下。而且他仰起那不知是臉上長胡子還是臉寄居在胡子裏的紅臉膛,發出烈日下敲破鍾般的聲音吼道:“蓋上火!蓋上火!太燙了,太燙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還邊走邊想:人們脫掉短外褂,脫掉褲衩,力求平等而變得**裸的。可是,在**裸的人群中,又跳出來一個**裸的豪傑製服了其他人。可見,不管怎麽脫得**裸的,也是不可能獲得平等的。
回到家一看,天下太平。主人正在用晚餐,剛剛沐浴歸來的麵龐熠熠發光。看我從簷廊走來,說了句:“這貓兒可真逍遙。這個時間跑到哪兒溜達去啦?”
一看飯桌,別看沒什麽錢,偏偏擺了兩三樣菜。其中還有一條烤魚。我不知道這魚叫什麽名稱,但肯定是昨天在東京灣禦台場附近被捕獲的。我曾說過魚是健壯的,但是,再怎麽健壯,也禁不住被這麽又是煎又是煮的。倒不如疾病纏身、苟延殘喘更好些。這麽想著,我蹲坐在飯桌旁,裝作對飯菜似看似不看的樣子,以待時機,吃個一星半點的。不會這麽裝模作樣的話,就別想吃到美味的魚!主人夾了一點魚吃,露出不大好吃的表情,放下了筷子。坐在主人對麵的妻子,也一聲不響地觀察著主人將筷子舉起放下的動作和嘴巴張開閉合的樣子。
“喂,你去打那貓的腦袋兩下!”主人突然吩咐妻子。
“打它幹什麽呀?”
“別問幹什麽了,打它幾下!”
“是這樣打嗎?”妻子用巴掌拍了拍我的頭,一點也不疼。
“沒叫喚嘛!”
“是啊。”
“再打它幾下看看!”
“打幾遍,不是都一樣嗎!”
妻子又用手“啪”地打了我一下,還是不覺得痛,因此我還是聽之任之。然而,到底為什麽打我,我雖足智多謀,仍然了解不了。假如知道緣由,總會好歹想點辦法應付一下的。可是主人光是命令妻子打我,這樣一來,不僅打我的女主人稀裏糊塗的,挨打的我也莫名其妙。主人一看,兩次都不能叫他滿意,便有些不耐煩地說:“我說,你得打得它叫喚!”
“讓它叫喚幹什麽?”妻子厭煩地邊問邊“啪”地打了我一下。
這回我明白主人的意圖了,就好辦了。原來隻要叫一聲,就會使主人稱心如意的。主人就是這麽愚蠢,叫人討厭。如果為了讓我叫,早說不就得啦,既用不著這麽三番兩次地大費周折,我也可以少受兩次罪。除了以打為目的之外,是不該下達“打它兩下”的命令的。打,是對方的事;哭,是我的事。主人從一開始就以讓我叫為目標,卻隻命令“打兩下”,他以為這命令之中連屬於我的自由的叫喚也都包括在內了,真是太不像話了!簡直就是不尊重別人的人格!是欺負貓!這種事,若是主人視為蛇蠍而厭惡至極的金田老板,也許能幹得出來,而作為自詡兩袖清風的主人這麽幹,可就過於卑鄙了。不過,說實在的,主人並不是那樣的小人,因此,主人的這道命令還不能說是因狡猾至極而發出。應該看作是由於智力不足而冒出來的孑孓一般的念頭。他大概輕率地斷定:吃了飯,肚子肯定會飽;劃個口子,肯定會出血;殺人的話,肯定會殺死;按此邏輯,他快速斷定:打一巴掌,貓肯定會叫喚的!然而對不起,這可有點不合邏輯。依照他的邏輯,就會得出如下結論:掉進河裏,肯定會死;吃炸蝦,肯定要瀉肚;拿了工資肯定去上班;讀書肯定有出息。如此“肯定會怎麽樣”,有人就會吃不消。假如“打一巴掌肯定會叫喚”的話,我可就麻煩了。如果把我當成目白的報時鍾,一敲就響,我可就枉然投生為貓了。我先在內心把主人駁斥一通,然後按照主人心願,“喵”地叫了一聲。
由於問題提得太唐突,妻子啞然無語。老實說,我也認為主人這樣胡攪蠻纏,是因為在澡堂子惹起的火氣還沒有消下去!本來這位主人在左鄰右舍眼裏已是個有名的怪人,有人甚至斷言他就是個神經病患者。然而,主人的自信可不比尋常。他堅稱:“我沒有神經病!世上的人才是神經病患者哩!”鄰居們都叫主人“狗”,主人則美其名曰“為了維護正義”,叫鄰居們“豬”。實際上主人的確是處處想維護正義。真沒辦法。既然他是這樣的人,對妻子提出這麽怪異的問題,在主人來說,也許就相當於早飯前的一段小小插曲,但是,從聽者的角度來看,就有點像瘋人癡話了。因此妻子如墮五裏霧中,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當然更無從回應。主人馬上大聲喊道:“喂!”
妻子嚇了一跳,趕忙答道:“哎!”
“你這一聲‘哎’,是感歎詞,還是副詞?”
“誰知道什麽呀!淨問這些荒唐的問題,管它是什麽詞呢!”
“那怎麽行。這可是占據國語(日本語)學者頭腦的重大問題喲!”
“哎呀,是嗎。是研究貓叫嗎?真受不了!可是那貓叫聲也不是日語呀!”
“所以說嘛,這正是費解之處啊!這叫作‘比較研究’。”
“是嗎?”妻子是個聰明人,不和這種愚蠢的問題糾纏。“那麽,到底是什麽詞,弄清楚了嗎?”
“重大問題嘛,哪有那麽快就弄清的。”說著,主人將那條魚吧唧吧唧吃了。順便又吃起了烤魚旁邊的豬肉燉芋頭。
“這是豬肉吧?”
“哎,是豬肉。”
“哼!”主人以極輕蔑的口吻哼了一聲,又喝了一大口酒,伸出酒杯說,“再來一杯!”
“今晚你真沒少喝啊。已經滿臉通紅了。”
“當然要喝……你知道世界上最長的單詞是什麽嗎?”
“知道,是前任關白太政大臣吧?”
“那是人名。我說的是最長的單詞,你知道嗎?”
“詞?是橫寫的洋文嗎?”
“嗯。”
“不知道……酒差不多了吧,該吃飯了。好不好?”“不,還要喝!告訴你最長的單詞吧!”
“好,說完就吃飯啊。”
“就是archaiomelesidonophrunicherata這個詞。”
“你在胡編吧?”
“怎麽是胡編呢?是希臘語。”
“是什麽詞?翻譯成日語的話。”
“意思不知道,隻知道怎麽拚寫。如果寫得長些,可達六寸三左右。”
主人能夠把其他人在酒桌上的玩笑話,說得一本正經,真乃奇觀。不過,今夜主人少見地貪杯。平時的話隻喝兩盅,而今天已經四杯進肚了。一向隻喝兩杯他臉就紅了,現在多喝了一倍,臉像燒紅了的火筷子似的通紅,想必很難受了。可他還要喝,伸出酒杯說:“再來一杯!”
“嗯,就算是難受,今後也得學著喝喝。大町桂月就說過:‘喝酒吧!’”
“桂月是什麽?”就連著名的桂月,一旦碰上女主人,也一文不值。
“桂月是當代一流的批評家。既然他說‘喝酒吧’,那肯定是有好處!”
“瞎說什麽呢!桂月也好,梅月也好,叫人喝酒受罪,多管閑事!”
“他不僅勸人喝酒,還叫人們多交際、愛風流、常旅行哪。”
“那豈不是更可惡嗎?那種人還是一流批評家?哎喲,真想不到!竟然勸有老婆孩子的人喝酒玩樂……”
“喝酒玩樂也不壞嘛。即使桂月不勸,隻要有錢,說不定我也要幹呢。”
“還是沒有錢的好啊!你若是今後玩樂起來的話,有你好受的!”
“你若這麽說,我就不去玩樂了。不過,條件是:你必須更賢惠地侍候丈夫。而且,晚上要多做些好菜。”
“現在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了。”
“是真的嗎?那麽,等以後我有了錢再去玩樂吧,今晚的酒就喝到這兒了!”說著主人伸出飯碗。他好像一連吃了三大碗茶泡飯。那天晚上,我吃到了三片豬肉和一個鹽烤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