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貓照例潛入了金田宅邸。

為何說是“照例”,現在已無須做什麽解釋。即是表示已經到了將“多次”加以平方的程度的詞語。幹過一次的事,還想再幹第二次,幹過兩次的事,就想幹第三次,這種好奇心不隻限於人類才有,即使是貓,也是帶著這一心理降臨於世的,這一點必須請人類認識到。反複幹過三次以上的事情,才能冠之以“習慣”這個詞,這種行為是生活的需要與進化,在這一點上,我們也和人類是一樣的。假如有人對於我這麽頻繁地往金田家跑產生疑問,那麽,在人類提問之前,我要先反問一句:為什麽人們從嘴吸進煙霧,又從鼻腔噴出?人類既然不知羞恥地肆意吞吐這種既不果腹,也不補血的玩意兒,就不要那麽大聲責怪我出入金田家。金田家便是我的香煙!

使用“潛入”這個詞,多少有些不恰當,聽上去和小偷、奸夫差不多似的。我去金田公館,雖然沒有受到邀請,但也絕不是為了偷點鰹魚幹,或者跟那隻鼻眼**般地聚集在臉心的哈巴狗密談——什麽?偵探?太荒謬了!要說這世上幹哪一行的最下賤,我覺得沒有比偵探和放高利貸的更下賤了!不錯,為了寒月,我萌生了貓族不該有的俠義之心,曾一度偷偷去偵察金田家的動靜。但隻去了那一次,爾後再沒有幹過那種有悖於貓族良心的卑鄙勾當。也許有人問:既然如此,又為什麽用“潛入”這種不確切之詞?說來,這裏麵還頗有意趣哩。我本以為,天空為覆萬物,大地為載萬物而存在——不論怎樣喜歡強詞奪理的人類,也不會否定這一事實的。那麽,若問為了開天辟地,他們人類究竟花費了多大力氣,豈不是寸功也不曾有過嗎?將並非親手創造的東西據為己有,是沒有道理的吧!據為己有倒也罷了,可有什麽理由禁止他類出入呢?人類賣弄小聰明,在這茫茫大地上,築起圍牆,樹起木樁,畫地為界,據為自己所有。這些所作所為恰如以繩圈天,要求這一片是我的天,那一片是他的天一般可笑。假如可以將土地切割成小塊,按坪論價地買賣所有權的話,那麽,我們呼吸的空氣,也可以切成一尺見方的小塊進行買賣了。假如既不能零售空氣,又不能分割天空的話,那麽,土地的私有豈不是也不合理嗎?由於吾輩貓族依據如是觀,奉行如是法,因此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當然,不想去的地方是不肯去的,而想去的地方,不問東西南北,大搖大擺地,慢慢悠悠前去便是。對於金田之輩,何必顧慮!然而貓族的可悲之處在於,論力量畢竟不是人類的對手。“強權即是公理。”既然我生存在有這一格言的這個塵世上,那麽,再怎麽有理,貓的邏輯也是行不通的。硬要行得通,就會像車夫家的老黑一樣,會冷不防挨一頓魚販子的扁擔。真理雖然在我這裏,權力卻在別人那裏。此時隻有兩條路:或委曲求全,唯命是從;或偷偷摸摸地我行我素。我當然選擇的是後者。然而,由於必須提防挨扁擔,就不得不“潛入”。因此之故,我才潛入金田宅邸。

隨著潛入次數增多,我雖無意當什麽密探,但是,金田一家子的大事小情卻映入不屑一看的我的眼簾中,刻在了我不願記憶的腦子裏,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鼻子夫人每次洗臉時,總是仔仔細細地擦她的鼻子;富子小姐非常貪吃阿倍川年糕;還有金田君——金田不像太太那樣,是個塌鼻子。不單是鼻子,整個臉都是扁平的。以至於叫人不能不疑心:莫非是小時候打架,他被壞孩子掐住脖子猛勁摁在牆上擠壓過,結果直到四十年後的今天,那張臉依然平坦。

不用說那是一張極其安穩、毫無危險的臉,但是總覺得缺乏變化。不論多麽憤怒,依然是一張平靜的臉——就是這位金田君,他吃金槍魚片時,總是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禿頭。他不僅臉是扁的,個子也矮,所以不管什麽場合,總戴著一頂高帽,穿一雙高齒木屐。車夫覺得他這打扮很滑稽,將這些說給書生聽,書生欽佩地說:“你的觀察力很敏銳……”——諸如此類,就不一一贅述了。

最近我從廚房旁穿過院子,躲在假山後麵觀察前方。如果發現房門緊閉,靜悄悄的,便慢慢地爬進去。如果人聲嘈雜,或者覺得有可能被客廳裏的人看到的話,便繞到水池東邊,從茅房旁神出鬼沒地鑽進簷廊下麵。我沒幹過壞事,沒有必要躲躲藏藏,或是害怕什麽,但是,如果在那裏撞上人這種無法無天的家夥的話,就隻好認倒黴了。因此,假如世上的人都成了大盜熊阪長範之流,那麽,不論是怎樣有德行的君子,也會采取我這種態度的。金田君乃一堂堂實業家,所以不必擔心他會像熊阪長範那樣,掄起五尺三寸的大刀對付我,但是據我所知,他有個拿人不當人的毛病。既然拿人不當人,自然也會拿貓不當貓的。由此可見,身為貓者,不論多麽有德行,在這個公館裏也絕不可掉以輕心。然而,正是“不可掉以輕心”這一點,讓我覺得有趣。所以我如此頻繁地出入金田家,說不定純粹是為了冒這個風險呢。這個問題,待我日後好好思考,待我將貓的思維徹底剖析後,再向你們宣講吧。

不知今天的情況如何?我這麽琢磨著,將前額貼在那有假山的草坪上,向前方瞭望,隻見十五榻榻米的客廳大開著窗門,灑滿三月春光。室內金田夫婦正和一位來客說話。偏巧鼻子夫人的鼻子正對著我所在的方向,隔著池塘,盯著我的額頭。我被鼻子盯著看,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金田先生幸好轉過臉去麵對著客人,他那張扁臉隻能看到一半,而鼻子的所在也不明了。不過,由於花白胡須從各處亂糟糟地滋生,所以不費勁兒,就可以得出結論:胡須的上端應該有兩個窟窿才對。我順便起了遐想:假如春風總是吹拂這般平滑的一張臉,想必相當輕鬆吧!

來客在三個人之中,麵相最為平庸。正因為其平庸,關於他的相貌也就沒有什麽值得特別介紹的。說到平庸,倒也不是壞事,但若平庸到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的話,則未免令人悲憫!背負著這麽一副無聊至極的麵龐,降生於明治太平盛世的那位來客,到底是何方人士?我如果不照例鑽進簷廊的地板下,聆聽一下他們的談話,是不會知道的。

“……因此,內人特地到那個家夥的家裏登門拜訪,了解情況……”金田君的口氣依然很傲慢。雖然傲慢,卻並不嚴厲。說話也和他的麵孔一樣無趣而庸俗。

“是的,因為他教過水島先生……是的,是個好主意……是的。”

滿嘴“是的,是的”的人是來客。

“不過,總覺得他那個人很難纏。”

“也難怪啊,苦沙彌就是個不知好歹的人哪……從前他和我住在一個公寓的時候,就跟滾刀肉似的……想必您覺得很頭痛吧?”客人瞧著鼻子夫人說。

“先不說什麽頭痛不頭痛的,我跟你說吧,我長這麽大,還沒在別人家受過這種不禮貌的對待呢!”鼻子夫人說話時還是那樣呼哧呼哧的。

“他說了什麽不禮貌的話了?他從前就是個特別頑固的家夥。隻要看看他十年如一日隻會教英語入門,就可見一斑啦。”客人十分得體地附和著。

“哎呀,內人問他什麽,他的回答總是夾槍帶棒的,簡直沒辦法跟他說話……”

“這可真是不像話!人一有點學問,就容易自以為是,再加上貧窮,就會爭強好勝……這麽說吧,這世上有那種無法無天的刁民。自己不幹活,還老是跟有錢人對著幹,不以為恥……就好像有錢人把他們的財產給卷走了似的,太可笑了。哈哈哈……”客人似乎心情大好。

“唉,簡直是荒謬絕倫!之所以如此,畢竟是由於沒見過世麵,導致的任性胡為。所以,還是稍稍教訓教訓他,讓他收斂一下為好,就讓他嚐了嚐苦頭……”

“有道理。那麽,那家夥一定收斂了吧?這麽做也完全是為了他好嘛!”客人沒等聆聽是怎麽治的,就先表示了讚成。

“你想不到吧,鈴木兄,他是個多麽頑固的家夥。聽說他到學校,竟然不理睬福地君和津木君。本以為他是心懷歉疚而默不作聲呢。誰知道,據說最近他竟拿著手杖,追趕毫無過錯的舍下的書生……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麽能幹出那種蠢事來呢。簡直是破罐子破摔,腦子有點不正常了!”

“什麽?他怎麽又做出這等粗野之事來了呢……”連這位精明的來客聽了這個事,都有點奇怪了。

“唉,其實就是因為舍下的書生從他麵前走過時說了點什麽,他便立刻拿起手杖,光著腳追了出去。就是那孩子小聲嘀咕了幾句,可畢竟是個孩子啊,他可是個滿臉胡須的大人,還是個教師哪!”

“對呀,還是個教師哪。”客人附和道。金田君又重複了一遍:“還是個教師哪。”

既然是個教師,縱然受到天大的侮辱,也應該像個木頭人似的乖乖忍受,看來這是三人的一致看法。

“還有那個名叫迷亭的家夥,完全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隻知道信口開河,胡謅八扯。我還第一次遇見這麽怪的人呢。”

“啊,您是說迷亭嗎?如此看來,他還是那麽愛吹牛啊。夫人也是在苦沙彌家見到他的嗎?他可不是個省油的燈。那家夥以前也是和我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室友,就因為他總愛捉弄人,我經常和他幹架。”

“像他那種人,誰能受得了啊。其實撒謊騙人倒也罷了……礙於朋友情麵啦,不得不附和幾句啦……那種場合,任誰也會說些言不由衷的話的。可是隻要那家夥不吭聲就沒事了,他卻一味地胡說八道,結果搞得無法收場。我真不明白,他那麽胡言亂語到底圖的是什麽……居然大言不慚地瞪著眼睛說瞎話啊!”

“您說得沒錯。撒謊已經成了他的嗜好,所以才更難纏哪!”

“你說說,我好不容易特意去了解水島先生的情況,也被他給攪和了。我又生氣,又後悔……即便如此,人情往來還是要講的。既然到別人家去了解情況,總不能假裝不懂人情,這事咱可做不出來。所以,後來我打發車夫給他家送去一箱啤酒。可是,你猜怎麽著?他說:‘我沒有理由接受這份禮品,拿回去吧!’車夫說:‘隻是略表謝意,還請收下!’他卻說:‘這也太可惡了吧。我天天吃果子醬,可從來沒喝過啤酒那種苦水!’說罷,轉身進屋了。你瞧,多麽失禮啊,有他這麽說話的嗎?”

“的確很過分!”客人這回好像是打心裏覺得過分了。

“因此,今天特地請你來,”金田君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兒,“對那些愚蠢的家夥,原來暗中捉弄他們一番也就算了,可還是惹出了點麻煩……”說著,金田君像吃金槍魚片時一樣,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禿頭。

當然,由於我是躲在簷廊的地板下麵,所以他到底真的拍了禿頭沒有,是不可能看見的,不過近來,他那拍打禿頭的聲音早已聽得耳熟了。如同尼姑擅於辨別木魚聲一般,我即便藏身於地板之下,隻要那聲音清晰,立刻就能夠辨別出那是金田君在拍打禿頭。

“所以,想麻煩老弟一下……”

“隻要是我能幫到的,請千萬不要客氣……我這次能調到東京來工作,還不都靠您萬般操心呀。”客人非常痛快地答應了金田君的請托。聽口氣,這位客人也是得到過金田君照拂的人。哎呀,看起來事情發展得越來越有得瞧了。隻因今天天氣好,我才改了主意前來偷聽,萬沒想到會聽來這麽多有關主人的內容。這可真是歪打正著啊!

我很想知道金田君對來客所求何事,便趴在簷廊下麵側耳細聽。

“苦沙彌那個怪物,不知為什麽給水島出謀劃策,話裏話外地暗示他最好不要娶金田小姐……是這樣吧?夫人。”

“豈止是暗示啊。他說什麽‘天下哪有這樣的傻瓜,會娶那種貨色的女兒!寒月兄,絕對不可娶她喲!’”

“‘那種貨色’?!真是太無禮了!他當真說了那種粗話了嗎?”

“何止是說過,是車夫老婆親口告訴我的。”

“鈴木君,怎麽樣?你都聽見了吧。看來他很不好對付。”

“不好辦哪!這種事情和別的不同,按說外人是不該妄加置喙的。苦沙彌就算再呆氣,這點道理也該明白的呀!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所以啊……你從學生時期就和苦沙彌同吃同住的,不管現在怎樣,聽說從前關係還算親密,我才拜托你見到他,一定要徹底曉之以利害。好嗎?也許他會發火,但發火是他的過錯。隻要他識相些,我一定會充分關照他的,而且也不會再惹他生氣。不過,他若是執迷不悟,我們也會以牙還牙的……就是說,再那麽頑固不化,吃虧的是他自己。”

“是的,正如您說的那樣,再那樣冥頑不靈、負隅頑抗,吃虧的隻是他自己,沒有任何好處。我會好好勸告他的。”

“另外,向我家小姐求婚的人多得很,並非一定嫁給水島先生。不過,經過了解,此人學識和品格都還不錯,所以,如果他努力鑽研學問,不久能考上博士的話,或許有希望結親。這個意思,你不妨也不露聲色地讓他知道。”

“讓寒月知曉這一點,對他而言也是一種激勵,就會更有學習的勁頭了。太好了。”

“還有,就是那個事很怪……我覺得與水島的身份不符,可他卻口口聲聲稱那個怪物苦沙彌為老師。對苦沙彌說的話,好像大多都很聽從,這很麻煩。當然了,我女兒也不是非水島不嫁,所以,不管苦沙彌說些什麽,搗什麽亂,對於我們來說,都沒有影響……”

“隻是水島先生怪可憐的。”鼻子夫人插了句嘴,“水島這個人我還沒有見過。總之,能和我家結親,是他一輩子的福氣,想必他本人應該不會不願意吧!”

“是的,水島先生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可是苦沙彌啦,迷亭啦,這些怪物總是這個那個地說三道四嘛。”

“這就不好了。這不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做的事。回頭我到苦沙彌家去,好好和他談談。”

“啊,那就請你費心啦。還有,實際上水島的情況苦沙彌最了解,可是上次內人去他家時,由於遭遇了剛才說過的那種不愉快的狀況,沒能很好地打聽。所以,希望你這一次去,能替我們仔細了解一下水島德行、才學等各方麵的情況。”

“知道了!今天是星期六,我現在就去的話,他應該已經回家了。不知他近來住在哪兒?”

“從我家門前往右去,一直走到頭,再往左走一百多米,有一個搖搖欲墜的黑牆房子,就是他家。”鼻子夫人說。

“這麽說,就在附近嘍。這就更好辦了,我回去時順道去一趟好了。很容易找的,一看門牌就知道了。”

“不過,他家的門牌可是時有時無的噢。恐怕是用飯粒把名片粘在門上的吧,一下雨就被衝洗掉了,於是,到了晴天再粘上。所以門牌是靠不住的。與其這麽費事,何不幹脆釘個木牌多好啊,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人。”

“真叫人吃驚!不過,打聽一下黑牆要倒的那家在哪兒,估計就知道了吧?”

“嗯,那麽肮髒的人家這條街上找不到第二家,很好找的。啊,對了,對了,如果還是找不到,倒有個好標誌,隻要尋找房頂上長草的房子,準沒有錯。”

“真是個有特色的人家啊。啊哈哈……”

我若不趁鈴木大駕光臨之前回去,怕是有些不妙。聽了這些議論,也足夠了。我從簷廊地板下麵一直走到茅房,再往西拐去,從假山後邊來到大路上,快步走回房頂長草的房子裏,若無其事地繞到客廳的簷廊上。

隻見主人在簷廊上鋪了塊白毛毯,趴在上麵,讓明媚的春光曬著他的脊背。陽光的確是非常公平的,對於房頂上以雜草為標記的破屋,也如同對金田公館的客廳一樣照得暖洋洋的,唯有那塊毛毯毫無春意可言。那塊毛毯,廠家是按照白色織成,洋貨店也是作為白色售出的,而且主人也是當作白色訂購來的,怎禁得已經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白色的年代早已過去,如今,正進入逐漸變為深灰色的時期。尚不清楚這條毛毯能否度過這一深灰色時期,存活到變成暗黑色那天。即使現在,那毛毯已然是傷痕累累,經緯線條曆曆可數,稱之為毛毯,已經名不副實,倒是去掉“毛”字,隻叫“毯子”更恰如其分。不過,依照主人的邏輯,既然用了一年、兩年、五年、十年,那就必須用上一輩子了。

閑話少敘,卻說主人趴在那塊曆史悠久的毛毯上,在幹什麽呢?原來他正雙手托腮,右手指縫間夾著香煙發呆呢。當然,他那滿是頭皮的腦袋裏,宇宙間的最高真理正如火輪般旋轉也說不定,但從表麵看,卻是怎麽也看不出來的。

香煙頭已漸漸逼近煙嘴兒,一寸多長的煙灰“啪嗒”一聲落在毯子上,主人也不在意,眼睛死死跟蹤著煙縷的去向不放。煙縷隨著春風沉浮,畫出了一個又一個煙圈,不斷地飄向妻子剛剛洗完頭披散著的深紫色發根上……哎呀,忘了應該先交代一下女主人的事。

女主人的臀部正對著丈夫……什麽,你說她是個沒規矩的老婆?倒也沒什麽不規矩的。規矩或不規矩都是相對的,要看怎麽去解釋。主人非常坦然地雙手托腮,麵對著妻子的臀部,而妻子也滿不在乎地將莊嚴的臀部高聳於丈夫的眼前,不過爾爾,何談什麽規矩不規矩的。這二位是一對結婚還不到一年時,就已經成了擺脫了煩冗規矩束縛的超脫的夫妻。

再說,這位將臀部對著丈夫的妻子,今天也不知是怎麽想的,趁著天氣好,用海藻和生雞蛋,把一尺多長黑得發綠的頭發搓洗了一通,將順順溜溜的長發正炫耀似的從肩頭披散在後背,不聲不吭地埋頭縫製孩子的背心。其實,她是為了晾幹頭發才拿著薄呢坐墊和針線盒來到簷廊,恭敬地將臀部對著丈夫的。不過,也說不定是主人自己湊到妻子的臀部後麵來的。

於是乎剛才提過的那團團煙圈,不斷地湧向濃密而飄逸的烏發上去,猶如不合時宜的煙圈正在升騰,主人看得入了神。然而,煙雲不會在一處停留,必然不斷地向高處嫋嫋上升,所以主人若想不錯過觀賞這青煙與烏絲糾纏繚繞的奇觀,就必須轉動眼珠。主人首先從妻子的腰部開始觀察,沿著脊背逐漸往上看,從肩頭到達了脖頸,然而越過脖頸,終於抵達頭頂時,主人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與主人訂下偕老同穴之約的妻子頭頂正中竟有著一大塊圓圓的禿疤。而且那塊禿疤反射著和煦的陽光,正堂而皇之地閃閃發光呢!無意之中竟然獲得如此不可思議的大發現,此時主人的眼睛盡管輝映著陽光,仍露出了極其驚訝的神色,他顧不上被刺眼的陽光放大瞳孔,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塊禿疤。

主人發現這塊禿疤時,腦海裏首先閃現出的是他家祖傳的那盞在佛壇上不知擺了多少代的佛燈盤。他全家信奉真宗。真宗居士的家曆來就有把不合身份的大把的錢花在佛壇上的規矩,主人還記得小時候他家黑乎乎的儲物間裏供著一個厚厚的貼金大佛龕,佛龕裏總是吊著一個黃銅的燈盤,那個燈盤裏白天也點著朦朧的燈火。由於儲物間很昏暗,唯有這隻燈盤閃著幽幽光亮,因此,想必在他幼小的心靈裏,那不知看過多少遍的佛燈的印象,被妻子的禿疤喚醒,從而突然閃現了吧。

佛燈盤的影像不到一分鍾便消失了。這時主人又想起了觀音菩薩的神鴿。觀音菩薩的神鴿與女主人的禿疤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但是,在主人的頭腦裏,二者之間卻產生了密不可分的聯想。也是他小時候的事,每次去淺草,他一定要給神鴿買豆吃。一碟豆子兩個銅板,裝在紅色瓦碟裏。那個瓦碟子無論是色調還是大小,都和老婆的禿疤十分相似。

“真是太像了。”主人萬分驚訝地說。

“什麽太像了?”女主人背對他問。

“還問什麽?你頭頂上有一大塊禿疤啊,你知道嗎?”

“知道。”女主人回答,手裏依然在做針線活兒,絲毫沒有覺得不好意思,真是個超凡脫俗的模範妻子。

“是出嫁時就有的,還是嫁過來以後新長的呢?”主人問道。他嘴上沒有說,心裏卻在想:如果是結婚以前就有的話,自己就受騙了。

“記不得是什麽時候有的了。禿不禿的有什麽關係!”她倒是很想得開。

“有什麽關係?那不是你自己的腦袋嗎?”主人有點冒火。

“正因為是我自己的腦袋,才沒關係呀。”她雖然嘴硬,但畢竟有些在意,右手伸到頭上,摸了摸那塊禿疤。“哎呀,大了不少啊。原來可沒有這麽大。”

這麽說來,她總算意識到了,從她的年齡來說,這塊禿疤過大了些。

“女人一綰發髻,那個地方的頭發就會被揪起來,誰都會禿的。”她又為自己分辯起來。

“照這個速度禿下去,到了四十歲,不就都成了禿子了嗎?這一定是病,說不定會傳染的,趁早請甘木醫生瞧瞧吧。”主人邊說邊不停地撫摩自己的腦袋。

“你總是說別人,你自己鼻孔裏不是也長了白發了嗎?禿疤若是傳染,白發也會傳染的呀!”女主人有些憤憤不平。

“鼻孔裏的白毛看不見,所以無礙,而頭頂,尤其年輕女人的頭頂,禿成那個樣子,難看死了,那不成了殘疾了嗎?”

“既然是殘疾,你何必要娶我呢?是你自己願意娶我的,如今又說什麽‘殘疾’……”

“因為不知道啊!直到今天才知道的。你既然那麽不以為然,為什麽出嫁時不讓我看看頭頂?”

“胡說什麽呢!沒聽說過非要女方在婚前檢查腦袋,合格了才可以出嫁的呀?”

“有禿疤也就忍了,可是你個子也矮得出奇,怎麽看怎麽別扭。”

“個子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明白的嗎?你當初娶我的時候,不是明知我個子矮的嗎?”

“知道是知道的,不過,以為你還會長高些,才娶過來的呀!”

“都二十歲了,還能長高?你也太欺負人了吧!”女主人將嬰兒坎肩一扔,轉過身來麵對主人說道。看她的架勢,倘若主人再說什麽不中聽的話,她是絕不會罷休的。

“哪有這一說啊,人到了二十歲,就不許再長高了?我還以為你過門之後,讓你吃些補品,有可能會長高一點呢。”主人正在一本正經地強詞奪理時,門鈴突然響起來,有人在大聲叫門。看樣子是鈴木先生循著屋頂有雜草的標記,終於找到了苦沙彌先生的“臥龍窟”。

女主人隻好慌忙抱著針線盒和小兒坎肩躲進茶間去了,回頭再和他理論。

主人也卷起灰色毛毯,扔進書房。少頃,主人看了女仆拿來的名片,麵露吃驚之色。他吩咐了一句“請他進來”,就拿著名片走進了茅房。他為什麽突然去上茅房,不得其解,為什麽將鈴木藤十郎的名片拿到茅房去,就更難以理解了。反正最倒黴的是不得不奉陪主人去臭茅坑的名片。

女仆將花布坐墊擺在壁龕前,說了聲“您請坐”,便退下了。鈴木先生環顧了室內一圈。但見壁龕裏掛著一幅木庵的贗品畫軸——《花開萬國春》,以及插著春分前後開放的櫻花的廉價的京都青瓷瓶。一一看過之後,他忽然看見女仆給自己擺好的那張坐墊上,不知什麽時候,居然旁若無人地端坐著一隻貓。毋庸贅述,那隻貓不是別人,正是在下。此時,鈴木先生的心中刹那間掀起波濤,差一點怒形於色。這個坐墊毫無疑問是給鈴木先生準備的。給自己鋪的坐墊,自己還沒有坐下,竟然有一隻莫名其妙的動物坦然盤踞其上,這是破壞鈴木內心平靜的第一個因素。假如這個坐墊空在那裏,一任春風吹拂,那麽,鈴木先生說不定會有意在主人進來後,再次請他坐坐墊之前,在堅硬的席地上忍耐片刻,以表謙遜之意的。然而,在遲早屬於自己的坐墊上,連個招呼都不打,便落座的家夥是誰?如果是人,或許還可以忍讓,對於貓豈有忍讓之理。由於是一隻貓,使鈴木先生愈加不快,這是破壞他內心平靜的第二個因素。最惹他生氣的是那隻貓的表情。不僅沒有一點抱歉的意思,反而傲慢地坐在無權占據的坐墊上,眨巴著兩隻毫不可愛的圓眼,盯著鈴木先生的臉看,貌似在問:“你是什麽人?”這是破壞了他內心平靜的第三個因素。

既然有這麽多的不滿,理應掐住我的脖頸,把我拽下去,但是鈴木先生卻默默地瞧著我。堂堂人類,豈能被貓嚇得不敢出手。要問他為什麽不立刻把我揪下去,以泄心中不平呢?依我推測,完全是出於維護作為人的體麵的自尊心之故。如果訴諸武力,三尺孩童也能輕鬆地把我甩來甩去。然而從體麵這一角度考慮,鈴木藤十郎盡管是金田君的心腹,對於我這個鎮守在二尺見方坐墊上的貓大明神,也是奈何不得的。無論在多麽背人眼目的地方,倘若和貓兒爭奪坐墊,也多少有損於人的尊嚴。認真地和貓兒爭是非曲直,畢竟有失男子漢的風度。太滑稽了!為了避開這不名譽的行為,他隻得受點委屈了。可是,正因為不得不受點委屈,他對貓的憎惡也相應地在增加。鈴木哭喪著臉不時地瞅我一眼,而我覺得欣賞鈴木先生那張氣憤的臉著實有趣,我極力克製著滑稽感,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就在我和鈴木先生這樣表演啞劇的時候,主人整理好衣著從茅房出來,“噢”了一聲便坐下來,但手裏那張名片已無影無蹤。可見鈴木藤十郎的大名已被關進茅坑裏,宣判了無期徒刑。這張名片真夠倒黴的,我正憐惜呢,“這個畜生!”主人一把揪住我後脖子的毛,把我扔到簷廊上。

“來,把它鋪上吧。你可是稀客呀。什麽時候到東京來的?”主人對故交寒暄道。鈴木將坐墊翻了個個兒,坐在上麵。

“還沒有安頓好,所以一直沒有告知老兄。老實說,最近我已經調回東京的總公司了……”

“那可太好了。真是好久沒見啦。自從你下鄉後,這還是第一次見麵吧?”

“嗯,快十年啦。其實,後來也常常到東京來出差,隻是,工作繁忙,所以一直沒能來拜訪。老兄不要見怪啊。公司的工作和老兄的職業不同,分身乏術噢!”

“十年來,老弟變化不小呀!”主人上上下下打量著鈴木先生。鈴木君留著溜光的分頭,穿著英國製的毛料西裝,係著漂亮的領帶,胸前露出一條光閃閃的金表鏈。看他這派頭,叫人不敢相信他是苦沙彌的舊友。

“就連這個,也是不得不戴上呢!”鈴木頻頻炫耀他的金鏈。

“這是純金的嗎?”主人問了個唐突的問題。

“是18K金的。”鈴木先生笑著回答說,“你看著也老了許多啊!記得老兄有個孩子,是一個吧?”

“不是。”

“兩個?”

“不是。”

“還有嗎?那麽,是三個了?”

“嗯,有三個。不知以後還會有多少呢。”

“老兄還是那麽無憂無慮的。最大的幾歲了?不小了吧?”

“噢,我也搞不清幾歲了,差不多六七歲吧。”

“哈哈哈,當教師真是逍遙自在,羨煞我也。當年我也當教師就好了。”

“你當個試試哦,不出三天就厭煩了。”

“是嗎?又高尚,又快活,還清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學問,不是挺好嗎?雖說做實業家也不壞,但是,如我之輩還是不行。要做實業家,就要做上頭的。若是下麵的,見人就得阿諛逢迎,或是不得不去應酬,跟人交杯換盞,愚蠢到家了。”

“我從上學的時候就非常討厭實業家。隻要能賺錢,他們什麽事都幹。用老話說就是市井小人哪。”主人竟當著實業家的麵信口開河。

“不至於吧,也不能說所有實業家都是這樣。不過的確有點卑賤。總之,如果不下定‘人為財死’的決心,是做不了這一行的。話又說回來,錢這東西,也是相當厲害的——剛才我還在一位實業家那裏聽說,要想發財,就必須學會‘三無戰術’——無德、無情、無廉恥。有意思吧,哈哈……”

“是哪個傻瓜說的?”

“他可不是傻瓜。是個非常精明能幹的人,在企業界小有名氣呢,你不知道他嗎?就住在前麵那條街。”

“金田嗎?他算個什麽東西!”

“火氣很大呀!何必呢,其實那不過是句玩笑話吧,就是打個比方,連這‘三無’都做不到,就別想賺錢的意思。像你這麽鑽牛角尖,怎麽行啊。”

“‘三無戰術’這種玩笑話也就罷了,可是他老婆的鼻子該怎麽比方呢?你去過他家的話,自然拜見過那個‘鼻子’吧。”

“金田太太嗎,那位夫人可是個非常開通的人喲!”

“我是說她的鼻子。就是她的那個大鼻子啊!前幾天,我還給她的鼻子寫了一首俳體詩呢。”

“什麽是俳體詩?”

“連俳體詩都不懂啊,你也太落伍了。”

“啊,像我這樣繁忙,對文學之類畢竟是一竅不通呀。再說從前我就不大喜歡附庸風雅。”

“你知道查理曼大帝的鼻子長得什麽樣嗎?”

“哈哈哈哈,老兄真有閑情雅致啊。我可不知道。”

“威靈頓被他的部下起了個‘鼻子’的綽號,你知道吧?”

“你幹嗎這麽跟鼻子過不去啊?何必操那份心呢,鼻子是圓的還是尖的,都無所謂啦。”

“大謬不然。你知道帕斯卡爾的傳聞嗎?”

“又是‘你知道嗎?’我就像來考試似的。帕斯卡爾又怎麽啦?”

“帕斯卡爾曾經這樣說過。”

“說什麽?”

“假如克婁巴特拉女王的鼻子稍微短一點兒,會給世界的外觀帶來巨大的變化。”

“噢,原來如此。”

“所以說,像老弟這樣不把鼻子當回事,輕視鼻子,可要不得。”

“好吧,今後我一定重視起來。這個事先這樣吧,我這次來,是有點事跟你商量。那個,聽說原來是你教過的,叫作水島……那個水島……哎呀,名字一時想不起了——那個,聽說他常到你這兒來?”

“是寒月嗎?”

“對呀,對呀,是寒月,寒月。我今天就是為了解他的情況才來的。”

“莫非是跟婚事有關?”

“啊,多少有些關係吧。我今天到金田家去……”

“前些天,‘鼻子’已經親自登門了。”

“是呀,金田太太也是這麽說的。她說想向苦沙彌先生仔細了解一下,可是不巧迷亭也在場,被他胡言亂語地一攪和,什麽也沒問成。”

“那還不是得怪她長了那麽個大鼻子啊。”

“她並沒有怪罪老兄的意思呀!她說,上次因迷亭在場,無法詳細打聽,感到非常遺憾,所以拜托我再來詳細地問一問。我還從來沒有幫過人家這種忙,不過假如當事人雙方都不嫌棄的話,我從中周旋,加以成全,倒也不是件壞事——這麽著,我就前來造訪了。”

“有勞老弟啦!”主人冷淡地回答,但他心裏不知怎麽,聽了“當事人雙方”這個詞兒,竟有點活動。有種宛如悶熱的盛夏之夜,一縷涼風潛入袖口的感覺。本來,這位主人是被塑造成了一個粗魯、頑固而無趣的人,然而,他又將自己與那冷酷而沒有人情味的文明產物區分開來。欲知他是什麽人,隻要看他無端發火、怒發衝冠的樣子,便可領略其中奧妙。前些天他之所以和鼻子夫人吵架,是因為對那個大鼻子看不順眼,對於鼻子夫人的女兒倒沒有什麽。由於討厭實業家,因而必然也討厭實業家一分子的金田,但這與金田小姐本人,可以說是毫不相幹的。他對金田小姐往日無仇,近日無冤,而寒月又是勝於手足的愛徒。倘若果然如鈴木君所說的那樣,當事人雙方有情有義的話,即便是間接地妨礙此良緣,也絕非君子之所為——苦沙彌先生當然自詡為君子了——假如當事人雙方相愛的話……可是,問題就在這兒。若想端正自己對於此事的態度,必須首先弄清真相。

“我問你,那個女子願意嫁給寒月嗎?金田和‘鼻子’怎麽想,我不管,她本人是怎麽想的呀?”

“這個嘛,讓我……怎麽說呢……好像是……對,好像是願意吧。”鈴木先生的回答有些含含糊糊。他本打算隻要了解清楚寒月先生的情況,能夠回去複命就完成使命了,至於小姐的心願他並不曾問過。因此,八麵玲瓏的鈴木也不禁有些狼狽。

“‘好像’可是太含糊啦。”不論何事,主人不正麵予以攻擊,便不甘心。

“哪裏,怪我的表達不妥。小姐對寒月君確實是有意的。不對,是非常有意呀……什麽?是太太對我說過的呀。據夫人說,小姐有時候還說過寒月的壞話呢。”

“那個姑娘嗎?”

“是啊。”

“豈有此理,還說壞話!這不是更說明她對寒月沒有意思嗎?”

“這就是所謂世事紛繁喲!對自己喜歡的人,有時候會罵得更凶呢。”

縱然聽到對人情奧妙這等鞭辟入裏的分析,主人依然不開竅。

“那種蠢人世上隨處可見,無可奈何。金田太太就是這麽說的:‘雖然小姐時常罵寒月先生就像個沒頭腦的窩囊廢,但這正說明小姐心裏相當惦念他呀!’”

主人聽了鈴木這套奇談怪論,因過於出乎意料,而瞪圓眼睛,並不回答,像擺攤的算命先生似的,死死盯著鈴木的臉。看這架勢,弄不好我會白跑這一趟的。鈴木似乎意識到了這一層,將話頭轉向主人也能夠參與的方麵來。

“老兄想一想就會明白的。小姐有那麽多財產,有那麽出眾的相貌,當然不愁嫁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啦。寒月呢,或許也很了不起,但是說到身份……不,說身份的話可能有點不禮貌,從財產方麵來說,想必誰都會覺得兩個人不那麽般配吧。盡管如此,做父母的還是操心費神地特地派我為這事來一趟,豈不是足以說明小姐對寒月有意了嗎?”鈴木巧舌如簧地辯解道。

見主人終於有所醒悟,鈴木才放下心來,但他明白在這關鍵時刻如果磨磨蹭蹭,仍有遭遇當頭棒喝的危險,加快推進此事,盡早完成使命乃萬全之策。

“總而言之,正如我剛才說過的那樣,對方表示,金錢、財產等都可以不要求,但是希望寒月能夠取得一個資格。所謂資格,就是學位啊——倒不是說他當上了博士,才可以嫁女兒給他。請不要誤會。隻因上次金田太太來的時候,碰上迷亭兄在場,淨說些不著調的怪話的緣故……不,沒有怪你。太太還誇你是個耿直坦**的好人呢。全要怪迷亭不好……所以呢,人家說了,寒月如果成了博士,女方在世人麵前也有了麵子,臉上有光。怎麽樣?水島君可否於近期著手寫出博士論文,以便獲取博士學位呢?……其實呢,金田家對於什麽博士啦、學士啦都無所謂的,隻是人言可畏嘛,實在是無法將就噢。”

聽他這麽說,主人覺得對方要求有個博士學位也不無道理。既然覺得不無道理,主人就打算依照鈴木君的要求去做。那麽,要主人活,還是要主人死,全憑鈴木先生一句話了。主人果然是個單純而又正直的人。

“那麽,下次寒月來,我勸他寫一篇博士論文吧!不過,必須首先問問清楚,寒月到底想不想娶金田小姐。”

“問清楚幹什麽呀?像你這麽古板,什麽事情也會搞砸的。還是平常聊天時,不露聲色地試探他一下,才是上策。”

“試探一下?”

“對。說‘試探’也許不合適。其實也不用試探,閑聊時自然會搞清楚的。”

“你也許搞得清楚,可是我,不問個明白是不會清楚的。”

“搞不清楚,就算了吧。不過,像迷亭君那樣多管閑事,胡亂插嘴,破壞人家姻緣可不好。這種事,即使不去成全,也應該尊重人家本人的意願。下次寒月來,請盡可能不要橫加幹擾——不,我不是說你,是說迷亭。那個家夥隻要一插嘴,就沒有指望了。”

“啊,來稀客啦!對於像我這樣的熟客,苦沙彌向來是慢待的,不像話!看樣子,苦沙彌的家門,十年登一次是最好不過了。這點心不是都比往日高級嗎?”說著,迷亭不客氣地大吃起藤田點心鋪的羊羹來。

鈴木先生不知所措,主人訕笑著,迷亭吧唧吧唧地吃著點心。我從簷廊窺見這一瞬間的光景,覺得足以構成一幕啞劇。如果說禪門的無言問答是以心傳心,那麽,這出無言的場麵分明也是以心傳心的一幕,盡管極其短暫,卻頗為精彩。

“我還以為你老兄會羈旅一生,誌在天涯海角呢,不想什麽風又把你給吹回來了。看來還是願意長生不老啊!誰知道會撞上什麽大運呢。”

迷亭對鈴木說話也像對主人一樣,根本不懂得什麽叫客氣。盡管從前是一起開夥的老友,但十年沒見了,總會感覺生疏的,可是,唯獨迷亭先生絕不會這樣的。不知這算是聰明呢,還是愚蠢呢?咱可判斷不了。

“說得多麽可憐哪,我可不記得對你有不敬過呀。”鈴木雖然回答得不置可否,但顯得心神不定,神經質地搓弄著那條金鏈。

“喂,你坐過電車嗎?”主人突然對鈴木提了個奇怪的問題。

“看來,我今天是為了被諸位奚落而來呀。雖說我是個土包子,可我還有市電公司的六十張股票呢。”

“那可是不能小瞧你啊!我本來有八百八十八張半的股票,遺憾的是全被蟲子蛀了,如今隻剩下半張。假如你再早些到東京來,還可以送給你十張蟲子沒蛀的。好可惜喲!”

“你這張嘴還是那麽刻薄。不過玩笑歸玩笑。持有那種股票是不會吃虧的,股價年年看漲啊。”

“對呀!即使隻有半個股,在手裏放了一千年,也能蓋上三座儲物間的。在這方麵,你和我都是精明過人的當代英才嘛,不過,若論此道,苦沙彌兄就可憐了。你一提到‘株’,他說不定以為是白蘿卜的兄弟輩呢。”

迷亭說著,又拿了塊羊羹,朝主人望去,主人受到迷亭傳染,不由得將手伸向點心盤。看來,世上萬事爭先的人享有被他人效仿的權利。

“股票的事就不管它了,我真想讓曾呂崎坐坐電車,哪怕一次也行啊。”主人悵然地望著在羊羹上留下的齒痕。

“曾呂崎若是坐上電車,肯定是坐到品川下車。莫如還當他的天然居士,將法號刻在壓鹹菜缸的石頭上,更保險些。”

“說到曾呂崎,聽說他死了。真可惜啊!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太可惜了。”

鈴木話音剛落,迷亭立刻接過話茬:“雖然頭腦聰明,但是燒飯技術卻是最差勁的。輪到他做飯的時候,我總是到校外去吃蕎麥麵條填飽肚子。”

“苦沙彌從那時起就和曾呂崎成了好友,天天晚上一同出去喝小豆年糕湯,由於吃得太多,結果留下了病根,如今得了慢性胃炎,可受罪啦。說實在的,苦沙彌吃多了小豆年糕湯,按理說,應該比曾呂崎早死才對啊!”

“荒謬絕倫!我吃小豆年糕湯算什麽,你自己呢,號稱什麽鍛煉身體,天天晚上拿著竹刀到學校後麵的卵塔墓地去敲打石塔。還不是被和尚發現,挨了一頓訓嗎?”主人也不甘示弱,揭了迷亭的短。

“啊,哈哈哈哈……對呀,對呀,記得那和尚說:‘你敲死人的頭,會妨礙他們安眠的,別敲了!’不過,我隻是用竹刀敲打,可是這位鈴木將軍卻是大打出手。他跟石塔相撲,搬倒了大小三座石塔呢。”

“那時,可把那和尚氣壞了,非叫我給扶起來不可。我說,等我找幾個人來一起扶吧。他說:‘不許找別人!為了表示懺悔,你必須自己把石塔扶起,否則,就是忤逆佛旨。’”

“當時你上身穿了件白細布襯衫,下身紮了個兜襠布,站在雨後的水坑裏吭哧吭哧地把石塔扶起來……”

“你居然還裝模作樣地給我畫什麽素描,真可惡!我雖然不輕易發脾氣,可那時心裏想:這家夥也太不像話了。你當時說過的那套說辭我至今沒忘,不知你可記得?”

“十年說過的話,誰還能記得。不過,還記得那座石碑刻的字是:‘歸泉院殿黃鶴大居士,安永五年辰正月。’那座石塔真是古雅啊。我搬走的時候甚至想把它一起盜走哪!真是一座符合美學原理的哥特式石塔噢。”迷亭又開始賣弄他那半瓶子醋的美學知識。

“那些就算了,我說的是你講過的那套遁詞。你當時是不是若無其事地說什麽:‘吾輩乃有誌於美學專業之學子,故而必須把天地間一切有趣事物盡可能寫生下來,以供將來之參考。諸如可憐、可悲等私情之語,均不應出於忠實於學業之吾輩之口。’我覺得此人太不通人情,便用全是泥巴的髒手把你的寫生冊給撕爛了。”

“我這個前途無量的繪畫天才遭到摧殘,變得一蹶不振,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啊。是被你斷送了才華的呀,我恨死你了。”

“別倒打一耙啦!我才應該恨你呢。”

“迷亭從那時候就愛吹牛。”主人吃光了羊羹,又插進了二人的談話,“約定的事,他從來沒有履行過。被人責問時,他絕不會認錯,總是胡攪蠻纏。當那個寺院裏的百日紅盛開時,迷亭說他要在百日紅凋謝之前,寫出一部有關美學原論的著作。我說那是不可能的,你根本寫不出來的。迷亭的回答是:‘別看我這樣浪**,其實是個硬漢子,你若不相信,咱們打個賭吧!’我信以為真,便打賭誰輸了誰請對方到神田去吃西餐。我雖然料想他一定寫不出什麽著作,才跟他打賭,但是內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因為我根本沒有夠請一頓西餐的錢。不過,一直不見這位仁兄有動筆的意思。過了七天,又過了二十天,還是一頁紙也沒寫。百日紅逐漸凋零,終於連一朵都不見了,可是人家仍未動筆。我心想:這頓西餐算是吃定了,便催他請客。不料他卻裝傻充愣地不理不睬。”

“可不是嗎,真是個厚顏無恥的家夥!他還強詞奪理地說什麽:‘吾輩雖無其他能耐,可若論決心,絕不輸給你老兄噢!’”

“一頁也沒寫,還這麽說嗎?”這回連迷亭先生自己也提出了疑問。

“當然啦!當時你還說:‘僅就意誌而言,吾輩絕對不讓任何人。然而遺憾的是,記憶方麵,卻比別人差了一倍。我想寫美學原論的意誌很堅定,可是這意誌跟你約定後的第二天,就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了。因此緣故,沒能在百日紅凋零以前完成我的著作,這是記憶力之罪,而非意誌之過。既然不是意誌之罪,也就沒有理由請你吃西餐了。’一點都不示弱呢。”

“這回可讓迷亭兄充分發揮了他的特色,有意思!”鈴木先生不知為什麽興致勃勃的,和迷亭不在時的口氣大不一樣,這或許就是聰明人的特點吧。

“有什麽意思啊?”看樣子主人現在還沒有消氣呢。

“真是慚愧啊。正是為了彌補這一過錯,我不是不惜花費金錢,四處尋找孔雀舌嗎?請暫且息怒,耐心等等吧!不過,提起著作嘛,我今天可帶來一個特大奇聞哪!”

“你老兄,每次來都說有奇聞,我不會再輕信了。”

“不過,今日的奇聞可是真的!是貨真價實的奇聞。你知道嗎,寒月君動筆寫博士論文了。寒月既然是那麽個喜歡賣弄學識的人,應該不會白白浪費力氣寫什麽博士論文吧,如此看來,他還是色心未泯哪,夠可笑的吧。我說,你務必要通知鼻子夫人,說不定這會兒他正在做橡子博士的美夢哪!”

鈴木聽迷亭提起寒月,趕緊用下巴和眼睛暗示主人:千萬別說不該說的話啊!而主人根本不解其意。剛才他聽了鈴木的開導,隻覺得金田小姐怪可憐的。可是現在聽迷亭一口一個‘鼻子’的,又想起了前幾天和鼻子夫人吵嘴的事,覺得‘鼻子’既滑稽,又可惡。然而,迷亭說寒月著手寫博士論文,就這一點來說,算得上是迷亭自詡的特大奇聞。豈止是奇聞,應該是令人振奮的喜訊!娶不娶金田家的姑娘並不重要,寒月能當上博士畢竟是件大好事。像自己這樣刻壞了的木雕,即使白扔在佛像店的旮旯,直到被蟲蛀了依然是塊木頭,即便被付之一炬,也毫不足惜,但寒月卻是一件工藝精美的佛像雕塑,還是早日塗上金箔的好。

“他真的開始寫論文了嗎?”主人把鈴木的暗示拋到腦後,關心地問道。

“你這個人,總是不相信別人的話……當然了,還不大清楚他是打算研究橡子,還是吊頸力學。總之,有關寒月的消息,一定會叫那個‘鼻子’大吃一驚的。”

每當聽到迷亭不客氣地說“鼻子”“鼻子”的,鈴木就露出不安的神色。迷亭卻毫未察覺,繼續侃侃而談。

“不過,聽說那位姑娘想嫁給寒月呢。”主人把從鈴木口裏聽來的話學了一遍。鈴木頻頻給主人使眼色,意思是這麽說會惹麻煩,而主人卻像個絕緣體,根本不過電。

“這可有點意思啊!那種人的女兒還會愛上別人?一定不是什麽愛情吧,最多是‘鼻戀’的程度。”

“就算是鼻戀,隻要寒月肯要她就行。”

“肯要她就行?前幾天你不是大加反對嗎?今天怎麽這麽軟了?”

“不是軟了,我絕對沒有軟!不過……”

“不過,有點糊塗了吧?喂,鈴木,你也算是忝列實業家末席者,為供你參考,我專門說給你聽聽吧。就是那位金田某某,想讓他的愛女當上天下聞名的秀才水島寒月的夫人,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們作為他的朋友,自然不能冷眼旁觀,即使你這位實業家,也不得抱有異議。”

“真是精力旺盛,不減當年呀。欽佩!老兄還是和十年前一樣,一點沒變,了不起!”鈴木虛與委蛇,想應付過去。

“既然蒙老兄誇獎了不起,那就再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淵博學識好了。

古時候的希臘人非常重視體育,所有競技項目都設有高額懸賞,千方百計地講求獎勵之策。然而,奇怪的是,唯獨對學者的知識毫無褒獎的記錄,至今一直是個極大的謎。”

“的確有點奇怪!”不論別人說什麽,鈴木都隨聲附和。

“然而,就在兩三天前,我研究美學時,竟然發現了其中的原因。於是,多年的疑團一舉冰釋,猶如醍醐灌頂,恍然徹悟,抵達了歡天喜地之境。”

由於迷亭的話過於雲山霧罩,就連能言善辯的鈴木先生也流露出甘拜下風的神色。主人早已料到迷亭又要開始擺龍門陣了,低下頭,用象牙筷子“砰砰”地敲打點心碟。

隻有迷亭揚揚自得地繼續侃侃而談。

“那麽諸位可知道,這位闡明這一矛盾現象,從黑暗深淵中將吾之疑惑解救於千載之下的人是誰呢?他就是號稱開人類學問家之先河的希臘哲人、逍遙派始祖亞裏士多德。根據他的解釋——喂,不要敲點心碟,必須洗耳恭聽!——由於他們希臘人競技中所獲的獎品遠比他們表演的技藝本身要貴重,因此,獎品才成為其表彰和鼓勵的手段。然而,對於學識該如何獎勵呢?倘若要對學識給予什麽獎勵的話,就必須授以遠比學識更有價值的獎品才行。然而,比學識更貴重的珍寶世上可有?當然沒有。如果授以低於其價值的東西,隻會有損於學識的尊嚴。當時,人們寧願將百寶箱堆積得像奧林匹克山那般高,傾盡克羅伊斯的財富,也要對學識付以相應的獎賞。但是,他們思來想去,最終認識到無論多少財寶也不可能與學識相匹配。從那以後,就幹脆徹底地什麽也不獎勵了。”

迷亭說到這裏,由於他自詡為“迷亭之流”的比喻沒有及時跟上趟,因此正如俗語說的,未免虎頭蛇尾,他稍稍麵露難色,但馬上又開始說:

“走路郵票之類,縱有幾千萬張,也會變成塵埃。因此對於寒月來說,那麽不般配的女人是不可以要的。我堅決不同意!這就好比百獸之中最聰明的大象和最貪婪的小豬結婚似的。你說是吧,苦沙彌兄。”迷亭斷言。主人又默然敲起了點心碟子。鈴木先生有點服軟了,無可奈何地說:“不像你說的那樣吧?”

剛才他說過迷亭不少壞話,如果此時自己再說些不著調的話,主人那種冒失鬼,不知會揭自己什麽老底呢。現在得避開迷亭的鋒芒,平安地渡過此關才是上策。鈴木先生是個聰明人。他深知盡力避免不必要的反抗是最時尚的,無益的爭辯是封建時代的殘餘。人生的奮鬥目標不在於善辯,而在於行動。隻要事情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順利進展,人生的目標也就達成了。若是沒有辛苦,沒有憂心和爭論,事情又能夠順利進展的話,那麽人生目的便樂天地達成了。鈴木畢業後,就靠這樂天精神取得了成功,靠這樂天精神戴上了金表,靠這樂天精神接受了金田夫妻的委托,又靠這樂天精神巧妙而完美地說服了苦沙彌。正當這件事已經十有八九成功在望之時,偏偏跳出來個不受常規約束、心理功能疑似有別於常人的癡狂的迷亭,鈴木君被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搞得有點不知所措了。發明樂天精神的人是明治紳士,實踐樂天精神的人是鈴木藤十郎,而此時因樂天精神而陷於困境的,也是鈴木藤十郎君。

“因為你一無所知,才裝模作樣地說:‘不至於那樣的吧!’還一反常態地擺出一副沉默寡言的優雅姿態,可是,如果你看到前些天鼻子夫人來此的那副做派的話,哪怕是你這位護著實業家的人,也肯定會嚇到的。是吧?苦沙彌兄,你不是跟她鬥了一場嗎?”

“啊,哈哈,真是個自信滿滿的家夥!不然的話,被學生、老師嘲笑為‘savage tea’,怎麽可能還厚著臉皮去學校呢?雖說鄙人自以為論倔強絕不比別人差,卻怎麽也做不到那麽厚顏無恥的。不勝欽佩之至呀!”

“學生和老師說幾句閑言碎語,何懼之有!法國人聖佩甫是獨步古今的評論家,但是他在巴黎大學講課時卻很不受歡迎。聽說他為了對付學生的攻擊,外出時必將匕首藏於袖內,以作防身之器。布呂納介也是在巴黎大學,攻擊左拉的小說時……”

“可是你和大學教授八竿子也打不著呀!充其量是個教英語入門的老師,居然這樣引用世界文豪的例子,就如同‘小雜魚自比大鯨魚’一般,你說那些話,更得遭人恥笑了。”

“閉嘴!不論是聖佩甫,還是鄙人,都一樣是學者。”

“老兄好有見地呀!不過,走路時袖裏藏劍比較危險,至少這一點還是不要模仿的好。如果大學教授袖裏藏劍的話,教英語入門的中學教師隻配攜帶一把小刀吧。不過,說歸說,身上帶刀子出門畢竟有些懸乎,不如到商店街去買個玩具氣槍背上走路安全些。而且還挺俏皮的。是吧?鈴木兄。”

聽迷亭這麽問他,鈴木終於感覺話題已經離開了“金田事件”,鬆了一口氣,說道:

“你還是那麽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啊。一別十載,今日與二位仁兄重逢,猶如從狹隘的小巷來到了遼闊的原野。我和公司同事說話的時候,一點兒都鬆懈不得。不論說什麽,都得小心設防,又是擔心,又是緊張,真是苦不堪言!還是暢所欲言的好啊。和學生時期的同窗交談,最無拘無束了。啊,今天與迷亭君不期而遇,好高興啊。我還有點事,就此告辭。”

鈴木剛站起來,迷亭就說:“我也該走了。我現在必須到日本橋去參加演藝矯風會,正好順路,一起走吧!”

“那太好了,好久沒有一起散步了。”

於是,二位攜手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