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將一天裏發生的事毫無遺漏地記述下來,一字不落地讀完,至少也要花二十四個小時吧。我再怎麽提倡“寫生文”,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認,這玩意兒畢竟不是咱貓族可以企及之技藝!因而,盡管我家主人一天到晚都在搗鼓些值得精細描繪的奇言怪行,而在下卻沒有逐一將它們向讀者報告的能耐和毅力,甚為遺憾。縱令遺憾,卻是不得已。

鈴木和迷亭君走後,猶如呼嘯的寒風驟然平息,雪花霏霏飄落的冬夜一般,安靜下來。主人照例鑽進書房,孩子們在一個六榻榻米的屋子裏並枕甜睡。

隔著一道兩米多長紙隔扇的朝南房間裏,女主人正躺著給三歲的綿子喂奶。花蔭時節白天很短,此時日已西沉,連外麵走過的行人的低齒木屐聲都清晰地傳到飯堂來。在鄰街公寓裏有人在吹明笛,時斷時續,不時地刺激著昏昏欲睡的耳底。外麵已經暮色朦朧了吧。晚餐就著魚肉山芋餅湯,吃光了鮑魚殼,肚子飽飽的,實在需要休息一下。

聽說世上有人以寫所謂《貓戀》的俳諧為樂的現象,說是早春時節,一到夜晚,街裏的貓胞們會盡數出動,興奮地四處遊走,以至於吵得人夜不能眠。可是我還不曾領略過這類心情的變化。說到底,愛情本是宇宙間的活力源頭。上至天神丘比特、宙斯,下至土裏鳴叫的蚯蚓、螻蛄,一旦陷入此道,無不心神憔悴,此乃萬物之習。因之,吾貓輩同胞,春心萌動,真情流露而風流快活些,也就情有可原了。回首往事,就連鄙貓也曾苦戀過三毛姑娘。“三無主義”的創始人——金田老板的千金,也就是那位大吃安倍川甜年糕的富子小姐,也傳出過戀慕寒月的八卦。鑒於此故,對於普天下的雄貓雌貓,於那一刻千金的春宵,心神恍惚,癡狂迷走,鄙貓絲毫沒有視之為三千煩惱而予以輕蔑之念,但無論他貓怎樣勾引,咱也不會動情,沒有法子。眼下我隻想好好休息,這般困倦,也無法談情說愛。我慢騰騰地轉到孩子的被子腳邊,甜甜地睡著了……

忽然睜眼一看,不知什麽時候,主人已經從書房來到臥室,鑽進妻子身旁的被窩裏了。按主人的習慣,臨睡前定要從書房帶來一小本洋文書。但是,躺下以後從來不曾連續讀上兩頁以上。甚至有時拿來放在枕旁,連碰也不碰一下就睡去了。既然連一行都不看,似乎沒有必要特意帶到寢室來。然而,這也正是主人之所以是主人的獨特之處,任憑妻子嘲笑,叫他不要這樣,他也絕不改變。每晚照例是不辭辛苦地把書搬到寢室來,有時還抱來三四本。更有甚者,前些天,一連幾天將韋伯斯特主編的大辭典也抱了來。說起來,這是主人的毛病,正如講究人,若不聽龍文堂茶壺發出的鬆濤之聲便難安眠一樣,主人不把書本放在枕邊,便不能入夢吧。如此看來,對於主人來說,書本不是供人閱讀之物,而是催眠的工具,是鉛印的催眠劑。

今夜主人也會帶本什麽書來吧?我瞅了一眼,果然,有一本紅皮薄書扣在主人嘴上靠近胡須的地方。主人左手的拇指依然夾在書頁間,由此可知,今夜主人好像破天荒地讀了五六行。與紅皮書並列的那塊鎳金懷表,發出與融融春夜不協調的凜冽之色。

妻子將吃奶嬰兒放在離身子一尺多遠的地方,張著嘴打鼾,枕頭也撇在一邊。要說到人世上數什麽最難看,我想,再也沒有比張著嘴睡覺更看不下去的了。我們貓族,一輩子也不曾如此丟醜過。本來,口乃發聲器官,鼻為吞吐空氣之用具。當然了,到了北方,人們都犯懶,盡可能少開口說話,這樣圖省力的結果,便出現了用鼻子說話的鼻音方言。但是,鼻孔緊緊閉合,用嘴來代替鼻子呼吸,要比用鼻子方言更不像樣子。至少,從天井掉下老鼠屎來,多麽危險!

孩子們什麽睡相呢?一瞧,她們的醜態也不亞於母親。姐姐敦子伸著右手,搭在妹妹的耳朵上,仿佛在告訴妹妹“當姐姐的有權如此”似的。妹妹澄子以牙還牙,毫無顧忌地將一隻腳伸在姐姐的肚皮上。雙方都比睡下時掉轉了九十度,而且,兩個人都維持這種別扭的姿態,毫無怨言地乖乖地熟睡著。

春宵的燈火果然不同尋常。在這一家人天真爛漫,又極不雅觀的睡相裏,燈火仿佛珍惜此良宵一般閃爍著幽光。我環顧室內,想知道是什麽時辰。四鄰寂靜,隻聽見壁鍾的嘀嗒聲,女主人的鼾聲,以及遠處女仆的磨牙聲。這女仆,隻要別人說她磨牙,她就矢口否認,硬說什麽:“我從出生,到今天,從來不記得磨過牙。”就是不說一句“今後努力改正”或是“很抱歉”等,隻一味地聲稱不記得有這麽回事。說的也是,熟睡時做的事嘛,本人肯定是不記得的。但是,有時候,即便不記得,事實也依然存在,所以才麻煩。世上有一種人,一麵幹著壞事,一麵卻自以為是正人君子。若這是由於他們自信沒有罪孽在身,而如此天真,倒也無妨,然而,他人遭的難總不會因其天真而減少。這類紳士淑女也和這個女仆是同類——看來夜已經深了。

忽然聽見有人在廚房的套窗上輕輕敲了兩下。怎麽?這個時候不會有人來呀?多半是那些老鼠吧。假如是老鼠,咱是不會捉的,由著它們隨便折騰去好了——又聽見“砰砰”兩聲響。總感覺不像是老鼠。若是老鼠,也一定是個非常謹慎的家夥。主人家的老鼠,都像主人任教的那所學校的學生那樣,不分白天黑夜,一心一意地修煉如何耍橫撒野,由於他們是一幫把驚破可憐的主人的好夢奉為天職的渾小子,所以絕對不可能這麽客氣的。剛才敲窗戶的確實不是老鼠。比起前些天闖進主人臥室、咬了一口主人的塌鼻頭後高奏凱歌,撤退而去的那隻老鼠來,它顯得過於怯懦。肯定不是老鼠!這時,又聽到“吱”的一聲自下往上推套窗的聲音,同時,將拉門盡量慢慢地沿著溝槽滑動。我越來越可以肯定來者不是老鼠了。肯定是人!在這深更半夜,也不叫門,就自行開門造訪,肯定不會是迷亭先生和鈴木君,說不定是久聞大名的梁上君子!既是君子,在下真想快些拜見其尊容。那君子此時似乎已抬起巨大泥足,跨進廚房兩步了。當他邁第三步時,被絆倒在地板上,發出“咕咚”一聲響。嚇得我隻覺得仿佛被人用鞋刷子倒著刷後背毛似的豎了起來。好一會兒沒有聽見腳步聲。我一看女主人,依然張著嘴,使勁吞吐著太平空氣。主人也許夢見了他的大拇指被夾在紅皮書裏了吧。不久,從廚房那邊傳來擦火柴的聲音。別看是君子,似乎也不如我這樣有著一雙夜眼。他看不清楚屋裏的樣子,想必行動多有不便,也怪難為他的。

這時,我蹲在地上思考起來。那君子是從廚房朝茶間移動呢,還是向左轉,穿過玄關,奔書房而去呢?……聽腳步聲,是打開拉門後去了簷廊。看樣子君子是去了書房,其後便無聲息了。

到了此時我才想到,應該趁這工夫趕緊叫主人夫婦起來。但是,怎樣才能喚醒他們呢?莫名其妙的法子在腦子裏滾水車似的一圈一圈軲轆轆亂轉,就像一團糨糊。我想,要不咬住被腳晃動他們試試,試了兩三次,毫不見效。又想到用冰涼的鼻尖去蹭主人兩腮的法子,便將鼻子湊近主人的臉,可是主人雖在夢中,卻用力一伸手,一巴掌狠狠扇到我的鼻子上。鼻子對於貓來說,也是個重要部位,痛得我要命。我黔驢技窮了,便“喵喵”地叫了兩聲,想喚起他們。但不知怎麽回事,偏偏在這時喉嚨裏像卡了什麽東西似的,發不出聲音來。好不容易喊出一聲沙啞的低音,倒把自己嚇了一跳。主人沒有醒來,卻突然聽見君子的腳步聲,“沙沙”地沿著外廊走近了。到底來了!這回可沒救了!我徹底死了心,藏身在紙隔扇和柳條包之間,偷窺動靜。

君子的腳步聲響到臥室拉門前,停了下來。我屏住氣息,全神貫注地等著看他下一步幹些什麽。事後回想,我當時的氣勢可謂雙眼圓睜,如魂魄出竅一般。假如撲鼠時能拿出這個勁頭的話,哪有功虧一簣之理?多虧梁上君子,使咱終於開悟,甚是難得!

隻見拉門第三道格紙就像被雨點打濕了似的,中心部位開始變色。淡紅色之物透過薄紙,越來越濃,不知何時紙破了,露出了一條血紅的舌頭。舌頭又消失在黑暗中,片刻,換了一個發亮的東西出現在破洞裏,毫無疑問,那是梁上君子的眼睛。奇妙的是,我感覺那隻眼睛並不去瞧室內的任何物品,似乎一直盯在藏身於柳條包後的我身上似的。雖然還不到一分鍾,但我覺得這樣被他盯下去,會減少壽命的。我實在無法忍下去,索性從柳條包後跳出去吧,就在這當兒,臥室的門“哢啦”一聲開了,讓人等得不耐煩的梁上君子終於亮了相。

按照敘述的順序,我應該榮幸地在此將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向各位介紹一下,但是在此之前,我打算先拋磚引玉,僅供參考。

話說古代諸神,被奉為全知全能,尤其是耶穌,時至二十世紀之今日,依然披著全知全能的麵紗。然而,凡夫俗子心目中的全知全能,有時也可以解釋為無知無能。這分明是個反論。而道破這一反論者,開天辟地以來恐怕隻有在下了!如此一想,在下也有了虛榮心,覺得在下並非一隻貓的層次了,所以必須在此申明其理由,將“對貓也不可小瞧”這一觀念,輸入到高傲的人類頭腦中去。

據說天地萬物都是上帝創造的,那麽,人也是上帝創造的了!所謂《聖經》就是這麽明文記載的。關於人的誕生,人類自身積數千年的觀察,深感玄妙而不可思議,同時,越來越傾向於承認上帝的全知全能了,這是不爭的事實。毋庸置疑,縱然有無數的人,相貌相同者卻無一人。臉上的五官當然千篇一律,尺寸也大抵相似。換句話說,人們都是用同樣的材料製成的,盡管是用同樣材料製成的,卻沒有一模一樣的人。隻用那麽簡單的材料,竟然能夠設計出那麽多不一樣的麵孔來,不能不佩服造物主的本領。如果不具有極為獨特的想象力,就不可能創造得這般變化無窮。一代畫家,耗盡畢生的精力描繪出來的不同麵孔,也超不過十二三種。由此推論,一手承包了創造人類之重任的上帝,堪稱技藝卓絕,不能不令人驚歎!由於畢竟是人類無緣目睹的絕技,因而稱之為“全能技藝”也無妨吧!在這一點,人類似乎對於上帝誠惶誠恐。的確,從人類的角度來說,對上帝誠惶誠恐,完全順理成章。然而,站在貓的立場來看,同一事實,也可以解釋為:這恰恰證明了上帝的無能。我想,即使上帝並不是完全無能,也可以斷定,絕不具有比人類更大的本事!傳說上帝是按人頭數創造了眾多麵孔。那麽,當初他是胸有成竹地造出千差萬別的模樣嗎?還是本想不管是何人,全都讓它一個模子,可做的時候總是不理想,造一個,壞一個,因此才陷入如此雜亂不堪的局麵呢?這一點,誰說得清楚。人類的麵部構造,既可以看作是上帝超凡絕技的紀念碑,同時也可以斷定為上帝未能獲得成功的痕跡,難道不是嗎?雖然可以說是“全能”的,但評價為“無能”也未嚐不可。由於人類的兩隻眼睛並排在一個平麵上,不能同時看到左右兩邊,所以,映入視野的隻有事物的一個側麵,著實可憐。如果換個立場來看,這麽簡單的事實,在人類生活中雖白天黑夜不斷發生,然而,由於當事人頭昏目眩,懾於神明,而不能迷途知返。如果說製造出變化極其困難,那麽,徹頭徹尾地仿造也是同樣地困難!假如要求拉斐爾畫兩幅分毫不差的聖母像,就等於強迫他畫出兩幅迥然不同的瑪利亞像一樣,恐怕拉斐爾會很為難吧!或許畫出兩張完全相同的畫反而更加困難。要求弘法大師用昨天的筆法再寫一次“空海”二字,也許比要求他換一種字體來寫更難。人類使用的語言,完全是靠模仿來習得。人們跟著媽媽、奶媽或其他人學習日常使用的語言時,除了重複聽到的詞語之外,毫無其他的欲求。即是說隻是在竭盡所能地進行模仿。這樣建立在模仿別人的基礎上的語言,過了十年、二十年後,發音自然會產生變化,這就足以證明人類是不具備完全不走樣的模仿力的。純粹的模仿就是這樣困難至極。因此,假如上帝能把人類造得無法區別,全像一個模子做出來的醜女能麵的話,就更可以證明上帝是萬能的。同時,像當今這樣,將胡亂造出來的麵孔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令其生出讓人眼花繚亂的變化,反而成為推斷上帝無能的證據。

我竟然忘了有什麽必要發此番議論了。不過,“忘本”這種事就連在人類當中都是家常便飯,貓自然也難免,請不要見怪吧!總之,當我瞥見拉開臥房的拉門,突然出現在門檻上方的梁上君子時,上述感慨便自然湧上心頭。“為什麽呢?”若有人發問,就得趕緊思考一番。這個嘛——理由是這樣的:

當我看到梁上君子悠然出現在眼前時——平時,我總是懷疑上帝造出來的人這種作品,說不定是上帝無能的結果。然而,他這張臉完全具有一舉否定我這一疑問的特征。其特征不是別的,正是這樣一個事實:他的眉眼和我們那可愛的美男子水島寒月就像是一個模子裏造出來的一樣。我並非在盜賊當中有很多知己,但平日根據盜賊的粗暴行徑加以想象,心中不是沒有悄悄勾畫過他們的麵相:鼻翼向左右伸張,長著兩隻一分銅幣大的小豆眼,剃了個光頭……這雖是咱臆想的,但是,親眼所見和想象卻有著天壤之別。看來絕不可隨便想象的。

而這位君子,卻是一個身材修長,有著淺黑色一字眉的風流倜儻、相貌堂堂的賊。大約二十六七歲,連年齡都是複製寒月君的。既然上帝能夠製造出兩個這麽酷似的人來,那就絕對不該認為上帝無能了。說心裏話,由於這兩個人太相似,以至於我一瞬間產生錯覺,以為寒月也許是精神失常,深更半夜跑來了呢。隻因盜賊的鼻下沒有留著淺黑色胡須,這才意識到,原來不是他。寒月是個標準的美男子,是足以讓被迷亭稱為“會走的郵票”的金田小姐銷魂的上帝的傑作。不過,這位梁上君子,從長相看,對於女人的吸引力,也絲毫不遜色於寒月。假如金田小姐隻對寒月的眼神與嘴唇著迷,卻不以同樣的熱情,對這位盜賊迷戀的話,就太不通人情了。且不說人情,也不合道理嘛。像金田小姐那麽有才華,頭腦那麽聰敏的女子,此等常識,即使沒有聽別人說過,也沒有不懂得之理!由此可見,假如委派這位盜賊做寒月的替身,金田小姐也必定會獻出全身心的愛,收獲琴瑟諧和之果實的。即便寒月先生被迷亭之流說服,這樁千古良緣被破壞了,隻要這位盜賊還活著,小姐就無須擔憂了。我為了富子小姐,對事態的發展預測到這個程度,才算放下心來。這位梁上君子能夠生存於天地之間,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是必要條件之一。

梁上君子腋下好像夾著個什麽東西。仔細一瞧,原來是剛才主人扔進書房裏的那個舊毛毯。他身穿條紋布短褂,一條青灰色博多腰帶鬆垮垮地係到臀部上邊,蒼白的兩條小腿**出來,此時他正邁出一隻腳跨進室內。主人一直在做大拇指被紅書咬住的夢。這時,他咕咚翻了個身,大喊道:“是寒月!”盜賊嚇得手裏的毛毯掉在地上,趕忙將跨進來的那隻腳縮回去,紙隔扇上映出兩條微微顫抖的小腿。主人“哼”了一聲,口裏咕噥著,一把推開那本紅皮書,像得了皮癬似的,咯吱咯吱地搔他那黑胳膊。然後沒有了動靜,主人扒拉開枕頭睡著了。原來他那聲“寒月”,完全是在說夢話。

君子仍然站在簷廊上,察看室內的動靜,當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在酣睡後,又將一隻腳踏進屋內的草席上。這回連喊寒月的聲音都沒有了。緊接著,另一隻腳也跨了進來。一盞春夜長明燈照得通亮的六榻榻米房間,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分割成陰陽兩半。那影子,從柳條包那邊開始,越過我的頭頂,半麵牆壁都是昏黑的。我扭頭一看,那位君子的麵影剛好在牆壁的三分之二高的地方模模糊糊晃動著。哪怕是個美男子,假如隻看他們的影子,就像八頭芋精似的奇形怪狀的。君子俯下身盯著女主人的睡臉看了片刻,不知為何竟然咧嘴笑了,連他笑模樣都和寒月一個模子,叫我吃驚。

女主人的枕旁,當個寶兒似的放著一個釘著釘子的四寸寬、一尺五六寸長的箱子。這裏麵裝的是家住肥前國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探親帶回來的家鄉特產山藥。把山藥擺在枕頭旁邊,陪伴入夢,可謂聞所未聞,但是,這位女主人是個缺乏“適得其所”概念的女人,連煮菜用的精白糖也往衣櫥裏放。對她來說,別說是山藥了,即便臥室裏有醃蘿卜也不以為然的。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她是這麽個女人。既然如此貼身放置,也難怪他會推斷這是件貴重的物品。君子稍稍抱起箱子來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十分滿意。我暗想,他打算偷山藥了。一想到這麽一位美男子偷山藥,我頓時感到很可笑。但是笑出聲就危險了,隻得拚命忍住。

君子開始用舊毛毯小心翼翼地包起山藥箱,然後四下看了看,想找根繩子捆起來。幸好旁邊扔著一條主人睡前解下的縐綢腰帶,君子便用這條腰帶將山藥箱結結實實地捆好,輕而易舉地背在了背上。這可不是女人喜歡的姿勢。然後,君子又把兩件孩子的棉坎肩塞進主人的棉毛褲裏,撐得棉毛褲的褲襠圓鼓鼓的,宛如青蛇吞了一隻青蛙一般——或許還是用“青蛇臨盆”來形容更加貼切吧。反正是怪哉妙哉。如果誰不信,不妨嚐試一下。君子將主人的棉毛褲纏繞在脖子上。且看他下一步偷什麽?隻見他又把主人的絲綢上衣攤開作為包袱皮。將女主人的腰帶、男主人的外褂和內衣等其他所有衣物,風卷殘雲般地統統包了進去。他那熟練而麻利的整套動作,倒叫我心下多少有些欽佩。然後,他用女主人和服的腰帶襯裏和腰帶連接成一條繩,束緊這個大包的收口,一隻手拎起來。他四下張望,看看還有什麽可拿的,瞧見主人腦袋上方有一包“朝日”牌香煙,也隨手扔進自己的和服袖裏。馬上又拿出來,從那個煙盒裏抽出一支煙,就著煤油燈點著,深吸了一口,噴吐出的煙霧在乳白色的燈罩外圈繚繞。不等煙霧消散,君子的腳步聲已經沿著簷廊遠去,漸漸聽不見了。主人夫婦仍在酣睡。人類還真夠疏忽大意的。

我還需要休息一會兒。一直這樣饒舌的話,身體要吃不消的。當我蒙頭大睡,一覺醒來時,天已大亮,陽春三月,晴空朗朗,主人夫婦在後院廚房門口與巡警說話呢。

“那麽,是從這兒進來,然後去的臥室吧?你們正在睡覺,根本沒有察覺了?”

“是的。”主人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那麽,失竊大概是幾點呢?”巡警這個問題簡直叫人無從回答。如果知道什麽時候失竊的話,竊賊如何能夠得逞呢?主人夫婦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層,就這個問題,一個勁地相互詢問起來:

“是幾點呢?”

“我想想……”妻子思考起來。她似乎以為隻有思考,就會想得起來。

“你昨晚是幾點鍾睡覺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睡的。”

“那麽咱們是幾點鍾醒來的呢?”

“好像是七點半吧?”

“那麽,盜賊進來的時候是幾點鍾呢?”

“應該是半夜吧?”

“還用你說,當然是半夜,我是問幾點鍾?”

“確切的時間,不仔細回想一下怎麽知道啊。”

妻子還是打算繼續回想下去。但是,巡警不過是走個形式,隨便問問,至於那賊幾點進來的,根本無關他的痛癢。他覺得主人夫婦隨便回答一兩句就行了,撒個謊也沒關係,然而主人夫婦老是傻裏傻氣地互相詢問,於是巡警有些不耐煩了,問道:“這麽說,被盜時間不清楚了?”

於是主人以他特有的腔調答道:“可以這麽說吧。”

巡警沒有笑,說:“那麽,請你交一份失盜訴狀。寫明‘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鎖好門窗就寢後,盜賊將某套窗摘下,溜進某室內,盜走幾樣物品。特此申訴。’這不是申報,是申訴,最好不寫抬頭。”

“被盜物品需要一一寫明嗎?”

“是的。外褂幾件,價值多少,這樣列成表呈報——我進屋看也沒有什麽用,已經是被盜之後了嘛!”巡警淡然說完就走了。

主人將筆硯拿到客廳中心,讓妻子坐在自己麵前,用吵架似的大嗓門兒說:

“現在我要寫失盜申訴書。你把被盜物品一件件地說來!快說呀!”

“喲,真是的。居然還叫我‘快說’,你這麽耍橫,誰還肯說?”女主人隻係了條細帶子,一屁股坐下。

“你怎麽這副樣子!活像個沒人要的賣笑女郎!為什麽不係腰帶?”

“你若嫌這帶子難看,就給我買一條來。什麽女郎女郎的,還不是因為被偷了,有什麽辦法!”

“連腰帶也被偷了去嗎?可惡的盜賊!那就從腰帶開始寫吧。丟的是什麽樣的腰帶?”

“什麽樣的腰帶?我能有幾條啊?就是黑緞子麵、綢子裏的那條唄!”

“好的,黑緞麵、綢子裏腰帶一條——值多少錢?”

“六元左右吧!”

“還了得,係這麽貴的帶子。今後要係一元五角左右的!”

“哪有那麽便宜的帶子啊。所以說你這個人沒有人情味嘛。不管老婆穿得怎麽邋遢都不在乎,隻要把自己打扮好就行。”

“行啦,還丟了什麽?”

“撚綢外褂。那是河野姑母的遺物,所以同樣是撚綢,和現在的撚綢不是一個檔次的。”

“沒工夫聽你講解。值多少錢?”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了!”

“那怎麽了,又不是花你的錢買的!”

“還有什麽?”

“黑布襪子一雙。”

“是你的嗎?”

“是你的呀,兩角七分買的。”

“下一個。”

“山藥一箱。”

“連山藥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還是做成山藥泥吃?”

“我哪知道他想怎麽吃,有勞你到竊賊家跑一趟,問問他吧!”

“值多少錢?”

“我可不知道山藥的價錢。”

“那就寫上十二元五角左右吧。”

“這也太離譜了,就算是從唐津挖來的山藥,也不可能值十二元五角啊。”

“你不是說不知道嗎?”

“是不知道,雖然不知道,可是十二元五角,也太過分了。”

“不知道價錢,又說十二元五角太過分,是怎麽回事?完全不合邏輯啊。所以,我才說你是奧坦欽·巴列奧略呢。”

“你說我是什麽?”

“奧坦欽·巴列奧略。”

“是什麽意思?”

“管它是什麽意思。接下來是——我的衣服怎麽一件也沒有提?”

“還有什麽都不關我的事。告訴我‘奧坦欽·巴列奧略’是什麽意思?”

“哪裏有什麽意思啊。”

“那也可以告訴我呀。你也太欺負人了!你一定覺得我不懂英語,用英語說我壞話吧。”

“少說廢話,快些往下說!不趕快交上申訴書,失盜的物品就找不回來啦。”

“反正現在申訴也找不回來了。還是快點告訴我奧坦欽·巴列奧略是什麽意思為好。”

“你這個女人真是難纏。不是告訴你什麽意思也沒有嗎?”

“那好吧,失盜物品也隻有這些。”

“真是榆木疙瘩腦袋!那就隨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寫申訴了。”

“我也不告訴你丟了什麽了,申訴書應該是你自己寫的。你不寫,我怕什麽!”

“那就不寫了!”

主人照例猛地站起來,走進書房去了。妻子退到了飯堂,坐在針線盒前。約莫十分鍾工夫,兩個人什麽也不做,瞪著紙隔扇發呆。

就在這時,寄來山藥的多多良三平,“哐當”一聲推開大門,走進屋來。這位多多良三平以前在主人家裏寄宿過,如今,法政大學畢了業,就職於某公司的礦山部。這位也是實業家苗子,是鈴木藤十郎的後來人。三平君感念過去的交情,常常來舊日先生的茅舍造訪。若是星期日,會玩上一整天再回去。他和這一家人的關係就是如此無拘無束。

“師母,今天是個好天氣呀!”他好像是唐津口音,在女主人麵前跪坐下來說道。

“噢,是多多良君!”

“先生出門了?”

“沒有,在書房。”

“師母,先生這麽用功,有傷身體呀!又是個星期天,師母!”

“跟我說也沒用,你直接對先生說吧!”

“好的……”說到這兒,三平看了看屋裏,說,“今天怎麽也沒看見小姐們哪?”

話音沒落,敦子和駿子就從隔壁房間跑了出來。

“多多良哥,今天帶壽司了嗎?”姐姐敦子還記得前些天的約定,一見到三平就問起來。多多良搔著頭皮坦白說:

“你還記得呀,下次一定帶來!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說,妹妹也立刻照著學:“不行——!”

女主人漸漸心情好些了,有了一點笑容。

“我沒帶壽司來,可是送來山藥了呀。小姐們嚐過了嗎?”

“山藥是什麽?”姐姐一問,妹妹又學著說:“山藥,是什麽呀?”

“還沒吃嗎?快叫媽媽煮呀!唐津山藥跟東京的山藥不一樣,可好吃哪!”

聽到三平誇讚家鄉,女主人這才想了起來。

“多謝多多良君,上次送了那麽多山藥。”

“怎麽樣?嚐過了嗎?我專門找人做了個木箱,裝得很緊實,以免山藥折斷。想必沒有斷吧?”

“可惜呀,您好不容易送給的山藥,昨天夜裏被小偷偷走了。”

“竊賊嗎?愚蠢的家夥!竟有人那麽喜歡山藥嗎?”三平大為感慨。

“媽媽,昨天晚上進小偷了嗎?”姐姐問。

“嗯。”女主人輕聲回答。

“進了小偷……進了小偷……進來的時候是什麽表情?”這回是妹妹問的。對於這奇怪的發問,女主人也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她說:

“進門時是一張嚇人的臉。”說著,看了看多多良。

“嚇人的臉,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樣的臉呢?”姐姐毫不留情麵地反問道。

“說什麽呢,沒有禮貌。”

“哈哈哈……我的臉那麽嚇人嗎?這可怎麽辦啊。”三平說著,搔起頭來。

多多良三平的腦後有一塊直徑一寸上下的禿。一個月前出現的,找醫生看了,還是沒有治好。第一個發現這塊禿的是敦子。

“哎呀,三平哥的腦袋跟媽媽的腦袋似的發亮呢!”

“不是叫你們別瞎說嗎?”

“媽媽,昨晚那個賊,腦袋也發亮嗎?”這是妹妹提出的問話。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聲大笑。可是孩子們太煩人,沒法好好說個話,女主人就對姐倆說:

“好了,好了,你們倆到院子裏去玩一會兒,媽媽這就給你們拿點心來。”總算把孩子們轟出去了,然後認真地問道,“多多良君,您的腦袋怎麽啦?”

“長了蟲子,老是治不好。師母也有嗎?”

“瞎說,哪裏有什麽蟲子!女人盤發髻的地方,都會有點禿的。”

“禿疤,都是因為有細菌呀。”

“我的可不是細菌。”

“那就是師母固執了。”

“不管怎麽說,反正不是細菌。對了,英文把禿頭叫作什麽?”

“禿頭好像是叫作bald。”

“不,不是這個。還有個更長的名字吧?”

“問問苦沙彌先生,立刻就會清楚的。”

“他說什麽也不告訴我,所以才問你哪!”

“我隻知道‘bald’這個詞,很長的詞?怎麽說的?”

“是‘奧坦欽·巴列奧略’,‘奧坦欽’大概是‘禿’,巴列奧略是‘頭’吧。”

“也許是這樣。我這就到先生書房去查查韋氏大辭典。不過,先生也真是與眾不同啊。這麽好的天氣,竟悶在家裏。師母,先生這樣下去,胃病可好不了啊!還是勸勸他到上野去賞櫻花吧!”

“你叫他去吧。他這個人絕不會聽女人的話。”

“近來先生還那麽愛吃果醬嗎?”

“是的,還是那樣。”

“不久前先生還對我發牢騷呢。‘你師母總是說我果醬吃得太狠了,直發愁。可我覺得沒吃那麽多呀。是不是計算錯了?’我就說:‘那一定是令愛和師母一塊兒吃的……’”

“你這個討人嫌的多多良!幹什麽要那麽說呀?”

“可是,師母的樣子就像是愛吃果醬的呀!”

“看樣子怎麽能看得出?”

“雖說是看不出……不過,師母一點兒也沒吃嗎?”

“當然吃了一點。吃點有什麽關係?自己家的東西嘛。”

“哈哈……我就猜到了……不過,說正經的,失盜可是飛來橫禍呀!隻偷走了山藥嗎?”

“若是隻偷了山藥就不發愁了,連平時穿的衣服都被偷走啦。”

“眼下有什麽困難嗎?又需要借錢吧?這隻貓,換成是狗就好了……真是吃虧了啊。師母,一定要養一條肥壯的狗……貓沒有用的,光知道吃……會逮耗子嗎?”

“一隻耗子也沒有捉過,是個刁蠻滑頭的貓!”

“哎喲,那不就等於白養活了嗎。趕快扔掉得了!要不,我就拿走燉了吃吧?”

“喲,多多良君還吃貓啊?”

“吃過呀。貓肉可香哪。”

“真有膽子!”

我也曾聽過這樣的傳說:在下等書生當中,有些吃貓肉的野蠻人。但是,連平素蒙受眷顧的多多良君竟也是此道中人,倒是我做夢都不曾料到的。何況,此公已不再是窮書生,盡管畢業時日尚淺,卻是一名堂堂的法學士,在六井物產公司供職,因此,我的驚愕也就非同尋常了。

“見人要想到防賊。”這句格言已經由寒月二世——梁上君子的行為證實了。而“見人要想到吃貓鬼”這句話則是多虧多多良君,我才得以悟到的真理。“見多而識廣”,見識多固然可喜,但是,危險也逐日增多,越來越不能疏忽大意。人,無論是變得狡猾,還是變得卑鄙,或是披上表裏不一的偽裝,無不是見識多的惡果。見識多是年高的罪過。所謂“老人沒有好東西”,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像我等貓輩,或許還是早日在多多良君的鍋裏陪著洋蔥一同成佛為上策,我暗自思忖,躲在牆角縮成一團。這時剛才因和妻子吵架,一度回了書房的主人,聽見多多良的聲音,慢吞吞地再度現身客廳。

“先生,聽說您家失盜啦?太愚蠢啦!”多多良劈頭給了主人一悶棍。

“進別人家來的賊才愚蠢哪!”主人無論何時都以聖賢自居。

“賊自然是愚蠢,被偷的也不夠聰明。”

“還是沒有東西可偷的多多良君這等人最聰明吧?”妻子這回站在了丈夫一邊。

“不過,最愚蠢的還是這隻貓。真是的,它整天都在幹什麽?又不捉耗子,賊來了也裝不知道……先生,幹脆把這隻貓給我算了。養它在家裏也毫無用處。”

“給你也行,做什麽用?”

“燉肉吃!”

主人聽了這句過於刺激的話,立刻流露出胃病患者的病態笑容,但沒有表態,而多多良也沒有表示一定要吃貓肉的迫切願望,對我來說,真是喜出望外。過了一會兒,主人換了個話題,說:“貓怎樣都無礙,可衣物失盜,冷得受不住呢。”顯得十分懊喪。

怎麽能不冷啊?冬天主人一向穿兩件棉衣,而今天隻穿了件夾衣和半袖衫,從清早起,也不出去活動,一直枯坐室內,本已不足的血液全都為他的胃而忙活,根本顧及不到手腳了。

“先生,幹教師這個行當,說到底是失策呀!稍一失盜,立刻就捉襟見肘的——幹脆重打鼓另開張,當個實業家好不好?”

“他討厭實業家,你說也是白說。”女主人從旁插嘴,回答多多良。不用說,女主人自然希望丈夫成為實業家。

“先生,您畢業幾年了?”

“今年是第九個年頭吧。”女主人說罷,回頭瞅了丈夫一眼,丈夫不置可否。

“已經九年了,也不漲薪水。再怎麽有學問,也沒有人識貨。真算得上是‘郎君獨寂寞’啊!”多多良將中學時期背熟的一句詩朗誦給女主人聽,女主人完全不知所雲,沒有回應。

“教員嘛,自然不喜歡。實業家嘛,更不喜歡。”主人心裏好像在盤算自己到底喜歡幹什麽。

“他是討厭一切的……”妻子說。

“不討厭的隻有師母嗎?”多多良開了個不合身份的玩笑。

“那是最討厭的!”主人回答得極幹脆。

妻子轉過臉去,貌似無所謂,然後回過頭望著丈夫的臉,說:

“恐怕你連活著都厭煩吧?”她滿心以為這下子可以把主人噎住。

“反正不怎麽喜歡。”主人的回答竟然從容不迫,這可叫女主人沒招了。

“先生,您得打起精神多出去散散步,不然會搞壞身體的……要不然,您當個實業家吧!賺錢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

“你也沒有賺到幾個錢,還說我呢。”

“先生,我不是去年剛剛進的公司嘛。就算這樣,也比老師有一點儲蓄。”

“存了多少?”女主人熱心地問道。

“已經有五十元了。”

“你到底拿多少月薪?”女主人又問。

“三十元。其中每月存入公司五元,以備不時之需。師母,您也拿零錢買點外環線電車股票吧?從現在起,三四個月後就能多一倍。隻要稍微投入一點錢,很快就可以增值兩倍,三倍呢。”

“若有那麽多錢,即使失盜,也不至於犯愁了。”

“所以我才說,最好當個實業家嘛。假如先生是學法律的,在公司或銀行裏做事,如今每月會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呢,太可惜了……先生,您認識工學士鈴木藤十郎嗎?”

“嗯,昨天來過。”

“是嗎。前些天在一個酒會上見到他時,提到先生,他說:‘原來你在苦沙彌兄家做過書生啊?學生時代我也曾和苦沙彌兄在小石川寺一同開過夥。下次你去,給我帶個好,說我過幾天去拜訪他。’”

“聽說他最近來東京工作啦?”

“是的。以前他一直在九州煤礦,近來調到東京來了。很能幹的。跟我說話也像老朋友一樣……先生,您猜他每月掙多少錢?”

“不知道。”

“月薪二百五十元。年中、年末還有分紅,平均下來每個月合四五百元哪。像他那號人都掙那麽多,先生是教英語入門的行家,卻依舊‘十載一狐裘’,有些愚鈍啊!”

“的確是愚鈍!”

即使主人這般超然物外的人,對於金錢的看法也與普通人相差無幾。不,正因為窮困潦倒,很可能對於金錢比一般人更加渴求呢。

多多良大肆吹噓了一通實業家的好處後,也沒什麽其他好講的了,便說:

“師母,有個叫水島寒月的人到先生這兒來過嗎?”

“啊,常來的。”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好像是個很有學問的人。”

“是個美男子嗎?”

“嗬嗬……和你差不離吧?”

“是嗎,和我差不離嗎?”多多良顯得很認真。

“你怎麽知道寒月這個名字的?”主人問道。

“不久前有人托我了解一下他的情況。那寒月真的是個值得了解的人物嗎?”多多良還沒開始了解,已擺出一副淩駕於寒月之上的派頭。

“此人遠遠比你了不起!”

“是嗎,比我了不起啊?”多多良既沒有笑,也沒有惱,這就是他的特色。

“近日能當上博士嗎?”

“據說目前正寫論文哪。”

“看來還是個傻瓜,還寫什麽博士論文,我還以為是個值得一提的人物哩。”

“你還是那麽見解不凡呀!”女主人邊笑邊說。

“聽人家說:隻要他當上博士,那家就把姑娘嫁給他雲雲。居然有這等傻瓜!為了娶媳婦而當博士,我告訴對方,與其把女兒嫁給那號人,還不如嫁給我合算得多呢。”

“對誰說的?”

“對托我了解一下水島寒月的那個人。”

“是鈴木吧?”

“原來多多良是個窩裏橫呀!到我家來,這麽神氣,可是一到鈴木麵前,立刻就變成縮頭烏龜了吧?”

“是啊,不如此,可就麻煩嘍!”

“多多良,咱們出去散散步吧?”主人突然開口說。他隻穿著一件夾袍,太冷了。稍微活動一下也許會暖和些,出於這個考慮,主人才破天荒地提出了這麽個建議。凡事順其自然的多多良當然不會躊躇。

“走吧!去上野嗎?那就去芋阪吃米粉團吧。先生,你吃過那裏的米粉團嗎?師母也去吃一次嚐嚐。又柔軟,又便宜,還給酒喝。”多多良顛三倒四地貧嘴滑舌時,主人已經戴上帽子,去換鞋了。

我還要休息一會兒。至於主人和多多良在上野公園幹些什麽,在芋阪吃了幾盤米粉團,此類逸事,既無偵察的必要,亦無跟蹤的勇氣,略去不談,趁主人出門的工夫要好好休息了。休息乃萬物的天賦權利。負有生息於此世的義務的蒼生,為了盡生息之責,必須得到休養。假如有神明說“汝等乃為勞動而生,非為睡眠而生”的話,我將這樣回敬:“吾輩正如所言為勞動而生,故而要求為勞動而休息。”即使像我家主人那樣頑固不化的人,不也常常在星期天之外,自行偷閑休息嗎?像咱這般多愁善感、日夜勞神者,縱然是貓,也需要比主人更多的休息,已是不必多說的了。隻是剛才多多良君把我視為除了休息之外一無所能的廢物,出言不遜,叫我深受刺激。總之,隻受製於物的凡夫俗子,除了尋求感官刺激外不知其他,因此,評價他人時,也概不涉及形骸之外,簡直不可理喻。他們似乎認為,不撅著屁股幹活,出一身大汗,便算不得勞動。但是,據說達摩和尚一直麵壁坐禪,以至於兩腳潰爛,即使從石縫中爬出來的常春藤,將高僧的眼睛和嘴遮蔽,也一動不動,也沒有睡著或死去。他的頭腦一刻不停地在活動,還在思索“廓然無聖”等玄奧禪理。聽聞儒家也有靜坐功之說,但這也並非閉居一室,修煉安閑與膝行,腦中的活力,比之常人加倍熾熱。隻因外觀上貌似極其沉靜莊重,天下的凡胎才把這些知識巨匠視為昏睡假死的庸人,以至於進行不應有的誹謗,諸如廢物、飯桶等。這類凡眼,都是天生的隻見其形,不識其心的瞎子,而且,多多良三平之流,正是此類人中的一等貨色,因此,他把我這貓看作幹屎橛也就不足為奇了。可惡的是,就連略曉古今詩文、粗知事物真相的主人,竟然也不假思索地讚同淺薄的多多良三平,這和對於多多良提議的“貓火鍋”不加阻攔有什麽兩樣。

然而,退一步想想,人們這樣輕視吾輩,也不無道理。所謂“大音不入於裏耳”,“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等比喻,自古有之。硬叫看不見形體以外活動的人看到己靈的光輝,如同逼和尚留發,命金槍魚演說,叫電車脫軌,勸主人辭職,要三平不想賺錢一樣,畢竟是強人所難。

吾輩既然是奉憑頭腦求生存之天命降生此俗世,可見是獨步古今之貓,乃是千金之身。古語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因此倘若一味好高騖遠,則徒然招致危險於吾身,不但禍及自身,也有悖天意。縱然是猛虎,一旦被關進動物園,也隻能與豬玀比鄰;鴻雁若被生擒於賣家,也隻好與雞雛共俎。我既與庸人為伍,便不得不退而做個庸貓。既要做庸貓,便不能不捕鼠……我終於決定要捕鼠了。

早就聽說日本和俄國在打一場大戰。我是日本貓,自然偏袒日本。可能的話,真想組織一支混編貓兵旅,去抓撓那些俄國兵。然而像我這麽精力充沛的貓,隻要打算捉一兩隻老鼠,閉著眼睛都可以捉住的,不在話下。從前有人問一位著名法師:“怎樣做才能悟道?”據說法師回答得頗有風趣:“要像貓撲鼠那樣。”意思是說,隻要像貓撲鼠那樣全神貫注,就會開悟。雖有“女子太聰明,賣不了牛”的諺語,卻還沒有“貓太聰明捕不到鼠”的格言。由此可見,不論我多麽聰慧,也沒有不撲鼠之理,非得如此,沒有捉不到老鼠之理。之所以至今沒有捉,是因為沒想去捉罷了!

和昨天一樣,春日西下了。散落的櫻花被伴著晚風,不時從廚房門的破洞中吹進來,飄落在水桶裏,在廚房昏暗的油燈下呈現出一片白色。我決心今夜大幹一場,叫這一家人都開開眼。為此,有必要先勘察戰場,熟悉地形。戰線當然不會太長。這個土間若鋪席子,大約可鋪四張大小。一張草席那麽大的地方,一分為二,一半是水槽,一半是酒館、菜店的夥計送貨的地方。爐灶很氣派,與寒酸的廚房很不相稱,紫銅水壺鋥亮鋥亮的。爐灶後邊至牆板之間留有二尺,是我放鮑魚殼的地方。挨近茶間的六尺之地是裝著鍋碗瓢盆的櫃櫥,把小廚房分割得更加窄小。差一點就頂到旁邊探出來的架子了。櫥櫃下麵口朝上放著一個研缽,缽裏有個小桶,桶底兒正對著我。並排掛著的蘿卜泥擦子和研缽杵旁邊隻悄然立著一個滅火罐。熏得漆黑的椽子交叉處,有一個吊鉤,吊鉤上掛著一個平底大筐,那個筐不時被風刮得晃動起來。為什麽吊著這麽個竹筐呢?剛剛來到這戶人家時,我完全搞不明白,但自從我知道這是人們為了使貓爪夠不著,而把食物放在這裏的,不禁深感人類心眼太壞了!

女仆剛去了浴池,還沒有回來。孩子們睡得正熟。主人去芋阪吃罷米粉團回來,依舊關在書房裏。女主人嘛,不知在幹什麽,大概是在打瞌睡,夢見了山藥吧?不時有人力車從門前跑過,響動過後更覺冷清。不論是我的決心、氣概,還是廚房裏的光景,四周的冷清,整個氣氛都是那麽悲愴,儼然自己就是貓中的東鄉大將。置身於這種境界,必然會在緊張之中感受到某種愉快,雖說任誰都會這樣,不過,我發現在愉快的深處還存在著一大憂患。

與鼠作戰,就是為了捕老鼠,不論來多少隻老鼠也不可怕。問題是,如果不清楚老鼠的出處,就會非常被動。根據綜合周密觀察後取得的資料,我判斷老鼠出處大概有三條路線。第一條路線,如果是地溝裏的老鼠,一定是順著下水道進入水池,再繞到爐灶後麵。那麽,我就藏在滅火罐後麵斷其退路。第二條路線,老鼠也許是從往地溝裏放掉洗澡水的石灰眼兒裏鑽進浴室來,出其不意地溜進廚房。如果是這樣,我就在鍋蓋上蹲守,老鼠一出現在我眼皮子底下,立刻一躍而下,一舉擒獲。另外還有一條線路,我又巡視了一圈,發現櫃櫥右下角被咬了個月牙形的洞,我懷疑這是為了老鼠出入而製造的。湊近一聞,果然有老鼠的味兒。假如老鼠從這兒攻進來,我就靠柱子做掩護,先放它們過去,再從側麵殺出來,一爪致命。

萬一它們從頂棚上出來呢?我仰頭一看,上麵被油煙熏得漆黑,在燈光照耀下,宛如倒掛地獄一般,按我眼下的本事,上不去也下不來的。那老鼠應該不會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的,所以,這條線路可以不去提防,不過,仍有三麵受敵的危險。假如老鼠從一個方向攻來,我閉上一隻眼睛也能把它們擊敗。若是兩路進攻,也自信能夠想出辦法擊退它們。但是,假如它們三路圍攻,不管怎麽認定我生來就會捕鼠,也束手無策了。既然如此,何不向車夫家的老黑求援?但這有損於我的威嚴,如何是好呢?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好法子來。

這種時候,最能使自己安心的捷徑,便是認定那樣的事不會發生。人總是把無能為力的事情當作不會發生。首先請諸位展望人世間,昨天娶到家的新娘,說不準今天就會謝世吧。然而,新郎不是滿口的山茶花千代啦、八千代啦,麵無愁容嗎?麵無愁容並非因為不值得憂愁,而是因為再怎麽發愁,也不能起死回生。我斷言絕對不會發生三麵夾攻雖然毫無根據,但認定不會發生,比較便於穩定情緒。萬物都需要安心。我也想要安心。因此認定三麵夾擊絕不會發生。

我正在專注地思考戰略戰術,突然那扇破格子門被人拉開,探進了女仆的臉。說她隻露出臉,並不等於她的手腳沒有進來,而是因為其他部位由於太黑看不清,唯獨那張臉色彩鮮明地映入我的眼眸。她的臉平日就紅紅的,沐浴後更紅了。她一回來,就早早把廚房門鎖了,大概是因為昨夜失竊的事,加了小心。

書房裏主人在喊,把手杖放在他的枕旁。我搞不明白,為什麽主人要把手杖擺放在枕旁呢?他應該不至於想入非非,以易水壯士自居,傾聽龍吟之聲吧!昨日枕旁擺山藥,今日擺手杖,不知明天將會是什麽。

夜色未深,老鼠還不見動靜。大戰在即,我得先休息一會兒。

主人家的廚房裏沒有拉繩天窗,隻在客廳的門楣處開了個一尺來寬的窗,以便冬夏通風,代替天窗。瀟灑散落的寒櫻,隨風鑽進洞內。嗖嗖的風聲使我驚覺,睜眼一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照進來的朦朧月色,將爐灶的影子斜映在地蓋上。我擔心睡過了頭,抖了兩三下耳朵,傾聽家裏的動靜,隻聽到那座掛鍾和昨夜一樣嘀嗒嘀嗒走著。老鼠快要出洞了!會從哪兒出來呢?

壁櫥裏響起咯吱咯吱的響聲,它們似乎正用爪子摁住碟子邊,偷吃碟子裏的食物。好哇,它們要從這裏出來,我就蹲在洞旁守候起來。可是左等右等一直不見打算出來的意思。碟子的響聲沒有了,好像又去翻弄大碗了,不時地發出更大的聲音。而且就在一門之隔的地方,離我的鼻尖不足三寸。雖然不時聽到老鼠哧溜哧溜走近洞口的腳步聲,卻又走遠了,一隻也沒有露頭。隻隔著一層櫃門,敵人正在裏邊瘋狂作案,我卻隻能一直守在洞口,真叫人不堪忍受。老鼠在旅順碗裏召開盛大舞會呢。至少女仆應該把這扇門開一條縫,讓我可以進出啊。鄉下女人腦瓜子就是不好使。

這時,爐灶後麵,我的鮑魚殼嘎啦響了一聲。敵人還跑到這兒來了。我躡手躡腳地走近,隻見兩個水桶之間露出一條尾巴,立刻鑽進水池下邊去了。過了一會兒,浴室裏的漱口杯“哐當”一聲碰到了洗臉盆上。敵人就在身後。我剛一扭頭,看見一個差不多五寸長的家夥啪的一聲撞掉牙粉袋子,逃到地板下麵去了。“別想逃!”我緊跟著跳了下去,早已無蹤無影了。實際上,捕鼠遠比想象中的要難。說不定我缺乏捕鼠的天賦。

從側麵朝著房簷開的天窗那兒又吹進來一團落英。我隻覺得一陣迅猛的風刮過,從壁櫥門口蹦出一個子彈似的小東西,我還沒來得及躲閃,它已經猛撲過來,咬住了我的左耳。緊接著又一個黑影躥到我的身後,沒等我反應過來,就吊在了我的尾巴上。這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我本能地縱身一跳,將全身之力集中於毛孔,想抖掉這個怪物。咬住耳朵的那家夥身子失去重心,懸在了我的側臉上,它那膠皮管似的柔軟尾巴尖,竟然插進了我的嘴裏。這真是送上門來了。我狠狠地咬住尾巴,左右搖晃,結果隻剩下那家夥的尾巴留在我的門牙裏,身子摔在了舊報紙糊的牆壁上,又被彈到地窖蓋上。它剛要爬起來,我不失時機地撲了過去,可是,像踢了個球似的,那家夥竟掠過我的鼻尖,跳到架子邊兒上,縮著腿蹲著。它從架子上俯視著我,我從地板上抬頭看著它。相距有五尺。月光猶如展開在空中的腰帶,橫掃著灑進屋來。我前爪運足力氣,才終於跳到了架子上。但是,隻是前爪順利地搭在架子邊,後腿卻懸在空中胡亂蹬踹,而我的尾巴還被剛才那個黑東西咬著,大有死也不肯鬆口的架勢。太危險了!我重新調整了一下前爪,想抓得更牢一些。但是,每當這樣調整時,就會由於尾巴上太沉了,而適得其反,若是再滑二三分,非掉下去不可。我的處境更加岌岌可危了!隻聽得我的爪子咯吱咯吱地抓撓著架子板。這可不行。就在我倒換左爪的工夫,由於沒有抓牢,隻剩下右爪扒在架子上,承擔著全身的重量。自身體重加上尾巴上的分量,使我的身子滴溜溜直打轉。一直一動不動地蹲在架子上盯著我的那個怪物,趁機像投擲一塊石頭似的,從架子上衝著我的前額撲下來。我的前爪終於失去了最後一點指望,我們三個糾結成一團,垂直地穿過月光墜落下來。放在架子下一層的研缽以及研缽裏的小桶和果醬空瓶,也隨著我們一起下墜,最後還捎帶上了地上放著的滅火罐,稀裏嘩啦,一半物件掉進水缸裏,一半摔在了地板上,共同發出在這寂靜的深夜格外刺耳的巨大聲響,就連正在殊死搏鬥的我,都被嚇得心驚膽寒。

我靜靜地蹲坐在鮑魚殼旁。那兩個怪物已經逃進了壁櫥。一無所獲的主人惱怒地不知向誰喝問:“怎麽回事?是誰呀?聲音這麽大!”

由於月亮西斜了,白色光帶已縮短成半幅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