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2

“不是。”

“那麽,朗讀些什麽?”

“上一次朗誦了近鬆的殉情之作。”

“‘近鬆’?是那個‘淨琉璃’的近鬆嗎?”

沒有第二個近鬆。隻要一提起近鬆,肯定是戲曲家近鬆,可主人還要問,我覺得真夠愚蠢的。主人並未察覺,還在親切地撫摸我的頭。這世上就是有一種自作多情的人,遇見個眼睛斜視的人,就以為是看上他了。相比之下,主人這點差錯哪裏值得大驚小怪啊。於是乎我也就不動聲色,任他撫摩。

“是的。”東風君應了一聲,便觀察主人的麵色。

“那麽,是由一個人朗誦呢,還是分配角色呢?”

“是分配角色,大家共同朗讀的。這麽做,旨在盡可能對劇中人物抱有感情,展現人物個性,並加上手勢和身體語言。對白首先要逼真地表現出那個時代的人物特征。無論是小姐還是小夥計,都要演得非常逼真。”

“那麽,這不是和演戲一樣了嗎?”

“是的。區別隻是不穿戲裝,沒有布景。”

“冒昧地問一句,進行得順利嗎?”

“還好,我想,作為第一次算是成功了。”

“那麽,你所說的前幾天表演的殉情之作……”

“那個演的是船老大載著客人去吉原那一段……”

“真是不簡單呀!”主人不愧是教師,微微歪了一下頭,從鼻孔裏噴出的“日出”牌香煙的煙霧掠過耳際,飄過臉頰。

“哪裏,也沒什麽太難的。登場人物不過是嫖客、船夫、花魁、女侍、老鴇、拉皮條的。”東風君滿不在乎地說著。但是,主人聽到“花魁”二字,微微不悅。他對於女侍、老鴇、拉皮條的這些行話,似乎不甚了解,便提問:“所謂女侍,指的是娼家婢女吧?”

“我還沒有仔細研究過,不過,女侍指的是茶屋的女傭;而老鴇,大概是妓女臥房裏的女傭吧!”東風君剛才還自信地說什麽要模仿人物的腔調,演得逼真,可他對於女侍、老鴇等人的特點好像還不大了解。

“不錯,女侍是屬於茶屋的女子,老鴇是棲身於娼家的女人。至於拉皮條的,究竟指的是人,還是特定場所?如果是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呢?”

“我想,拉皮條的大概指的是男人。”

“那麽掌管什麽事呢?”

“這個,我還沒有研究到那麽細的程度。回頭我了解一下!”

我猜想,像他們這樣一問三不知,還在一起對台詞呢,想必那天一定是笑料百出的,我仰頭瞅了瞅主人,沒想到,主人竟格外地嚴肅。

“那麽,朗誦者除你之外,還有些什麽人出場?”

“各種人物都有。花魁是法學士K君扮演的,他蓄著小胡子,模仿女人嬌滴滴的聲音說台詞,笑死人了!而且有一個情節,花魁突然腹痛起來,所以……”

“朗誦時也要表現出腹痛的樣子嗎?”主人擔心地問。

“是的。表情很重要。”東風君擺出一副藝術家的派頭。

“那麽,腹痛要演得逼真嗎?”主人問了句妙語。

“這腹痛,第一次演的確有點難度啊。”東風也回了句妙語。

“那麽,你扮演的是什麽角色?”主人問道。

“我扮演船老大。”

“怎麽?你扮演船老大?”主人的意思是說,你若能扮演船老大,那我也能扮演花街拉皮條的了。

過了片刻,主人不客氣地說:“你這個船老大演得很辛苦吧?”

東風並沒有生氣,仍然用平靜的口吻說:“就是因為扮演船老大,好容易召開的朗讀會,也虎頭蛇尾地散場了。原來,會場隔壁住了四五個女學生。不知她們從哪裏探得消息,知道當天有文藝朗誦會,就到窗根來偷聽。我模仿船老大說話的聲音,好不容易進入了角色,滿以為這樣演沒問題,正演得起勁兒呢……大概是動作太過火了吧,一直憋著笑偷聽的女學生們哈哈大笑起來。結果我又是吃驚,又是窘迫,心情受到影響,怎麽也進入不了狀態了,隻好就此散了會。”

號稱第一次很成功的朗誦會竟然如此,那麽,失敗的話將是何等景象呢,這麽一想叫人憋不住想笑。我的喉嚨裏又不由得呼嚕呼嚕作響,主人更加溫柔地撫摩我的頭。嘲笑別人卻受到愛撫,雖是幸運,也有些可怕。

“這可不太順哪!”大正月的,主人竟說出不吉利的話來。

“我今天正是為了這件事才來拜訪您的。想從第二次起,把會開得更加盛大。我們想請您也入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我可不會表演什麽腹痛呀!”一向消極的主人立刻謝絕。

“哪裏,您完全不用表演腹痛!這是讚助者花名冊……”說著,他打開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小菊版的本子,翻開後,擺在主人麵前。“請在這上麵簽名蓋章。”

我一瞧,上麵工工整整地寫了很多當今文人學者的名字。

“啊,當讚助人沒什麽不可以的,隻是,要承擔什麽義務嗎?”牡蠣先生顯得有些放心不下。

“要說義務嘛,倒也沒什麽非要您做的事情。隻要簽上您的大名,表示讚成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我就入會。”一聽說不承擔什麽義務,主人立刻變得輕鬆了。臉上顯露出隻要不負什麽責任,即使是造反宣言書也敢簽上名字的神色。加之自己的名字能夠進入那麽多著名學者的名單裏,對於從不曾有過如此際遇的主人來說,亦是無上的光榮,難怪他回答得那麽幹脆。

“請稍等!”主人說著,站起身去書房取印章,“咕咚”一聲我被摔在榻榻米上。

東風拿起一塊點心盤裏的蛋糕,整個塞進嘴裏,費勁地咀嚼著,似乎噎得難受,這使我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

主人從書房取來印章時,蛋糕已經平安落入東風君的胃裏。主人似乎並未察覺盤裏的蛋糕少了一塊。假如覺察的話,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肯定是我了。

東風先生走後,主人走進書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時,迷亭先生寄來了一封信。

“恭祝新年吉祥……”

這麽恭敬,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主人心想。因為迷亭君寫信從來沒有一封是嚴肅的。前些時甚至來了這麽一封信:

“爾後既無眷戀之女子,亦無佳人寫來情書,暫且得以安然消磨時光,敬請釋懷為念。”

與這類書信相比,剛來的這個賀年片,要正經多了。

“本當登門拜賀,隻因愚弟與仁兄消極處事姿態相佐,擬竭力采取積極方針,迎接此千古難遇之新春,故連日忙碌,應接不暇,還望吾兄體諒……”

可不是啊,主人暗自點頭,像迷亭這樣的人,正月裏不可能不忙於四處遊樂。

“昨日忙裏偷閑,本打算請東風君品嚐‘橡麵坊丸子’,不巧材料告罄,未能如意,甚感遺憾……”

馬上就要露出原形了,主人暗自微笑。

“明日要赴某男爵的和歌紙牌賽,後日有美學學會之新年宴請,大後日有鳥部教授歡迎會,大大後日……”

“煩人。”主人跳過去往下看。

“如上所述,近日謠曲會、俳句會、短歌會、新體詩會等,接二連三,分身無術,無奈之下,謹以此新年賀信代行趨拜之禮,切望見諒,叩請海涵……”

“根本沒有必要來!”主人對信答曰。

“如撥冗駕臨寒舍,切盼與兄共進晚餐,一敘久違之情。寒廚雖無珍饈美味,或可以‘橡麵坊丸子’待客,現正斟酌之中……”

迷亭又拿“橡麵坊丸子”招搖撞騙了,真是失禮!主人有些不悅。

“但因近日‘橡麵坊丸子’材料售罄,恐不能如願,故而屆時或將請仁兄品嚐珍饈孔雀舌……”

簡直是左右逢源,主人心想,忽然對下文有了興趣。

“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尚不及小指一半大。故而倘若要填充健啖之仁兄之胃囊……”

“胡說八道!”主人不屑一顧地駁斥道。

“竊以為非捕獲二三十隻孔雀不可。然而雖在動物園與淺草花屋敷偶爾見過孔雀,於市井鳥店等處卻難尋覓其蹤跡,愚弟為此實乃費盡苦心……”

主人心想:還不是你自找的嗎!毫無感謝之意。

“此孔雀舌珍肴,於昔日羅馬鼎盛時期曾風靡一時,愚弟亦向往其極盡奢華風流之美,垂涎已久,還望體諒一二……”

“體諒什麽?真是個蠢貨!”主人頗為冷淡。

“到了十六七世紀,孔雀已成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饈,孔雀宴遍及整個歐洲。記得萊斯特伯爵於凱尼爾沃思城堡宴請伊麗莎白女皇時,亦出現過孔雀料理。著名畫家倫勃朗所繪《饗宴圖》中,亦有開屏之孔雀橫陳於餐桌之上……”

主人憤憤然道:“既然有閑心寫什麽孔雀菜譜史,可見並非忙得不可開交。”

“總之,如近日這般宴飲頻繁,愚弟即使健壯如牛,想必不久的將來,亦會跟仁兄一樣患上胃病也……”

主人喃喃自語:“什麽跟仁兄一樣?廢話連篇。何必要跟我攀比!”

“據史學家研究,羅馬人每日赴宴二三次之多。倘若一日二三餐,麵對滿桌美味佳肴,縱令無比健胃之士,亦會消化機能失調,跟仁兄……”

“又是‘跟仁兄一樣’,不像話!”

“然而,為使奢侈與健康兩立,他們經過一番鑽研,認為有必要在大量攝取美味之同時,保持腸胃之常態。為此,發明了一個訣竅……”

“什麽訣竅呢?”主人頓時來了興致。

“他們飯後必定入浴。入浴後用一種方法嘔吐出浴前吃下之食物,以清掃腸胃。腸胃既奏清掃之功,爾後再就餐,飽嚐美味之後再度入浴,再悉數嘔之。如此這般,雖盡情享受美味,卻絲毫無損於胃腸功能。愚弟以為此訣竅堪稱一舉兩得……”

“不錯,果然一舉兩得。”主人一臉的羨慕。

“二十世紀之今日,交往頻繁,宴飲劇增,自不待言。且值此帝國征俄兩載之多事之秋,愚弟自信吾等戰勝國之國民,當迎來務必效仿羅馬人,研究其入浴嘔吐術之千載難逢之時機。否則,竊以為雖有幸成為大國之民,不久之將來亦將追隨仁兄,淪為胃病患者,深自痛心稽首……”

“又是‘追隨仁兄’,真是個氣人的家夥!”

“當此之時,竊以為,吾國之精通西洋文明者,如能考證西方之古史傳說,發掘失傳已久之秘方,使之應用於日本明治之世,則可收到防患於未然之功德,以報效平素盡享逸樂之君恩也……”

“莫名其妙。”主人覺得有些費解。

“因此,近來雖廣為涉獵吉本、蒙森、斯密斯諸家之著述,均未見所需線索,不勝遺憾之至。然而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起念,不獲成功決不半途而廢,故而堅信複興嘔吐之方,指日可待。一旦發現,必及時告知,請放寬心。因之,前麵提及橡麵坊丸子以及孔雀舌等珍饈,亦應於上述發現之後實施,如是,於愚弟之便姑且不論,對平日苦於胃病之仁兄亦大為有益。草草不一。”

“哼,還是被他捉弄了。看他寫得那麽一本正經,竟不知不覺看到了最後。剛到新年,就開這玩笑,這家夥還真是個遊手好閑的人呢!”主人邊笑邊說。

此後四五天平靜地過去了。白瓷缽裏的水仙花日漸枯萎,而瓶中的綠萼梅卻含苞待放。我覺得整日賞花也挺無聊的,曾去拜訪了三毛姑娘兩次,都沒有見到她。起初,我以為她不在家,可第二次去了,才知道她臥病在床。我躲在洗手缽旁的紫蘭花叢後麵,偷聽二弦琴師傅和女仆在紙隔扇後說話。

“三毛吃東西了嗎?”

“沒有。從早晨到現在一口東西也沒有吃呢。我讓她躺在火盆旁,暖和暖和。”女仆答道。

哪是在說貓啊,分明是當個人來對待。

拿自己的境遇和三毛姑娘相比,雖不無羨慕,但是,想到心愛的三毛姑娘受到如此厚待,又感到欣慰。

“這可怎麽辦哪,不吃飯的話,身體會更加衰弱的。”

“是呀,就連我們這些下人,東家一天不給吃飯,第二天就幹不動活兒了。”

聽女仆這口氣,仿佛貓兒比起她這個人來,是更高級的動物。實際上在這戶人家,說不定貓的確比女仆更高貴呢。

“帶她去看醫生了嗎?”

“去了。那位醫生實在是太可氣啦!我抱著三毛到了診所後,他就問我:‘受了風寒嗎?’說著就要給我切脈。我說:‘不是我,是這個貓。’我就把三毛放在了腿上,醫生卻嘿嘿笑著說:‘貓的病,我也看不了。不用管它,過幾天自然會好的。’這也太狠心了吧?我很生氣,就說:‘那就不用你費心給她看了!她可是一隻珍貴的貓呀!’我把貓抱在懷裏,便匆匆地回來了。”

“真是氣殺人喲。”

“真是氣殺人喲”,這麽好聽的詞語畢竟不是在主人家聽得到的,不愧是天障院的什麽人的什麽人,不然絕對不會說得這麽高雅的,好了不得啊。

“三毛好像喉嚨嘶嘶啦啦地響……”

“是呀,一定是受了風寒,嗓子疼。一受風,都會咳嗽的……”

不愧是天障院的什麽人的什麽人的女仆,拿腔拿調地說話。

“而且聽說近來有人得了什麽肺病呢。”

“可不是嗎,聽說近來出現了什麽肺病、鼠疫之類的新鮮病哪。現在可是半點也不敢大意啊!”

“舊幕府時期沒有過的東西,都是很怪異的,所以你也要留神。”

“您說的是。”女仆十分感動。

“雖說是受了風寒,可是她也沒怎麽出門呀……”

“哪裏,您不知道吧,近來它交上了壞朋友啦!”

女仆就像談論國家機密似的,十分得意。

“壞朋友?”

“是呀!就是臨街教師家的那隻髒兮兮的公貓呀!”

“那個教師,就是每天早晨亂叫喚的那位嗎?”

“沒錯,就是他。每次洗臉的時候,都發出鵝被勒死般的尖叫,真讓人受不了。”

“鵝被勒死般的尖叫”可真是絕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個毛病,每天早晨在浴室刷牙時,總是用牙刷往喉嚨裏捅,肆無忌憚地發出怪聲。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扯著嗓子“啊啊”大叫,心情好的時候叫得就更響亮了。總之,不論高興不高興,他都無止無休地放聲號叫。他婆娘說,搬到這裏以前,他並沒有這個壞毛病。可是自從有一天他偶然叫了以後,直到今天,就不曾間斷過一天。真是個招人討厭的毛病,可是為什麽對這種事如此堅持不懈,絕非我等貓輩能夠明白的。這也就算了,不過居然說我是什麽“髒兮兮的貓”,說話也太尖刻了。我支棱起耳朵,繼續聽下去。

“他那麽號叫,興許是在念什麽咒呢。明治以前,從武士的侍從到仆人,都懂得規矩。在宅邸街區,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洗臉刷牙的。”

“您說得真對噢。”女仆一味地表示讚同,不停地“噢噢”著。

“有那麽個主人的貓,隻能算是野貓。下次他再來的話,你就給我揍他!”

“那是當然,不揍他哪行。三毛的病,肯定是他給傳染的。我一定要給三毛報仇!”

這可真是無端蒙此不白之冤。看來以後不能輕易去了。我心裏害怕,到底也沒見到三毛姑娘,便打道回府了。

回家後,看見主人正在書房裏握筆沉吟。要是將在二弦琴師傅家偷聽到的議論學舌給主人,主人一定會大發雷霆的。俗語說得好,“耳不聞,心不煩”。但見主人正“嗯嗯”地頻頻點頭,自以為是個神聖的詩人。

這時,特地寄來明信片,號稱“眼下忙得分身無術,無暇拜訪”的迷亭先生竟飄然來訪。

“在寫新體詩嗎?如得佳作,給小弟欣賞一下!”

“噢,我發現了一篇上好文章,正打算翻譯過來呢。”主人神色凝重地說。

“文章?誰寫的文章?”

“不清楚是誰寫的。”

“無名氏的嗎?無名氏的作品裏也有相當不錯的,不可小窺喲!究竟是在哪兒發表的?”

主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第二讀本》。”

“《第二讀本》?《第二讀本》怎麽了?”

“我的意思是說,我要翻譯的名作登在《第二讀本》裏呀!”

“開什麽玩笑!你是存心找機會報孔雀舌的仇吧?”

主人撚著小胡子,泰然自若地說:“我跟你可不一樣,從來不說大話蒙人。”

“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人問山陽先生:‘先生,近日有何大作?’山陽先生拿出馬夫寫的討債信給對方看,說:‘要說近日大作,當推舉此篇了。’所以我想,說不定你的審美還很獨到呢。是哪一篇啊?念來聽聽,我給評判一下。”迷亭的口吻貌似審美行家一般。

主人以禪師誦讀大燈國師遺誡的腔調讀起來。

“巨人,引力……”

“什麽意思啊,哪個巨人?引力?”

“標題是《巨人引力》。”

“這標題怪裏怪氣的。我可是不懂。”

“這意思是說,有個名叫‘引力’的巨人唄。”

“雖說‘這意思’有點勉強,不過是個標題,就不跟你較真兒了吧!好了,快點念正文吧。你的嗓音還不錯,聽起來挺有趣的。”

“你可不許亂打岔喲!”主人先叮囑道,便讀了起來。

凱特從窗口向外張望。看到幾個小孩兒在拋球玩。他們將球高高地拋向空中。那球越飛越高,過了片刻才落了下來。他們又將球拋上去。一連三次,每次都會落下來。凱特問母親:“球為什麽會落下來?為什麽不一直往上飛?”“因為有巨人住在地底下,”母親回答說,“他是巨人‘引力’。他非常強大,將萬物拉向自己這邊來,也將房屋拉向地麵,不然的話,房子就會飛到天上去,小孩子也會飛起來。你看見過落葉吧?那就是巨人‘引力’召喚它們的。你們的書本掉到地上過吧?那是因為巨人‘引力’叫書本掉下來的。皮球飛上天,巨人‘引力’就會叫它,於是,皮球就掉下來了。”

“講完了嗎?”

“嗯。不錯吧?”

“呀,服了老兄啦。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喲。原來‘橡麵坊丸子’報應在這兒了。”

“什麽報應不報應的。因為的確是一篇妙文,我才翻譯過來的。莫非賢弟不以為然?”主人盯住對方金邊眼鏡後麵的眼睛,說道。

“太出乎意料啦!萬萬想不到你也有此等伎倆。這回是徹底被你捉弄了。認輸,認輸!”

迷亭獨自感慨不已,主人卻根本不知其所雲何意。

“原本沒有要你認輸的打算啊,隻是覺得文章有趣,試譯一下罷了。”

“哎呀,太有趣了。再沒有比這篇更有趣的了。實在是高啊,甘拜下風!”

“賢弟何須如此謙恭。我近來不想再畫水彩畫了,倒是想寫寫文章呢。”

“那豈是遠近無別、黑白不分的水彩畫能夠相提並論的?愚弟不勝欽佩之至!”

“既然得賢弟如此讚賞,愚兄更是信心倍增啦。”主人的回答總是驢唇不對馬嘴。

就在此時,寒月君說著“上次失禮了!”走了進來。

“喲,失迎失迎!剛剛拜聽了曠世名文,驅除了‘橡麵坊丸子’之幽靈。”迷亭的話不知所雲。

“啊,是嗎?”寒月的回答也稀裏糊塗的。

唯有主人淡定如常。他說:“前些天你介紹的越智東風君來過了。”

寒月說:“噢,來過啦?越智東風君是個非常正直的年輕人,隻是稍稍有點古怪。我擔心會給您添麻煩,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紹給您……”

“沒添什麽麻煩……”

“他來先生家,沒有為自己的姓名解釋什麽嗎?”

“沒有。好像沒有說起。”

“是嗎。他有個習慣,不論去哪裏,對初次見麵的人都要講解一番自己的姓氏。”

“講解什麽?”唯恐天下不亂的迷亭先生插了一嘴。

“他非常擔心別人把‘東風’二字讀成音讀。”

“唉呀呀!”迷亭從金泥虎皮紋煙盒中捏出些煙葉來。

寒月又道:“他總是一開口就對人家說,我的姓名不是讀‘越智東風’,而是‘越智KOCHI’。”

“好古怪!”迷亭把“雲井”牌香煙深深吸進肚子裏。

寒月說:“其實這完全起因於文學熱。把‘東風’讀成KOCHI,和‘越智’這個姓一起讀,就諧音成了‘遠近’這一成語,他為此很是自得。因此他常常叨叨:‘如果把這兩個字用音讀來讀,我這番苦心就白費了。’”

“這人的確夠古怪的。”迷亭先生更加興奮,打算將吸入肺腑中的雲井煙由鼻孔噴出,而那團煙霧於途中迷了路,結果又被吸回了喉嚨這個出口。他被嗆到了,握著煙管,不住地咳嗽。

“前些天他來的時候說,他在朗誦會上扮演船老大,受到了女學生們的嘲笑。”主人邊笑邊說。

迷亭用煙管敲打著膝蓋說:“噢,沒錯沒錯……”

我覺得有些危險,便稍微離他遠一些。

迷亭說:“關於那個朗誦會,前幾天請他吃‘橡麵坊丸子’時,他曾提起過。他說第二次朗誦會打算邀請知名文人開成一個大會,希望先生屆時務必光臨。後來我問他下次朗誦會還是演出近鬆劇作中的世俗題材嗎?他說:‘不,下次要選個更新潮的本子,就是《金色夜叉》。’於是我問他這回扮演什麽角色,他說扮演女主角阿宮。東風扮演阿宮,一定很有看頭!我一定要出席,為他喝彩。”

“一定很好看!”寒月陰陽怪氣地笑著。

“不過,那個東風君給人感覺非常本分,毫無輕浮之處,很好。與迷亭之流可是完全不同噢。”主人一舉三得,報了安德利亞、孔雀舌以及橡麵坊丸子的心頭之恨,迷亭卻毫不介意似的笑道:“說到底,愚弟之流不外乎是些‘行德之俎’罷了!”

“差不多吧。”

老實說,主人並不明白“行德之俎”是什麽意思,但他不愧是當了多年教師,已慣於糊弄了,因此在這種情況下,他將教壇上的經驗應用在社交上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問道:“何為‘行德之俎’?”

主人則望著壁龕說:“那枝水仙,是我去年年末從澡堂子回來時順路買來,插在花瓶裏的,開的時間不短吧。”硬是把“行德之俎”的尷尬給避開了。

迷亭像跳大神樂舞蹈似的,在指尖上旋轉著煙袋杆,說:

“提起年末,去年年末,我經曆了一件非常離奇的事哪!”

“什麽離奇經曆啊,說來聽聽。”主人覺得“行德之俎”已被拋到腦後,鬆了口氣。據我旁聽,迷亭先生所謂的離奇經曆是這樣的。

“記得是去年年末的二十七日。由於那位東風君事先通知我:‘將前往貴府拜訪,向先生討教有關文學藝術方麵的高論,切望先生能在家一候。’於是我從清早就開始恭候,先生卻遲遲未到。午飯後,我正在爐邊讀巴裏·培恩的滑稽小說時,住在靜岡的家母來信了。展開一看:

“諸如‘嚴寒時節切莫出門’啦,‘冷水浴時定要生好火盆’啦,‘室內要保溫,否則會受風寒’等,囑咐繁多。到底是母親,外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細致到這種地步的。就連我這個一向我行我素之人,此時也深受感動。就因了這封信,我想著自己平時總是這麽遊手好閑地度日,也太不成體統,我必須寫出名垂青史的偉大著作,來光宗耀祖。我要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壇上有我這麽一位迷亭先生。

“我接著讀下去,信上還說:‘像你這樣無所事事的人太幸福了。自從和俄國打仗以來,許多年輕人付出了巨大辛苦,為國效力,而你們,即使在這寒冬臘月,也過得像正月似的,隻知道玩樂——其實,我並不是像母親想象的那樣遊手好閑呀——再往下看,信中列舉了一些我的小學同學的名字,他們在這次出征中,有的陣亡了,有的負傷了。我一一念著那些名字時,不知怎麽,竟感到塵世淒涼、人生無趣。信的最後,母親說:‘我已年高體衰,吃新春年糕湯,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由於寫得如此悲戚,更使我的心情鬱悶,渴望東風君快些光臨。但東風先生卻左等右等也不來。不久,終於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想給家母寫封回信,就寫了十二三行。家母的來信長達六尺以上,而我無論如何也寫不了那麽長,一向隻寫十行左右。信寫完了,因整天坐著不動,感覺胃裏十分難受。忽然想到東風來後,叫他在家等我好了,先去寄信,順便散散步。

“可是我鬼使神差地向土手三番町走去,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去富士見町的郵局。偏偏那天晚上有點陰天,寒風從護城河刮來,冷得不行。從神樂阪開來的火車發出“嗚——”的一聲從土堤下駛過。我隻感覺淒涼無比。日暮、陣亡、衰老、世事無常,這種種念頭在我頭腦中飛速旋轉起來。常聽說有些人上吊自殺,恐怕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冒出尋死之念的吧!我微微抬起頭,往堤壩上一瞧,不知不覺已經來到那棵鬆樹下麵了。”

“那棵鬆樹是哪棵呀?”主人問。

“就是上吊的那棵鬆樹呀!”迷亭說著收攏了一下衣領。

“上吊鬆不是在鴻之台嗎?”寒月也來推波助瀾。

“鴻之台那棵是懸鍾鬆,堤壩三町的那棵是上吊鬆。若問為什麽叫上吊鬆,據說自古以來,無論是什麽人,一來到這棵鬆樹下就想上吊。雖說那堤壩上有幾十棵鬆樹,可是隻要有人上吊,準是吊在這棵鬆樹上。每年必定有兩三個人在這棵樹上吊死,而其他鬆樹的話,怎麽也勾不起想尋死的欲求來。但見那棵上吊鬆,枝丫正好伸到了大路上,煞是好看。我心說,就那麽閑著怪可惜的。真想看看有人吊死在那棵鬆樹上頭。我往四下望去,偏偏沒有一個人來。沒辦法,要不然我自己去上吊?不可,不可,我若上了吊,可就沒命嘍!太危險,還是算了吧!但是,傳說古希臘人在宴席上模仿上吊,以添餘興。玩法是:一個人上台,將頭伸進繩套時,他人將台子踢倒。套住脖子的人在台子被踢開的同時,鬆開繩套,跳下台來。果有此事的話,便不必害怕,我打算小試一下身手,就伸手夠到鬆枝一拉,那鬆枝就彎了下來,彎曲的形狀很漂亮。我想象著吊在那上麵後,身體搖來**去的樣子,喜不自禁。我非常想要上吊,可是轉念一想,如果東風君已到家裏,枉然空等,叫人情何以堪。那麽,還是先回去見東風,履行約會,歡談之後,再來上吊不遲,於是,我便回家了。”

“這麽說,是圓滿結束了?”主人問。

“真有意思!”寒月嬉笑著說。

“回家一看,東風君沒來,但看到他寄來了一張明信片:‘今日不期要事纏身,無奈不能趨府赴約,望日後有幸再得麵晤,竟日暢敘為盼。’我終於放下心來,如此一來,自當毫無掛心之事,前去自縊了,心下歡喜,急忙穿上木屐,三步並作兩步趕回原來的地方一看……”說到這兒,他故意望著主人和寒月的臉,停頓了下來。

“到底看到什麽啦?”主人有些性急起來。

“漸入佳境嘍!”寒月擺弄他的外卦胸前的衣帶說。

“我一看哪,已經有人吊在那上頭了。跟你們說,隻差了一步啊,多讓人遺憾哪。現在回過頭一想,當時我一定是被死神附體了。用詹姆斯等人的話來說,那是我潛意識中的幽靈界與我生存的現實世界按照某種因果關係在互相感應。真是無奇不有啊。”迷亭先生說得像煞有介事似的。

主人心想,這回又讓這家夥得逞了,不過並沒有說什麽,隻是一口接一口地吃起糯米糕來。

寒月將火盆裏的灰燼細細地弄平,低著頭嘻嘻直笑,不久,他以極平靜的語調開口說道:

“聽先生講來,確乎蹊蹺古怪,貌似不可能發生的事。不過,我近來也遇到過類似的事件,所以絲毫不懷疑。”

“怎麽?你也曾經想要上吊?”

“哪裏,我遇到怪事倒不是這個死法。說起來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先生說的幾乎是同時同刻發生的,這就越發不可思議了。”

“真有意思。”迷亭說著,也大吃起了糯米糕。

“那一天,住在向島的一位朋友家舉辦忘年會兼演奏會,我也帶上小提琴去參加了。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真是熱鬧非常,盛況空前,萬事周全,可謂近來的一大快事。享用了晚餐,進行了演奏之後,主賓便天南海北地閑聊起來,由於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正想告辭回家,一位博士夫人來到我身旁,小聲問我是否知道某某小姐病了。兩三天前我和某某小姐見麵時,她還和平時一樣,看不出哪裏不對勁。我很吃驚,詳細詢問了她的情況。說是我和她見麵的那天晚上,她突然發起燒來,一個勁兒地說胡話。如果隻是說胡話,倒也沒什麽,可是據說,她說胡話時,常常叫我的名字。”

主人就不說了,連迷亭先生也不再發表什麽“夠親密的呀”之類的俗見,而是靜靜地聽著。

“據說請來了醫生後,說是搞不清是什麽病,由於燒得太高,傷到了腦子,所以如果安眠藥不能奏效的話,就比較危險了。我一聽就有種不祥的預感。仿佛被噩夢纏住了似的,覺得心頭沉重,周圍的空氣仿佛驟然凝結成固體,從四麵八方裹住了我的身子。歸途中,我仍然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痛苦萬分。那麽美麗、那麽快活、那麽健康的小姐,怎麽會……”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剛才就聽你說的某某小姐,已經聽過兩遍啦。如果沒有什麽不便,可否請教一下她的芳名?”迷亭先生扭頭瞅了主人一眼,主人也含糊地“嗯”了一聲。

“不可!名字還是不說了吧。說不定會給她本人帶來麻煩的。”

“那麽,你是想就這樣曖曖然昧昧然地講下去嘍?”

“切莫嘲笑,這可是個非常嚴肅的故事。總之,一想到那位小姐突然害了那種病,我就滿懷飛花落葉之感。我全身的活力猶如舉行了大罷工,頓覺頹然無力,踉踉蹌蹌地好不容易來到了吾妻橋。我倚著欄杆,俯瞰橋下,也不知是漲潮還是落潮,但見黑乎乎的河水在晃動。這時,從‘花川戶’那邊跑來一輛人力車,從橋上跑過去。我目送著車燈遠去。那燈光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了劄幌啤酒的霓虹燈那一帶了。我又低頭向水麵望去,這時,聽到遠遠的上遊那邊,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奇怪,半夜三更的,怎麽會有人喊我呢?會是誰呢?我盯著水麵觀瞧,除了一片昏黑,什麽也不見。一定是心理作用,還是盡早回去吧。我這麽想著,剛邁出一兩步,又聽到遠遠傳來呼喚我的微弱聲音。我又停下腳步,側耳傾聽。當第三次聽到呼喚我的名字時,我雖然手扶欄杆,膝頭卻瑟瑟發抖。那呼喚聲像是來自遠方,又像是來自河底,但千真萬確是小姐的聲音。我不禁答應了一聲‘哎’。由於聲音太大,竟在靜靜的水麵上發出回響。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向四周看去,人、狗、月亮,什麽都沒有。當時我被這‘夜幕’纏住,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想要到那小姐呼喚我的地方去的強烈欲望。此時小姐的聲音又穿透了我的耳鼓,如泣如訴,仿佛在呼救一般。這回我清楚地回答:‘我這就去!’我從欄杆上探出半個身子,眺望漆黑的河水,總覺得那呼喚我的聲音就是從這水波下麵傳來的。‘就在這水下了!’我這麽想著終於跨上了欄杆,盯著河水,下了決心:隻要再聽到呼喚聲,我就跳下去!果然又傳來了細若遊絲般可憐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我縱身向上一躍,就像一塊小石頭似的,毫無留戀地墜落下去了。”

“到底還是跳下去了?”主人眨巴了下眼問道。

“倒是沒想到會發展到如此地步。”迷亭先生捏了把自己的鼻尖說。

“我跳下去以後就昏過去了,好半天如在夢中。終於睜開眼一看,雖然感覺很冷,但身上一點也沒有濕,也不記得嗆過水。心裏迷惑不解,我的確是跳下去了呀!這可是太奇怪了,一定是哪裏搞錯了,於是我向四周一瞧,大吃一驚。我以為是跳下水了,誰知搞錯了方向,竟然跳到橋中心去了。當時真是後悔極了。隻因為前後方向弄反了,結果沒能前往小姐呼喚我的地方。”

寒月“嘿嘿”地笑著,仍然在擺弄那個外褂衣帶,就像衣帶礙他的事似的。

“哈哈哈哈,這可真有意思。最為奇妙的是和我的那次體驗如此相似。這又可以成為詹姆斯教授的一個案例了。假如以‘人的感應’為題寫一篇寫生文,一定會震驚文壇的……後來,那位小姐的病怎麽樣了?”迷亭先生還在窮追猛打。

“兩三天前我去她家拜年時,看到她正在大門裏和女仆打羽板球哩!可見她的病已經痊愈了。”

主人剛才一直在沉思,這時終於不甘示弱地開口道:“我也有過奇妙體驗。”

“你也有過?是什麽呀?”迷亭先生眼裏根本沒有我家主人。

“我那件事也是去年年末。”

“全都是去年年末的事,如此機緣暗合,奇妙至極啊!”寒月先生笑道。他那顆豁牙上還粘著糯米糕渣呢。

“不會又是同一天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

“不,日子好像不同,大約是二十日前後。內人對我說:‘今年不要給我買歲末禮物了,就陪我去看一場攝津大椽的演出吧!’帶她去看劇倒未嚐不可,便問她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戲。內人查看了一下報紙說:‘演的是《鰻穀》。’我就說:‘不想看這出戲,今天就算了吧。’到了第二天,內人又拿來報紙說:‘今天唱《堀川》,可以去看吧?’我說:‘《堀川》是三弦戲,隻是熱鬧,沒有內容,算了吧。’內人悻悻地退出房間。第三天,內人說:‘今天唱《三十三間堂》,我一定要看攝津唱的這出戲!不知你是否連《三十三間堂》也不愛看?不過,既然是陪我看戲,就和我一道去,總可以吧?’她不給退路。我說:‘你既然那麽想去,一起去也可以,不過,據說是他最後一次演出,一定會爆滿,所以即便咱們倉促前往,也很難覓得座位的。一般來說,想去那種場所,要先和茶屋聯絡,讓他們給預定個合適的座位,才是正常的手續。你不走這道手續,自行其是可不大好吧。很遺憾,今天還是算了吧!’內人一聽,直勾勾瞪著我,帶著哭腔說:‘我一個女人家,不懂得什麽複雜的手續。不過,大原家的老太太、鈴木家的君代,她們都沒有走什麽手續,都很順利地聽完戲回來了。就算你是個教師,也不必非要經過那麽煩瑣的手續才看戲吧!你也太過分了。’我隻好讓了步:‘那好吧,即便進不去也去一趟吧。吃過晚飯,就乘電車去吧!’內人立刻來了勁頭,說:‘要是去,就必須四點以前到劇場,不能這樣磨磨蹭蹭的!’我問她:‘為什麽一定要四點鍾以前到?’內人學說鈴木夫人的話:‘若不提前些入場找座位,就進不去了。’‘那麽,過了四點就不行了吧?’我又叮問一句。‘是呀,當然不行啦!’她回答。就在這當兒,你們猜怎麽著,突然間渾身發起冷來了。”

“哪裏,內人精神得很呢。是我呀。不知怎麽,隻覺得像氣球裂了口子似的,渾身一下子沒了力氣,頭暈目眩,動彈不得了。”

“這是急病啊!”迷亭先生加了句注解。

“啊,真是糟糕!內人一年才提這麽一次要求,無論如何也要滿足她的願望。平時自己對她除了嗬斥就是不理不睬,還讓她操持家務、照料孩子,卻從未酬謝過她任何灑掃辛苦之勞。今天幸有閑暇,囊中也有幾個錢,帶她去是可以的。內人又是那麽想去,我也很想帶她去。一定要帶她去。可是,我冷得發抖,頭昏腦漲,別說是上電車了,就連換鞋的地方都走不到。啊,我想著‘太抱歉了、太抱歉了’,竟越發打起冷戰來,頭也更暈了。如果盡早請醫生來瞧瞧,吃點藥,四點鍾以前就會好的吧。於是,我和內人商量,去請甘木醫學士。不巧他昨夜在大學值班,還沒有回來。他的家人說:‘甘木先生兩點鍾一到家,就告訴他前去府上。’真是著急啊!此時倘若能夠喝下杏仁水,四點鍾以前肯定會好的。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難得有這番雅興想要一睹內人笑逐顏開,好開一開心,不料眼看要落空。內人滿臉怨氣,問我到底還能不能成行,我說:‘去,一定去!四點鍾以前這病一定會好,你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好臉,換好衣服,隻等出發。’我雖然嘴上這麽說,心裏卻無比著急。惡寒越來越厲害,腦袋也越來越暈。假如四點鍾以前不能病愈,履行承諾的話,女人心胸狹小,說不定做出什麽事來。情況越發的糟糕了,如何是好啊。為防萬一,我想應該趁現在告之以‘有為轉變之理,生者必滅之道’,提醒她做好一旦出事,且莫驚慌失措的精神準備,難道不是丈夫對妻子應盡的義務嗎?我便立刻把內人叫到書房,問她:‘你雖然是個女子,大概也知道Many a slip, twit the cup and the lip這句西方諺語吧。’‘誰知道那種外國文字啊?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偏拿英文來戲弄我。你可真行啊!反正我不會英文。你既然那麽喜歡英文,為什麽不討個教會學校畢業的女學生做老婆呢?這世上沒有比你更薄情的人了。’她氣勢洶洶地質問道,我的一番苦心也付諸東流了。不過,我也要對諸位解釋一下,我對她說英文,絕非惡意,完全出於憐愛妻子的一片至情。可是竟然被內人誤解為戲弄,實在是顏麵掃地。再加上,我因為一直感到惡寒和眩暈,腦子已開始混亂,因此沒有沉住氣,竟然忘記了她不懂英文,想給她灌輸‘有為轉變、生者必滅’的道理,便信口說了句英語。思量起來,這都要怪我,是我弄巧成拙。由於此番折騰,我的惡寒愈加嚴重,腦袋也越來越暈眩。內人已經奉我之命去浴室脫去上半身衣服化了妝,從衣櫃裏拿出和服換上了。她已經整裝待發,仿佛在告訴我‘我隨時可以出門了’。我心裏急得火燒火燎。甘木君早些來就好啦。這麽想著一看表,已經三點了。離四點隻剩一個小時了。‘該走了吧!’內人拉開書房的門,探頭問道。誇獎自己的老婆,也許有些好笑,不過,我從來沒有覺得妻子像此時這般漂亮過。她脫掉上身衣服,用肥皂擦洗過的皮膚發出光澤,與黑綢褂子交相輝映。她的麵色燦若雲霞,源自有形和無形兩個方麵,一是肥皂的作用,二是盼望聽攝津大椽唱戲。我想,無論如何也要滿足她的願望,陪她去一趟。我心裏想著振奮精神去看戲吧,正吸煙的工夫,甘木醫生終於大駕光臨,一如約定的時間。我說了一下病情,甘木醫生瞧了瞧我的舌頭,捏了捏手,又是敲胸,又是摸後背,翻眼皮,摸腦袋之後,思考了片刻。我說:‘感覺病得不輕啊。’醫生鎮靜地說:‘哪裏,也沒多麽嚴重。’內人問:‘那麽,出一趟門,也不至於有什麽問題吧?’‘是啊。’醫生又思索起來,‘隻要不感覺難受就行……’我就說:‘可難受了。’‘那麽,先給你開點大劑量退熱劑和藥水吧。’‘好的。我總覺得這病會越來越嚴重似的。’他說:‘不會的,絕對不會像你擔心得那麽嚴重的,精神不要過於緊張。’說完醫生就走了。此時已過三點半了,打發女仆去取藥。女仆遵夫人命令跑去跑回。回來時是四點差十五分,離四點還有十五分鍾,我本來一直好好的,可是突然間感覺惡心起來。內人沏了一碗湯藥,放在我的麵前。我本想端起碗來喝下去,可是胃裏發出‘咕嚕’一聲呐喊,不得已,又放下了碗。‘還是快些喝的好。’內人在旁邊催道。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出門,怎麽交代啊。我下決心一口喝下,又將藥碗送到嘴邊時,胃裏又‘咕嚕’一聲,死活也不讓我喝下去。就這樣,我幾番端起藥碗想喝,卻又不得不放下。這時客廳裏的掛鍾‘當當當當’敲了四下。啊,四點了,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我又端起了碗,這回你們怎麽也想不到的,真正稀奇的要數這件事了。不前不後,剛好在時鍾敲響四下的同時,我已經絲毫不覺惡心了,把那藥水順順當當地喝了下去。到了四點十分,這才真正知道了甘木先生不愧名醫的稱號。此時後背不發冷了,兩眼也不發黑了,不舒服的感覺都如同做了一場夢一樣消失了。原以為會臥床不起的大病,竟在眨眼間痊愈,實在令人快慰!”

“本來是想去的,可是內人說過,一過了四點鍾,就進不去門了,沒辦法,隻好作罷了。倘若甘木醫生能夠再早來十五分鍾,我就可以盡為人夫之義務,內人也會心滿意足的。可是僅僅這十五分鍾之差,竟然鑄成了一大憾事。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當時的處境真是急死人。”

說完之後,主人流露出終於完成了自己的義務似的神情。也許是覺得這樣說上一通,在二位友人麵前就有了麵子呢。

寒月先生依然咧著豁牙笑著說:“那太遺憾了。”

迷亭先生則裝傻充愣,自言自語地說:“有你這樣一位體貼的丈夫,做妻子的真是幸福。”這時,從拉門後傳來女主人發出的一聲咳嗽。

我老老實實地聽了三個人講的故事,既不覺得有趣,也不覺得有什麽可悲。我覺得,人類這種東西,為了消磨時間而強迫自己做口舌運動,除了會胡謅些並不可笑的事,然後莫名其妙地傻笑一通或是以此為樂外,一無所能。

對於主人的任性與偏執,我早已知道,但是,因他平日沉默寡言,所以還有不大了解之處。正是這不大了解之處,令我多少抱有些敬畏之念,可是聽了他剛才那番饒舌之後,卻忽然對他輕蔑起來。他為什麽不能隻是默默地傾聽那二人的談話呢?他不甘示弱,胡編了一通無稽之談,又圖什麽呢?莫非是愛比克泰德在書本裏寫了,你要這麽做嗎?一言以蔽之,無論是主人、寒月,還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盡管他們像絲瓜一樣隨風搖曳,卻又裝得超然物外,其實,他們既有凡心,又有貪欲。在我們貓眼裏,競爭之念、好強之心即使在他們的日常談笑中,也隱約可見其端倪,再進一步,他們便與那些被他們平時痛罵的俗骨凡胎成為一丘之貉了,真是可悲至極。隻不過他們的言行舉止,並不像通常的凡夫俗子那樣帶有墨守成規的臭味,這還算是一點可取之處吧!

這麽一想,忽覺三人的聊天沒有了情趣,不如去看看三毛姑娘的情況好些了沒有。於是,我去了二弦琴師傅家,繞到庭院的入口進了裏麵。門鬆和稻草繩都已撤去,已到了正月初十,春日豔陽從萬裏無雲的高空普照五湖四海。不足十坪的庭院裏,也比沐浴元旦曙光時更顯得生機盎然。簷廊上隻有一個坐墊,卻不見人影,連紙隔扇也緊緊地關著,許是琴師去浴池洗澡了吧。琴師不在也不要緊,我惦記的是三毛姑娘的身體好些了沒有。院子裏靜悄悄的,好像家裏無人。我就直接跳上簷廊,伸開髒腳往坐墊正中一躺,那叫舒服,便昏昏然睡著了,連探問三毛姑娘的事都忘在了腦後。正睡著,突然聽見紙隔扇裏麵有人說話:

“好了,我回來晚了。我去了那家佛像鋪,他們說剛剛做得了。”

“怎麽樣啊?給我瞧瞧。啊,做得真漂亮。有了這個,三毛也可以安息了。這金箔不會脫落吧?”

“是的,我問過了,他們說,用的是上等材料,比人的靈位還耐用呢……還說‘貓譽信女’的‘譽’字,還是草寫的好看些,所以,稍微改了一下筆畫。”

“好了好了,趕快把三毛供在佛壇前,上炷香吧!”

三毛姑娘出什麽事啦?我覺得好像情形不大妙,便從坐墊上站起身來。隻聽“丁零”一聲,琴師念道:“南無貓譽女居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來,你也給她燒一炷香吧!”

丁零……“南無貓譽女居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這回是女仆的聲音。我頓時心跳加速,呆呆地站在墊子上,像隻木雕貓一樣,連眼珠都不轉了。

“真是可惜哪!起初隻不過是受了點風寒。”

“甘木醫生要是給她開一點藥,也許就沒事了。”

“都是那個甘木醫生不好,太不把咱們的三毛當回事啦。”

“不要說別人的壞話,這也是命中注定呀!”

看樣子,她們也請甘木醫生來給三毛看病了。

“依我說,都是臨街教師家的那隻野貓三番五次地勾引她出去玩才得病的。”

“可不是嘛。那個畜生就是三毛的仇敵啊!”

我本想辯白幾句,又一想這時候必須克製一下,便咽了口唾沫繼續往下聽。對話斷斷續續地傳來。

“這個世道可真是由不得人哪!像三毛這樣漂亮的貓竟然夭折了,可那隻醜八怪野貓卻活蹦亂跳的,到處搗亂……”

“說的是啊。像三毛這樣可愛的貓,即使敲鑼打鼓地去尋,也找不到第二個喲!”

不說“第二隻”,而說“第二個”。在女仆的眼裏,似乎貓和人是同類。如此說來,這女仆的麵相和咱貓臉頗為相像呢。

“可能的話,我真想讓那隻野貓替三毛去死……”

“那個教師家的野貓要是死掉了,您可就如願以償啦。”

她如願以償,我可就倒黴了。死亡究竟是怎麽回事,我還沒有體驗過,所以說不上喜歡不喜歡死。不過,前些天因為太冷了,我就鑽進了滅火罐子,女仆不知道我在裏邊,就扣上了蓋子。當時那個痛苦就別提啦!現在想想都後怕。聽白嬸說“再晚一會兒,你可就沒命了”。替三毛姑娘去死,我當然心甘情願,但是,如果不受那份罪就死不成的話,不論替誰去死我也不願意!

“不過,已經請和尚給她念了經,還取了法名,三毛死也瞑目了。”

“可不是嗎,真是一隻幸運的貓啊。美中不足的,隻是那個師傅給貓念的經文太短了些。”

“喲,怎麽這樣啊……可是像那隻野貓……”

我一再聲明,我眼下還沒個名字。可是那女仆,張口閉口地叫我“野貓、野貓”,也太不懂規矩了!

“那家夥罪孽深重,無論多麽靈驗的經文,也不可能超度他的。”

後來不知又被她叫了幾百次“野貓”。她們沒完沒了的無聊對話,我再也聽不下去了,便滑下坐墊,從簷廊飛身而下。此時,我那八萬八千八百八十根毛發齊刷刷地倒豎起來,渾身一抖。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去過二弦琴師傅家。而今,大概已經輪到琴師自己接受月桂寺和尚那偷工減料的超度了吧?

近來,我連出門的勇氣都沒有了,總覺得世間叫人厭倦。我已經變成了不亞於懶惰主人的懶貓了。主人總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人們都說他這是因為失戀,我覺得也不無道理。

由於我不曾捕鼠,女仆曾一度提出要把我驅逐出去,幸好主人清楚我不是一隻平庸的貓,所以至今我依然在這個家裏優哉遊哉地享受光陰。在這一點上,我毫無躊躇地深深感謝主人的恩德,同時對他那雙識貓慧眼深表敬佩。對於女仆不懂我輩價值,施加虐待,我也並不怨恨。假如左甚五郎再世,將我的肖像雕刻在門樓的柱子上,或者有個日本的斯坦朗,願意將我的風姿繪在畫布上,那些有眼無珠的人才會因自己的無明而感到羞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