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介紹跑籬笆牆運動時,就打算把圍繞主人家院子的竹籬笆描繪一番的。不過,倘若以為主人的竹籬笆外就是鄰居家,比方說南邊鄰居是個小次郎什麽的,那就想錯了。房租雖很便宜,但主人家並未和什麽“阿與”“小次郎”之類帶“阿”或“小”的人相隔一牆,結為親密鄰居,此乃苦沙彌先生的獨特之處。竹籬外是三四丈寬的空地,空地的盡頭並立著五六棵蒼鬱扁柏,從簷廊望去,不遠處是茂密的森林,先生的住所,乃是荒野中的獨戶人家,有種以無名貓為友,悠然度日的江湖隱士之感懷。

隻是那些扁柏並不像我吹噓的那麽茂密,因此,從扁柏空隙中可以輕鬆望見一所徒有“群鶴館”之名的廉價民宿的屋頂。因此之故,想象苦沙彌先生的家貌自然不容易。不過既然那家民宿都號稱“群鶴館”的話,那麽先生的居所當然不愧對“臥龍窟”的雅號了。反正名稱不用上稅,我好歹給雙方起了貌似高雅的名字。

這三四丈寬的空地,沿著籬笆牆按東西走向十餘丈處,忽然拐了個大彎,圍住了臥龍窟的北麵。這北方即成了被人騷擾的源頭。

本來房屋西北兩側都是空地,完全可以自豪地說:“走到頭一看,還是一片空地。”不要說臥龍窟的主人,即使我這臥龍窟的靈貓,對這片空地也感覺棘手。如同南邊那些稱霸一方的扁柏一樣,北邊也排列著七八株梧桐。梧桐已經長到了一尺粗,隻要把做木屐的領來,就可以賣個好價錢。然而,租住人家房子的可悲之處就在於,無論怎樣打算,也無法付諸行動。我對於主人非常同情。

前些天,中學的一個雜役來砍了一個枝兒去,他再次過來時,便穿上了新做的桐木厚木屐,不打自招地吹噓這新木屐就是用上次砍的梧桐樹枝做的。狡猾的家夥!

這裏雖有梧桐樹,對於我和主人全家來說,卻是不值一文。據說有句古語:“懷璧有罪。”那麽,說主人也可以是“守著梧桐受窮”了,即所謂“拿著金碗討飯吃”。愚蠢的不是主人,也不是我,而是房東傳兵衛。梧桐似乎再三催促傳兵衛:“木屐商沒有來嗎?”而他卻佯作不知,就知道每月來催要房租。我與傳兵衛無冤無仇,就不再說他的壞話了,書歸正傳,介紹一下剛才說的“這塊空地是被人騷擾之源頭”的趣聞,但諸位絕不可告訴主人,聽完就完了。

說到這塊空地,最麻煩的是沒有圍牆。那可是一片任風吹雨打、隨意穿行、暢通無阻的空場。如果說“是”,好像在說謊,不太好。其實應該說“曾經是”才對。然而,不回溯往昔,就不明原因。原因不明的話,醫生也難開處方。因此,我必須從主人喬遷於此處之時開始慢慢道來。

雖說通風極好,夏天涼爽宜人。即便疏於戒備,貧寒之家也不大發生盜案。因此,對於主人家而言,凡是院牆或籬笆、木柵欄,乃至棗刺網之類,應該不需要的。不過,我想,這恐怕要取決於空地對麵的住戶究竟是些什麽樣的人或是什麽種類的動物了。

總之,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必須把盤踞在對麵的君子們的品格查清楚。在沒有弄清楚他們是人還是動物之前便稱之為“君子”,未免太輕率,不過,應該是些君子,不會有錯的。本來就是個連盜賊都被尊稱為“梁上君子”的社會嘛!隻不過,主人家對麵的那些君子絕不是給警察添麻煩的君子。雖然不給警察添麻煩,卻是人多勢眾。號稱“落雲館”的這所私立中學——是一所為了把八百君子培養得更為君子,每月征收兩元學費的學校。如果以為既然名曰“落雲館”,便個個都是文雅的君子,那就大錯特錯了。其名不副實,猶如“鶴不落群鶴館”“臥龍窟裏隻有貓”一般。既然了解號稱學者、教師的人們當中竟有我家主人苦沙彌這樣的瘋子,就可以明白落雲館裏的君子也不全是文人騷客了。如果還堅持自己的看法,不妨到主人家來住上三天。

如上所述,主人剛搬來時,那片空地上沒有圍牆,因此落雲館的君子們像車夫家的老黑似的,大模大樣地進入桐樹林,聊大天,吃便當,在嫩竹上躺臥……幹什麽的都有。然後將包飯盒的東西,就是竹皮、破報紙,以及破草鞋、破木屐等,凡是帶有“破”字的東西大都拋在這裏。凡事粗陋的主人居然不以為然,也不向校方提出抗議,得過且過,不知他是不知道,還是明明知道也不想追究。不過,隨著在學校接受的教育日益增多,那些君子漸漸變得像個地道的君子了,開始企圖逐步由北向南蠶食了。假如“蠶食”二字與君子之稱不大相稱,不提也罷。隻是找不到其他恰當的詞匯。且說這些君子像逐水草而遷徙的沙漠上的遊牧民一樣,離開桐樹林,遷移到扁柏林來了。扁柏就位於主人客廳前麵。如非大膽的君子,是不會采取這一行動的。過了一兩天後,他們的膽子變得更大了一層,成為“大大膽”了。

再沒有比教育的效果更可怕的了。他們不僅逼近了客廳前方,而且在那裏唱起歌來。歌名是什麽記不得了,但絕不是三十一個字的和歌之類,而是更活潑、更容易入俗人耳的歌。令人吃驚的是:不僅主人,就連我這貓也佩服彼等君子們的才藝,不由得豎起耳朵傾聽。不過,讀者也清楚,說“佩服”與說“騷擾”,有時是兼而有之的。這二者竟然在此時此刻合二為一,至今回想起來,還感到萬般遺憾。主人想必也引以為憾,不得不從書房跑了出去,對他們說:“這兒不是你們進來的地方,出去!”趕了他們兩三次。然而,由於他們是些受過教育的人,是不會乖乖聽從的,剛被趕走,他們轉頭又進來了,一進來就唱起歡鬧的歌,高聲地說話。而且這些君子們說話與眾不同,滿嘴的“你小子”“去他娘的”,等等。這類語言,據說在明治維新以前,是屬於家丁、腳夫、搓澡工之類的行話,然而到了二十世紀,已成為有教養的君子們學習的唯一語言。有人解釋說:“這與被一般人所輕視的運動,如今卻大受歡迎是一個道理。”

主人又從書房跑了出來,捉住一個最會說“君子語言”的學生,質問他“為什麽擅自跑進來?”君子即刻忘記了“你小子”“去他娘的”等高雅的詞兒,以極其粗鄙的語言回答:“我以為這裏是學校的植物園哩。”主人告誡他下不為例,便放了他。

若說“放了他”,好像放了個小烏龜似的,叫人不解。實際上,主人是揪住君子的衣袖進行談判的。主人以為,對君子這麽嚴厲訓誡一通,他們就不敢來了。殊不知,自從女蝸補天以來,常常是事與願違的,因此主人又一次失敗了。君子們這回從北側橫穿院子,從正門出去。由於他們“哐啷”一聲打開大門,主人以為是有客人臨門,卻聽到桐樹林子那邊發出笑聲。形勢益發不妙了,教育之功效愈加顯著了。

可憐的主人自知不是敵手,便回到書房裏,給落雲館校長寫了一封恭敬有加的書信,懇請稍稍管束一下君子們。校長給主人鄭重回函,告知立刻修籬笆,請主人暫且忍耐雲雲。不多時三四名工匠前來,半日功夫便在主人的宅子與落雲館的分界上修起了三尺高的籬笆牆來。這回可以放心了,主人很高興。不過,主人畢竟蠢笨。這麽低的籬笆牆,怎麽可能改變君子的行為呢?

捉弄人畢竟是很有趣的。連我這貓都常常捉弄主人的寶貝女兒玩呢。所以落雲館的君子們捉弄冥頑不靈的苦沙彌先生,也是勢在必行的。對此抱不平的,恐怕隻有被捉弄的當事人了。

下麵解剖一下捉弄人的心理,大凡要具備兩個要素:第一,被捉弄的人不能夠不以為然;第二,捉弄人的人,無論是在勢力上還是在人數上必須優於對方。

近來,主人從動物園回來,常常提起一件使他感受很深的事。原來主人看見了大駱駝和小狗打架。小狗在駱駝周圍快如疾風般地轉著圈狂吠,駱駝卻毫不介意,依然故我地鼓著駝峰,站著不動。任憑小狗怎樣叫喚、怎樣瘋跑,大駱駝也不理睬,最終,小狗厭倦了,不再折騰了。主人笑那駱駝感覺遲鈍,但這個例子恰好可以用在此事上。不管多麽會捉弄人的人,如果對方像那個駱駝一樣,也捉弄不成。反之,如果對方像獅子和老虎一般過於凶猛,也不會成功。因為剛一捉弄,自己就會被咬得七零八碎。隻有在沒有任何危險的情況下,捉弄人才樂趣多多呢。一捉弄對方,對方就生氣,生氣歸生氣,卻對自己無可奈何。為什麽說捉弄人有趣呢?理由是多種多樣的。首先最適於消磨時光。人在寂寞得無聊時,恨不得想數一下胡須多少根。傳說古代有個被投入牢獄的囚徒,因無聊至極,竟在牆上反複地畫三角形,苦熬歲月。

世上再也沒有比寂寞更令人難耐的了。假如不找點什麽刺激的事,活著也是受罪!

捉弄人,也算是一種人為製造刺激的娛樂。隻是,如果不惹得對方惱火,或焦急,或服軟,就不稱其為刺激。因此,自古以來熱衷於捉弄人的隻有那些不體諒別人的昏官般無聊透頂的家夥,或是除了讓自己開心外,無暇顧及其餘的那種幼稚的,且精力多得無處發泄的惡少。

其次,對於想實地驗證自己優勢的人來說,捉弄人是最簡便的方法。當然,殺人、傷人或害人等,也能證明自己的優勢,然而,這些都是以殺人、傷人和害人為目的而采取的手段。而證實自己的優勢,是實施了這些手段後必然導致的結果罷了。因此,如果一方要想顯示自己的勢力,又不想使對方受到上述傷害,捉弄人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不稍稍加害於人,就不能證明自己了不起。如果沒有事實,即使放心,也會覺得無甚樂趣。人是很自恃的,不,不能夠自恃的時候也想要自恃。因此,他們一定要對別人具體表現一下他們就是這麽自恃的人,如此才可以安心,否則,便不肯罷休。而且,那些不明事理的俗物,以及缺乏自信或沉不住氣的人,便利用一切機會,以求穩操勝券,這和會柔道的人總想摔倒對方是一碼事。柔道不怎麽地的家夥總是懷著險惡居心在街頭轉悠,以便碰上一個比自己弱的對手,哪怕交一次手也好,即便對方是不會柔道的人,也一定要摔倒他,他們這麽做也同樣是為了這個目的。

此外還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說來話長,就此略去。如果還想聽,就帶上一盒子魚幹來向我請教,隨時可以傳授。

參照上麵所述,推論一下。依我之見,山裏的猴子和學校的教師,是最合適的捉弄對象。拿學校教師比喻山猴,的確不合算——不是對猴子而言,而是對教師來說不合算。然而,既然二者如此相似,有什麽辦法!

眾所周知,山裏的猴子被鎖鏈拴著,無論怎麽齜牙咧嘴,張牙舞爪,也不用擔心被它們抓到。教師雖然沒有被鎖鏈拴著,卻被月薪捆著。所以隨你怎樣捉弄都不要緊,他們絕對不會辭了職去打學生。假如他們是有勇氣辭職的人,當初就不會去當那孩子王的。我家主人是教師。他雖然不是落雲館的教師,畢竟也是教師。自然是最最適合、最最容易、最最保險的捉弄對象。落雲館的學生都是少年,由於捉弄人可以滿足他們的虛榮心,以至於認為捉弄人是作為教育的成果,自己應該享有的正當權利。不僅如此,他們是一些假如不捉弄人,便不知如何處置那充滿活力的四肢和頭腦,來熬過漫長的課餘時間的小壞蛋。這些條件都具備了的話,主人自然要被捉弄,學生自然要捉弄他,不論叫誰說,都是無可厚非的事。主人對此發怒,恐怕是迂腐至極,愚蠢透頂吧!下麵謹將落雲館學生如何捉弄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對此又如何愚不可及疲於應對的,一一描述下來,請您欣賞。

列位都知道“方格籬笆”是什麽樣的吧。就是通風好的簡易籬笆,我們貓可以自由自在地從籬笆眼裏出入。修了籬笆也和沒有修那個籬笆差不多是一回事。然而,落雲館的校長並不是為了我們貓才修了方格籬笆,而是為了防止自己培養的君子鑽進鑽出,才特請工匠來搭建起來的。不但通風良好,人也不可能鑽進來。要想從這種用竹子編成的四寸見方的格子鑽進來,縱使大清國的魔術師張世尊,也束手無策。因此,這道籬笆對於人來說,肯定會充分發揮其功能的。主人一看修起了這道籬笆牆,以為從此天下便太平了。他這麽高興也不無道理。然而,主人的理論卻有著很大的漏洞,這漏洞比方格窟窿眼兒的漏洞更大,是個連吞舟之魚都能溜掉的大漏洞。主人的邏輯是從“籬笆牆不可逾越”這一假定出發的。按他的邏輯,既然身為學生,不論怎樣粗陋的籬笆牆,隻要起名之為牆,劃定了區域的分界線,就不用擔心他們會擅自闖入。接著,主人又暫且推翻這一假定,做出了即使有人擅自闖入也不要緊的論斷。因為不論多麽小的毛孩子也沒有可能從格子眼裏鑽進來,所以立刻得出結論:“絕無闖入之憂。”不錯,隻要他們不是貓,就不可能從籬笆的方格眼裏鑽入,想鑽也辦不到。但是,如果反過來,跳過來卻不需要費吹灰之力,反而變成了一種運動,而讓他們樂此不疲。

從修起了籬笆的第二天開始,君子們就和未修籬笆前一樣,撲通撲通地跳進北側的空地來了。隻是他們不再深入到客廳的正麵來了。因為假如遭遇追趕,要逃跑的話,需要一點時間,因此,他們將逃跑所需的時間計算在內,隻是在沒有被活捉的危險的地方遊玩。他們究竟在那裏幹些什麽,待在東廂房裏的主人自然是看不到的。若想知道他們在北側空地上的活動,必須打開柵欄門,從相反的方向繞個大直角去看,或是從茅房的窗戶,透過籬笆牆才能看到。從窗戶往外看,可以將那裏發生的一切一覽無餘,不過,無論看到了多少敵人,也不好捉拿,隻能從窗戶裏嗬斥幾聲。假如從柵欄門處迂回,突襲敵陣的話,那麽,不等你去抓,他們早已聽到腳步聲,一溜煙翻出籬笆外麵去了。恰似偷獵漁船駛向海狗正在曬太陽的地方一樣。

主人當然不會在茅房裏盯著他們,也無意開著欄柵,一旦聽到動靜便立刻奔出。假如真想這麽幹,除非辭掉教員職務,專門幹這個,否則是追不上的。要說主人的不利之處是:在書房裏,隻能聞敵人之聲,不能見其人,而在茅房的窗前,則隻能見其人,卻抓不到他們。識破了主人的這些不利條件的敵人,采取了如下的戰略:當他們偵察到主人悶坐書房時,便盡可能地哇啦哇啦地高聲叫嚷,其中還夾雜著指桑罵槐的話,來刺激主人。而且那發聲之處很不確定,乍一聽來,很難判斷他們到底是在籬笆以內叫嚷,還是在籬笆牆外吵鬧。一旦主人出來,他們或是早已逃之夭夭,或是仿佛一直在竹籬外似的,裝得沒事人似的。還有主人進入茅房時(我從前文便頻頻使用“茅房”這一肮髒字眼兒,並非我多麽引以為榮。老實說,隻因為敘述這場戰爭的需要,才不得已而為之,恕我冒昧)——也就是說,當他們看見主人進入茅房時,定會在桐樹一帶轉悠,故意讓主人看見。假如主人從茅房裏發出響徹四鄰的怒喝,敵人也毫不驚慌,從容地退回根據地去。敵人一采取這種戰術,主人就非常被動了。當他認為敵人確已侵入時,便操起文明杖跑出去,卻看不到一個人,靜悄悄的。然而以為沒有人來,從茅房窗子往外一看,肯定會有一兩個學生進來了。主人忽而繞到後院去瞧看,忽而從茅房裏觀察動靜,這樣反反複複,去看多少次還是一樣結果。可憐他仍舊不斷地重複著,所謂“疲於奔命”,指的就是主人這種狀況。主人怒火中燒,有點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以教師為業呢,還是靠戰爭為生了。就在主人惱火到了極點時,惹出了下麵的風波。

風波大抵因上火而引起。“上火”,顧名思義,就是火往上攻。關於這一點,不論是蓋倫,還是帕拉塞爾蘇斯,甚至是扁鵲,全都沒有異議。隻是火攻何處,是問題所在。還有就是什麽火往上攻,也是爭論的焦點。據古時歐洲人的傳說,人體內有四種**在循環。第一種叫作“怒液”,它若上升,人就會大發雷霆;第二種是“鈍液”,它一上升,神經就會遲鈍;第三種是“憂液”,它使人抑鬱;最後一種是“血液”,它使人四肢強壯。傳說隨著人類進化,怒液、鈍液、憂液不知不覺地消失,如今隻剩下血液依然在人體內循環。因此,如果有人“上火”,除了血液,不會有其他的。然而,這血液的數量因人而異。雖然由於性格不同而稍有增減,但大抵每個人的血量有二點七公升左右。據此,二點七公升的血液一旦倒流,那麽,隻有血到之處才熱血沸騰,其他局部則因缺血而變得冰涼。這好比交警派出所失火之際,警察們齊聚警察局,街上連一個警察的影子都看不見。這在醫學上,就叫作“警察上火”。那麽,要想治好上火這種病,就必須使血液像從前一樣均勻地分配於全身。為此,必須將上攻之火退下去。退火的方法有很多種。據說主人的先人等,曾用濕毛巾敷於額頭,去烤火盆。正如《傷寒論》中所說“頭寒足熱,乃益壽祛災之兆”的那樣,敷濕毛巾作為延年益壽法,是一日也不可缺少的。如不想用此法,可試一下和尚慣用的方法,據說:“居無定所的沙彌,雲遊四方的行僧,必眠於樹下石上。”所謂眠於樹下石上,並非為了苦苦修行,完全是禪宗六祖為了消去火氣,邊舂米邊想出的秘法。不信請試著坐在石頭上看看,自然感覺臀部發涼吧?臀部一涼,火氣便下降,這也是自然規律,毫無質疑之餘地。如此這般采取種種手段除火的妙策已然發明了不少,但至今仍未想出引發上火的良方,令人遺憾。一般說來,“上火”是有害無益的現象,但有些時候,還不能把結論下得太早。對有的職業而言,上火就十分重要;如不上火,便一事無成。其中最看重上火的就是詩人。詩人之需要火氣,猶如輪船之不可無煤。哪怕停止一天供火,詩人就淪落為除了拱手進餐,別無所能的凡夫俗子。誠然,上火即是發瘋的別名。不發瘋,就支撐不住家業,名聲不好聽。因此,詩人們之間不以“上火”稱之,不約而同地稱之為“靈感”,煞有介事的。這是他們為了蒙騙世人而製造的名字。其實,就是上火。柏拉圖給那些詩人幫腔,把詩人上火稱為“神聖的瘋狂”。然而,再怎麽神聖,既然是“瘋狂”,人們就不會與他們為伍。因此,還是像新發明的藥名那樣,稱之為靈感,詩人們覺得更好聽些吧。但是,如同魚糕的原料是山藥,觀音菩薩像的材料是一寸八的朽木,鴨絲麵裏是烏鴉肉,民宿裏吃的牛肉鍋裏是馬肉一樣,而靈感,實質上就是上火。所謂上火,就是暫時發瘋,不被送進巢鴨瘋人院,就因為隻是臨時性的發瘋。不過,製造臨時性發瘋十分困難。讓人一輩子癲狂,反倒容易些,而隻是在執筆寫字時發瘋,不論多麽高明的神佛,使出渾身解數,也很難製造出來的。既然神都造不了,隻好自力更生了。因此,從古至今,上火術和消火術同樣使學者們大傷腦筋。有的人為了獲得靈感,每天吃十二個澀柿子。這是基於如此邏輯:吃了澀柿子就會便秘,一便秘就會使火往上攻。還有的人拿著燙熱的酒壺,跳進極燙的澡堂池子。因為他們認為在熱水裏飲酒,肯定會火氣上升。據此人說,他堅信如果這樣還不上火,隻要將葡萄酒燒開,跳進去,保管立刻見效。可惜的是,此人因為沒有錢,終於事未竟而身先死,天可憐見!

最後,還有人想到,如果模仿古人,也許能激起靈感。這是應用了模仿某人的表情舉止,心理狀態也會與某人相似起來的學說。假如像個醉鬼那樣胡話連篇,那麽不知不覺地也會變得像醉酒人一樣的心情了。

假如模仿坐禪,隻要堅持一炷香的工夫,就會感覺自己儼然成了和尚。因此,如果模仿古代有靈感的大家名作,肯定會**迸發的。傳說雨果曾躺在一艘快艇上構思過作品,因此,隻要躺在船上凝望蒼穹,保證會上火的。又傳說史蒂文森趴著寫小說,因此,隻要是趴著寫字,一定會血往上湧,頭腦發熱的。諸如此類,各種各樣的人,想出了各種各樣的辦法,卻沒有一個人獲得成功。主要是因為,如今人為的**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事了。雖然很遺憾,卻無可奈何。毫無疑問,早晚有一天,隨心所欲激發靈感的時機一定會到來。我為了人類文明,期盼這一天早日降臨。

我估計關於上火的闡述,說這麽多足夠了,所以下文將開始敘述事件的過程。不過,任何大事件發生之前,一定會發生小風波。隻談大事而忽略小事,是自古以來的史學家們常犯的毛病。我家主人的上火,也是每當碰上小風波,就激烈一步,終於引發大亂子。鑒於此緣故,如不按事物的發展順序一一道來,就難以理解主人究竟是怎樣上火的。難以理解的話,主人上火就落個徒有其名,說不定世人會瞧不起他,說:“不至於那樣吧?”主人好容易上一次火,如果不被人們稱道是“絕妙的上火”,豈不太喪氣了嗎?下述各事件不論大小,對於主人來說,都不算光彩之事。既然事件本身不大光彩,至少上火之行為是地地道道的上火,絕不遜色於他人,這一點必須事先說清楚。主人在別的方麵,沒有什麽值得誇口的,假如連上火都不吹噓一番,我就再也沒有什麽可以為主人大書特書的題材了。

聚在落雲館的敵軍近日發明了一種達姆彈,在課間十分鍾休息或放學後,就衝著北方的空地拚命開炮。那達姆彈通稱為球,是拿著一根類似特大研磨棒的家夥,任意把球打向敵陣的一種玩法。縱然是什麽達姆,因為是從落雲館的運動場發射過來的,自然不可能射中躲在書房裏的我家主人。即使敵人,也並非不知道射程太遠,然而,這正是其戰略戰術之所在,那麽,落在空地上的雖說是球,也不會沒有效果的。更何況每發一炮,全軍便一齊發出“嗷”的一聲驚天動地的恐嚇之聲!主人受到驚嚇,手腳裏流通的血液不得不收縮。煩悶至極,縮成一堆無處可去的血液自然要倒流。敵人的計策可謂十分巧妙。

據說古希臘有個名叫埃斯庫羅斯的作家,此人擁有一個學者和作家共通的腦袋。我所說的學者和作家共通的腦袋,就是禿頭的意思。要問為什麽頭禿了呢?一定是因為頭部營養不良,缺乏生長頭發的足夠活力。學者和作家大抵都是用腦最多的人,而且很窮。因此,學者和作家的頭發都因營養不良而光禿禿的。

且說,伊索克拉底也是一名作家,自然也要禿頭的。他有著一顆光溜溜的金橘頭。可是,有一天,這位先生照例搖晃著那個禿頭(腦袋不像身體那樣既不用穿禮服也不用穿家居服,所以當然還是那個禿頭了),在陽光的照射下,走在長街上。這便是給他帶來災難的根源。禿頭輝映著日光,遠遠看去,油光閃亮。樹大招風,光頭也會招點什麽的。此時,伊索克拉底斯頭上方盤旋著一隻老鷹,利爪上還抓著一隻不知在什麽地方捉的烏龜。烏龜、甲魚之類自然屬於美味,可是自古希臘時代開始,它們就披上了堅硬的甲殼。有這麽一層硬蓋,不管如何美味,也難以下嘴。帶皮烤大蝦倒是有的,而帶殼燉小烏龜,至今還不曾有過,因此當年,肯定更是不會有的了。

就連那凶猛的老鷹都拿烏龜沒有辦法,這時忽見遠遠的下方有個閃閃發光的東西,老鷹心想:有辦法了!如果將小烏龜往閃亮的地方一摔,烏龜殼一定會撞得粉碎。碎了之後,我再落下來吃烏龜肉,就易如反掌了。對呀,對呀,老鷹想到這兒,鎖定目標,把小烏龜從空中不容分說地向下麵的禿頭砸了下去。可憐那作家的腦殼哪裏比得了烏龜殼那麽硬,結果被砸了個稀巴爛,著名的伊索克拉底便就此悲慘地丟了命。這個先不提,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老鷹的居心。它究竟是明知那是作家的頭才摔下烏龜的呢,還是誤以為是光石頭才摔下的?因解答不同,既可以拿老鷹和落雲館的學生們相比,也可以說不能相比。

主人的頭雖然不像伊索克拉底或那些鼎鼎大名的學者般閃閃發亮,但是,畢竟一人獨占了這間隻有六鋪席大的房間,號稱書房,一邊犯瞌睡,還一邊埋頭於玄奧的書本,就應該把他看作學者或作家的同行。如此說來,主人的頭之所以沒禿,是因為他還沒有取得禿頭的資格。“不久也要禿的。”就是即將降臨主人腦袋的命運吧!看來落雲館的學生們以主人的頭為目標,集中炮轟達姆彈,不能不說是極合時宜的戰術。假如敵人的“行動”持續兩個星期的話,主人的頭必然由於恐懼和煩悶而出現營養不良,變成金橘、茶壺或銅壺的吧。如果再連續吃兩周的炮彈的話,金橘也會粉碎,茶壺也會漏水,銅壺也會裂縫的。連這顯而易見的結局都不去預測,卻煞費苦心地和敵人決一死戰的,隻有苦沙彌先生本人了。

一天下午,我照例在簷廊上睡午覺,夢見我變成了一隻老虎,叫主人給我拿雞肉來。主人答應了一聲,便戰戰兢兢地拿來了雞肉。

迷亭先生也來了。我對迷亭說:“我想吃大雁肉,你去大雁火鍋店要一份大雁肉來!”迷亭像往常一樣耍起了貧嘴:“把醬菜和鹹煎餅摻和起來吃,就是雁肉味。”

我張開大口,吼了一聲,嚇唬他。迷亭臉都嚇白了,說:“山下做雁肉的火鍋店已經關門了,這可如何是好?”

我說:“那就將就著吃點牛肉吧。你快到西川肉鋪去買一斤牛裏脊肉來!不快去快回,先把你吃了。”

於是迷亭掖起後衣襟跑出去了。我因體格突然變大,所以一躺下,就占據了整個簷廊。正等待迷亭回來,突然屋內發出一聲巨響,還沒等享用到牛肉呢,美夢卻醒了。

隻見剛才還一直唯唯諾諾地匍匐在我麵前的主人,竟然從茅房裏跑了出來,使勁踢了我的肚子一腳,我正納悶呢,他已經趿拉著木屐從柵欄門繞過去,向落雲館方向跑去了。我一下子由老虎縮小為貓,既有些難為情,又有點好笑。但是,由於主人氣勢洶洶,小腹被踢得疼痛,變成老虎的事,馬上就忘得幹幹淨淨了。再加上,主人終於出馬和敵人交戰了。太有看頭了!所以,我忍痛跟在主人後麵,去了後門。與此同時,隻聽主人怒聲喝道:“強盜!”我看見一個戴學生帽的十八九歲的壯小夥正在翻越籬笆牆。“啊,他跑不掉了!”我正這麽想著,那個戴學生帽的小子撒開腿,像飛毛腿韋馱天似的跑回根據地去了。主人以為大罵“強盜”功效卓著,便繼續高喊著“強盜”,繼續追擊。然而,想要追上敵人,主人必須跳過籬笆。如果追得過遠,主人自身也就成了強盜。

如上所述,主人是個出色的上火行家。他似乎以為既然乘勢追擊賊寇,那麽寧肯老夫自身淪為賊寇,也要追下去的。因此,毫無收兵之意,一直衝到籬笆根下。再前進一步,主人就進入強盜的領地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蓄著稀疏小胡的將軍從敵軍中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隊列。於是,二人以籬笆為界進行談判。仔細一聽,原來是如下無聊的爭辯:

“他是我校的學生!”

“作為一個學生,為什麽擅自闖進他人的住宅?”

“哪裏,剛才是不小心,把球打進去了。”

“為什麽不先打聲招呼,再進來拿球?”

“今後讓他們注意。”

“那就好!”

本以為將會出現龍爭虎鬥的壯觀對決,卻這樣以散文式的談判平和而迅速地了結了。主人怒發衝冠不過是虛張聲勢,一旦交鋒,總是這樣收場。很像我從夢中的老虎一下子還原為現實的貓一樣。我所說的“小風波”,即是如此。小風波既已交代完畢,按著順序,該述說大事件了。

主人敞著客廳的隔扇,趴在鋪席上思索著什麽。大約是在思考對敵防禦之策吧!落雲館好像正在上課,運動場上出奇地安靜,唯有校舍的某教室裏正在上倫理課的聲音聽得非常真切。那響亮的聲音、振振有詞的口氣,正是昨日從敵營出馬,跟主人談判的那位將軍。

“……所以說,公德非常重要。到了西洋一看,不論是法國、德國還是英國,沒有一個國家不講公德。而且,不論多麽下層的人,也沒有一個人不重視公德。多麽可悲呀!在我們日本,在這一點上,還不能與其他國家抗衡。你們當中也許有人以為,公德是新近從外國輸入的呢。其實,這種想法大謬不然。古人雲:‘夫子之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其中的‘恕’字,正是‘公德’一詞的出處。我也是人,有時非常想放開喉嚨唱首歌什麽的,可是,我讀書時,如果聽到鄰室的人在高歌,怎麽也讀不下去書了,這是我的性格。因此,每當我覺得高聲吟詠《唐詩選》才開心時,心裏便想:假如隔壁住的也是個像我一樣怕吵鬧的人,那麽不知不覺地打攪人家的話,那就太慚愧了。這樣一想,我每次都是克製自己的。因此,大家也應盡量遵守公德。假如自己覺得那是影響別人的事,就決不要做……”

主人一直側耳偷聽老師講課。聽到這裏,不禁吃吃一笑。這裏有必要對主人竊笑的含意稍作說明。如果是諷刺家讀了這段文字,一定認為這竊笑中包含著冷嘲的成分。然而,主人絕不是心地那麽壞的人,與其心地壞,莫如說他是個智力不太發達的人。若問主人為什麽笑?完全是因為高興才笑的。既然倫理學老師進行了這麽一番諄諄教誨,今後肯定會永遠免於遭受達姆彈的亂轟了。暫時腦袋可以不禿了。上火的毛病盡管不能立刻根除,但時機一到,總會逐漸康複的!估計不頭蒙濕手巾、烤暖爐、不睡在樹下石上,也不會有事的,因此才吃吃地笑了。即使二十世紀的今天,主人依然天真地認為“借債一定會還的”。那麽,他認真傾聽老師講課,也就理所當然了。

不多時,好像是下課時間到了,講課聲戛然而止。其他教室也都同時下課。於是,一直被密閉在室內的八百學生哇哇地喊叫著,衝出校舍,其勢頭宛如推翻了一尺大的馬蜂窩,嗡嗡、哇哇的聲音從所有的門窗,凡是開口的地方,肆無忌憚、爭先恐後地飛出來。這便是一場大亂的開端。

先從“馬蜂”的陣地開始講述。假如有人說這等戰爭何談什麽陣地,那他就錯了。一般人談到戰爭,就馬上想到沙河、奉天、旅順之類,以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戰爭了。至於那些粗知文史的野蠻人,喜歡聯想起諸如阿喀琉斯拖著赫克托爾的屍體在特洛伊繞城三圈,或是燕人張飛立於長阪橋頭,端著丈八長矛,喝退曹兵百萬等誇張場麵。你怎麽聯想是你的自由,然而,倘若認為除此之外都不算是站著就不合適了。

隻是在遠古蒙昧時期,或許進行過那種荒唐的戰爭。然而,在如今的太平盛世,在大日本國都城的中心,那種野蠻行徑已屬於難得一見的奇跡。無論學生們怎樣搗亂,也不可能超出火燒警察署的程度。如此看來,臥龍窟主人苦沙彌先生和落雲館的八百健兒之間的戰爭,列為東京都有史以來大戰之一也名副其實。左丘明寫鄢陵之戰時,也是先從敵軍的排兵布陣著筆。自古以來善於講故事的作者通常會采取這種筆法。因此,我首先從“馬蜂”——敵軍的布陣開始講述,也就無可厚非了吧!

因此,首先觀察了一下敵營的布陣,但見籬笆牆外已然排好了一列縱隊,他們的任務好像是引誘我的主人進入戰線之內。然後,這個縱隊全體發出呐喊:“他還不投降?”“沒投降,沒投降。”“不管用,不管用。”“他不出來。”“球沒掉進去吧?”“不可能掉不進去的。”“叫兩聲讓他聽聽!”“汪、汪、汪!”“汪、汪、汪……”

縱隊右側不遠處的操場上,火炮隊選了個有利地形作為陣地。一名將領手握大號研磨棒,麵對臥龍窟待命,他對麵隔了三丈的地方還站著一個人;拿研磨棒的後麵也有一個人,麵對著臥龍窟站得筆直。如此呈一條直線,相向而立的是炮手。聽人家說,這是在練習打棒球,絕不是準備戰鬥。我是個文盲貓,不知棒球為何物。不過,據悉這是一種從美國引進的遊戲,在當今日本中學以上的學校裏,是最時髦的體育運動。美國是個最喜歡製造些異想天開的事情的國家,所以,才會如此熱情地非要把這種極容易被誤認為是炮彈,擾得四鄰不安的遊戲教給日本吧!不然就是美國人真的把這玩意兒當成一種運動遊戲了?可是,就連純粹的遊戲都具有如此驚擾四鄰的力量,那麽,使用得當的話,自然可以充分發揮炮彈的作用了。據我的貓眼觀察,隻能認為美國人是想利用運動之術,收到炮擊之功。凡事都看怎麽說,說有理就有理。既然有人借慈善之名,進行欺騙;既然有人號稱上火是靈感,而引以為豪,那麽,難保不在玩棒球這種遊戲的名目下打起仗來。那人說的大概是人們所知道的一般的棒球,而我上麵講述的炮戰,卻是隻有這種特殊場合才能看到的棒球,即作為攻城大炮使用的武器。

下麵再介紹一下達姆彈的發射方法。一字排開的三個炮兵中,一人右手握著達姆彈,向拿大棒的人投去。達姆彈是用什麽做的,局外人不得而知。它就像用皮革給一個堅硬的石球縫了一層皮似的東西。這炮彈脫離了炮手的手心,飛速地飛了出去。站在對麵的人吃力地揮起那根研磨棒,將炮彈擊回。有時打不中,炮彈會飛過去,但一般情況下都能砰的一聲將炮彈打回去。那炮彈的衝力相當厲害,可以輕而易舉地擊破患神經性胃炎的我家主人的腦殼。

按說幾個炮手這麽打來打去已經足夠威懾主人了,而周圍還雲集著起哄兼援兵的人。每當木棒“砰”的一聲打中圓球,他們便啪唧啪唧鼓掌,七嘴八舌地大喊:“好哇,好哇!”“打中了吧?”“這還不服輸嗎?”“不害怕嗎?”“投降嗎?”

如果僅僅這樣,還沒有什麽。問題是被打回去的炮彈,三發必有一發飛進臥龍窟院內。因為如果炮彈不飛進主人家裏,便沒有射中攻擊的目標。近來雖然各地都在製造達姆彈,但價格仍然很貴,所以即便是戰爭,也不大可能獲得充足的供給。大體上一個炮隊發給一個或者兩個,不能夠砰的一聲把那麽貴重的炮彈消費掉。為此,他們又增設一隊“撿球”人馬,負責將炮彈拾回來。球落的地點好的話,拾球倒也不費力氣,一旦落在草地或人家院子裏,就不那麽容易拾回來了。因此,平日的話,為了撿球省力,都是把球打向容易拾到的地方,而在此場合,則必須相反。因為打球不是為了遊戲,而是打仗,所以,他們故意讓達姆彈飛進主人的院落。既然將球打入了院內,勢必要進院拾球。進院最簡便的辦法就是翻過方格籬笆,隻要他們在方格籬笆之內鬧騰,主人就一定會發火,跑出來的。不然,就得卸甲投降的,或因被騷擾而煩惱過度,腦袋肯定會越來越禿的。

過不多時,我果然感覺有敵人跳進院內,拿著棒子到處敲打著竹葉,一邊說:“是這兒吧?”“再靠左些?”……每當敵軍跳進院來拾抬達姆彈,必定會大喊大叫。悄悄地進來,悄悄地拾球,就達不到這麽激怒主人的重大目的了。達姆彈可能也寶貴,但捉弄主人遠比達姆彈更重要。這種時候,遠遠就可以看清楚達姆彈落在什麽地方。聽得清達姆彈撞擊竹籬笆牆的聲音,知道擊中的地方,而且也知道球掉落在哪裏。因此,如果他們想悄悄地拾彈,完全不是問題。按萊布尼茨的定義:“空間標誌著能夠同時存在的秩序。”五十音圖歌總是按照同樣順序排列。柳樹之下,必有泥鰍;蝙蝠常與彎月搭配。至於牆根與球,或許不大協調。然而在天天往別人院內投球的人眼裏,已經習慣於如此排列的空間。也就是說,應該是一眼就知道球在哪裏,卻搞得這般喧鬧,顯而易見是向主人挑戰的策略。

既然到了如此程度,主人再怎麽消極,也非應戰不可了。剛才在房間裏聽了老師講倫理課後喜笑顏開的主人,此時奮然站起,猛然跑了出去,突然活捉了一名敵兵。對主人來說,真是極大的勝利。雖說是勝利,可一看,原來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作為長了胡子的主人之敵,未免不相稱。然而,主人也許覺得已經足夠了。他把一再道歉的孩子硬拉到簷廊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