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姑娘死了,和老黑又合不來,我不免有些寂寞,幸而在人類中交上了知己,倒也不覺得多麽無聊。前不久有人致函主人,請求將我的照片寄給他一張。近日又有人專門給我寄來了岡山名產——吉備團子。隨著日漸獲得人們的憐惜,我漸漸忘卻自己是一隻貓,不知不覺間,自我感覺與貓族漸行漸遠,而與人類越走越近了。因此,眼下絲毫沒有糾集貓族同類與兩條腿的人決一雌雄的意圖。非但如此,甚至進化到了常常誤以為自己也是人類的一分子的程度,真是越來越出息了。

當然,這並不表明咱蔑視同胞,無非是順其自然,向性情相投之處覓一安身之地罷了。倘若指責咱是什麽變心或是輕率、背叛的話,可有點承受不起。倒是那些搬弄是非、咒罵別人的人,多是些不知變通、頑固不化的家夥。

咱脫去了貓性,才意識到不該執著於三毛姑娘和老黑,還是應該站在與人同等的高度,自信滿滿地去評價人們的思想與言行,這不是很順理成章的嗎!無奈主人隻是把咱這麽個識多見廣的貓當作稍微聰明一點的貓兒了,連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把黃米麵團像吃自家東西似的吃了個精光,真是遺憾。人家索要我的照片,好像也還沒有寄去。要說有想法,肯定是有的,不過,主人是主人,咱是咱,看法自然有所不同,也無可奈何。

由於咱隨時隨地以人自居,因此對於已經不再來往的貓胞動態,實在很難描繪,還是聽我將迷亭、寒月幾位先生的趣事一一道來吧。

那天是個晴朗的周日。主人款款走出書齋,把筆墨和稿紙放在我身邊,然後趴在榻榻米上,口中念念有詞。這怪腔調,大概是為撰寫草稿做準備吧。我定睛一看,片刻工夫,主人就寫了“香一炷”三個大字,這到底算是詩,還是算俳句?對於主人來說,寫出這三個字來,不免有些附庸風雅。就在此時,他另起一行,筆走龍蛇地寫起來。“剛才一直在考慮寫一篇有關天然居士的故事。”隻寫了這一句又停了筆,半天不見動靜。主人捏著毛筆,冥思苦想,卻想不出什麽佳句,竟然舔起了筆尖,結果搞得嘴唇烏黑。然後又在那句話下麵畫了個小圓圈,往圈裏點了兩點,安了一對眼睛。然後又在正中畫了個鼻翼大張的鼻子,最後是一橫,成了個一字形的嘴。這既不成文章,也算不上是俳句。主人自己看著似乎也覺得別扭,三下兩下地把那張臉塗掉,又另起了一行。主人想當然地認為:隻要另起一行,寫出來的東西自然就成了詩、讚、語、錄似的。少頃,他以言文一致體一氣嗬成了一篇不知所雲的文章:“天然居士者,乃探究空間、鑽研《論語》、吃烤白薯、流鼻涕之人也。”接著,主人又無所顧忌地朗讀起來,罕見地發出了笑聲,“哈哈哈哈,有意思。”但他又說,“‘流鼻涕’有點刻薄,還是去掉吧。”於是,在這個詞上畫了一杠。本來畫一道足矣,他卻兩道三道地畫,畫成了漂亮的平行線,而且已經畫出了界,他也不停筆。直到畫了八條平行線,仍舊沒有想出下一句來,這才投筆撚須。正當他狠狠地撚著胡子,擼上擼下的,好像在說“我一定要從胡須裏撚出文章來給你們瞧瞧”的時候,女主人從茶間走來,一屁股坐在主人麵前,說道:

“我跟你說個事。”

“什麽事?”主人的聲音就像是水裏敲銅鑼,甕聲甕氣的。

妻子似乎不太滿意主人的回答,又重複一句:

“我跟你說個事。”

“什麽事呀?”

這時主人正將大拇指和食指伸進鼻孔,猛地拔下來一根鼻毛。

“這個月,錢有點不夠花……”

“不會不夠的。醫生的藥費已經付過,書店的賒賬上個月不是也還清了嗎?本月必有富餘。”主人說著,若無其事地將拔下來的鼻毛當作天下奇觀似的欣賞著。

“可是,你不是要吃米飯、吃麵包,還要蘸果醬?”

“一共吃了幾罐果醬?”

“這個月吃了八罐。”

“八罐?我不記得吃了那麽多呀!”

“不光是你吃,孩子們也吃啊。”

“再怎麽吃,也不過五六元錢呀。”

主人麵無表情,小心翼翼地將鼻毛一根根豎著粘在稿紙上。由於根兒上帶了點油脂,那鼻毛像針似的立得筆直。這意外的發現,令主人大為興奮,“噗”地吹了口氣。可是由於黏性太強,那鼻毛巋然不動。“真夠頑固的!”主人拚命地吹起來。

“不光果醬,還有好多非買不可的東西哪!”女主人一臉不滿地說道。

“也可能有吧。”主人又將手指插進鼻孔,使勁地拔了一撮鼻毛。鼻毛有紅色的,有黑色的,種種色彩之中,夾雜著一根是雪白色的。主人大吃一驚,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他將夾著那撮鼻毛的手指,伸到女主人眼前。

“哎喲,討厭!”女主人皺起眉頭,推開主人的手。

“你瞧瞧,鼻毛都白了!”主人頗為感慨地說道。

連原本來談事的妻子都被逗笑了,邊笑邊回茶間去了,似乎不打算再和主人談經濟問題了……

主人又繼續寫他的天然居士了。

主人用鼻毛趕走了老婆後,擺出暫且可以安心寫作的架勢,一邊拔鼻毛,一邊急於寫出文章來,可是,筆尖卻動也不動。

“‘吃烤白薯’也是畫蛇添足,還是割愛吧!”他終於狠狠心把這一句劃掉。“‘香一炷’也太唐突,不要了!”又毫不惋惜地進行了筆誅,隻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乃探究空間,研讀《論語》者也。”主人覺得這樣寫又未免有些簡單。唉,真麻煩!還是不寫文章了,隻寫個碑銘吧!他大筆一揮,畫了個叉子。氣勢豪邁地畫了一株蹩腳的南畫風格的蘭花。剛才費了半天勁寫成的文章已經被他刪得一字不剩了。他又把稿紙翻過來,在背麵寫了些莫名其妙的句子:“生於空間,探索空間,死於空間。空也,間也。嗚呼!天然居士!”

就在這時,那位迷亭先生又來登門拜訪了。他似乎是將別人家當作自己家了,常常不請自來,大搖大擺地進入房間,甚至有時從後門飄然而至。他這個人,像什麽憂愁、客氣、顧忌、辛苦之類的,自打一出生就統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又在寫《巨人引力》嗎?”迷亭等不及坐下,開口問道。

主人誇大其詞地說:“是啊。不過,也不是一直在寫《巨人引力》,現在正撰寫天然居士的墓誌銘哪。”

“所謂天然居士,莫非和偶然童子一樣,都是戒名吧?”迷亭依舊是隨口胡扯。

“有偶然童子這個人嗎?”

“沒有啊。不過估計會有這種名字的。”

“鄙人孤陋寡聞,雖然不知道偶然童子乃何方人士,不過,天然居士,你是認識的。”

“到底是誰呀,竟然像煞有介事地起了個天然居士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呂崎呀!畢業後入了研究生院,研究的課題是‘空間論’。由於用功過度,患腹膜炎死了。說起來,曾呂崎還是我的知交呢。”

“是老兄的知交,也一樣啊,我絕不會說不中聽的。不過,使曾呂崎變成了天然居士,究竟是誰人所為?”

“當然是我啦!是我給他起的這個稱呼。因為和尚起的法號就沒有不庸俗的。”主人似乎在炫耀天然居士這個名字十分風雅。

迷亭先生卻笑著說:“還是讓我拜讀一下你寫的墓誌銘吧!”說著拿過原稿,高聲朗讀起來:

“什麽呀這是……生於空間,探索空間,亡於空間。空也,間也,嗚呼!天然居士。”

迷亭先生讀罷恭維道:“果然是好文筆。與‘天然居士’這個名字很相稱。”

主人很高興地說:“不錯吧?”

“應該把這個墓誌銘刻在醃菜缸的壓菜石上,然後像扔‘試力石’一樣扔到佛殿後麵去,高雅當然好,隻是天然居士也該得道成仙了。”

“我也正想這麽做呢。”主人回答得極其認真,又說,“失陪一下,去去就來,你就逗這貓兒玩玩吧!”

不等迷亭答應,主人早已一陣風似的走了。

沒料到咱被任命為迷亭先生的接待員,總不好太冷淡,便“喵喵”地親熱地叫著,爬上他的膝頭。誰知迷亭先生說:“嗬,這貓好肥呀!”竟然沒禮貌地揪住我的頸毛,將我拎起來,還說什麽:“後腿這麽耷拉著,也不像能抓到老鼠的。嫂夫人,您說呢,這貓會捉耗子嗎?”

看來光我接待還不夠,他又和隔壁屋裏的女主人攀談起來。

“捉耗子就別指望了,倒是會吃年糕湯和跳舞呢。”沒想到,這女主人竟然揭我的短。我雖然正被人提著懸在半空,也覺得怪難為情的。然而,迷亭先生還是不肯放開我。

“說的是啊。看這貓臉兒,就像會跳舞的。嫂夫人,看這貓的相貌還真不可大意呢,很像從前通俗讀物裏描寫的雙尾貓喲!”迷亭先生滿口胡言地一味跟女主人搭訕。女主人隻好放下針線活兒,走進客廳來。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他也該回來了。”女主人說著,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麵前。

“苦沙彌兄去哪兒了?”

“我也不知道,他這個人,出門向來都不說一聲去什麽地方的。大概是去看醫生了吧!”

“是甘木先生?被這樣的病人纏上,甘木先生真是倒黴啊!”

“欸。”女主人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得含糊地應了一聲,迷亭先生不以為然,又問:

“苦沙彌兄近來可好?胃病好些了嗎?”

“誰知道是好還是不好。像他那麽愛吃果醬,再怎麽找甘木先生看病,也治不好他的胃病啊。”

女主人把剛才跟丈夫慪的氣,借題發揮地對迷亭發泄起來。

“他那麽愛吃果醬嗎?簡直像個孩子!”

“不光是吃果醬,近來還大吃特吃起了蘿卜泥,說什麽是治胃病的良藥,所以……”

“真沒想到!”迷亭驚歎道。

“就是從他在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之後開始的了,說什麽蘿卜裏麵含有澱粉酶。”

“怪不得呢。他是想通過這個來緩解吃果醬給身體帶來的危害啊。虧他想得出。哈哈……”迷亭聽了女主人的抱怨,竟笑逐顏開。

“前幾天他還叫小孩子吃哪……”

“吃果醬嗎?”

“不是,是蘿卜泥呀!……他說:‘乖乖,爸爸給你好吃的,過來!’我還以為他突然喜歡孩子了呢,哪知道他淨幹蠢事!兩三天前,他還把二丫頭抱到衣櫃上……”

“有什麽意趣?”迷亭不論聽到什麽,總要歸結為意趣。

“哪裏有什麽意趣啊。就是想讓女兒從那上麵跳下來試試。才三四歲的小女孩,怎麽能讓她做那麽危險的事?”

“的確是毫無意趣啊!不過,他倒是個沒什麽壞心眼兒的好人呢。”

“要是心眼兒再不好,那可就沒法跟他過了!”女主人氣咻咻地說。

“唉,還是不要發牢騷了!像現在這樣天天吃喝不缺地過日子,就算有福氣了。苦沙彌君既不嫖賭,又不講究穿戴,真是個會過日子的好夫君。”迷亭興致勃勃地進行著不合其身份的說教。

“那您可就大錯特錯了……”

“難道說他還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看來這世道,還真得小心點嘍!”迷亭輕飄飄地說。

“他倒不是去玩樂,就是喜歡買些根本不看的書。如果懂得適可而止倒也罷了,可是他總是自行其是地去丸善書店,一買就是好多本,到了月末就裝糊塗。就拿去年年底來說吧,由於月月拖欠書款,越積越多,搞得緊巴巴的。”

“咳,不就是書嘛,他想買多少就讓他買多少好了,有什麽關係。如果有人來討賬,就說:‘很快就付錢,很快就付錢!’要賬的自然會走的。”

“話是這麽說,也不能總是拖著不還!”女主人沉著臉說。

“那麽,就說明理由,讓他削減書費嘛!”

“行不通啊,跟他說什麽也沒有用,他哪裏聽得進去呀。近來又教訓我說:‘瞧你這樣子,哪像個學者的妻子!一點也不了解書籍的價值。從前羅馬有這麽個故事,為了讓你開開竅,聽我給你講講!’”

“有點意思。什麽故事呀!”迷亭來了興致。與其說是對女主人表示同情,不如說是受好奇心的驅使。

“據說古羅馬有個國王名叫塔爾金……”

“‘塔爾金’?塔爾金這名字太有趣啦。”

“外國人的名字太難記了,我可記不住。據說他是第七任國王……”

“是嗎?第七任國王叫塔爾金,著實有趣啊。那個第七任國王塔爾金怎麽了?”

“喲,要是連您也取笑我,那我可真是無地自容啦。您知道的話,直接告訴我不就行了嗎?心眼真壞!”女主人又把矛頭轉向了迷亭。

“取笑?我才不幹那種缺德事呢。隻不過覺得什麽第七任國王塔爾金很有些古怪罷了……哎,等一下,你是說古羅馬的第七位國王吧?這個我雖然記得不太準確,大概說的是盧修斯·塔克文·蘇佩布吧?嗨,是誰都無妨,那個國王怎麽啦?”

“據說,有一個女人拿著九本書去見國王,問他買不買。”

“這樣啊。”

“聽說國王問她多少錢才肯賣,她要了很高的價錢。國王說太貴了,能不能便宜點兒?那女人突然從九本書裏拿出三本,扔到火裏燒掉了。”

“真可惜!”

“據說那些書裏記載的全是不為人知的預言什麽的。”

“哦!”

“國王以為九本書隻剩了六本,價格應該多少會降低點吧,便問六本多少錢。可是,那個女人回答的還是那個價,一分錢也不讓。國王說,這也太不講理了。於是那女人又拿出三本書扔進火裏燒掉了。國王似乎還有點不死心,問那個女人,剩下的三本書要多少錢。那女人還是要九本書的價錢。九本變成六本,六本變成三本,可是價錢照樣一分錢不少。如果再講價,那女人說不定會把剩下的三本書也扔進火堆裏呢。終於,國王花了大價錢,把幸免於難的三本書買下了……丈夫講完還興致盎然地問我:‘怎麽樣?聽了這個故事,你多少明白了書籍的可貴了吧?’可我還是不明白有什麽可貴的。”

女主人說罷一己之見,催促迷亭回答。就連精明的迷亭先生也窮於應付似的,從和服長袖裏掏出手帕來逗弄我。“不過,嫂夫人,”他好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大聲說,“就因為他那樣胡亂地買書,胡亂地往頭腦裏填塞,人們才勉強稱他為學者的呀。前幾日我看到一本文學刊物,還登了一篇評論苦沙彌兄的文章哪!”

“真的嗎?”女主人轉回身問道。看她對丈夫的評價這麽關心,到底是夫妻。

“隻寫了兩三行,說苦沙彌兄的文章‘如行雲流水一般’。”

“就說了這些?”女主人露出笑模樣。

“還有什麽——‘出神入化,神龍見首不見尾’。”

女主人懷疑地問道:“這是在誇讚嗎?”

“啊,算是誇讚吧!”迷亭若無其事地將手帕在我眼前擺弄。

女主人說:“書是賺錢的工具,也不能不讓他買。不過,他也太固執啦。”

迷亭心想:女主人又換了個方向發起牢騷了,便既向著女主人,又像是為主人開脫似的不即不離地巧妙回答:“固執是固執了一點兒。做學問的人都是這個樣子嘛。”

“前些天從學校回來,說是馬上還要出門,嫌換衣服太麻煩,你猜怎麽著,他連外套也不脫,就坐在矮桌上吃飯。他把飯菜放在火盆架上吃,我捧著飯盆坐在一旁看著他吃,可笑死了……”“這蠻像是現代‘驗明首級’嘛。不過,這一點正是苦沙彌兄之所以是苦沙彌兄之處呀……總而言之,他絕非‘俗調’之輩啊。”迷亭肉麻地恭維著。

“什麽俗調不俗調的,我們女人可不懂。不管怎麽說,他也太過分了。”

“總比俗調好啊。”

見迷亭一味地替主人說話,女主人以不滿的口吻,轉而問起了俗調的定義:

“人們常說俗調俗調的,到底什麽是俗調啊?”

“俗調嘛,就是……是啊,有點不大好說……”

“既然說不清楚,就算是俗調,也沒什麽不好吧?”她以女流之輩的邏輯追問著。

“並非說不清,全在我肚子裏,隻是不大好解釋罷了。”

“看來是把自己討厭的事都叫俗調吧?”女主人無意識地一語道破。

既然到了這個地步,迷亭先生也不得不對俗調做些解釋了。

“嫂夫人,所謂俗調嘛,大約指的是那樣一些家夥,一見‘二八佳人、二九佳人’便‘日思夜想,輾轉反側’。‘適逢此晴朗之日’必定‘攜一瓢佳釀遊墨堤’。”

“有這樣的人嗎?”女主人不理解那是什麽意思,隻好敷衍地問了一句,態度終於軟了下來,“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可不懂!”

“這就好比在曲亭馬琴的身子上安了彭登尼斯上尉的腦袋,再吸上一兩年歐洲的空氣一樣啊。”

“這樣就會成為俗調嗎?”

迷亭笑而不答。然後說:“何須費那麽大的勁,容易得很。隻要把中學生和‘白木屋’掌櫃的加起來,再用二除,就是個很好的俗調例子!”

“是這樣嗎?”女主人沉思著,一副不解的神色。

“你還沒走嗎?”不知什麽時候主人回來了,在迷亭身旁坐下。

“什麽叫‘還沒走嗎’?這話說得多不中聽啊!你不是說‘馬上回來’,叫我等候嗎?”

“他凡事如此!”女主人回頭瞧著迷亭說。

“老兄不在家的工夫,我可是毫無遺漏地聽說了你不少的逸聞啊。”

“女人就是喜歡多嘴,拿她們沒辦法。要是人也像這隻貓一樣不言不語,多好啊!”主人摩挲著我的頭說。

“聽說你給小孩子吃蘿卜泥?”

“嗯。”主人笑著說,“雖說是孩子,可現今這小孩子可機靈呢。自從給她吃了蘿卜泥以後,隻要問她:‘好孩子,哪兒辣?’她準把舌頭伸出來,好生奇怪。”

“這不是像馴小狗似的嗎,太殘忍嘍。不過,寒月兄也該到了呀!”

“寒月也來嗎?”主人很意外地問道。

“來呀。我給他寄了一張明信片,要他下午一點鍾之前到苦沙彌家來。”

“你就喜歡自作主張,也不問問人家是否方便。叫寒月來幹什麽?”

“冤枉我了。今日之約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本人的要求。據他說將在物理學會發表演說,需要演練一下,讓我聽一聽。我就說,那正好,叫苦沙彌兄也一起聽一聽吧。因此,才叫他到你家來的。我覺得你反正是個閑人,這不是正合適嗎?——他不是個妨礙別人的人,你還是聽聽好吧。”迷亭自說自話。

“物理學的講演,我可不懂!”主人有點惱恨迷亭獨斷專行似的回道。

“不過,這個講演可不是像鍍鎂噴嘴那麽枯燥乏味的內容噢。是關於‘自縊的力學’這樣超凡脫俗的題目,很值得一聽噢!”

“你是個險些上吊的人,聽聽也好,我可就……”

“你該不會得出‘連去歌舞伎座看戲都會打冷戰的人,聽不了’的結論吧?”迷亭照例沒有正經的。

女主人嗬嗬地笑著,回頭瞧了瞧丈夫,退到隔壁房間去了。

主人不聲不響地撫摩著我的頭。隻有這個時候,他才會格外溫存地撫摩我。

過了大約七分鍾,寒月先生果然來了。因為晚上要去講演,他破例穿著漂亮的長禮服,剛剛漿洗過的雪白襯領筆挺筆挺的,使得寒月的男人風采更添了幾分。

“讓二位久等了……”他優雅地致歉。

“我倆已經等候多時了。請你速速開始吧,是吧,老兄!”

迷亭說罷,看了看主人。主人隻好含糊地“嗯”了一聲。寒月卻不著急,說:“給我倒一杯水吧!”

“喲嗬,還認真啦?接下來該要求我們鼓掌了吧?”迷亭一個人起著哄。寒月先生從禮服內兜裏掏出草稿,緩緩說了句開場白:

“因為是演習,請不要顧忌情麵,多多批評指點!”

然後開始講演了。

“對罪犯處以絞刑,主要是在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中施行的一種刑罰。遠溯其民族的上古,吊頸,主要是一種自殺的方法。據說猶太人的習慣是向罪犯投擲石塊來行刑。經研究《舊約全書》可知,‘Hanging’這個詞,最早起源於:將罪犯的屍體吊起來,當作喂養野獸或食肉飛禽的食餌。按希羅多德的學說,猶太人在離開埃及之前,最忌諱夜裏曝屍。據說埃及人將罪犯斬首之後,隻將其軀體釘在十字架上,夜裏曝屍於野。而波斯人……”

“寒月兄,這與‘自縊’的題目似乎越來越遠了,不要緊嗎?”迷亭插嘴道。

“這就進入正題,請少安毋躁。且說,那波斯人是如何行刑的?據說也是采用磔刑的。隻是搞不清楚,究竟是把人活活釘死的,還是殺死之後再釘上去的……”

“那些事,不知道也無所謂的。”主人無聊地打起了嗬欠。

“我還有許多事要向諸位說明,但是考慮到諸位也許會感到厭煩,所以……”

“會感到厭煩的,不如‘想必會厭煩的’聽起來順耳。是吧?苦沙彌兄!”迷亭又在雞蛋裏挑骨頭。苦沙彌不以為然地說:“都是一回事。”

“那麽,現在就進入正題,且聽我一一道來。”

“‘道來’之類的都是說書先生的行話呀!演說者還是用高雅些的詞語為好。”迷亭又在打岔。

“如果‘道來’太俗氣的話,用什麽詞才好呢?”寒月有些慍怒地問道。

“不知迷亭君是在聽演講呢,還是在搗亂?他老是瞎起哄,寒月君不用理睬,趕快往下講吧。”

主人是想盡快度過這個關口。

“這可謂恰似‘勃然自辯,望見庭中柳’吧。”迷亭依舊雲裏霧裏,胡謅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寒月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據我查閱資料,真正處刑時動用了絞刑的,出現在《奧德賽》

第二十二卷,就是特勒瑪科斯絞死佩內洛普的十二個侍女那一段。雖然我也可以用希臘語朗誦原文,但是難免有賣弄學識之嫌,因而作罷。請從四百六十五行看到四百七十三行,自會明了。”

“希臘語雲雲,還是免去為好。這不是等於在炫耀自己會講希臘語嗎!是吧?苦沙彌兄。”

“這一點,我也讚成。還是免去那些過於露骨之詞,顯得文雅一些。”主人破例地馬上袒護了迷亭,因為二人一句希臘文也不懂。

“那麽,今晚就把那兩句略去,聽我繼續道來……噢,聽我繼續說明。”

“現在來想象一下這種絞刑,應該有兩種執行方法:其一是,那位特勒瑪科斯借助歐邁俄斯和菲洛提奧斯的幫助,將絞繩的一端係在柱子上,然後在繩子上打許多活結,把侍女的腦袋一個個套進活結裏去,將絞繩的另一端猛勁一拉,就將人吊起來了。”

“就是說,把侍女吊起來,就像西方的漿洗房晾襯衫似的,就對了吧?”

“正是。再說第二種,是這麽個程序:將絞繩的一端如上所述,係在柱子上,而另一端上已經高高吊在頂棚上了。然後從那吊在高處的繩子上放下幾條繩來,將繩子頭兒結成套圈兒,套在侍女的脖子上。到了行刑的時候,將侍女們腳下的凳子一撤即可。”

“打個比方吧,想象成繩簾下邊吊著些小圓燈籠一般的情景,應該差不多吧?”

“小圓燈籠不曾見過,因此,無法發表意見。假如真有這種,大致可以類比吧……下麵將以實例給大家證明:從力學角度看,第一種方法無論如何是不可能成立的。”

“真有意思!”迷亭說罷,主人也表示讚同:“嗯,有意思!”

“首先,假定侍女們被等距離地吊了起來,並且假定吊在距地麵最近的兩名侍女的脖子和脖子上套的繩索是水平狀的,那麽,把α1、α2……直到α6看成是絞繩與地平線形成的角度,把T1、T2……直到T6看成繩子各部分受的力,把T7=X看成絞繩最低部分所受的力。不用說,W自然是侍女們的體重了。怎麽樣,各位明白了嗎?”

迷亭和主人互相對望了一下,說:“大致明白了。”但是,這個大致的程度,隻是二人隨口一說,換作他人或許就不適用了。

“那麽,根據各位所知的多邊形的平均性原理,可成立十二個如下的方程式:(1)T1cosα1=T2cosα2……(2)T2cosα2=T3cosα3……(3)……”

“方程式,就不必一一贅述了吧?”主人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演講。

“其實,這些方程式正是演說最關鍵的部分。”寒月顯得甚為遺憾。

“那麽,關鍵部分就改日再領教吧。”迷亭也有些為難的樣子了。

“假如刪掉這些方程式,我苦心鑽研的力學,就等於全泡湯了……”

“何須如此多慮,能刪的就盡量刪去……”主人淡淡地說。

“那就僅遵指點,狠狠心刪掉吧。”

“這就對嘍!”迷亭竟不合時宜地啪唧啪唧鼓起掌來。

“接下來談一談英國的絞刑。在《裴歐沃夫》這部史詩裏可以看到‘絞首架’一詞,即gallows這個詞,可見絞刑是從這個時代開始實行的。根據布萊克斯通的說法,被處以絞刑的罪犯,萬一由於絞繩的緣故未能死去,須再受一次同樣的絞刑。奇妙的是,在《農夫皮爾斯》這部著作裏卻有‘縱使惡棍,也絕無重複絞首之理’這麽一句。此說法是否真實雖然不清楚,但由此可知,不走運的話,一次未能絕命的受刑者是不乏其例的。有這麽個例子,1786年有一起絞殺臭名遠揚的費茨·傑拉爾特的案例。真是巧了,第一次,他的腳剛剛離開絞架之際,絞繩竟然斷了。又吊了第二次,但是這一次因絞繩太長,腳著了地,還是沒死成,最後在看客們的幫助下,才送他上了西天。”

“哎呀呀!”一聽到這種稀奇古怪的事兒,迷亭就來了興致。

“這可真是想死也死不了啊!”連主人都興奮起來。

“奇妙的還不止這個哪。據說一吊脖子,人的個子就會被抻長一寸左右。這確實是醫生測量過的,千真萬確!”

“這可是個新招術啊!怎麽樣,苦沙彌兄,如果你申請上吊,把脖子抻出一寸來,說不準會成為中等身材呢!”迷亭瞧著主人調侃,主人竟格外認真地問道:

“寒月君,把身體抻長一寸左右的人,還能活過來嗎?”

“那肯定不行了。說什麽一吊起來,脊椎就被拉長了,那哪裏是個子變高,是因為脊椎被抻斷嘍。”

主人也死了心,說:“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演說還很長,寒月本打算一直論述到上吊的生理反應為止,因迷亭起哄似的胡亂插言,主人又不時無所顧忌地打嗬欠,寒月不得已中止了演講,打道回府了。至於當天晚上寒月先生是以何等姿態、進行了何等雄辯,因是發生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咱不得而知。

其後二三日平靜度過。一天下午兩點,那位迷亭先生,又照例像偶然童子似的飄然而至。他剛一落座,就冷不防來了一句:

“老兄,越智東風君的‘高輪事件’,你聽說了嗎?”看他那勢頭,簡直像是來報告攻克旅順的最新消息。

“不知道,最近沒見麵。”主人一如往常,滿麵陰鬱。

“今天,我是為了向你報告東風君遭遇慘敗的事,才於百忙之中專程來訪的喲!”

“又胡說八道了,反正你就是個不著調的家夥。”

“哈哈哈……與其說‘不著調’,不如說是‘不挨調’為宜吧,這二者不分清楚的話,可事關本人的聲譽喲!”

“都差不多!”主人裝糊塗,完全是天然居士轉世。

“聽說上個星期天,東風君去了高輪的泉嶽寺。天氣這麽冷,按說不該去的。可是——最起碼,這年頭去泉嶽寺,豈不像個初次來東京的鄉巴佬嗎?”

“那是東風的自由嘍,你又沒有權力阻止他。”

“不錯,我的確沒有阻止的權力。有沒有權力不重要,不過,那個寺院裏不是有個叫作‘義士遺物保存會’的展出,你知道嗎?”

“這個……”

“你不知道?可是,你不是去過泉嶽寺嗎?”

“沒去過。”

“沒去過?真想不到。難怪你極力為東風君辯護。老江戶,卻沒去過泉嶽寺,多不好意思啊。”

“不知道也照樣可以當教師嘛。”主人越發像個天然居士了。

“這個先不說了,且說東風君去那個展覽會參觀時,來了一對德國夫妻。起初,他們好像是用日語向東風君問了些什麽。不過,你也知道,東風先生不是總喜歡賣弄幾句德語嗎?結果他就嘰裏咕嚕地說了兩三句,說得還相當流利。事後一想,這卻給他惹了禍。”

“後來怎麽樣了?”主人終於被吊起了胃口。

“那德國人看到大鷹源吾的漆金印盒,就問東風君,他想買下來,不知是否能夠賣給他。當時東風君的回答真是太風趣了。他說,日本人都是清廉的君子,絕對不會賣的。直到此時,他還很得意呢,但是後來,那德國人以為好不容易遇到了個懂德語的人,便不停地問這問那。”

“問了什麽?”

“問題就在這兒,倘若聽得懂,還不要緊,可那德國人說話飛快,連珠炮似的發問,他完全聽不明白。偶爾聽懂一句半句,對方又問起鷹嘴鉤子和大木槌來。西洋的“鷹嘴鉤子”和“大木槌”這兩個名詞,東風先生沒學過,不知道如何翻譯,所以就傻眼了。”

“難怪啊。”主人聯想到自己當教師的經曆,深表同情。

“可是,一些閑人好奇地陸續向那裏聚攏過來,最後將東風和一對德國人團團圍住瞧熱鬧。東風滿臉通紅,尷尬極了,和開始時的揚揚自得相反,狼狽不堪的。”

“最後怎麽樣了?”

“最後,據說東風覺得實在應付不下去了,便用日語說了句‘灑衣那拉’,急忙撤退了。我問他:‘灑衣那拉,沒怎麽聽過。難道你的家鄉把‘灑油那拉’說成‘灑衣那拉’嗎?’他回答:‘哪裏,當然是說‘灑油那拉’。隻因為他們是西洋人,為了與西方發音協調,才念成了‘灑衣那拉’的。’東風君身處尷尬之境也不忘協調,實在令人欽佩。”

“關於‘灑衣那拉’,就算了,那西洋人怎麽樣了?”

“據說那西洋人聽得目瞪口呆。哈哈哈,夠滑稽的吧!”

“也沒有多麽滑稽。倒是為此特地來報信的你,滑稽得多呢。”

主人將煙灰磕進火盆裏。這時,門鈴兒冷不丁地響起來。

“有人在家嗎?”是尖細的女人聲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麵麵相覷,默然不語了。

女客造訪主人家,可真少見。我一瞧,那個發出尖聲的女人,在席子上拖拉著她那身雙層縐綢和服走進屋來。她約莫有四十出頭了,那光禿禿的前額上高聳著一排發簾,猶如一道堤壩,使得至少有半張臉朝天凸出著。她的眼睛就像湯島切通阪一般,斜吊成兩條直線,左右對立。所謂直線,是比喻其比鯨魚眼睛還要細。獨有鼻子大得出奇,仿佛把別人的鼻子偷來安在自己的臉的正中間。就如同將靖國神社的石頭燈籠搬到了不足十平方米的小院裏,盡管唯我獨尊,卻讓人感覺很是不舒服。那鼻子是所謂鷹鉤鼻,一度高聳,忽而覺得過分,中途又謙遜起來,到了鼻尖,沒了初時的勢頭,開始下垂,窺視鼻下的嘴唇。因擁有如此不可一世的鼻子,這女人說話時,不能不令人以為她不是嘴裏在說話,而是鼻孔在發聲。我為了向這個偉大的鼻子致敬,準備以後稱她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敘罷初次見麵之禮,冷冷地打量一番室內說:

“很不錯的房子呀!”

“說謊!”主人心裏說,嘴上吧嗒吧嗒地吸著煙。

迷亭則望著頂棚說:“老兄,那是雨水的痕跡,還是木板的花紋?圖案很奇妙啊!”他在暗示主人說話。

“當然是下雨漏的。”主人回答。迷亭若無其事地說:“蠻好看哪!”而鼻子夫人則在心裏怒罵:“真是些不懂社交禮儀的人!”好一會兒三人鼎坐,相對無語。

“噢!”主人的回應極其冷淡。鼻子夫人覺得這樣下去可不行,便說:“其實我家離您家不遠——就是對麵街角的那棟房子。”

“就是那個有大倉庫的洋房嗎?怪不得,門牌上寫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終於知道了金田家的洋房和倉庫。然而,對金田夫人的尊敬度卻依舊沒變。

“是這樣,我丈夫本想自己來和您商量一下,無奈公司裏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好像在說:“這下該起點作用了吧?”

然而,主人卻無動於衷。他認為鼻子夫人剛才的措辭作為一個初次見麵的女子來說,過於不禮貌,心裏已然耿耿於懷。

“我家男人不隻管理一個公司,而是兼管著兩三個公司哪,並且,都是身居要職……想必你是知曉的。”夫人的神色似乎在表達“說得這麽清楚,你還不對我畢恭畢敬嗎”。

對我家主人來說,倘若對方說自己是博士或大學教授的話,他會非常恭敬的,奇怪的是,他對實業家們的尊敬度卻極低。他確信中學教師遠比實業家們偉大。即使不那麽確信,以他那不知變通的固執個性,對於獲得實業家和財主們的眷顧,也不抱任何指望。不論對方有權勢也好,有財富也罷,既然已斷定沒有希望承蒙惠顧,那麽,對於他們的利害得失,自然無關自己痛癢。因此,除了學者圈子以外,對於其他方麵的事,他都表現得極其迂腐。尤其是對於實業界,有哪些人在哪裏做什麽事,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不會產生絲毫的敬畏之心。

鼻子夫人做夢也想不到,在環宇之一隅,竟有如此怪人同樣沐浴在陽光下生存著。她閱人無數,隻要一說是金田夫人,無不立即另眼相看。不論出席什麽樣的會議,也不論在身份多麽高貴的人們麵前,“金田夫人”這塊招牌都非常吃得開,何況眼前這個迂腐不堪的老夫子?她滿心以為,隻要說一句“我家就是街角的那處公館”,不等問幹什麽之類的,他就已經大驚失色了。

“你認識金田這個人嗎?”主人漫不經心地問迷亭,迷亭則一本正經地回答:

“當然認識。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前些天還來參加了遊園會呢。”

“咦?你的伯父,是誰啊?”

“牧山男爵呀!”迷亭越發一本正經起來。主人正想說什麽,可不等他開口,鼻子夫人突然轉身看著迷亭。迷亭身穿大島綢的衣裳,外套一件印花布衫,煞有介事地端坐一旁。

“哎呀呀,您是牧山先生的……什麽人嗎?我一點都不知道,真是太失敬了。我男人在家常常念叨‘一向多蒙牧山先生關照’呢。”她突然變得滿口敬語,還外加躬身施禮。

主人已然被迷亭搞得暈頭轉向,愣愣地瞧著二人。

“連小女的婚事,也讓牧山先生費了不少的心哪……”

“嘿,是嗎?”聽到這裏,連迷亭也感到過於意外,發出了驚歎之聲。

“事實上,有很多人想來我家求婚。不過,由於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能把女兒隨隨便便地嫁出去,所以……”

“說得也是。”迷亭這才放下心來。

“今天前來拜訪,就是想向你問問此事。”鼻子夫人轉向主人,語氣突然又變得簡慢起來。

“聽說有個叫水島寒月的男人多次來過貴府,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您問起寒月,有什麽事呀?”主人不高興地問道。

“大概事關你家小姐的婚事,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人品吧?”迷亭先生討巧地問道。

“若能如此,當然再好不過了……”

“這麽說,你是要把你家小姐嫁給寒月了?”主人問。

“我並沒有說要把女兒嫁給他呀。”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給主人一個窩脖。“除了寒月,來提親的人也是絡繹不絕哩。即便寒月先生不願意,也不愁嫁不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