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天氣這麽熱,就算是貓也受不了。聽說英國有個叫什麽西德尼的人曾經如此形容盛夏之苦:“恨不能剝去皮、剔去肉,隻剩下骨頭涼快涼快。”不過,對我來說,不到這個程度也行,至少把我這身淺灰色的花皮毛拆洗一下,或是暫時送進當鋪之類的。
在人類眼裏,也許以為我們貓一年到頭總是一個表情,春夏秋冬都不用換衣服,過著最單純而平靜的、不需要花錢的生活。不過,縱然是貓,也是知道冷熱的。也想偶爾去洗個澡,怎奈這身皮毛,用水洗的話,很不容易曬幹,所以才忍受著身上的汗味兒,長這麽大,也沒進過澡堂子。
雖說也不是不想扇扇扇子,可是咱拿不了扇子,隻好放棄。一想到這些,就覺得人類太鋪張。本來應該生吃的東西,非要煮呀、烤呀,又是用醋泡,又是加調味醬的,喜歡費很多工夫,互相引以為樂。
衣著也是如此。要求人類像咱貓這樣一年四季不換衣服,對於生來就缺陷多多的人類來說,也許有點強人所難,但是,他們也沒有必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套在皮膚上過日子啊。以至於因此而給羊添麻煩,讓蠶受累,還要感念棉花田之恩。這隻能讓我斷言:人類的奢侈,正是其無能造成的結果了。
衣食這方麵,還可以寬容一下,不跟他們較真兒了。然而,就連那些與生存毫無直接利害關係的方麵,人類也是同樣的奢侈,這就令我完全不能理解了。首先,頭發是自然長出來的,所以,我認為任其生長是最簡便,也是對人最有好處的。叫我費解的是,人類卻偏要絞盡腦汁搞出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發式,因此而自鳴得意。自稱和尚的人,無論什麽時候,腦袋都是青色的。到了熱天,就在頭上撐把傘;天冷了,就纏上頭巾。既然如此,又何必把頭皮刮得發青,豈不是沒有道理?除此之外,還有人用叫作“梳子”的毫無意義的鋸條似的東西,把頭發左右等分,自以為美。除了等分之外,有些人按照三七比例,在頭蓋骨上人為地劃出兩個區域。還有些人讓這個分界線穿過發旋,一直通到腦後,活像一片人造的芭蕉葉。此外,有人把頭頂剪成平的,把左右兩邊切削得筆直。由於圓圓的腦袋上猶如扣了個方盤子,所以隻能看成是在模仿請花匠栽種的杉樹籬笆。聽說還有留五分長、三分長、一分長頭發的,看這架勢,將來說不定還會流行更新的款式,比如往腦袋裏剃進去,叫作負一分長,乃至負三分長等等呢。總而言之,我實在搞不懂人們幹嗎那麽絞盡腦汁地折騰頭發?這個先放到一邊,單說人本來有四隻腳,卻隻用兩隻,這就是浪費!用四隻腳走路多麽快捷,人們卻總是用兩隻腳湊合,而另兩隻腳則像別人送的鱈魚幹似的閑著,太莫名其妙了!
由此可見,人類比起貓來更加悠閑。正是由於太無聊,才想出那些花樣自娛自樂的。可笑的是,這些無所事事的人隻要一碰麵,就口口聲聲的“忙得很呀,忙得很呀”,而且,他們的表情也貌似很忙,看他們那蠅營狗苟的樣子,不由得擔心他們弄不好會忙碌死的。有的人見了我,常說什麽:“要是像貓那樣成天閑待著,多快活啊!”真是覺得我快活,就變成貓好了。誰也沒求你們那麽忙碌呀!人們自己製造出好多麻煩事來,疲於應對,卻整天喊叫“累死啦,累死啦”。這好比自己燃起熊熊烈火,卻又喊叫“熱死了,熱死了”一樣。換作是貓,到了琢磨出二十多種發式的那一天,也不可能這樣逍遙了。若想自在,就該像咱這樣,練就一身夏天也能穿著毛衣不換的本事……雖然這麽說,畢竟有點熱。穿毛衣過夏的確太熱了。
這麽熱的天,我的長項——午睡也睡不成了。
有沒有什麽新鮮事啊?已經好久疏於觀察人們了。今天本想趁著有此雅興,瞧一下他們渾渾噩噩、蠅營狗苟的樣子,偏巧主人在懶惰這點上,與貓的習性頗為相近。他午睡時間絲毫不比我短,尤其是放暑假以後,什麽正經事都不做,所以,再怎麽觀察,也觀察不出什麽來的。這種時候,迷亭一來,那受胃病困擾的主人也會有幾分反應,暫時可以多少遠離一些貓性。正當我尋思著迷亭先生現在來就好了時,不知何人在浴室裏嘩嘩衝水。不僅有衝水的聲音,還不時地聽到有人高聲說話。“啊,就這樣!”“真舒服啊!”“再來一下”等,整個家裏都能聽見。到主人家來,能夠這麽吆五喝六、無所顧忌的,除了迷亭外,沒有第二個。
他終於來了,今日這個半天又好消磨了。正想著,迷亭先生已經擦完了汗,穿好了衣服,照例大搖大擺地進了客廳。
“嫂夫人,苦沙彌兄幹什麽哪?”他一邊大呼小叫,一邊把帽子扔到席子上。
女主人正在隔壁房間裏,趴在針線盒旁睡得正香,猛然被一陣幾乎震破耳鼓的“哇啦哇啦”聲吵醒,大吃一驚,強睜著惺忪的睡眼,走進客廳一瞧,原來是迷亭穿著薩摩產的上等麻布衫大模大樣地坐在房間裏,不停地搖著扇子。
“喲,您來啦!”女主人也不擦去鼻尖的汗珠,有點尷尬地低了低頭說,“怎麽一點兒都沒聽見啊。”
“哪裏,我剛來。剛才在浴室裏讓女仆給我澆點涼水,總算舒服些了……這天也太熱啦!”
“這兩三天,待著不動還冒汗呢。可是夠熱的……不過,我看您還挺精神的。”女主人依然不去擦鼻尖上的汗。
“啊,謝謝啦。天氣熱點兒,身子倒不至於出什麽毛病。不過,最近熱得出奇,總覺得四肢無力呢。”
“我也是啊,連我這個向來不睡午覺的人都熱得睡起來……”
“睡午覺嗎?那很好哇!若是白天睡了,晚上還能睡,可就再好不過了。”
迷亭又信口開河起來,而且覺得還不夠勁兒,便說:
“我這個人,天生就不喜歡睡午覺。每次來,看到像苦沙彌兄這樣能睡覺的人,真是羨慕死啦!當然了,胃不好的人最怕天氣熱了。即使健康人,像今天這麽熱的天氣,就連肩膀上扛著個腦袋都覺得重呢。可是話又說回來,既然長了這麽個腦袋,也不好把它擰掉呀!”迷亭居然罕見地發愁起要不要這個腦袋來了。“像嫂夫人這樣,頭上還要頂著那麽個東西,怎麽坐得住呢。光是那個發髻的分量就叫人想躺下呀。”
聽他這麽一說,女主人以為是自己的發髻讓迷亭看出她一直在貪睡,便嗬嗬嗬笑著,一邊說“竟笑話人”,一邊擺弄自己的發髻。
迷亭並不在意地說:
“嫂夫人,我昨天在房頂上做了個煎雞蛋的試驗呢。”
“是怎麽煎的?”
“我看房頂的瓦片被太陽烤得特別燙,覺得不利用一下太可惜,就放上些牛油,溶化之後又打了個雞蛋。”
“哎喲,我的天哪!”
“不過,太陽光到底沒有那麽熱,好半天也煎不成半熟。我就暫且從房頂下來,正在看報時,有客人來了,就把煎雞蛋的事給忘了。今天早晨忽然想起來,估摸著煎得差不多了吧,上房一看……”
“怎麽樣了?”
“哪裏是半熟,全都流光了。”
“哎呀呀!”女主人皺起眉頭,歎息著。
“不過,三伏天前那麽涼快,現在又變得這麽熱,天氣太不正常了。”
“可不是嘛。前些天穿單衣還覺得冷呢,可是從前天開始突然熱起來了。”
“螃蟹是橫著走,可是由於今年的天氣,是倒退著走的呢。恐怕是想告訴人類:‘倒行逆施,亦可為也。’”
“您說什麽呢?”
“噢,沒說什麽。氣候這麽反常,滿像是赫拉克勒斯的牛呢。”
女主人一問,迷亭更加起勁,越說越沒譜了。果不出所料,女主人全然不懂了。但由於接受了剛剛那句“倒行逆施”的教訓,她這回才隻“噢——”了一聲,沒有再問。倘若她不再問下去,迷亭那番話豈不是白說了。
“嫂夫人,你知道赫拉克勒斯的牛嗎?”
“我可不知道那個什麽牛。”
“不知道嗎?那我就給你講一講吧?”
女主人也不好說不必介紹了,便“哎”的一聲。
“從前有個叫赫拉克勒斯的,一天,他牽來了一頭牛。”
“那個叫赫拉克勒斯的是個牛倌?”
“他可不是牛倌,而且也不是牛肉鋪的老板。那個時候的希臘,連一家牛肉鋪也還沒有呢。”
“喲,是希臘的故事啊?怎麽不早說呢。”希臘這個國名女主人還是知道的。
“我不是告訴你赫拉克勒斯了嗎?”
“赫拉克勒斯就是希臘的意思嗎?”
“是啊,赫拉克勒斯是希臘的一位英雄。”
“難怪我不知道。那麽,他怎麽樣了?”
“他呀,有一天也像嫂夫人一樣困得不行,呼呼大睡……”
“喲,瞎說什麽呀!”
“他正在酣睡的時候,巴爾幹的兒子來了。”
“巴爾幹是什麽?”
“巴爾幹是個鐵匠。就是這個鐵匠的兒子偷走了那頭牛。不過,由於這孩子是揪著牛尾巴拖著走的,赫拉克勒斯睡醒之後,到處尋找,也沒有找到。他當然找不到。因為鐵匠兒子不是牽著牛往前走,而是拉著牛倒退著走的,即使他順著牛蹄印往前找,也找不到!雖然是個鐵匠的兒子,卻極其聰明。”迷亭已經忘了剛才在談論天氣熱,繼續說,“苦沙彌兄現在幹什麽呢?還是在睡午覺嗎?午睡出現在漢詩裏很是風流的。不過,像苦沙彌兄這麽天天都午睡,未免俗氣了。每天這樣睡覺,不就像是一點點在睡成死人似的嗎?嫂夫人,麻煩你,把他叫醒吧。”
迷亭這麽一催促,女主人也讚同,便說:“是啊,他天天這麽愛睡覺,真沒辦法。這樣下去,身體越來越壞了。而且他剛吃過飯就睡覺。”
女主人剛站起來,迷亭說:“嫂夫人!提起吃飯,我還沒有吃飯呢。”別人也沒問,迷亭就厚著臉皮說道。
“哎呀,是嗎?正是吃午飯的時候,我怎麽給忘了——那麽,沒什麽好吃的,將就吃點茶泡飯吧?”
“不了,要是茶泡飯的話,就不吃啦。”
“可是,反正沒有合您胃口的東西呀!”女主人話裏有話,迷亭聽出來了,趕忙說道:
“我不是那意思,茶泡飯還是水泡飯都不必麻煩了。剛才來的路上,我順便在飯館叫了外賣,打算在這兒吃呢。”他這一套一般人還真學不來。
女主人隻是“喲”了一聲。這一聲“喲”裏,包含了驚訝、抱歉和因省去了麻煩而慶幸等意思。
這時,主人晃晃悠悠地走出書房,似乎是吵人的說話聲,攪擾了他的睡意。
“你一來就這麽不得清淨。正想好好睡一覺呢。”主人打著嗬欠,滿臉不悅。
“呀,睡醒啦?打擾到你休息了,罪該萬死!不過,偶爾為之,亦無不可吧!好了,請坐下吧。”
聽他這話,到底誰是客人都不知道了。主人默默地落了座,從寄木煙盒裏抽出一支“朝日”牌香煙,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不經意地看見迷亭扔在角落的草帽,問:
“你買了個帽子?”
迷亭立刻將草帽拿起來給主人夫婦看,得意地說:
“怎麽樣?”
“哎呀,真好看!眼兒特別小,還特別柔軟。”女主人一再地撫摩草帽。
“嫂夫人,這頂帽子可以百變呢!你叫它什麽樣,它就什麽樣。”迷亭說著攥緊拳頭,打在巴拿馬草帽的側麵,草帽果然出現了拳頭大的凹坑。
“喲!”女主人驚叫了一聲,迷亭立刻又把拳頭伸進帽子裏頭,**,那帽子頂又鼓了個包。接著,他又捏住兩邊的帽簷,把它壓扁。壓扁了的草帽就像用檊麵杖擀開的蕎麥麵片似的,平展展的。然後再把它像卷席子似的一圈圈地卷了起來。
“怎麽樣啊?還可以這樣呢。”說著,將卷成卷的草帽揣進懷裏。
女主人仿佛在看歸天齋正一變戲法,驚奇地說:“太神奇啦!”迷亭也學著變戲法的樣子,又顯擺地把塞進右邊懷裏的草帽,從左袖口掏了出來。
“一點也沒有變形吧。”他說著,將草帽恢複原狀,用食指從裏麵頂著帽子,讓草帽滴溜溜地轉圈。以為他的表演就此結束,沒想到,最後他將草帽“啪”的一下扔到身後,一屁股坐在帽子上。
“不會壓壞嗎?”連主人都擔心起來了。女主人更是擔心地提醒他:
“好容易買的漂亮帽子,若是弄壞了,可不得了!我看你還是別表演了吧。”
隻有草帽的主人得意揚揚的。
“問題是,就因為它不會變形,所以才神奇哪!”說著,把坐得皺皺巴巴的草帽從屁股底下拽出來,直接戴在了頭上。不可思議的是,那草帽竟立刻恢複了原狀。
“這個帽子可真叫皮實啊。這到底是這麽回事啊?”女主人越來越佩服。
“噢,我什麽也沒有做,本來就是這樣的帽子嘛!”迷亭戴著帽子,回答女主人。
“你也買這麽個帽子戴戴,多好啊!”過了一會兒,女主人勸主人。
“不過,苦沙彌兄不是也有一頂漂亮的草帽嗎?”
“可你不知道,前些天,孩子把它踩壞了。”
“喲,那可太可惜了。”
“所以我想,讓他再買一頂像你那樣的結實又好看的帽子,那多好啊!”由於女主人不清楚巴拿馬草帽的價錢,再三勸丈夫,“就買這樣的吧,好不好?”
這時候,迷亭又從右袖筒裏掏出一個紅盒子,從盒子裏拿出一把剪刀,給女主人看。
“嫂夫人,草帽就介紹到這裏。下麵請看這把剪刀,這也是個非常方便的物件,有十四種用途哪!”
我看得明明白白:假如迷亭不拿出這把剪刀來,主人必將被妻子催逼買巴拿馬草帽。幸虧女人天生就有好奇心,主人才免遭厄運。與其說這是迷亭的機智,莫如說純屬僥幸罷了。
“這把剪子為什麽會有十四種用途?”女主人話音未落,迷亭君便揚揚得意地說:
“現在,我就來給你講解一下,請聽我說下去。你看,這裏有個月牙形的洞眼吧?把煙卷往這裏頭一塞,‘哢嚓’一聲就切斷了。其次,這剪子根上有個裝飾吧?可以用這兒哢嚓哢嚓地剪鐵絲。再次,把它平放在紙上,可以當作規尺畫線用。還有,刀背上有刻度,也可以代替尺子用。翻過來看這一麵,有個小銼刀,可以用來磨指甲。此外,把這個銼刀尖兒插進螺絲釘裏,使勁擰緊,還能當小錘子用。這個刀尖也可以撬東西使,一般的釘子釘的木箱蓋輕而易舉地就能打開。還有,這個刀尖可以當錐子用。再看這個地方,是用來刮掉寫錯的字的。把它這麽拆卸開,就成了一把小刀。最後——嫂夫人,這最後一個用法最有趣了!你看這兒有個蒼蠅眼睛那麽小的圓球吧?請瞅一瞅。”
“我可不看,你又拿我開心吧。”
“這麽不信任我怎麽可以呀。你就當是再上一回當,瞧瞧看吧。怎麽?不願意?瞧一眼就行。”說著,把剪刀遞給了女主人。
女主人猶豫著接過剪刀,把眼睛貼在那個蒼蠅眼睛上一個勁兒地瞅。
“看見了嗎?”
“全是黑的呀!”
“怎麽會是黑的呢。你朝紙拉門這邊轉轉身子,把剪子立起來看……對啦,對啦,這回看見了吧?”
“哎呀,是照片呀!這麽小的照片是怎麽貼上去的呢?”
“所以我才說有趣哪。”
女主人和迷亭兩個人一問一答著。
這時,一直默默無言的主人,突然也想看看那照片,就說:“喂,讓我也看看!”
女主人仍舊將剪子貼在臉上,遲遲不肯交給他。嘴裏一邊讚歎著:“太漂亮了!真是**美人啊。”
“喂,沒聽見我讓你給我看看嗎?”
“你再等一等好不好。好美麗的長發呀,都達到腰部了。稍微揚起點來看的話,就成了個頭特別高的女人了。不過,好一個美人喲。”
“喂,快給我看看呀!差不離就得了,趕快拿給我看看。”主人急不可耐地催著妻子。
“好吧,讓您久等了,請瞧個夠吧!”
當妻子將剪刀遞給主人時,女仆端著兩籠蕎麥麵條,從廚房走進客廳,說:“客人要的外賣送到了。”
“嫂夫人!這就是我要的好吃的。那麽,恕在下冒昧,就在這裏進食了!”迷亭恭敬有加地低頭行了個禮。
看他那做派既像是認真的,又像是在做戲,連女主人也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好輕聲道:“請自便。”然後瞧著他吃麵條。
主人終於把剪子從眼前拿開,說:“迷亭,這大熱的天,吃蕎麵可不好喲!”
“不要緊。愛吃的東西輕易不會吃壞人的。”說著,他揭開籠屜蓋。
“現做的麵條就是好啊!俗話說,放得時間太長的蕎麥麵條和活得太愚蠢的人,都同樣沒有出息!”說著,把佐料放進湯汁裏,胡亂地攪和起來。
“你放那麽多綠芥末,很辣的!”主人擔心地提醒他。
“蕎麥麵條就是蘸著湯汁和綠芥末吃的嘛。看來你是不愛吃蕎麥麵條的嘍?”
“我愛吃餛飩。”
“餛飩是馬夫吃的東西。再沒有比不懂得蕎麥麵條滋味的人更可憐的了。”說著,把杉木筷子往籠裏一插,夾了滿滿一筷子蕎麥麵條,挑起二寸多高,說,“嫂夫人,吃蕎麥麵條也有各種吃法呢。初次吃麵的人,才會一味地蘸汁,然後吧唧吧唧地嚼。這樣哪裏吃得出蕎麥麵味兒呀。一定要像這樣,一次挑起這麽多來。”他邊說邊抬起筷子,將一大團長長的麵條挑起一尺多高。他估摸差不多了,往下一瞧,還有十二三根麵條的尾巴沒有脫離籠屜,正在蓋簾上纏綿呢。
“這麵條可真夠長的。你看怎麽樣,嫂夫人,這個長度?”迷亭又催著女主人跟他應和。
“是夠長的呢。”女主人露出十分欽佩的樣子答道。
“講究的吃法,是把這一筷子長長的麵條的三分之一蘸上汁,然後一口吞下去。千萬不能嚼,一嚼就吃不出蕎麥麵的味道了。得呼嚕呼嚕吞下去,才能吃出其中三昧來哪!”
說完,迷亭把筷子高高舉起,麵條才好歹離開了籠屜。然後他將麵條往左手拿著的碗裏一點點放下來,麵條尾部逐漸浸入調味汁裏。按照阿基米德原理,浸入湯汁裏蕎麥麵條的數量,與湯汁升高的量成正比。
此時,碗裏已經有八分湯汁了,所以不等迷亭手裏的麵條放進四分之一,碗裏就滿了。隻見迷亭把筷子舉到離碗五寸高之處突然停下,好一會兒沒有動。難怪他不動,因為隻要再放進去一點,湯汁就會溢出來。見此情形,連迷亭都猶豫了一下,繼而以快如脫兔之勢將嘴湊近筷子,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呼嚕呼嚕幾聲,喉頭上下拚命移動了一兩下,筷子頭上的蕎麵已經消失不見了。再一看迷亭君,從兩個眼角淌出一兩滴淚珠,沿著麵頰流下來。這眼淚到底是綠芥末辣出來的,還是吞咽過猛所致,至今是個未解之謎。
“真了不起啊,竟然能夠一口吞下去。”主人欽佩萬分地說。
“真讓人開眼哪!”女主人也高度評價迷亭這一精彩絕倫的吞麵表演。
迷亭卻一言不發,放下筷子,拍了兩三下胸脯,說:“嫂夫人,一屜蕎麵差不多應該三口半或是四口吃完的。倘若吃很多口,就不好吃了。”說罷,用手絹擦了擦嘴,暫且順順氣。
這時,寒月君來了。不知怎麽回事,大熱的天,他卻戴著棉帽,兩隻腳上髒兮兮的。
“啊,美男子大駕光臨!無奈我正在用餐,就不起身啦。”迷亭在眾人環座之中,毫不難為情地橫掃了另一籠蕎麥麵條。這回他盡管沒有像剛才那樣令人瞠目地吞食,也沒有使用了手絹遮掩中途歇口氣的尷尬,把兩籠蕎麥麵條輕鬆地吃掉,還算不錯。
“寒月君,博士論文已經脫稿了吧?”主人問罷,迷亭緊跟其後起哄說:
“金田小姐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還是早日呈交吧!”
寒月照例露出叫人不舒服的壞笑說:“這是我的錯。我也想早些交稿,叫她安心,課題畢竟是課題,需要投入很多精力進行研究的。”他把原本不是發自肺腑的話,說得就像肺腑之言似的。
“可也是呀,課題畢竟是課題嘛,不可能以‘鼻子’的意誌為轉移呀。盡管那個大鼻子,倒也完全具有仰其鼻息的價值喲!”迷亭和寒月之流是同樣的腔調。還是主人比較認真,問道:
“你的論文題目是什麽?”
“是《紫外線對於青蛙眼球的電動作用的影響》。”
“奇妙至極!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太標新立異了!怎麽樣?苦沙彌兄!不如在論文脫稿以前,先把這個課題報告給金田公館吧?”主人並不理睬迷亭的調侃,問寒月道:
“你做這個研究,一定很辛苦吧?”
“是的,這是個非常複雜的研究。第一個難題就是,青蛙眼球上的晶體構造並不那麽簡單。因此,必須進行種種實驗。我想,為此首先要做一個玻璃球,然後才能進行研究。”
“玻璃球好辦,到玻璃店去一趟,就可以買到的嘛!”主人說。
“不行的,不行的!”寒月挺起胸膛說,“原本圓或直線,都是些幾何學上的術語,因此完全符合幾何學定義的理想的圓或直線,在現實世界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不做豈不是更好?”迷亭插嘴。
“所以我想先試製一個可以應付試驗的玻璃球,前些天已經開始了。”
“做出來了嗎?”主人不以為然地問。
“怎麽做得出來呢?”寒月說完,又意識到這麽說與前麵的話相矛盾,便說,“相當困難。一點一點地磨了半天之後,發覺這半邊的半徑長了些,就稍稍磨去一點兒,結果,麻煩了,另一半的直徑又長了。然後費了好大勁兒,好容易磨去了一層之後,整個球卻變成橢圓形的了。想方設法將橢圓矯正過來後,發現直徑又不對了。開始磨的時候,那個玻璃球足有蘋果那麽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後隻剩下草莓那麽小了。但是我仍然堅持不懈地磨下去,磨到了黃豆粒那麽小。即使像黃豆粒那麽小了,還是沒有磨成純粹的圓。我就這般滿腔熱情地磨著……從今年正月到現在,已經磨壞了大大小小六個玻璃球了。”寒月喋喋不休地說著,判斷不出說的是真是假。
“你在哪裏磨了那麽多呀?”主人問。
“還是在學校的實驗室裏。從清早開始磨,吃午飯時休息一會兒,然後一直磨到天黑。可是不輕鬆噢。”
“如此說來,你近來總說忙啊忙啊的,連星期日也到學校去,就是為了磨玻璃球吧?”主人問道。
“反正眼下,我是從早到晚,整天都在磨玻璃球。”
“這不正應了那句磨球博士‘混進來了’的台詞嗎。不過,如果鼻子夫人聽說你那麽玩命,憑她再怎麽傲慢,也會領情的吧?前些天我有點事去圖書館。臨走時,剛要邁出大門,偶然遇見了老梅君。看他畢業後還跑圖書館,我甚覺不可思議,便感慨地說:‘真用功啊!’他卻不解地說:‘哪裏,我可不是來看書的。剛才從門前路過,突然想小解,所以進來借用茅房方便一下。’說完哈哈大笑。不過,真是應該把這老梅君和你,作為不可多得的兩個相互對照的例子,收進《新撰蒙求》這本書裏噢。”迷亭照例冗長地饒舌了一番。
主人一本正經地問:“你這樣日日都在磨球,自然可以。不過,到底想幾時磨成功呀?”
“按目前情況,估計要十年工夫吧!”看樣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氣。
“十年太長了吧?再快些磨成才好哇!”
“十年還是快的呢。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這還了得!那不是很難當上博士了嗎?”
“是的。我期盼早日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不先把玻璃球磨出來,就不可能進行關鍵的實驗……”
寒月稍稍停了一會兒,自負地說:“其實大可不必那麽擔心,金田家也完全了解我在一心一意地磨球。老實說,兩三天前去他家的時候,我已經把情況說清楚了。”
這時,一直聽著三個人的對話,卻根本聽不懂的女主人奇怪地問道:
“可是,金田一家不是從上個月就全家去大磯了嗎?”
寒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卻裝傻充愣地說:
“那就怪了,怎麽回事?”
每當這種時候,迷亭就成了活寶。每當冷場、尷尬、犯困以及有發愁事等,無論任何情況,他都會衝殺出來。
“和上個月去了大磯的人,於兩三天前在東京相遇,可稱得上神秘莫測啊。這就是所謂心靈相通吧!相思情切的時候,常常會出現這種現象的。乍一聽,好像是在做夢。但是,就算是夢,這夢境也遠比現實更真實。像嫂夫人這樣子,稀裏糊塗地嫁給了相互毫無感覺的苦沙彌君,一輩子都不知道戀愛為何物,理解不了這種現象,也在情理之中了……”
“喲,你根據什麽這麽說呀?真是小瞧人。”女主人打斷迷亭的饒舌,駁斥道。
“你自己不是也沒有害過相思病嗎?”主人也立刻出馬助夫人一臂之力。
“說到我的風流韻事嘛,縱然再多,無奈都已經過了七十五日,各位仁兄想必早已不記得了……說實話,我這個年紀還過著形單影隻的獨身生活,正是失戀的結果呀。”說完,迷亭輪流看了一圈在座的每個人的反應。
“嗬嗬嗬,有意思。”女主人說。
“又拿別人尋開心!”主人向庭院望去。
隻有寒月依然笑嘻嘻地說:“請務必為提攜後進,披露一下您的坎坷經曆吧。”
“我的經曆,說來大都很神秘。如果講給已故的小泉八雲聽,他一定會大為受用,遺憾的是先生已經長眠了。所以,老實說,我沒有多大興致講這些事了。不過,既然各位盛情難卻,我就勉為其難,披露一下吧!但有個條件,諸位必須安靜地聽到最後。”他叮嚀之後,才言歸正傳。
“回憶起來,距現在……那個……那是幾年前啦……真麻煩,姑且定為十五六年前吧!”
“瞎說八道。”主人哼了一聲。
“記性也太壞了。”女主人譏諷道。
隻有寒月嚴格守約,一聲不吭,似乎是盼著盡快聽到下麵的內容。
“記得好像是一年冬天吧,我在越後國,經過蒲原郡的筍穀,登上蛸壺嶺,眼看要進入會津境內的時候……”
“怎麽去了這麽個怪地方。”主人又打岔。
“你別說話,安靜地聽著。挺有意思的。”女主人發話了。
“可是,天又黑,路又不熟,肚子又餓,沒辦法,就敲了山腰上一戶人家的門,因為這個那個原因,如此這般,訴說一番,請求借宿一晚。隻聽門裏的人說:‘這有何難,請進吧!’待開門一看那位把蠟燭舉到我眼前的姑娘的臉,我立刻激動地戰栗起來。我就是從這時起,才切實體驗到戀愛這個怪物的魔力的。”
“哎呀,真是的!那麽個半山腰上,還會有美女嗎?”女主人說。
“別說是高山還是大海,美女無處不在啊。嫂夫人,我真想讓你看上一眼那位姑娘呢。還梳著文金高島田發髻哦。”
“啊?”女主人目瞪口呆的。
“我進屋一看,在八鋪席正中間,有一個大大的地爐。姑娘、姑娘的老爹和老媽還有我四個人圍坐在爐旁。他們問我:‘你大概餓了吧?’我就說:‘什麽都行,請快些給我點東西吃吧!’於是,老爹說:‘難得有客人來,就給你做一頓蛇飯吃吧!’注意,快到講到失戀的地方了,要仔細聽!”
“先生,仔細聽倒是沒有問題,不過,你去的是越後國,恐怕冬天沒有蛇吧?”
“嗯,問得有道理!不過,這麽充滿詩意的故事,就不能那麽拘泥於道理了。在泉鏡花的小說裏,不是還說過從雪裏爬出螃蟹來了嗎?”
“誠然!”寒月說罷又恢複了洗耳恭聽的姿態。
“當時,我是個什麽都敢吃的人。像什麽蝗蟲啦、蚰蜒啦、赤蛙啦,都已經吃膩了,這蛇飯,倒是沒有吃過。我便回答老人:‘那就盡快做給我吃吧!’於是,老人把鍋放在地爐上,往鍋裏倒了些大米,咕嘟嘟地煮起來。奇怪的是,一看那鍋蓋,有大小十來個窟窿,從那些窟窿眼裏呼呼地冒出熱氣來,我心想,真講究啊,在鄉下太少見了。我滿心歡喜地看著,這時,老人家忽然起身,不知去到哪裏。過了一會兒,他腋下夾著個大竹簍回來了。他把竹簍隨手擱在地爐旁。我往裏頭一瞧,哇,隻見很多長長的蛇,由於太冷,互相盤繞,蜷成了一團!”
“好了,別講下去了,惡心死了。”女主人蹙著眉頭說。
“為什麽呀?這可是造成我失戀的最大原因,不能不講的。不多時,老人家左手打開鍋蓋,右手抓起一把盤成一團的蛇,嗖地扔進鍋裏,立刻蓋上鍋蓋。當時,連我都嚇得氣都喘不上來了。”
“不要講下去了。怪瘮人的。”女主人害怕得不得了。
“眼看就到失戀那一段了,請再忍一下。於是,不到一分鍾,突然從鍋蓋的窟窿眼裏鑽出一個蛇頭來,把我嚇了一跳。我剛想,喲,怎麽鑽出來了?隻見另一個窟窿裏也突然鑽出個蛇頭來。我剛說:‘又鑽出一條!’又一個窟窿也鑽出了一個來。就這樣,一個一個的,整個鍋蓋上都是蛇頭了!”
“為什麽蛇頭都鑽出來呢?”主人問。
“因為鍋裏太熱,它們受不了了,想鑽出去呀!不多時,老頭說:‘差不多了,可以拽了。’老媽媽說:‘好。’姑娘說:‘哎!’於是,她們分別抓住一個蛇頭,用力一揪,蛇肉就都留在了鍋裏,隻有蛇骨被拔出,長長的骨架隨著蛇頭被揪出來,十分有趣。”
“這是給蛇剔骨吧?”寒月笑著問。
“一點不錯,就是剔蛇骨,很巧妙吧?然後老頭揭開鍋蓋,用飯勺將米飯和蛇肉拌勻,對我說:‘好了,請吃吧!’”
“你吃了嗎?”主人冷冷地問道,女主人卻哭喪著臉埋怨:
“不要再講了。太惡心了!還叫人怎麽吃得下飯哪。”
“嫂夫人沒吃過蛇飯,才會這麽說。有機會不妨吃一回嚐嚐,那味道簡直讓人終生難忘呀!”
“哎喲,惡心死了,誰吃它呀。”
“就這樣,我享受了一頓美餐,也忘卻了寒冷,還盡情地欣賞了姑娘的容顏,覺得已經沒有任何不滿足的了。人家一說:‘請安歇吧!’加上旅途勞頓,便客隨主便,倒下便呼呼大睡。”
“後來怎麽樣了?”這回,女主人又催他講下去。
“第二天早晨醒來後,我就失戀了。”
“發生什麽事了?”
“噢,倒也沒有發生什麽。早晨起來,我吸著卷煙,從窗戶往外一看,有個禿子正在對麵引水竹管旁邊洗臉呢。”
“是老頭,還是老太婆?”女主人問。
“是誰,我也分辨不清。瞧了一會兒,等到禿頭扭過臉來麵向這邊時,我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正是昨晚成為我初戀的那位姑娘!”
“可你開頭不是說,這姑娘頭梳高高的島田發髻嗎?”
“頭天晚上她是梳的島田發髻呀,而且是漂亮的島田發式。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竟然變成了禿子。”
“簡直是在蒙人。”主人照例把視線移向頂棚。
“我也是由於太意外了,心裏有點害怕,所以就從旁仔細觀察,隻見禿子洗完了臉,拿起放在身旁一塊石頭上的島田式發套隨意戴在頭上,若無其事地走進屋來,我這才搞明白是怎麽回事。雖說搞明白了,但從那時起,我便終生背負了不斷失戀的悲劇命運。”
“竟然有這樣無聊的失戀。是吧?寒月君!正因為是無聊的失戀,即便失戀,他依然這麽生氣勃勃、精力充沛呀!”主人麵對寒月評價迷亭的失戀。
“後來我也想過這件事。我覺得,一定是因為蛇飯吃得太多的緣故,蛇飯這東西火大呀!”
“但是,你倒是沒什麽事,很不錯嘛。”
“我雖然萬幸沒有變成禿頭,不過,從那以後變成了近視眼。”說著,他摘下金邊眼鏡,用手絹小心擦了擦。過了一會兒,主人猛然想起,叮問道:“你這戀愛到底哪裏神秘呢?”
“她那個假發套是從哪兒買來的?還是撿來的?到現在我還是百思莫解,這不是很神秘嗎?”說著,迷亭又將眼鏡架在了鼻梁上。
“簡直就像聽了一段單口相聲!”女主人這樣評論。
迷亭的胡編亂造到此告一段落。我以為他就此閉嘴呢,誰知隻要不被堵住嘴,這位先生是絕對不會沉默的,真是天性使然。他又發表了下麵一通獨到見解:
“我這次失戀,雖然也算是一段痛苦的經曆,但是,假如當時不知道她是個禿子而娶回家來,一生都不得不麵對她呀。所以說,娶妻之事,不慎重考慮,太危險了!結婚這種事,到了關鍵時刻,往往會發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隱藏著傷口。因此,我奉勸寒月君不要那麽朝思暮想、一往情深,還是靜下心來,好好磨玻璃球吧。”
寒月故作為難似的說:“是啊,我也想專心磨玻璃球。無奈對方不讓我專心,不知如何是好。”
“是啊!你是由於對方追得緊,沒法子。不過,也有人很滑稽。說到跑進圖書館方便的那位老梅君,才叫奇妙呢。”
“他幹了什麽?”主人起哄似的問。
“是這麽回事。這位先生以前曾經在靜岡縣的東西旅館裏住過。隻住了一個晚上——可是當天晚上,他就向旅館裏一位女招待求了婚。我就夠隨心所欲的了,可也不到他那個程度呀。當然了,那時候,那個旅館裏有個叫阿夏的出名的美女。到老梅的房間來侍候的,恰好正是她,所以這就不奇怪了。”
“豈止不奇怪,這和你到什麽嶺去的豔遇,不是如出一轍嗎?”
“是有點相似啊。老實說,我和老梅君沒有多少不同。總之,老梅向阿夏求婚,還沒等對方回話,他突然想吃西瓜了。”
“什麽?”
主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不僅是主人,連女主人和寒月都不約而同地思索著。迷亭卻毫不介意地繼續講下去。
“老梅叫來阿夏,問她靜岡有沒有西瓜?阿夏說,就算是靜岡這小地方,西瓜還是有的。阿夏端來了滿滿一大盤西瓜,老梅就吃了。他將一盤子西瓜一掃而光,等待阿夏的答複。還沒等來答複,他肚子開始痛了。痛得哎喲哎喲直叫喚,叫也不管用,便又叫來阿夏,問她靜岡有沒有醫生?阿夏照例說:‘就算靜岡是小地方,醫生總還是有的。’於是,請來了一個醫生。這位醫生的名字叫作天地玄黃,仿佛是從《千字文》裏抄來的名字。到了第二天早晨,肚子果然不疼了,真是謝天謝地。出發前十五分鍾,他叫來阿夏,詢問昨天求婚的事是否應允。阿夏邊笑邊說:‘靜岡這地方,有西瓜,也有醫生,就是沒有一夜成親的新娘子!’說罷,轉身離去,再也沒有露麵。從此,老梅和我同樣失了戀,除了去方便之外,再也不到圖書館去了。說起來,女人真是造孽噢!”
主人竟在這意想不到的問題上妄下斷語。然而,女主人聽了可不幹了。
“雖然你說女人輕不好,可是,男人重也未必是件好事吧?”
“重,是什麽意思?”
“重就是重唄!就像你那樣。”
“我怎麽重了?”
“你還不重嗎?”
一場奇妙的爭論又開始了。迷亭聽得饒有興致,開口道:
“這樣麵紅耳赤地互相攻擊,才是真實的夫妻之情吧!從前的夫妻,一定是平淡無味的。”
他這番話含糊其詞的,不知是在奚落,還是讚賞。說到這裏,本應適可而止,可他又以他一貫的語調加以發揮,說出下麵一番話來:
“據說從前沒有一個女人敢跟丈夫頂嘴。那麽,豈不等於娶了個啞巴做媳婦嗎?我一向不讚成。還是希望被嫂夫人那樣訓斥:‘你還不重嗎?’既然同是娶老婆,倘若不偶爾吵上一兩架,我可悶得受不了的!拿我老娘來說吧,在老爺子麵前,隻會唯唯諾諾。並且,老兩口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據說除了去寺廟上香,就不曾出過門,豈不太可悲了嗎?不過,多虧了老娘,記住了所有老祖宗的戒名。男女之間的交往也是這樣的,我們小時候絕對不可能像寒月君那樣和意中人合奏一曲啦,心靈相通啦,在如夢如醉的朦朧中神交啦……”
“可憐啊!”寒月低了下頭。
“的確可憐!而且,那時候的女人未必就比現在的女人品行好。嫂夫人,近來人們對女學生墮落等大驚小怪的。其實以前的女孩子比這可過分得多呢!”
“是嗎?”女主人很認真。
“是呀!我沒有胡說。有據可查,有什麽辦法。苦沙彌兄,你也許記得,直到我們五六歲的時候,還有的女孩像茄子似的被裝進筐裏,用扁擔挑著四處叫賣呢。是吧?老兄。”
“我可不記得那些事。”
“你家鄉情況如何我不知道,在靜岡確實如此。”
“沒想到……”女主人小聲說。
“真的嗎?”寒月也言不由衷地問道。
“是真的。我老爹就跟賣主討價還價過。記得那時,我好像是六歲。我和爸爸從油町去通町散步,從對麵有人一邊走一邊高聲大喊:‘誰買女孩!誰買女孩!’我們剛好走到二丁目的拐角,在伊勢源和服鋪門口遇見了那個人。伊勢源有十間門市,五個倉庫,是靜岡縣最大的綢緞莊。有機會去那邊可以去看看,至今還保持得很完整,真是一家很氣派的老店。掌櫃的叫甚兵衛。總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哭喪著臉坐在賬房裏。他身旁坐著一名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學徒,名叫阿初。這小子麵色蒼白,活像皈依了雲照大師後,三七二十一天光喝蕎麥湯似的。挨著阿初的是阿長,他就像昨天家裏失火逃出來的一樣,愁容滿麵地伏在算盤上。挨著阿長的是……”
“對了,對了,剛才我是在講賣孩子的故事。不過呢,關於這‘伊勢源’也有好多奇聞呢,今天就暫且割愛,隻講賣孩子的故事吧!”
“我看,賣孩子也割愛為宜。”
“為什麽呀?這個故事對於二十世紀的今天和明治初年的女人品行的對比研究,可是大有參考價值的資料,怎麽能輕易就不講呢……且說,我和老爹來到伊勢源鋪子門前,那個人販子看見我老爹,就說:‘老爺,我這還有兩個女孩,便宜些給你,請買了吧!’說著,他放下扁擔,擦了擦汗。我看見前後兩個筐裏各裝了一個兩歲上下的小女孩。老爹問他:‘要是便宜些,倒可以買下。隻有這麽兩個?’人販子說:‘唉,趕巧今天都賣光,隻剩這麽兩個了。要哪個都行,隨你挑。’人販子像拿茄子似的把兩個女孩都舉到爸爸眼前,老爹啪啪敲了幾下兩個女孩子的腦袋,說:‘嗬,聲音很響呀!’接著,就開始講價。經過一番殺價,老爹說:‘買下倒也可以。不過,貨色可好?’人販子說:‘好啊!前邊那個一直在我眼前看著,不會有問題。後邊那個,因為我沒長後眼,說不準有點毛病。後邊這個不敢打包票,不過價錢可以少算些。’這一場對話,至今我還記憶猶新,所以,在我幼小心靈裏就產生這樣的想法:‘女人,真是不可大意!’——不過,到了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沒有人幹這種蠢事,挑著女孩沿街叫賣。再也聽不到‘由於眼睛看不到,後筐裏的女孩不敢打包票’之類的故事了。因此,依我看來,可以肯定多虧了西方文明,女子的品行也有了很大的進步。同意嗎?寒月君!”
寒月在回答之前,先大模大樣地咳嗽了一聲,然後才故作沉穩地用低沉的嗓音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現在的女人,在上學放學的途中,在音樂會、慈善會或遊園會上,總是會對男人說什麽:‘請買下我吧!’‘怎麽?不喜歡我?’她們居然這樣到處向男人推銷自己,因此,如今已經沒有必要雇那些難纏的菜販子,替商家幹那種下作的買賣,吆喝什麽‘誰買女孩嘍’了。人的自立心一提高,自然會變成這樣的。老人們總是喜歡自尋煩惱,說三道四。然而老實說,這是文明發展的趨勢,我等就認為是令人無比喜悅的現象,內心在祝賀呢!像從前那樣,買主敲敲腦瓜,問賣主‘貨色沒問題嗎?’那樣的情形再也看不到了,真是讓人安心!而且,在這複雜的社會裏,倘若手續如此煩瑣,婚姻就遙遙無期了。女人恐怕到了五十歲、六十歲也找不到男人,嫁不出去的吧!”
寒月不愧為二十世紀的青年,振振有詞地宣講了一通當代觀念,吸了一口“敷島”牌香煙,將煙圈對著迷亭的臉噴去。迷亭可不是“敷島”牌能夠噴暈的。
“又是希臘!”主人冷笑著發話道。
“凡是給人以美感的,大抵都起源於希臘,有什麽辦法!美學家與希臘,畢竟是無法分割的嘛!——尤其是欣賞那位皮膚黝黑的女學生專心致誌地做體操的時候,我總會聯想起Agnodice的趣聞。”迷亭以知識淵博自居,大話連篇。
“又是一個稀奇古怪的名字!”寒月依然嘻嘻笑著。
“Agnodice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喲,我非常佩服!按當時雅典的法律,是禁止婦女從事產婆行當的。所以女性真是不方便哪。Agnodice想必也感到這對於女性是很不方便的吧。”
“叫什麽?你剛才說的……那個是什麽?”
“女人呀!是個女人的名字。這個女人經過思考,認為女人不能當產婆實在可悲,對於女性極其不方便。她決心要當個產婆。她一連三天三夜思考: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當上產婆嗎?恰好在第三天的拂曉,她聽到鄰家出生的嬰兒哇哇的啼哭聲,啊,我知道了!她豁然開朗,急忙剪掉長發,女扮男裝,去聽Hierophilus講課。她從頭至尾聽完課,認為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終於開始做接生婆了。不過嫂夫人,她的生意特別好。這家嬰兒呱呱墜地,那家嬰兒又呱呱降生,全都是她接的生,因此她賺了很多錢。然而,人間萬事如塞翁失馬,人有旦夕禍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終於她做接生婆的秘密暴露了,最終以冒犯朝廷法令之罪,將被處以嚴厲懲罰。”
“簡直像在說單口相聲。”女主人說。
“很有趣的故事吧?不過,由於雅典的婦女們聯名請願,當時的官吏們不敢不予理睬,最後將這位女產婆無罪釋放,甚至貼出布告:今後女子也有選擇產婆職業的自由。這件事總算以皆大歡喜告終。”
“你知道的趣事可真多,不簡單!”女主人說。
“是的,世間之事鮮有不知吧。不知道的,隻有自己幹的那些蠢事。但是,連這些也略知一二。”
“嗬嗬嗬……真會講笑話。”女主人正笑得前仰後合時,隔扇上的門鈴兒發出了和新安裝時一樣的清脆響聲。
“啊,又來客人了。”女主人說著退到茶間去了。和女主人前後腳走進客廳的人,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各位也熟識的越智東風君。
今天連東風君也加入的話,那麽,出入於苦沙彌家的怪人,雖然不敢說網羅殆盡,至少可以說湊夠了足以慰我寂寞的人頭數了。如果這樣還不滿足,那就太奢求了。假如運氣不好,被其他人收養的話,說不定一輩子都不知道人類中竟有這般稀奇人物,便了卻此生。萬幸的是我成為苦沙彌先生門下的貓兒,朝夕侍於虎皮跟前,因此躺著就能夠欣賞到苦沙彌,乃至迷亭、寒月乃至東風等,即便在偌大東京也難得一見的,以一當十的英雄豪傑們的舉止言談,這些對於我這個貓兒來說,實乃千載難逢之榮幸!多虧了他們的存在,我甚至忘卻了大熱天,還有被毛皮裹身之累,得以開心地消磨半日時光,不勝感激之至。既然群英薈萃,決無草草了事之理。他們又將搬弄出什麽趣事來,待我置身於紙拉門的陰涼處作壁上觀了。
“噢,這麽熱的天,還頂著太陽出門啊。快請進,到這邊來!”迷亭像在自己家裏似的招呼著。
“好久沒見到迷亭先生了。”
“是呀,大概是今年春天那個朗誦會以後就沒見麵了。提起朗誦會,近來也還是那麽紅火吧。後來你扮演宮小姐了嗎?你演得真好!我賣力地鼓掌呢。你注意到了嗎?”
“是啊!蒙您捧場,我勇氣倍增,終於堅持演到了最後。”
“下一次何時公演?”主人插了句嘴。
“七、八兩個月休息,九月份打算搞個好看的演一演,好好熱鬧一下。先生有什麽好題材嗎?”
“是嗎……”主人淡淡地回答。
“東風君,要不要演一下我的作品?”這時寒月搭話了。
“你的作品一定很有趣。不過,到底是什麽作品呀?”
“是劇本。”寒月特意底氣十足地這麽一說,不出所料,在場的三個人都驚訝不已,不約而同地瞧著寒月。
“劇本可是了不起!是喜劇,還是悲劇?”對於東風君追問,寒月先生依然十分鎮靜地說:
“哪裏!既不是喜劇,也不悲劇。近來大家都在搞舊劇,或是新劇,所以我不想湊熱鬧,就別出心裁地寫了一出俳劇。”
“俳劇是什麽劇?”
“就是將‘俳句風格的戲劇’簡稱為‘俳劇’。”
連主人和迷亭都有點如墜五裏雲霧,等著他講解下去。
“那麽,具體怎麽個情節?”還是東風君在問。
“由於來源於俳句情趣,如果拖拖拉拉,就不好看,所以,寫成了獨幕劇。”
“有道理。”
“先從道具談起吧,道具也是越簡單越好,在舞台中心立一棵粗大的柳樹,從樹幹向右方伸出一根枝丫,讓一隻烏鴉蹲在那枝頭上。”
“烏鴉要是一動不動就好了。”主人有些擔心,自言自語地說。
“這很容易。事先用繩子把烏鴉的腳綁在樹枝上,然後在樹下麵放一個澡盆,一位美人側身坐在澡盆裏,正用毛巾搓澡。”
“這可有點像頹廢派啦。問題是,誰來扮演那位女人?”迷亭問道。
“這也難不住的。請個美術學校的模特兒來。”
“那警察廳可要找上門來了。”主人還在擔心。
“不過,隻要不是公演那就沒關係。若是這樣不允許的話,學校裏的**寫生畫就不可能了。”
“然而,那是為了教學呀,和供人們娛樂可不一樣喲!”
“好了,先不要爭論了,接下去怎麽樣啊?”東風君很想了解一下劇情,說不定有可能采用似的。
“這時,俳人高濱虛子手持文明棍,從花道出場。他頭戴白色燈芯帽,身穿薄紗披風,足登翻出薩摩飛白邊圖案的矮腰靴。看他這副扮相,很像個陸軍的軍需商人,但他是個俳壇詩人,所以必須盡可能表現得從容不迫,一邊專心推敲詩句一邊走路。當他穿過花道,即將登上舞台時,忽然抬起雙眼,朝前一看,看見前方有一棵巨柳,在柳蔭之下,有一位白皙的美女在沐浴。他吃了一驚,再向上看去,隻見細長的柳枝上蹲著一隻烏鴉,正在俯視著美女沐浴。於是,虛子先生俳興大發,隻思索了五十秒鍾,便高聲吟誦一句:‘美人入浴,看呆枝頭鴉。’以此為信號,一聲梆子,大幕落下……怎麽樣?這樣的情節,不知您是否中意?東風君!你與其扮演宮小姐,莫如扮演高濱虛子更好些!”
東風君似乎還覺得缺點什麽,一本正經地回說:
“太簡單了吧,不過癮。再添加點富於人情味的情節就好了。”
好一會兒沒有出聲的迷亭,可不是個一直沉默的人。
“這個程度的話,俳劇也太不入流了。上田敏先生認為所謂俳風啦,滑稽戲之類的都很消極,屬於亡國之音。不愧為上田敏,真是高論!那麽無聊的俳劇,演演看吧,肯定要被上田先生嘲笑的。首先,讓人看了都搞不清到底是正劇,還是滑稽劇,可見消極到家啦。恕我冒昧,寒月還是到實驗室去磨玻璃球的好。俳劇嘛,任憑你寫一百篇,二百篇,隻要是亡國之音,就完蛋!”
寒月有點惱火:“真的那麽消極嗎?我的初衷可是很積極的呢。”他在徒勞地爭辯,“那虛子先生的‘美人入浴,看呆了枝頭鴉。’是以烏鴉為視角,讓它迷上女人,這一點正是非常積極的寓意。”
“此說倒很有新意,請務必詳細說明!”
“在理學士的立場來看,烏鴉迷上了美女,不大合乎邏輯吧?”
“沒錯。”
“把這種不合邏輯的事情信口吟詩,聽來卻又不覺得不合情理。”
“是嗎?”主人以懷疑的語調從旁插嘴,但是,寒月根本不理睬。
“若問為什麽聽起來並不覺得不合情理,從心理學角度一解釋便明白。其實,是否迷得發呆,都是詩人本身的感情,與烏鴉八竿子打不著。然而感覺那烏鴉看呆了,並不是說烏鴉如何如何,歸根結底,是詩人自己看呆了。高濱虛子自己看見美女入浴的一幕,宛如驚鴻一瞥,刹那便神魂顛倒。由於他以神魂顛倒的眼睛看到枝頭上正一動不動地俯視女人的烏鴉,才產生了錯覺:‘哈哈哈,那烏鴉竟也和我一樣被迷住了。’雖說這無疑是一種錯覺,但這一點也正是最具有文學性,具有積極意義之處。把自己的感受強加於烏鴉頭上,卻佯裝不知,這豈不是相當積極的精神嗎?先生,是不是這樣?”
“是啊,總覺得太消極了。”東風一臉嚴肅地回答說。
主人似乎想把談話的範圍拓展一些。便說:“怎麽樣?東風君,近日可有傑作?”
“哪裏,沒寫出什麽值得先生過目的東西。不過,近來想出一本詩集……幸好帶來了稿子,就請多多指教吧!”東風從懷裏掏出一個紫色的小綢布包來,從中取出一本約五六十頁的稿子,放在主人麵前。主人煞有介事地說:“那就拜讀了”。隻見第一頁寫了一行字:
獻給與眾不同的纖纖淑女——富子小姐!
主人微微露出神秘的表情,默默地看著第一頁。迷亭從旁說:
“是新體詩嗎?”說著,他掃了詩稿一眼,誇讚說,“噢,‘獻給’啊!東風君,橫下一條心獻給富子小姐,了不起!”
主人仍然感到奇怪,問道:
“東風君,這個富子小姐,是真實存在的女人嗎?”
“是的,就是上次受邀和迷亭先生一起出席朗誦會的一位女士,她就住在這附近。坦率地說,我剛剛到她家去過,想給她看看這個詩集,不巧她從上個月就去大磯避暑了,不在家。”東風裝得一本正經地說。
“苦沙彌兄!如今是二十世紀啊。別做出那副表情。快些朗讀傑作吧!不過,東風君,你‘獻給’的手法可不大高明。那‘纖纖’二字,究竟何意呀?”迷亭問道。
“我認為是表示‘纖弱’或是‘柔弱’的詞。”東風回答。
“當然,也不是沒有那個用法。但是,這個詞本來的意思是表示岌岌可危的噢。因此,如果是我,不會這麽用的。”
“怎麽寫才能更富於詩意呢?”
“如果是我,就這麽寫:‘獻給與眾不同的纖纖淑女——富子小姐鼻下。’雖然隻有兩個字隻差,但是,有沒有‘鼻下’二字,給人的感覺可不大相同喲。”
“說的是!”東風本不明白,卻硬裝出明白的樣子。
主人仍然默默地看著,終於翻過一頁,讀起卷頭第一章。
散發著倦怠氣息的熏香裏,
繚繞著你的相思與情絲。
啊,我在這辛辣的紅塵中,
唯有你火熱的一吻最甜蜜。
“這詩,我可有點領會不了。”主人歎息著將詩稿遞給迷亭。
“這詩句可有點抒發過頭了。”迷亭又將詩稿遞給寒月。
“是有那麽一點。”寒月又將詩稿還給東風。
“先生,您不懂這首詩不足為怪,因為今天的詩壇比起十年前的詩壇,已經發展得麵目一新了。現在的詩,畢竟不是躺在**或是蹲在車站就可以讀懂的。就連作者自己,如果被人問起是何寓意,也往往窮於應對。因為詩篇全憑靈感寫出,因此,詩人不負任何責任。注釋和訓詁都是學者們的事,和我們詩人毫無關係。不久前我有個朋友,名叫送籍,寫了短篇小說叫《一夜》。可是誰看都不解其意,便去見作者,問他《一夜》的立意到底是什麽。誰知作者說‘我怎麽知道’,完全不予回答。我想,這大概正是詩人的特點。”
“就是個蠢貨!”迷亭幹脆地斃掉了送籍。
東風君覺得這麽幾句品評還不過癮,便說:“送籍這個人,即便在我的朋友中也是被排斥的,不過,還是請諸位多少以送籍君的立意來看我的詩作吧!請特別注意的是‘辛辣的紅塵’和‘火熱的一吻’,這一對偶的表達,是我苦思出來的。”
“看得出你費了心思了。”
“‘甜蜜’與‘辛辣’的對仗,簡直就是‘十七香調’對‘辣椒調’啊,有趣!這純粹是東風君獨特的竅門啊,甘拜下風!”迷亭一味地跟一本正經的東風君插科打諢。
主人不知想起了什麽,突然站起來去了書房,不大工夫,拿著一張紙走出來。
“諸位已經拜讀了東風君的大作,下麵我來朗讀一段短文,請諸位指教。”他滿懷誠意似的說道。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誌銘,已經聽過兩三遍了。”
“喂,請不要那麽多話!東風君,這絕非我的得意之作,不過是給各位助興,還望耐心傾聽。”
“有勞賜教。”
“寒月君也順便聽一聽吧。”
“縱然不是‘順便’,也一定要聽的。不是長篇大論吧?”
“僅僅六十餘字。”
苦沙彌先生終於開始朗讀他自己寫就的名作了:
“大和魂!”日本人這樣叫喊,就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來。
“開頭氣勢如虹!”寒月讚道。
“大和魂!”報販子在喊。“大和魂!”扒手在喊。大和魂縱身一躍,遠渡重洋!在英國演講大和魂,在德國演出大和魂戲劇。
“果然不錯,此乃超越天然居士之作啊。”這回是迷亭先生挺起胸膛說。
東鄉大將有大和魂!魚鋪的阿銀也有大和魂!騙子、投機商、殺人犯也都有大和魂!
“先生,請在後麵添上一個,寒月我也有大和魂。”
假如有人問何為大和魂?隻回答一句:“就是大和魂唄!”便揚長而去。行至百米開外,隻聽得一聲響亮的清嗓之聲。
“這一句妙極了!老兄很有文才嘛。接下來的呢?”
大和魂究竟是三角形的,還是四方形的?顧名思義,大和魂乃靈魂之意。既為靈魂,常飄忽不定。
“先生,寫得倒是蠻有意思,隻是‘大和魂’這個詞用得太多了吧?”東風提醒道。
“讚成!”這一聲自然出自迷亭。
沒有人不談論它,卻沒有一個人看見過它;沒有人沒聽說過它,但沒有一個人遇見過它。大和魂,難道是天狗之類?
主人在文章達到**時戛然而止。然而,因這奇文過於短小,難以領會其主題何在,三人便以為還有下文,等待主人讀下去。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見主人吐個一言半語,最後寒月忍不住問道:
主人輕輕“嗯”了一聲,隻這麽“嗯”一聲也太放鬆了。
奇怪的是,迷亭對於這篇妙文居然沒有像往常那樣胡亂編排一通,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臉來問主人:
“我看老兄也把所寫的短篇結集成冊,然後奉獻給誰,如何?”
“那就獻給你吧?”主人隨口說道。
“不敢當!”迷亭說罷,拿出剛才對女主人顯擺的那把剪子,哢嚓哢嚓地剪起指甲來。
寒月問東風:“你認識那位金田小姐嗎?”
“自從今年春天請她參加朗誦會以來,漸漸熟悉起來,一直在交往。我一見到那位小姐,不知怎麽搞的,總感覺有一種衝動。近來一段時期,不論是寫詩還是吟歌,都非常有興致,常有神來之筆。這本詩集裏之所以愛情詩居多,我想,多半是由於從那樣優雅的異性朋友身上獲得的靈感。因此,我必須對那位小姐誠心誠意地表示感謝,因此決定借此機會,向她獻上我的詩集。自古以來,沒有紅顏知己的人,是寫不出好詩來的。”
“也許是吧。”寒月答道,心裏在竊笑。
此時,高談闊論的勁頭漸漸減弱了,可見即便是能言善辯者湊到一起,也未必會持續多久的。我可沒有整日傾聽他們這些老生常談的義務,便擅自離席,到院子裏捕螳螂去了。
夕陽從梧桐樹的綠葉間稀稀疏疏地灑下來,蟬兒在樹幹上“知了知了”地聒噪。今天晚上說不定會下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