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02

“還沒呢。才剛剛進入**。你來的正是時候,一起聽下去吧!順便麻煩你叫醒那位趴在棋盤上睡覺的先生——叫什麽名字?對了,獨仙先生……請獨仙先生也過來聽聽吧!你說呢?他那麽貪睡對身體是有害的。該叫起他來了吧?”

“喂,獨仙兄,起來,起來!要講有趣的故事啦。快點起來吧!寒月君說,你那麽貪睡對身體有害呢。還說您太太會擔心的。”迷亭嚷道。

獨仙“嗯”了一聲抬起頭來,口水順著他那山羊胡流下來,像蝸牛爬過的痕跡似的閃閃發光。“啊,好困!這就叫作‘山上白雲橫,好似我倦怠’吧,啊,睡得真舒服!”

“你睡得香甜,我們都已目睹。請你起來吧。”

“起來也行啊。有什麽趣聞可聽?”

“馬上就要把小提琴……剛才他說要幹什麽呀?苦沙彌兄!”

“要幹什麽,完全摸不著頭腦。”

“馬上就要拉琴啦。”

“馬上就要拉琴啦。你到這邊來,聽一聽!”

“怎麽還在說小提琴?不堪忍受!”

“你是拉‘無弦之素琴’的人,應該不會不堪忍受的。而寒月兄因為要吱吱啦啦地拉琴,害怕左鄰右舍聽到,正極其不堪忍受呢。”

“是嗎?寒月兄難道不知道不驚擾鄰裏的拉琴方法嗎?”

“不知道。如果有這樣的方法,懇請賜教。”

“何須賜教?隻要看一眼露地白牛,就會明白。”獨仙說得玄而又玄。寒月斷定這是獨仙剛睡醒,頭腦不清而賣弄辭藻,便故意不搭理他,接著剛才的話頭往下說:

“我終於想出了個妙計。第二天正好是天長節,從早上開始我就不時地把藤箱打開看看,然後再關上,就這樣反反複複,整個白天都心神不定的。終於熬到天黑了,當藤箱底下響起蟲鳴時,我把心一橫,將那把小提琴和琴弓取了出來。”

“總算要開始拉琴啦。”東風剛一說,迷亭便提醒道:“輕率撫琴,危險將至喲!”

“我先拿起琴弓,從弓頭到弓把都仔仔細細檢查一遍……”

“你又不是笨鐵匠,煞有介事的。”迷亭譏諷道。

“一想到這琴便是自己的靈魂時,恰似武士在漫漫長夜的朦朧燈影裏,將鋒利的寶劍,猛然拔出刀鞘時的心境一般。我手握琴弓,禁不住渾身發起抖來。”

東風歎道:“真是個天才!”迷亭緊接著說:“真是個瘋子!”主人則說:“還是快拉琴吧!”獨仙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幸而琴弓沒有問題。我又把小提琴拿到油燈下,正、反兩麵仔細檢查了一遍。各位還要想到在這大約五分鍾期間,藤箱下麵一直在唧唧地響著蟲鳴呢……”

“我們全都會想到的,你就放心地拉琴好了。”

“現在我還不能拉……幸而小提琴毫無瑕疵,這就放心了。於是我霍地站起來……”

“你要去哪兒?”

“請安靜地聽我說,好不好。像這樣我說一句你們問一句,沒法講啦……”

“喂,各位!他叫咱們安靜哪!噓——噓——”

“插嘴的不就是你一個人嗎!”

“是嗎?真是失禮失禮,我一定洗耳恭聽!”

“我將小提琴夾在腋下,登上草鞋,三步並作兩步跨出茅屋,不過,還要等一下……”

“瞧瞧,又來了。我猜一定是什麽地方停電了吧?”

“即使返回屋裏去,也沒有柿餅可吃嘍。”

“諸位仁兄總是這般胡亂插言的話,甚感遺憾。鄙人隻好對東風一個人講了……好了,東風君。我兩三步邁出門去後,又折返回去,把離開家鄉時花三元兩角錢買的紅毛毯蒙在頭上,噗地吹滅了油燈。你猜怎麽著,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連草鞋在哪兒都看不見了。”

“你到底想去哪兒?”

“你就好好聽著吧!好不容易穿上草鞋,出去一看,隻見夜空月明星稀,地上柿葉遍地,頭披紅毛毯,懷抱小提琴。我一直向右走去,沿著緩坡,來到了庚申山下。這時,東嶺寺敲響的鍾聲透過我頭上的毛毯,穿過我的耳鼓,震響我的腦子。東風君你猜,此刻是什麽時辰?”

“猜不出來啊。”

“九點啦。從現在開始,我將要在這漫漫秋夜,獨自一人走八百多米山路,爬到一處叫作大平的山嶺。可是,我的膽子一向很小,若在平時一定會被嚇得魂不守舍。然而,精神一旦高度集中,奇跡便出現了,我竟然沒有產生半點害怕或是不害怕之類的念頭。因為當時我一心想著要拉小提琴,神奇極了。那個名叫大平之處位於庚申山南側,那是一處絕佳的眺望地,天晴之日登山遠眺,從紅鬆林的縫隙間能夠將山下城鎮一覽無餘——麵積嘛,大約六十丈見方吧,正中有一大塊岩石,足有八張席那麽大。北側與叫作鵜沼的池塘相連,池塘周圍都是三抱粗的大樟樹。因為是山中,附近隻有一間采樟腦小屋。池塘一帶渺無人跡,即使白天也不是個讓人愉快的好去處。萬幸的是,有一條工兵為了演習開辟出來的小路,攀登並不吃力。我終於爬上了那塊大岩石上,將毛毯鋪好,姑且坐了下來。由於在這寒夜登山還是第一次,我坐在石頭上,稍微定了定神,隻覺得四下的陰冷蕭瑟漸漸滲透我的身心。在這種場合,使人心慌意亂的隻有恐怖感,所以,隻要能除卻這種恐怖感,就隻會感受到凜冽的空靈之氣了。我呆呆地坐了二十分鍾左右,漸漸感覺自己仿佛獨居在水晶宮裏。而且我那孤獨的身體,不僅是身體,就連靈魂也好像是用寒天做的,變得清澈而透明,我幾乎弄不清自己是住在水晶宮裏,還是我的肚子裏有個水晶宮了……”

“越來越玄妙了!”迷亭一本正經地打趣。獨仙緊跟著感慨道:“真乃奇境啊!”

“如果一直處於這樣的精神狀態,說不定直到明天早晨,我都會茫然地在石上打坐,拉不成小提琴哩……”

“那個地方是不是有狐狸精啊?”東風問道。

“在這種情況下,我已經分不清東西南北,連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都分不清楚。就在這當兒,突然聽到身後的古池裏發出‘嘎’的一聲尖叫……”

“快要出來啦!”

“那叫聲傳得老遠,伴著呼呼的風,掠過遍山的樹梢時我才猛然清醒……”

“總算放心了!”迷亭故意摩挲著胸口說。

“這就叫作‘大死一番天地新’啊!”獨仙擠眉弄眼地說,但寒月完全不解其意。

“我清醒過來一看四周,庚申山一片寂靜,連雨滴的聲音都沒有。心想,奇怪,剛才那是什麽叫聲?若說是人的叫聲吧,太尖厲;說是鳥叫吧,又太高亢;若說是猴子吧……這一帶哪來的猴子。到底是什麽聲音呢?我腦子裏一旦出現疑問,便總想解開這個謎。於是,一直默默無為的各路神仙便紛紛爭先恐後地在頭腦中狂熱地**起來,宛如當年京城人士歡迎英國的康諾特爵士那樣。不大工夫,我全身的毛孔突然張開,就像被噴了燒酒的多毛腿似的,號稱勇氣、膽量、判斷力、沉著等客人,飛快地從毛孔中蒸發出去了。心髒在肋骨下跳起了捏鼻舞,兩條腿像風箏響笛似的顫抖起來。這可受不了!我突然將毛毯蒙在頭上,將小提琴夾在腋下,搖搖晃晃地從岩石上跳了下來,沿著山路一溜煙地跑下山去,一口氣跑了八百米,回到住處,就鑽進被窩,睡覺了。東風君,現在回想起來,後來再也沒有遇到比那更叫人毛骨悚然的事了。”

“後來呢?”

“全都講完了!”

“原來根本沒拉小提琴呀?”

“就算我想拉也拉不成呀!那一聲尖叫多嚇人哪。縱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唉,總覺得你這個故事虎頭蛇尾的。”

“你‘覺得’也無妨,反正是事實嘛。怎麽樣啊?各位!”寒月環顧大家,揚揚自得。

“哈哈哈,講得真是絕妙啊!能把故事編到這個程度,想必老兄頗費了一番苦心吧?我還以為是桑德拉·貝羅尼即將在東方的君子國現身呢,因此,一直恭恭敬敬地聆聽。”迷亭估計會有人讓他解釋一下桑德拉·貝羅尼是怎麽回事,出乎意料,沒有人問,不得不自行講解。“桑德拉·貝羅尼在月下彈豎琴,在森林中唱意大利風情的歌曲,與你抱著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謂‘同曲異工’啊!可惜的是,人家令月中嫦娥驚歎,老兄卻被古池中的狸怪驚嚇到了。由此可知,在緊要關頭,才見滑稽與崇高的巨大反差。想必老弟很遺憾嘍。”

“倒也不覺得遺憾。”寒月卻意外平靜下來。

“還不是因為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趕趕時髦,結果才受到驚嚇的呀!”這回是主人不客氣地批評。

獨仙歎息道:“好漢竟去那魔窟裏討營生。可惜呀!”

獨仙說的每句話,寒月都不曾聽懂過。不僅是寒月,恐怕在座的無人明白吧!

隔了一會兒,迷亭換了個話題,說:“這件事就這樣吧!你近來還是天天到學校去一心磨玻璃球嗎?”

“不是的,前些日子我回鄉省親,暫停了。對於磨玻璃球我已覺厭倦。老實說,我正考慮中止呢。”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當不上博士呀!”主人微微蹙起眉頭說。

“您是說博士嗎,嘿嘿嘿嘿……博士嘛,當不成也無所謂了。”寒月本人卻說得相當輕鬆灑脫。

“但是,拖延婚期,雙方都比較麻煩吧?”

“您說什麽結婚?是誰結婚?”

“你呀。”

“我和誰結婚啊?”

“當然是和金田小姐啦!”

“嘿嘿。”

“嘿嘿什麽?不是早已有婚約了嗎?”

“哪裏有什麽婚約,是對方這樣到處宣揚的。”

“這也太胡鬧了。是吧,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

“那件事,你指的是鼻子夫人嗎?如果是那件事的話,就不隻是你我知道了,那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天下無人不知了。總有人來問我:幾時才能有此榮幸在《萬朝》等報刊上,以‘新郎新娘’為標題刊載新郎新娘的照片呀?而東風君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創作了長篇詩作——《鴛鴦歌》。然而,隻因寒月不想當博士,那嘔心瀝血的傑作很可能砸在手裏,叫人擔心極了。喂,東風君,是這樣吧?”

東風說:“倒也不至於擔心到那個程度吧,我還是希望把那篇充滿深深祝福的作品公之於世的。”

迷亭說:“瞧瞧看!你到底當不當博士,已經影響到了四麵八方,你就加把勁兒,繼續去磨玻璃球吧!”

“嘿嘿嘿嘿。多蒙老兄掛念,很過意不去。不過,我現在不當博士也無妨了。”

“此話怎講?”

“因為我已經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啦。”

“呀,這招真厲害啊!你是什麽時候秘密結婚的呀?這年頭,真是人心難測喲!苦沙彌兄,正如你已親耳聽到的那樣,寒月君說他已經有妻兒了。”

寒月說:“還沒有孩子哪!結婚不到一個月就生孩子,可就麻煩了。”

“到底是何時、何地結的婚呀?”主人像個預審法官似的問道。

“何時嘛,我回到家鄉後,她已在我家等候我成婚哪。今天給苦沙彌先生帶來的鰹魚,就是參加婚禮的親戚們送的。”

“隻送三條魚幹賀喜,也夠吝嗇的!”

“哪裏!我從一大堆魚幹裏隻拿了三條來。”

“那麽,你家鄉的姑娘,也都是膚色很黑吧?”

“是呀,墨黑墨黑的,和我很般配。”

“那麽,金田家那邊,你打算怎麽辦?”

“沒打算怎麽辦。”

“那可有點兒不合適吧。是吧,迷亭兄!”

“沒什麽不合適的。嫁給其他男人還不是一樣嗎。說到底夫妻不過是摸瞎子罷了。總之一句話,本來完全用不著摸瞎子的,卻偏要瞎摸一通,簡直多此一舉。既然是多此一舉,管他誰摸到誰呢。可悲的隻是作《鴛鴦歌》的東風君哪!”

“不要緊,那鴛鴦歌,也可以轉給寒月君結婚用啊!金田小姐結婚時,我再另作一首。”

“不愧是詩人,真是瀟灑啊。”

“你跟金田家退婚了嗎?”主人還是惦記著金田小姐那頭呢。

“沒有,沒有退婚的必要。我從未向對方求過婚,或是表示過要娶她,所以,什麽也不說就可以……應該說,即便什麽也不說也可以。即使是此時此刻,人家已派了十名、二十名密探,對於我們的談話了如指掌了。”

主人一聽“密探”二字,突然繃起麵孔吩咐:“哼!那就不要說了!”

可是主人覺得未能盡興,便又針對密探,大發了一通議論:

“乘人不備,偷取別人懷中之物者是小偷;乘人不備,竊得別人心思者是密探;神不知鬼不覺,撬開門窗拿走他人物件者是竊賊;神不知鬼不覺,誘人失言以窺其內心者是密探;將砍刀插在席上,勒索他人錢財者是強盜;堆砌恐嚇之詞強迫他人意誌者是密探。因此,密探和小偷、竊賊、強盜本是一路貨色,都是頂風臭出四十裏。若對他們唯命是從,就會慣壞他們。決不能屈服!”

“怕什麽。縱然有一兩千個密探在上風頭列隊進攻,也沒什麽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學士水島寒月喲!”

“實在叫人肅然起敬啊!不愧是新婚燕爾的理學士,真是精力旺盛噢!不過,苦沙彌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都是同類,那麽,雇用密探的金田家又和什麽人是同類呢?”

“不外乎是熊阪長範之流吧!”

“比作熊阪,妙哉妙哉!不是有這麽句唱詞嗎:‘一個長範,忽而變兩個,原來已是身首異處。’像對麵胡同的那個靠著放閻王債起家的‘長範’,是個貪得無厭的俗物,活多少歲也不會斃命的。叫那些家夥賴上了可要遭報應噢!一輩子要倒黴的。寒月君要當心啊!”

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寶生流派’的唱腔,豪邁地說:

“無須擔憂!戲詞中還說:‘哎呀呀,膽大包天的惡強盜!我的本事你早已知曉。怎敢前來找死,叫你好好領教領教!’”

“提起密探來,二十世紀的人,可以說大多有成為密探的傾向,這是什麽緣故呢?”獨仙到底是與眾不同,提出了一個與時局無關的超脫的問題。

寒月回答:“是由於物價高漲吧?”

東風回答:“是由於不解藝術情趣吧?”

迷亭回答:“是由於人們長了文明犄角,像芝麻糖似的疙疙瘩瘩的。”

輪到主人時,他裝腔作勢地發出一番議論:

“對於這個問題,我也曾深入思考過。依我之見,現代人的密探傾向,全都起因於自我意識太強。我所說的自我意識,不同於獨仙君所說的什麽‘見性成佛’‘自我與天地一體’等悟道一類的東西……”

迷亭說:“哎呀,越說越玄奧了。苦沙彌兄,既然你都賣弄你那三寸不爛之舌大談特談,那麽我迷亭也就鬥膽追隨老兄,大大方方地發表一番對現代文明的不滿嘍!”

主人說:“那就請便吧。反正你也沒有什麽可說的!”

“當然有啊,多得很。你老兄前日對刑警敬如鬼神,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盜賊,簡直是個善變之人。至於我嘛,從沒出娘胎以前,一直到現在,始終不曾改變過自己的看法。”

主人說:“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不改變自己的看法,正是你頭腦愚笨的鐵證。《論語》中說的‘下愚不可移’指的就是你這種人……”

“好不給麵子啊!密探若是也這樣正麵進攻,倒也有可愛之處呢。”

“你說我是密探?”

“我的意思是說你不是密探,才這麽直率的。好了,咱們就別吵嘴啦!繼續聆聽你那番宏論吧!”

“所謂現代人的自我意識,指的是對於自我與他人之間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利害鴻溝知之甚多。並且,這種自我意識伴隨著文明的進步,一天比一天敏銳,最終連一舉手一投足都變得不自然了。西方有個叫亨利的人,批評史蒂文生說:‘他走進掛著鏡子的房間,每次從鏡前走過時,不照一下鏡子便覺得不自在。他就是這樣一個瞬間也不肯忘記自己的人。’這番話生動地描繪了當今世界的趨勢。由於人們睡覺時不忘自己,清醒時也不忘自己,‘我’字如影隨形,使得人們言行舉止無不矯揉造作,作繭自縛,苦不堪言,不得不以男女相親時的那種忐忑心情度過朝朝暮暮。所謂‘悠然自得’‘從容不迫’等都成了毫無意義的死語。從這一點來說,現代人都密探化了,盜賊化了。密探幹的是掩人耳目、偷雞摸狗的營生,勢必增強自我意識。而盜賊,總是害怕會被捉住或被發現,也勢必增強自我意識。因為現代人不論是夢中還是醒來,無時無刻不在盤算著怎樣對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也不得不像密探和盜賊那樣增強自我意識。人們從早到晚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片刻不得安寧,直到進入墳墓,這便是現代人的心境,這是文明的詛咒。簡直是愚蠢透頂!”

“的確很有趣。”碰上這樣的問題,獨仙是決不會甘居人後的。“苦沙彌兄的講解深合我意。古人是教人忘掉自我,而今人,是教育人們不要忘掉自我,完全相反,結果二十四小時,人們的心全被‘我’字占據了。因此,片刻得不到安寧,無時無刻不在火焰地獄裏炙烤。若問天下的良藥是什麽?沒有比‘忘我’更有效的了。所謂‘三更月下入無我’,便是吟詠這種至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對人親熱,也不是發自內心。連英國人引以為豪的‘nice’行為,實際上也是自我意識過分膨脹使然了。聽說英國國王去印度旅遊時,曾和印度的皇族一起進餐。那些印度皇族沒有意識到有英國國王在場,習慣性地按照本國的吃法,將手伸到盤子裏抓馬鈴薯吃。後來意識到後,皇族非常羞愧,滿臉漲紅,而英王卻佯裝不知,也伸出兩個指頭在盤子裏抓馬鈴薯吃……”

寒月問道:“這便是英國式的教養嗎?”

“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主人補充說,“也是在英國,有一個大兵營,某團的許多士官宴請一名下士。飯後,用玻璃缽端來了洗手水。那名下士大概是很少出席宴會,竟端起玻璃缽一口氣喝光了洗手水。於是,團長邊祝福下士身體健康,邊將洗缽裏的水一飲而盡。據說在座的其他士官也不甘落後地舉起洗手缽,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還有這麽個笑話呢。”一向不甘寂寞的迷亭說,“卡萊爾是個不諳宮廷禮節的怪人,第一次謁見英國女王時,這位先生突然說了聲:‘可以坐嗎?’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這時,站在女皇身後的眾多侍從和宮女都吃吃地笑起來。不對,不是笑起來,是忍不住要笑。於是,女王回過頭去,對身後的人示意了一下,於是那些侍從和宮女也都坐在了椅子上,這樣卡萊爾才沒有丟麵子。不過,想不到女王竟然如此體貼入微!”

寒月做了個短評:“既然是卡萊爾,就算大家都站著,他也可能毫不在意呢。”

“體貼之心固然不錯,”獨仙接過來說,“不過,正因為是有自我意識,因此關心別人也就很勞神了。可憐啊!人們都說:隨著文明進步,爭鬥之心就會逐漸消失,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會變得文明了,其實大謬不然。自我意識這麽強,怎麽可能相安無事呢?不錯,表麵看來,雖然像是波瀾不起、平和安寧,然而,互相之間都感覺非常痛苦。就如同力士在土表中扭在一起一動不動的架勢一樣,在旁人看來,平靜至極,而力士雙方不是都在暗中較勁嗎?”

“就拿打架來說吧,從前打架是以暴力製勝,反而不算是過錯,然而現在變得非常巧妙,這就更加導致自我意識的增強。”輪到迷亭說話了,“培根說過:‘順從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戰勝大自然。’今日的爭鬥,恰好遵循了培根格言,真是不可思議,和柔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即意圖利用敵人之力消滅敵人……”

“也和水力發電一樣,順從水流之力,使其變為電能,為人類所用……”寒月剛說了一半,獨仙立刻接著說:

“所以說呀,‘貧時為貧所縛,富時為富所縛,憂時為憂所縛,喜時為喜所縛’。才子斃於才,智者敗於智,像苦沙彌這樣脾氣暴躁之人,隻要讓你發火,你就會立刻衝出去,中了敵人的圈套……”

“對呀!對呀!”迷亭拍手叫好時,苦沙彌先生訕笑著說:“不過,我也不是那麽容易上鉤的吧?”大家聽了,一齊大笑起來。

迷亭問:“那麽像金田那種人,會因何而死呢?”

獨仙說:“老婆因鼻子而死,丈夫因罪孽而死,嘍囉因當密探而死。”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沒有見過,無從說起……不外乎是穿死、吃死,或是喝死吧!總不至於因戀愛而死的。也說不定會像《卒塔婆小町》裏的人那樣死於路旁哩。”

“這麽說可太過分了。”東風因為給小姐獻過新體詩,立刻提出抗議。

“所以說,‘應無所往而生其心’這句話是至理名言。不入這種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獨仙仿佛眾人皆醉我獨醒似的說著。

迷亭說:“你別那麽神氣!像你這種人,說不定會死在裏麵呢。”

主人說:“總之,文明若是繼續這樣發展下去的話,我就不想活了。”

迷亭立刻一語道破:“那就去死吧!不必客氣。”

主人渾不講理地說:“我更不想死啦。”

“看來,出生時,無人深思熟慮;臨死時,卻無人不煩惱。”寒月事不關己地說了一句。

這種時候,隻有迷亭能接得上話:“這就好比借債時不假思索,到了還錢的時候都發愁是一個道理。”

“如同借債不想還錢的人才幸福一樣,平靜麵對死亡的人也是幸福的。”獨仙依然是超然而出世。

“照你這麽說,厚顏無恥便是悟道了?”

“沒錯!禪語中就有‘鐵牛麵鐵牛心,牛鐵麵牛鐵心’之說。”

“如此說你就是這類人的標本了?”

“倒也不是。不過,以死為苦,這是人類出現了神經衰弱病以後的事。”

“是啊。像你這種人吧,怎麽看怎麽像神經衰弱症出現以前的先民。”

迷亭和獨仙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時,主人卻對寒月和東風抨擊起了文明。

“關鍵問題是,怎樣才能借錢不還。”

“這不是問題。借錢非還不可。”

“喂,討論嘛,你先聽我說。正如怎樣才能借錢不一樣,怎樣才能長生不死,也是個問題,不,已經成了問題,所以才搞煉金術的,可是所有煉金術都失敗了。無論如何人總是要死的,這已經很清楚了。”

“這個道理早在發明煉金術以前,就很清楚了。”

“喂喂,討論嘛,別插嘴,好好聽著。當明確了無論如何得死的時候,又出現了第二個問題。”

“咦?”

“反正得死的話,那麽怎樣死才好呢?這就是第二個問題。‘自殺俱樂部’,就注定了和第二個問題同時誕生的命運。”

“的確。”

“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更痛苦。神經衰弱的國民活著比死亡更加痛苦萬分。因此,才以死為苦。並非怕死而以死為苦,而是憂慮怎樣死最好。隻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總是聽天由命,於是慘遭他人的欺辱殺戮。然而,有點個性的人,不會滿足於被社會零切碎割地弄死,必然要對死法進行種種探討之後,提出一個嶄新的方案。因此,縱觀未來世界的趨勢,必然是自殺者不斷增加,而且無一不是依照獨創的方式告別人間的。”

“這麽說,將來的社會越來越不安生了。”

“當然,一定會的。亨利·阿瑟·瓊斯寫的劇本裏,就有一個不斷主張自殺的哲學家……”

“他想要自殺嗎?”

“遺憾得很,他並沒有自殺。不過,今後再過一千年,人們一定會那樣做的。一萬年以後,隻要提到死,人們就會想到自殺,想不到別的死法。”

“那還了得!”

“會的,一定會的。這樣一來,對於自殺積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成為一門科學。諸如落雲館那樣的中學,就會講授自殺學,作為一門正課代替倫理學。”

“妙極了。我都想去旁聽了!迷亭先生,苦沙彌先生的高論,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到了那時候,落雲館的那位倫理學教師大概會這樣說吧:‘諸君,不可墨守所謂公德這種野蠻作風。作為世界青年,諸君首先要重視的義務是自殺。但是,這等於說‘己所欲,可施於人’了,所以為了進一步擴展自殺效益,也可以進行他殺。尤其是那個珍野苦沙彌先生那樣窮酸的人,看他活得相當痛苦,所以要爭取早日殺掉他,便是諸君的義務。誠然,與從前不同,而今乃是開明時期,不能卑鄙地使用那種刀啦槍啦,或是弓箭等家夥,隻能依靠譏諷這種高尚的技術,以此來殺人,這樣對其本人即是積德,而且也是諸君的榮譽……’”

“這番講演太有意思了。”

“還有比這更有意思的哩。現代社會,警察是以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為首要目的。但是,到了那個時候,巡警就會揮舞著打狗的棍棒,到處打殺天下公民……”

“為什麽呢?”“為什麽?現在的人很看重生命,所以需要警察的保護。但是到了那時候,人們覺得活著很痛苦,因此警察是出於慈悲才把他們殺死的。當然,心眼活泛些的人大多都已自殺;要警察動手殺死的家夥們隻剩下些特別懦弱的、沒有自殺能力的白癡,或是殘疾人了。那些希望被殺死的人會在門口貼上一張字條。很簡單,隻要寫上‘有男人(或女人)自願被殺死’,貼在門上的話,警察就會在適當的時候過來,按照要求及時進行處置的。至於屍體嘛,照例由巡警拉車去各家收拾。還有更有趣的事哪……”

東風感慨不已地說:“先生的笑談,真是無窮無盡啊!”獨仙又撚著他那山羊胡,慢悠悠地道:“說是笑談,也算是笑談;不過,若說是預言,也許就是預言。不能夠透徹把握真理的人,總是被眼前的各種表象所束縛,動不動就把泡沫般的夢幻當作永恒的真實,因此隻要說得稍微超然些,便立刻被看作是笑談。”

寒月肅然起敬道:“即是所謂‘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吧?”

獨仙露出“那還用說”的神色,接著說:“從前西班牙有個地方叫作柯爾道巴……”

“今天還有嗎?”

“也許還有吧。這個暫且不管它吧!按照那地方的風俗,寺院一敲響晚鍾,家家戶戶的女人都會從家裏出來,跳進河裏遊泳……”

“冬天也遊泳嗎?”

“這一點不是太清楚,總之,沒有老少貴賤之別,所有女子都跳進河裏。但是,男人一個也不參加,隻是在遠處眺望。遠遠望去,暮色蒼茫的水波上,一個個雪白的肉體在遊動,隻是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多富有詩意呀!完全可以寫成一首新體詩啊!那是個什麽地方?”東風隻要一聽到**,就往前探出身子。

“柯爾道巴呀!可是當地的小夥子們既不能和女人一同遊泳,又不許靠近看清女人們的身姿,於是,心中不滿的小夥子們便搞了個小小的惡作劇……”

“嘿,搞的什麽花樣?”迷亭一聽惡作劇,大感興趣。

“他們買通了寺院裏的敲鍾人,將日落時敲鍾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而女人們都沒什麽腦子,一聽到敲鍾了,便紛紛來到河邊,隻穿著短內衣、短**,撲通撲通跳進水裏。雖說是跳進了水裏,但是和往常不同,天並沒有黑。”

“不會又是‘秋日火辣辣’吧?”

“她們往橋上一看,許多男人正站在上麵瞧著她們。她們雖然羞恥萬分,也無可奈何。據說一個個全都羞得臉紅紅的呢。”

“後來呢……”

“後來嘛,人們認識到,這是因為人隻要受習俗所惑,就會忘卻了根本原理,所以要多加小心才行!”

迷亭說:“先生所言甚是,小生受益匪淺。說到被習俗所惑的事,我也講一個吧。最近閱讀某刊物,就看到一篇描寫這樣的騙子的小說。假設我在這裏開了個書畫古董店,在店裏擺出大家的書畫以及名人使用過的畫具。當然不是贗品,全是地地道道的真貨,不折不扣的上品。既然是上品,自然價格都很貴。來了一位喜好收藏的顧客,問道:‘元信的這幅畫多少錢?’我說:‘標價是六百元,就六百元吧!’顧客說:‘買是想買,隻是身上沒帶那麽多錢,真是可惜,隻好作罷。’”

“他肯定是這麽說的嗎?”主人總是說些人家不樂意聽的話。

迷亭警覺地回答:“差不多吧。這可是小說噢,就算是這麽說的吧。於是我說:‘錢不要緊。您要是喜歡,就拿去吧!’顧客猶豫地說:‘這怎麽行?’我十分豪爽地說:‘那就按月付款給我吧!月付可以細水長流,反正您今後也是我們的主顧……唉,您一點兒不用顧慮。那麽您月付十元怎麽樣?還是多的話,每月付五元也行。’後來我和顧客經過兩三個回合的討價還價,最後以六百元的價格將狩野元信法眼那幅畫賣給了他,不過是分期付款,每月十元。”

寒月說:“簡直就像泰晤士報的《百科全書》裏的故事呢。”

迷亭說:“《百科全書》裏的記載當然很準確,而我說的就不大確切了。下麵就要進入巧妙的欺騙部分了。你們仔細聽我講。寒月,每月十元,你算算,六百元的話,要多少年才能還清?”

“當然是五年了。”

“的確是五年。不過,獨仙君,你認為五年的歲月,是長還是短呢?”“一念萬年,萬年一念。說短也短,說不短也不短。”

“你說的什麽意思呀?是道歌嗎?真是缺乏常識的道歌。且說五年當中每月付十元,就是說,對方隻要付款六十次即付清了。然而,這就是習慣的可怕之處。假如同一件事情重複做了六十次,那麽,第六十一次還想照例付款十元。第六十二次也想付款十元。就這樣六十二次、六十三次……隨著重複的次數增多,一到日子就想要付款十元,不然就難受。人似乎很聰明,但是有著拘泥於舊習而忘卻根本的大弱點,利用這種弱點,我便可以反反複複月月占到十元錢的便宜。”

“哈哈哈,不會吧!不至於健忘到這個地步吧?”

寒月一笑,主人微微正色道:

“唉,真有這種可能的。我就是每月寄款償還大學時期欠下的債,也不記賬,最後學校不讓我再寄了才發現。”主人把自己的醜事當成一般人共通的醜事講給眾人聽。

“瞧瞧,眼前不就有這種人嗎,可見是千真萬確的了!所以,聽了我剛才說發表的‘未來文明記’,嘲笑我是在說笑話的人,正是認為六十次可以還清的分月付款,卻付了一輩子也理所當然的家夥們。尤其是寒月、東風這樣缺乏經驗的青年,必須牢記我們這些前輩的話,千萬不要上當受騙!”

寒月說:“謹遵教誨!分月付款一定隻付六十次。”

“喂,寒月君,看似在說笑話,其實都是至理名言喲!”獨仙衝著寒月說,“比如說,剛才苦沙彌兄和迷亭兄給你忠告:‘你沒跟對方打招呼,就擅自和別人結婚,有欠妥當,應該快到金田家去道歉。”

“恕我不能去道歉!如果是對方向我賠禮,另當別論,我可沒有那個興致。”

“假如警察要你去道歉,你當如何?”

“如果是大臣、貴族的命令,你怎麽辦?”

“那當然越發的難以從命了。”

“你們瞧瞧看,和過去比起來,現代人發生了多麽大的變化!過去是隻要有權勢,便可為所欲為的時代,從今往後則是個縱然你有威嚴的權勢也無可奈何的人物輩出的時代了。當今世界已然變成了縱然是殿下還是閣下,都無法肆意妄為地淩駕於他人之上的社會了。說得極端些,如今,當權者權勢越大,被壓迫者就越感到不舒服,而奮起反抗的時代了。因此,如今與過去不同,是一個出現了正因為是有至高無上的官府才無可奈何的新氣象的時代。是過去的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可以通行無阻的社會。世態人情的變遷真是無法琢磨!迷亭君的《未來記》若說是笑談,也算是笑談,但是,若說它預見了未來前景,豈不是也發人深省嗎?”

迷亭說:“有幸遇到這般知音,我就非要把《未來記》的續篇講下去不可了。正如獨仙所說,今日世界,如果還想要靠著權勢耍威風,仗著二三百條竹槍橫行霸道,這就好比坐著轎子非要和火車賽跑的那些時代落伍者中的頑固家夥一樣——比如不識時務的放閻王債的長範先生之流,所以,咱們隻要冷眼旁觀就是了。

“……不過,我的《未來記》關注的並非鼠目寸光的小事,而是與人類命運息息相關的社會現象。仔細審視時下的文明傾向,預卜不遠之未來的發展趨勢,便可得出結婚將成為不可能之事。諸位切莫驚慌!我說‘結婚將成為不可能’之事,其理由如下:如上所述,現今是以個性為中心的社會。從前的一家之主是男主人,一郡之主是郡守,一方之主是領主,除此以外的人幾乎沒有人格可言。縱使有,也不被承認。而今則天下大變,所有的人都主張起個性來,每個人仿佛都在說:‘你是你,我是我!’二人在路上相遇,各自都在內心憤憤不平:‘你小子是人,我當然也是人!’互相敵視著擦肩而過。就這樣人人都變得強大了。

“因為人人都平等地變得強大了,也就等於人人都平等地變弱了。從別人已經不那麽容易加害於我這一點來看,每個人的確是強大了,然而,對別人不得隨意欺負這一點來看,個人的力量又明顯比以前弱了。變得強大人人都高興,而變得軟弱則無人喜歡。於是,一邊拚命固守自己的優勢,不讓他人侵犯秋毫,一邊強求擴大自己的弱點,哪怕是半根毫毛也要侵犯他人。這樣一來,人與人之間失去了空間,感覺活得辛苦了。正是由於人們都盡可能地膨脹自我,直到脹破,反而在苦惱中生存。由於太苦惱,便想方設法在人與人之間尋求空隙。人們就是如此的自作自受,煩惱不堪,他們琢磨出的第一個方案便是分居製。在日本,到山溝裏去瞧瞧,家家戶戶都是一大家子住在一個屋簷下。他們沒有想要主張的自我,即使有也不主張,也就相安無事,但是,對於今天的文明人來說,即使是親子之間,如不盡可能地伸張自我,就覺得吃了虧,因此,為了維持彼此的安寧,勢必分居。歐洲由於文明發達,比日本更早地實行了這一製度。即使有的同住的人家,兒子跟老子借錢也要付利息,像外人一樣付房租。正因為老子認可並尊重兒子的個性,才出現了如此良好風氣,這種良好風氣早晚也要傳到日本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