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02

在此有必要對敵人的戰術說明一下。敵軍看到主人昨天的咄咄逼人的氣勢,估計他今天也一定會親自出馬。到時候,萬一來不及逃走,被抓個大孩子,事情就搞砸了,所以不如派個一二年級的孩子去拾球更能躲避風險。就算小孩被主人抓住,嘮嘮叨叨地講道理,也無損於落雲館的名聲,隻會成為大人欺負小孩子的主人的恥辱。敵人的想法就是這樣的。這是普通人的想法,是頗有其道理的。隻是敵人忽略了對手不是個尋常人這一事實。倘若主人稍稍具備一點常識,昨天就不會追趕壞小子們。上火,會將普通人提升為超越普通人的高度,將沒有常識的想法賦予有常識的人。當人們分得清女人、小孩、車夫、馬夫的時候,還不足以讓人以“上火”炫耀於人。假如不是像主人那樣居然到了活捉一個柔弱中學一年級學生當作戰爭人質的程度,是不可能躋身於上火家之列的。可憐的是俘虜。隻不過遵照高年級學生的命令充當了拾球的勤雜兵,而不幸被不正常的敵將、上火的天才窮追猛打,來不及跳牆便被拖到庭前。如此一來,敵兵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戰友受辱了。他們爭先恐後地翻過方格籬笆,從木柵門闖進院子來。人數約有一打,在主人麵前站了一排。大都沒有穿上衣或背心,有的穿著白襯衫,挽著袖子,抱著胳膊。有的光著脊梁,隻將舊絨衣披在肩頭。還有個時髦的家夥,穿著一件鑲著黑邊白帆布上衣,前胸繡有黑色花紋。他們個個都像以一當十的猛將,膚色黝黑,肌肉發達,大有“吾乃丹波國好漢,昨夜來自笹山也”的氣勢。把這些人送進中學,叫他們學習,實在可惜了。假如叫他們去做漁夫或水手的話,多半更有利於國家的吧!這些人不約而同地光著腳穿鞋,褲腿挽得高高的,仿佛要去附近救火似的。他們在主人麵前列隊而立,不發一言。主人也不開口。一時間雙方怒目對視,目光中頗有幾分殺氣。

“爾等是強盜嗎?”主人氣勢洶洶地質問道。猶如用槽牙咬碎的摔炮,從鼻孔蹦了出來,使得鼻翅猛烈地煽動。越後地區獅子的鼻子,恐怕就是照著人們發怒時的模樣做出來的。否則的話,不可能造得那麽嚇人。

“不,我不是強盜,是落雲館的學生!”

“胡說!落雲館的學生,怎麽會擅自侵入他人住宅?”

“可是,我戴的是有校徽的帽子呀!”

“是冒充的吧?既是落雲館的學生,為什麽擅自侵入?”

“是因為球飛進來了。”

“為什麽讓球飛進來啊?”

“不小心飛進去的。”

“沒教養的家夥!”

“以後一定注意,這一回就饒了我吧!”

“不明來曆的人翻牆闖進家裏,怎麽可能輕易放走?”

“可是我就是落雲館的學生,沒錯的。”

“既是落雲館的學生,是幾年級?”

“三年級。”

“是真的嗎?”

“是的。”

主人回頭朝屋裏喊道:“喂,來個人哪!”

埼玉縣出生的女仆拉開紙格門,探出頭來,應了一聲。

“到落雲館去找個人來!”

“找誰來?”

“誰都行,給我找一個來!”

女仆雖然答應了一聲“是”,但是,看到院子裏情況不大正常,不明白出使的目的,加上覺得整個事件的經過十分可笑,所以她既不站起來,也不坐下,隻是嘻嘻地笑著。主人卻想打它一場大戰,充分發揮一下上火的本事。在這關鍵時刻,自己的用人當然應該站在主子一邊,可她不但不嚴肅對待,反而邊聽吩咐邊吃吃地笑,這使主人越發遏製不住上火了。

“不是告訴你了嗎,誰都行,找一個人來!你聽不懂嗎?管他是校長,還是幹事,還是教導主任……”

“那個,是把校長先生……”女仆隻知道校長這個詞。

“不是告訴你校長、幹事,還是教導主任都行嗎,聽不懂嗎?”

“若是都不在,叫個校工來也行嗎?”

“胡說!雜役懂什麽!”

事已至此,女仆大概是明白不得不去了,便答應了一聲,出去了。然而,對於出使的目的仍然摸不清。主人正擔心,女仆隻會叫來個校工,不料,剛才講倫理學的老師從正門走進來了。等他坦然落座後,主人便開始了談判。

“適才這些小子擅入敝宅……”開頭半句用的是《忠臣藏》裏的古文道白,忽而又改為略帶譏諷地說了後半句,“確實是貴校的學生吧?”

倫理課教師毫無吃驚之色,泰然自若地掃視了一圈站在庭前的勇士們,又將眼珠收回,看著主人,做了如下答辯。

“是的,都是敝校學生。我們一直教育學生遵守禮儀,不要做出此類事情……可他們總是不聽話……你們為什麽跳過牆來?”

學生畢竟是學生,他們好像麵對倫理課老師沒有什麽話說,誰也不開口,都老老實實地擠在院落一隅,猶如羊群遇上了大雪。

主人說:“球飛了進來也是難免的事。既然住在學校旁邊,就會不時地有球飛進院裏來的!不過……他們太不像話了。即使翻過牆來,悄悄地把球拾去,還可以原諒的嘛……”

“所言極是。敝校盡管一再告誡,無奈學生人多……那麽今後一定要注意啊。如果球飛進了院子,必須繞到正門,跟人家打個招呼再進去拾球。聽見了嗎?……學校太大,叫人操不完的心,沒辦法。不過,運動是必須要有的,實在禁止不得的。可是一允許運動,就會惹出這樣的麻煩來。這一點,無論如何請多多原諒。今後一定從正門進院,打個招呼後再進去拾球。”

“好了,你這麽通情達理,什麽都好說。無論扔進來多少球都不要緊的。隻要從正門進來,說一聲,就可以了。那麽,這個學生交給你,勞煩你帶他回去吧!有勞你跑了一趟,抱歉!抱歉!”

主人的態度照例是虎頭蛇尾,不了了之。倫理課老師帶著丹波國的笹山好漢從正門撤回了落雲館。

我所說的“大事件”,至此暫且告一段落。如果有人恥笑:“這算得了什麽大事件?”任你笑好了。我隻能說,對於這樣的人來說當然不是大事件。我是在敘述主人的大事件呀,並不是敘述那些人的大事件。如果有人譏笑主人“虎頭蛇尾”“強弩之末”等的話,那麽請你記住,這正是主人的特色。請你記住,主人之所以成為滑稽文章的題材,也正是由於這些特色。如果批評主人和十四五歲的孩子一般見識,太愚蠢,我也同意。所以,大町桂月才會對主人說:“你還沒有去掉孩子氣。”

我既講完了小風波,現在又說完了大事件,下麵想描繪一下大事件發生後的餘波,作為全篇的結尾。

我所描述的一切,說不定有的讀者以為是胡編亂造的呢,我絕不是那樣不負責任的貓。姑且不說一字一句裏都包含著宇宙間的巨大哲理,字字句句都條理清楚、首尾呼應,認為是閑言碎語而漫然翻閱的讀者,會感到精神為之一振,此書是不易讀懂的佛門法典,因此我是決不容許躺著看,或不端正坐姿,一目十行等醜態閱讀此書的。據說柳宗元每當讀韓愈的文章,都要先用薔薇花水淨手,那麽,對待我的文章,也希望讀者至少能自己掏腰包買回來,不至於借朋友看過的來對付看看。

下文所述,我稱之為“餘波”。假如有人認為“既然是餘波,一定無聊,不讀也可以”的話,一定會追悔莫及的。請務必從頭至尾,細心精讀。

發生大事件的第二天,我想散散步,便走出門外。隻見金田老板和鈴木藤十郎先生在對麵巷角站著聊得正歡。金田老板正坐車回府,鈴木先生拜訪金田老板,見其未在家,正打道回府,於是,二人路上相遇。

由於近來金田府上了然無趣,我很少去那邊了,可是剛才一見到他的麵,又不免有些懷念。鈴木先生也是好久沒見,不妨暗暗跟隨,一睹尊容吧。我這樣想定,便慢慢靠近二人身旁,他們的對話自然傳進了我的耳朵裏,這並非是我的過錯,是他們不該站在那兒談話。金田老板可是個“有良心的人”,甚至派密探去偵察主人的動向。那麽,我偶然偷聽他的談話,他也不至於發火吧?如果發火的話,隻能說明他還不懂得“公平”二字的含義。

總之,我聽了二位的談話,不是想要聽才聽的,盡管沒想聽,談話聲卻自然鑽進了我的耳朵。

“剛剛去了府上。真是巧遇啊!”藤十郎先生畢恭畢敬地低頭施禮。

“嗯,是嗎?說真的,近來我正想跟你見個麵呢。來得正好!”

“是嗎?那可太巧了,有何吩咐?”

“哪裏,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這事兒雖說不是什麽大事,可是除了你以外,別人是辦不成的。”

“隻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盡管吩咐!是什麽事?”

“嗯……這個……”金田老板思索著。

“若是現在不好說,就在您方便的時候我再來拜訪。哪天您方便呢?”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那麽,今天難得見到你,就拜托你吧。”

“請不客氣……”

“那個怪人,就是你的那個老友,是叫什麽苦沙彌吧……”

“是的。苦沙彌怎麽啦?”

“倒也沒怎麽。隻是自從那個事件之來,我就感覺心情不太好。”

“難怪您心情不好。那個苦沙彌太傲慢啦……多少也應該看看自己的社會地位,可他還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哪!”

“就是啊。說什麽‘不向金錢低頭’‘實業家算老幾’等,說了好多狂妄的話,所以我想,那就讓他嚐嚐實業家的厲害吧!前一陣子把他治得收斂了些,但還是不服軟,真是個頑固的家夥,叫人吃驚。”

“他是個缺乏得失觀念的家夥,所以不過是在硬著頭皮逞能罷了!他以前就有這個毛病,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吃了虧,所以才不可救藥呢。”

“啊,哈哈哈……的確是不可救藥啊。我變著法地折騰他,最後,叫學生們整了他一通。”

“這個主意太妙了!有沒有效果呀?”

“這下子,那個家夥好像也很頭疼啊。用不了多久,他肯定會繳械投降的。”

“那太好了。他再怎麽神氣,畢竟是寡不敵眾呀!”

“是啊。孤家寡人,哪裏是我的對手!因此,他收斂了不少。不過,究竟是什麽情況,我想拜托你去他家一趟,了解了解。”

“噢,是這樣!這好辦,我立刻去他家看一下。情況嘛,一出來就向您報告。有趣吧?那麽頑固的人居然都意氣消沉了,一定很有看頭的。”

“好,回家時過來一趟,我等著你。”

“那麽,我就失陪了。”

嘿,又耍起了陰謀!不愧是實業家,果然勢力了得。不論是使一點就著的主人上火,也不論是使主人苦悶不堪,以至於腦袋變成了蒼蠅站上去都打滑的險地,還是使主人的頭顱遭遇到伊索克拉底同樣的厄運,無不是實業家的勢力使然。我不清楚使地球旋轉的究竟是什麽力量,但是知道使社會運轉的確實是金錢。懂得金錢的功力,並能自由發揮金錢威力的人,除了實業家諸君外,別無他人。連太陽平安地從東方升起,又平平安安地從西方落下,也完全是托了實業家的洪福。長這麽大,我一直生活在不懂世事的窮夫子之家,連實業家的功德都一無所知,自己也覺得是一大憾事。不過我想,即便是冥頑不靈的主人,這回也多少會有所醒悟的。如果依然冥頑不靈,對抗到底的話,可是危險。主人最珍惜的生命都難保了。不知他見了鈴木先生將說些什麽。聽到他如何對應便自然可知其覺醒的程度如何了。不能再耽擱下去了!我雖然是貓,對主人的事卻十分關心。我趕緊超過鈴木先生,先他一步,回到了家。

鈴木先生依然是個見風使舵的人,今天他對金田老板拜托的事隻字不提,卻興致勃勃地聊些無關痛癢的家常話。

“你麵色可不大好,沒什麽不舒服的吧?”

“哪兒也沒什麽不好呀!”

“臉色可蒼白啊!不當心點可不行,這個季節容易得病!夜裏睡得好嗎?”

“嗯。”

“有什麽掛心事吧?隻要我能辦到的,什麽事都可以幫忙喲!你不用客氣,告訴我吧!”

“掛心事?掛心什麽?”

“哪裏,沒有更好,我是說如果有的話。憂慮,是最傷身子的呀!人生在世還是開開心心地過日子最合算哪。我總覺得你有點過於憂鬱了。”

“笑也傷身子的。笑過火了,還會送命呢。”

“別說笑了!俗語說:‘笑門開,洪福來。’”

“古希臘有個哲學家,名叫克利西波斯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他怎麽啦?”

“他笑得過了度,死了。”

“這可真新鮮!不過,這是過去的事……”

“過去也好,現今也好,還不是一樣?他看見毛驢吃銀碗裏的無花果,覺得滑稽,忍不住大笑起來。結果怎麽也控製不住,笑個不停,終於笑死了。”

“哈哈哈……不過,他何必那麽毫無節製地大笑嘛。應該微笑……適當地笑……這樣最快活。”

鈴木正在一個勁地打探主人的心思,正門嘎啦嘎啦開了,以為是有客來訪,其實不然。

“球落進院子啦,請允許我去取。”

女仆從廚房裏答應了一聲:“好的。”學生便繞到後門去了。鈴木奇怪地問:“這是怎麽回事?”

“是後麵的學生把球投進院裏來啦。”

“後麵的學生?後麵有學生嗎?”

“是一所叫作落雲館的學校。”

“啊,是學校呀。吵鬧得很吧?”

“何止是吵鬧了,連書都沒法安靜地看下去喲。我如果是文部大臣,早就下令關閉它了。”

“哈哈哈,火氣不小呀!有什麽讓老兄煩惱的事嗎?”

“還問有沒有的,從早一直氣到晚!”

“既然那麽生氣,就搬走算了。”

“我才不搬家呢。豈有此理!”

“對我發火有什麽用!都是些小孩子嘛,置之不理就沒事了。”

“你沒事,我可不行。昨天找他們的老師來談判過了。”

“這可太有意思啦,他們害怕了吧?”

“嗯。”

這時,門又開了,又聽見一個學生說:“球掉進了院子,請允許我來取一下!”

“啊,怎麽老來呀,又是找球。”

“哼,說好的,他們要走正門來拾球。”

“怪不得老來呢。是這樣啊,知道了。”

“什麽知道了?”

“知道來拾球的原因了。”

“今天到現在已經是第十六次了。”

“你不嫌麻煩嗎?不叫他們來有多好!”

“就說不叫他們來,有什麽用?他們來了,也沒辦法啊!”

“要說沒辦法,也的確沒辦法。不過你也不要那麽固執。人一有棱角,在人世上與人打交道,就要吃苦,吃虧呀!圓滑的人,無論轉到哪裏都吃得開;而有棱有角的話,不但轉的時候費力,而且每轉動一次,楞角都要被磨得很疼。畢竟這世上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不可能人人都讓你滿意呀!唉,怎麽說呢,跟有錢人作對肯定要吃虧的,隻能讓自己憂煩,傷害身體,沒人說你好。而對方毫發無損。人家坐在家裏支使別人就把事情辦了。‘胳膊擰不過大腿’,明擺著鬥不過的嘛。固執倒也沒什麽,但是若一條道走到黑,頑固不化,就會影響自己的學習,給日常工作帶來麻煩,到頭來隻能是得不償失!”

“對不起,剛才球飛進來了,我到後門去拾球,可以嗎?”

“瞧瞧,又來啦!”鈴木笑著說。

“真是無禮!”主人滿臉通紅。

鈴木覺得自己已經完成了來訪的使命,便說了句:“那麽,我告辭了,有空再來。”就走了。跟他前後腳進門的是甘木先生。

自稱“上火家”者,自古以來,鮮有其例。當本人感到“有點不對頭”時,已然翻過了上火的頂峰。主人上火,在昨天的大事件中已經達到了頂峰,而後來的談判盡管虎頭蛇尾,但總算有了收場。因此,那天晚上主人在書房裏仔細思量,發覺事情有點不大對頭。當然,到底是落雲館不對頭,還是自己不對頭,還有著很大的疑問。然而,事情不大對頭,是毫無疑問的。他心想:就算是與中學為鄰,像這樣一年到頭地生氣,的確有點不對頭。既然不對頭,就得想辦法解決,可是,什麽法子也想不出來,除了服下醫生給的藥,對肝火的發生源用賄賂手段撫慰一番之外,別無他途。既已開悟,便想請平素常去就診的甘本醫生來給自己瞧瞧。究竟是賢,還是愚,另當別論,至少意識到自己已經上火這一點,就不能不說其誌可嘉、難能可貴了。

甘本醫生照例是微微含笑,四平八穩地問道:“感覺怎麽樣?”醫生大抵都要問一聲“怎麽樣”的,我對那些不問一聲“怎麽樣”的醫生,無論如何也信不過。

“醫生,還是不見好。”

“怎麽會不見好呢?”

“醫生開的藥,到底有沒有效力?”

甘木醫生也有點吃驚,不過他畢竟是一位溫厚的長者,並不顯得特別激動,穩健地回答:

“不會沒有效力的。”

“我這胃病,不論吃多少藥,還是那樣呀!”

“絕對不會的!”

“不會嗎?難道說稍微好些了?”

胃長在自己身體裏,主人卻問別人。

“不會好得那麽快,要一點點好起來。現在就比以前好多了。”

“是這樣嗎?”

“又是動了肝火?”

“當然啦,連做夢都在惱火啊。”

“稍微運動運動為好啊。”

“一運動,更要上火的!”

甘木醫生也格外驚訝地說:

“喂,讓我瞧瞧吧!”

說完就開始診察。主人沒有耐性等醫生瞧完,突然高聲問道:

“醫生,前些天我看了介紹催眠術的書,書上說:采用催眠術能治好小偷小摸的毛病以及各種疾病,是真的嗎?”

“是啊,也有那種療法。”

“現在也有這麽治的嗎?”

“是的。”

“催眠術,很有難度吧?”

“哪裏?不難。我也常用這個法子呢。”

“先生也常用?”

“唉,不妨給你也試試?按說,人人都應該做做催眠術。隻要你同意,就試一試吧!”

“這個法子有意思。那就給我試一下吧。我早就想做做看了。隻怕催眠之後醒不過來,可就麻煩啦!”

“哪裏,沒事的!那就開始吧!”

三言兩語就說定了,主人開始接受催眠術了。我還從來沒有見識過這種場麵,心裏暗自歡喜,蹲在屋角觀瞧治療效果。醫生先從主人的眼睛開始催眠。具體方法是:將兩眼的上眼皮從上往下摩挲。盡管主人已經閉著眼睛了,醫生依然朝著一個方向摩挲眼皮。過了一會兒,醫生向主人問道:

“這樣摩挲眼皮,感覺眼皮漸漸發沉了吧?”

主人回答說:“的確發沉了。”

醫生繼續用同樣方法摩挲主人眼皮說:

“會越來越沉的,不要緊吧?”

主人也許真的睡著了,沒有說話。同樣的摩擦法又進行了三四分鍾。最後,甘木醫生說:“好了,眼睛睜不開了!”

好可憐!主人的眼睛終於看不見了。

“已經睜不開了?”主人問。

“嗯,睜不開了。”醫生說。

主人默然地閉著眼睛躺著,我還以為主人的眼睛瞎了呢。可是過了一會兒,醫生說:

“若能睜開眼睛,你就睜一下試試。反正是睜不開的!”

“是嗎?”主人的話音還沒落,他的眼睛已經像平常一樣睜開了。笑著說,“催眠不成功啊!”

甘木醫生也同樣笑著說:“是的,不成功。”

催眠術終於以失敗告終,甘木醫生也走了。

接著又來一位。主人府上從來沒有來過這麽多的客人,對於不好與人交往的主人家來說,簡直難以置信。然而,其實來了客人,而且是一位稀客。我一字不落地記述這位稀客的事,不單純因為他是稀客。如上所述,我是在繼續寫上麵講過的大事件之後的餘波。而這位稀客卻是描述事件的餘波不可遺漏的素材。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隻說明他是個長臉,留著兩撇山羊胡的四十歲上下的男子,就夠了吧。與迷亭這位美學家相區別,我準備稱他為哲學家。若問為什麽稱他為哲學家?因為此人不像迷亭那樣自吹自擂的,光是看他和主人談話時的風度,就覺得他像個哲學家。此人好像也是主人的老同學,二人說話的樣子十分隨便。

“噢,說到迷亭嘛,他就像漂在池麵上的喂金魚的麩子輕飄飄的。前些天他和一個朋友,路過素昧平生的華族家門前時,他說要進門去討碗茶喝,硬把那位朋友給拽了進去,真是的,哪有他這麽滿不在乎的。”

“後來如何?”

“後來如何,我沒有問過——嗨,他就是這麽個天生的古怪人吧!同時也是個沒有思想的無所事事的喂金魚的麩子。是鈴木嗎?——他來過了?新鮮!他雖不明事理,人情世故卻很有一套,是個戴金殼表的人物。但是,太膚淺、不踏實,不會有發展。他常說要圓滑些,圓滑些。可是,他壓根兒就不懂什麽是圓滑。如果迷亭是喂金魚的麩子,鈴木便是用草繩捆著的魔芋粉,滑滑溜溜的,晃悠個不停。”

主人聽了這絕妙的比喻,好像特別讚同似的,近來難得一見地哈哈大笑起來。

“那麽,你是什麽呢?”

“我嘛?像我這樣的……不過是個野山藥罷了,長得老長還埋在土裏。”

“你好像一直這樣優哉遊哉的,真羨慕你啊!”

“哪裏!我隻不過盡量像平常人一樣生活而已,沒什麽可羨慕的。唯一難得的是,我不會去羨慕別人,也就這一點還行吧。”

“收入近來不錯吧?”

“哪裏,還是老樣子,湊湊合合的吧。不過,沒有餓肚子,倒也過得下去。沒有瞎說噢!”

“我心裏不痛快,老是著急上火,看什麽都不順眼。”

“不順眼也好嘛!有怨氣就發出來,心情多少會好一些的。人是各種各樣的,所以希望別人都變成你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的。雖說不和別人同樣拿筷子就吃不成飯,但是,自己的麵包,還是自己隨便切著吃最好。在技術高超的西服鋪子定做的衣服,一穿上就會合身,但是,在差勁裁縫鋪做的話,不將就著穿一段時間是不行的。不過,社會可以說是件非常奇妙的衣裳,穿上一段時間,那衣服就自動地適應人們的身材了。假如是高明的父母,把我們生得能夠適應於當下的社會,那就是幸福的。然而,如果生得不合格,那麽,除了與世人格格不入,離群索居,或是忍耐到適應於社會的時候為止之外,沒有其他路可走。”

“但是,像我這樣的人,到什麽時候也融不進社會的,叫人心不安哪。”

“不大合身的西裝,硬要穿上就會撐破,同樣道理,人世間也會發生吵架,自殺,或暴動什麽的。不過,你現在的情況隻是感到無聊,絕對不會自殺,連吵架的事也不會發生的,還算過得去啦。”

“可是,我現在整天都在吵架哩!即使沒有對象,隻要生氣,也算是吵架吧!”

“的確,這叫自己吵架。蠻有意思的,吵多少次都無妨的。”

“我可是厭倦了。”

“那就不吵了。”

“對你說實話吧,我的心情,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

“哎呀,到底是什麽事讓你這麽不痛快呢?”

於是主人就從落雲館事件說起,一一舉出今戶窯的狸子,津木針助、福地細螺,以及其他所有不平之事,在哲學家麵前滔滔不絕地傾訴起來。哲學家一直默默地聽著,最後終於開口,對主人說了一番話:

“針助和細螺他們,任他們說去,佯作不知不就得了嘛。反正是些無聊之輩。至於那些中學的學生,根本不值得理睬。怎麽,妨礙你啦?可是,談判也好,吵架也罷,不是依然沒有好轉嗎?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古代日本人要比西洋人偉大得多。西洋人最近十分流行什麽‘積極地’‘積極地’,但是,這個說法有很大的欠缺。首先,即便是‘積極’,也是沒有止境的事呀!任憑你積極地幹到什麽時候,也達不到滿足之時或完美之境。對麵有一棵扁柏樹吧?因為它妨礙視線,就砍掉它。可沒有了它,前邊的旅店又礙眼了。將旅店也拆掉後,更前邊的那戶人家覺得不順眼了。這是沒有止境的呀!西洋人做事全是這樣的。拿破侖也好,亞曆山大也好,都不是取得勝利就會滿足的。看別人不順眼,就吵架,對方不服輸,到法院去告狀,官司打贏了,若以為這下子他會滿足,那你就錯了。煞費苦心地追求‘心滿意足’一直到死,又怎能如願呢?寡頭政治不好,而改為議會製。議會製也不好,就想再換個什麽製度。說什麽河水擋路,就架起橋來;說什麽山峰礙眼,就挖個隧道;說是交通不便,就修起條條鐵路。然而,人類是不可能因此而長久滿足的。話又說回來,人類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積極地使自己的意願付諸實現呢?西方文明也許是積極的、進取的,但實際上是那些一生都不知足的人們創造出來的文明。相比之下,日本文明並不通過改變外界事物來求得滿足。日本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點就在於:日本文明是在‘不許從根本改變周圍環境’這一前提下發展起來的。日本人不像西洋人那樣,因為對親子關係不滿而進行改變,以求安寧。而是認為親子關係必須保持傳統,不可隨意更改,力求在維護這種關係的前提下探求安心之策。夫妻君臣之間的關係如此,武士與商人的交往如此,對於自然界本身的看法,也是如此……假如由於有座高山擋路,去不了鄰國的話,日本人想的不是推倒這座大山,而是在不去鄰國也不會困窘上下功夫。應該培養自己不翻越高山也感到滿足的心境。所以,老兄可以想想看,無論是佛家,還是儒家,都是以這個問題為根本的。”

“不管自己怎麽了不起,世上之事畢竟不可能萬事如意。既不能使落日回升,又不能使加茂川倒流。能夠做到的,唯有約束自己的心靈。隻要將自己修得心平氣和,無論落雲館的學生怎樣搗亂,也會處之泰然的吧!即使今戶窯的狸子,也是可以置若罔聞的吧?至於針助之流,如果說了什麽蠢話,心裏就罵他一句這個大渾蛋,裝沒聽見,不就完事了嗎。據說從前有個和尚,被人用刀按在脖子上,還詼諧地說‘電光影裏斬春風’呢。如果修身養性達到了消極的極致,說不定會有這靈光閃現的瞬間。如我之輩不懂那些玄妙道理,不過,我覺得一味追求西洋人那種積極進取的精神,好像不大對頭。眼下就是個例子,不論你怎麽積極抗爭,還是阻止不了學生們來捉弄你。假如你有權封閉那所學校,或是學生們幹了值得向警察報告的壞事,另當別論。不然的話,即便你多麽積極地努力,也不會獲勝的。如果打算積極地應對,就會碰上金錢的問題,寡不敵眾的問題。換句話說,你在財主麵前就不得不低頭。在有恃無恐的孩子們麵前,就不得不退讓。像你這樣的窮人,而且還是單槍匹馬地主動出擊去幹架,說到底,正是源於你心中的不清淨啊!怎麽樣?明白了嗎?”

主人隻是在聽,不說明白,也不說不明白。稀客走後,他鑽進書房,沒有看書,沉思默想起來。

鈴木藤十郎先生告訴主人要屈從於金錢和人多勢眾;甘木醫生建議主人要用催眠術安神;最後這位稀客開導主人要通過消極的修養求得心安。主人選擇哪一種辦法是主人的事。不過,這樣下去肯定是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