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03

“今天這套可就行不通了。因為丈夫就是丈夫,妻子再怎麽說也是妻子。現今是為人妻者,都是在學校裏穿著燈籠裙褲,磨煉了強烈的個性,梳著西式發型嫁進門來的,自然不會對丈夫百依百順。而且,如果是對丈夫百依百順的妻子,那就不算是妻子,而是泥人了。越是賢惠妻子,個性就越是強得不得了;個性越強就和丈夫越是合不來;合不來,勢必和丈夫發生衝突。因此,有著賢妻頭銜者,定要從早到晚和丈夫鬧別扭。這雖然是順應時尚之事,但越是娶了個賢惠妻子,夫妻雙方的苦楚越是增多。夫妻之間就像水和油一般,形成了一道格格不入的隔斷,假如漸漸磨合,那隔斷保持著一定的平衡還要不要緊,但是,這水和油互相侵犯的話,家庭裏就會像大地震一般震動起來。由此,人們漸漸認識到了夫妻同居對於雙方都得不償失的道理……”

寒月說:“照你這麽說,夫妻就無法同住了?真令人擔心啊!”

迷亭說:“要分居,一定要分居,天下的夫妻都要分居。從前是同床共枕才是夫妻,但今後,同居的夫妻會被世人看作沒有做夫妻的資格。”

“依著你,我這樣的人就要被編入沒有資格的一群嘍!”寒月間不容發地問了個無趣的問題。

迷亭說:“你生在明治時代是幸運的!可我呢,能夠寫出《未來記》,可見頭腦超前於時代一兩步,所以,現在已經過起獨身生活了。人們胡亂猜測我這是因為失戀,然而,眼睛近視的人真是淺薄得可憐!這個先放一放,接下來談《未來記》吧!”

“那時,一位哲學家從天而降,宣布了一個破天荒的真理。其說是:人是具有個性的動物。消滅個性,其結果便會消滅人類。為了實現人生真正的意義,必須不惜任何代價保持並發展人的個性。拘泥於陋習,勉強自己踏入婚姻,是違背自然法則的野蠻風氣。姑且不談沒有個性的蒙昧時代,即使在文明昌盛的今日,依然縛於如此陋習,而不知反思,實為荒謬絕倫。”

“於此文明開化已達到鼎盛的今日,不應該有任何理由讓兩個個體以超出一般人的親密程度聯結在一起。盡管道理如此顯而易見,可一些缺乏教養的青年男女為一時卑劣的感情所驅使,隨意舉行新婚合巹之禮,此乃悖德失倫之行徑。吾等為了人道,為了文明,為了保護那些青年男女的個性,不能不竭盡全力抵製這種蠻風……”

“迷亭先生,我反對你的這種說法!”這時東風君“啪”的一聲拍了下膝蓋,以忍無可忍的語調說道,“依我看,要問這世上什麽最珍貴,沒有比愛與美更可寶貴的了。正是這愛與美使我們獲得慰藉,使我們更加完美,使我們生活幸福;正是這愛與美,使我們情操優美,品格聖潔,同情心淨化。因此,我們不論生在什麽時代、什麽地方,都不可能忘記這二者。二者在現實中,愛就化為夫妻關係,美就融入詩歌與音樂。因此我想,隻要人類還生存在地球上,夫妻關係與藝術就不會消亡。”

“不消亡固然不錯,然而,如現在的哲學家所說,婚姻要徹底消亡的,又有什麽辦法?隻好想開啦。你說藝術嗎?藝術當然也會落得和婚姻同樣的命運了。所謂個性發展,即是個性自由的意思吧?那麽,個性自由前提下的藝術豈不是沒有存在的可能了嗎?藝術的繁榮,不正是源於藝術家和欣賞者之間個性上的一致嗎?不管你是多麽了不起的新體詩人,不管你怎樣咬牙堅持,假如讀了你的詩,沒有一個人覺得有趣的話,那麽非常遺憾,除了你自己,再也不會有人欣賞你的新體詩了吧?任憑你創作多少篇《鴛鴦歌》也無濟於事,幸而你生在明治時期,才有那麽多人愛讀你的詩,不過……”

“哪有那麽多人看啊。”

“既然現在都沒有什麽讀者,那麽,到了文明高度發展的未來,就是說到了某位大哲學家橫空出世,提倡‘非婚論’時,就更不會有讀者了。並不是因為是你寫的才沒人看,而是因為人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對別人的詩完全不感興趣的緣故。即便是現在,在英國已經出現了這種傾向。你看看現在英國小說家中最善於將人物性格鮮明地表現在作品中的梅瑞狄斯的小說,還有喬伊斯的小說就知道了,他們的讀者不是少得可憐嗎?這也難怪。然而,那種作品,隻有具備那種個性的人才會感興趣的,有什麽辦法?這種傾向逐漸發展到了婚姻成為不道德之事的時候,藝術也同樣徹底消亡了。對吧?到了你寫的詩文我看不懂,我寫的詩文你也看不懂的那一天,你我之間還有什麽藝術可言呢!”

東風說:“說得倒也是。不過,憑我的直覺,好像並非如此。”

迷亭說:“你直覺並非如此,而我則是曲覺如此吧。”

“迷亭君也許是曲覺吧。”現在獨仙開口了,“總而言之,越是寬容個性自由,人與人之間必然會越是緊張。尼采之所以炮製出超人哲學,就是因為這種緊張感無處釋放,才不得不變形為哲學的。表麵上看,這理論似乎是尼采的理想,其實那不是理想,而是不平。由於戰戰兢兢地活在個性得到發展的十九世紀,就連對鄰居都要小心提防,睡覺都不敢隨意翻身,因此,那位老兄才氣急敗壞地胡寫起來。讀他那部著作,與其說令人痛快淋漓,不如說令人可憐。那聲音並非奮勇前進的呼喊,而是切齒痛恨的聲音。這也不奇怪,從前是一朝偉人出,天下翕然聚於旗下,真叫人愉快!既有如此快事成為現實,那就完全沒有必要像尼采那樣靠紙筆的力量寫在書本上了。所以,不論是《荷馬史詩》,還是英國古民謠,同樣是描寫超人的人格,給人的印象卻截然不同了,寫得很開朗,很暢快的。這是因為基於現實中愉快的事。把這些愉快的事寫在紙上,所以沒有苦澀味。到了尼采的時代,就做不到這一點了,沒有一個英雄出世。即使出現了,也沒有人推崇他為英雄。從前隻有一個孔子,因此孔子很受尊崇,而今卻有數個孔子,或者可以說天下人都是孔子。因此,盡管有人宣稱:‘我是孔子!’也無人買賬。於是乎,牢騷滿腹。為了發泄隻好在書本上賣弄起了超人哲學。

“我等渴望自由,並得到了自由;得到了自由,卻又感到不自由,因而煩惱不已。因此,西方文明似乎不錯,但歸根結底還是不行的。與此相反,在咱們東方自古講求精神修養,還是有其道理的。事實表明,個性發展的結果是大家全都得了神經衰弱症,苦不堪言。到了此時,才發現‘王者之民****焉’這句話的真正價值,才能醒悟到‘無為而化’這句話不可輕慢。但是,縱然醒悟,為時已晚,宛如酒精中毒以後才明白‘啊,若是不喝酒就好了’一樣。”

寒月說:“各位所說的,似乎盡是厭世哲學,奇怪的是,我聽了半天卻不以為然,這是怎麽回事?”

“那是因為你剛娶了妻子嘛。”迷亭立刻回答。

於是主人突然說起這麽一番話:“娶了妻,就認為女人好,這是天大的錯誤。為了供你們參考,我給你們念一段有趣的文章。請好好聽!”說著,他拿起早就從書房拿來的那本舊書,說,“這雖是一本舊書,但是從那個時候起,人們就對女人的惡德一清二楚了。”

寒月一聽,說:“出人意料啊!那是什麽年代的書?”

“作者名叫托馬斯·納什,是十六世紀的著作。”

“越說越叫人驚愕了。難道那時候就已經有人在說我妻子的壞話了嗎?”

“他點評了女人的各種惡德,其中一定可以找到你妻子的惡德。所以,你就往下聽吧!”

“好的,我洗耳恭聽!真是難得聽到啊。”

“書中說:首先,介紹一下自古以來的賢哲們的女性觀。你們都在聽嗎?”

東風說:“都在聽哪!連我這個單身漢也在聽哪!”

主人讀道:

“亞裏士多德曰:‘既然女子乃禍害,則娶大女不如娶小女,因小禍害總比大禍害災難少……’”

迷亭問:“寒月君的妻子屬於大女還是小女?”

“屬於大禍害之類喲!”

迷亭笑起來:“哈哈哈,這本書有意思。快點往下念!”

“有人問:‘何為最大奇跡?’賢者答曰:‘貞婦……’”

“那位賢者是何人?”

“沒有名字。”

“一定是個被女人拋棄的賢者。”

“下一個是第歐根尼。有人問他:‘何時娶妻為宜?’他回答說:‘青年尚早,老年已遲。’”

“這位先生大概是在酒桶裏思考出來的吧?”

“畢達哥拉斯說:‘天下可畏懼者有三:火、水、女人。’”

“想不到希臘的哲學家們竟然會說出這般迂腐的話。讓我說的話,天下無可懼之物,入火而不燃,落水而不溺……”獨仙隻說到這裏便沒詞了。

“遇女子而不迷。”迷亭伸出援手。

主人接著讀下去:

“蘇格拉底說:‘駕馭女人,是人間最大難事。’狄摩西尼曰:‘如欲困其敵,其策莫過於將小女贈予敵人,可使其日日夜夜因家庭風波而疲憊不堪,無力再戰。’塞內加將婦女與無知看成世界的兩大災難;馬卡斯·奧雷裏阿斯曰:‘女子之難以駕馭,有如行船。’普羅塔斯說:‘女人生來喜穿綾羅綢緞,乃因以此飾其秉性之醜之陋策。’巴勒裏阿斯曾致函其友,告之曰:‘天下絕無女人幹不出之事。但願皇天垂憐,勿使君墮入女人算計之中。’又曰:‘何謂女子?豈非友愛之敵乎?豈非無可避免之苦乎?豈非必然之災害乎?豈非自然之**乎?豈非似蜜之毒乎?如棄女人為無德,則不能不說不棄女人尤可譴責。’……”

寒月說:“已經足夠了!先生,恭聽了這許多褒貶愚妻之語,已經無話可說啦。”

主人說:“還有四五頁,聽我都讀給你,如何?”

“差不多到此為止吧,嫂夫人也快回來了。”迷亭打趣道,話音剛落,忽聽夫人在茶間裏叫女仆:“阿清!阿清!”

“麻煩了!我說老兄,原來嫂夫人在家啊!”

“嘿嘿嘿……”主人笑著說,“我才不管呢!”

“嫂夫人!嫂夫人!什麽時候回來的?”

茶間裏悄然無聲,沒人答話。

“夫人,剛才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啊?”

依然沒人答話。

“剛才說的並不是你先生的想法,是十六世紀的一個叫納什的人的學說,你就放心吧。”

“我才不懂這些呢!”夫人遠遠地回了一句。寒月嘿嘿地笑著。

“我也不懂哩。對不起嘍!啊,哈哈哈……”迷亭也無所顧忌地笑了起來。

這時,聽見大門“嘩啦”一聲被人拉開,那人也不叫門,就邁著咚咚的腳步走來,猛地把客廳的紙門一拉,於是露出多多良三平的臉。

三平君今日不同以往,身穿雪白襯衫、嶄新的大禮服,這已然非同尋常了,何況他右手還提著沉甸甸的四瓶一捆的啤酒,往鰹魚旁一放,也不說話,“撲通”一聲坐下,而且盤腿一坐,一副武士的架勢,叫人刮目相看。

“先生近來胃病好些了嗎?就是因為總是悶在家裏,才不好的嘛。”三平說。

“倒也沒有特別不好。”主人說。

“這還用說嗎,臉色不太好呀!看先生的臉色發黃呢。近來正是釣魚的時候。從品川租一條小船……我上個星期天曾去過。”

“釣到什麽了?”

“什麽也沒釣到。”

“什麽也沒有釣上來,也有意思嗎?”

“養吾浩然之氣呀!先生,怎麽樣?各位去釣過魚嗎?釣魚可有意思呢。在廣闊的海麵上,乘一葉扁舟,隨波漂浮……”三平毫不發怵地對在座的人說。

迷亭回應:“可我想乘一條大船,在小小的海麵上轉來轉去呢。”

寒月搭腔:“既是垂釣,不釣上些鯨魚或是人魚來,就沒什麽意思了。”

三平說:“怎麽可能釣上那些東西呀?文學家就是缺乏常識喲……”

“我可不是文學家。”

“是嗎?那你是幹什麽的?像我這樣的公司職員,常識是最重要的。先生,近來我的常識越來越豐富了。在那種地方就職,自然是‘近朱者赤’,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

“變成什麽樣了?”

“就拿抽煙來說吧。如果抽‘朝日’牌、‘敷島’牌香煙的話,可就吃不開了。”說著,他抽出一支金箔嘴埃及香煙,美滋滋地吸了起來。

主人問:“你有錢這麽奢侈嗎?”

三平說:“錢雖沒有,不過,立刻就會有的。一抽這種煙,我的信譽度可就大不相同嘍。”

“這信譽可比寒月君磨玻璃球來得更容易啊,不費多大勁兒,這叫‘輕鬆信譽’吧!”迷亭對寒月說,寒月還未及回答,三平說:“您就是寒月先生嗎?到底也沒有當上博士嗎?由於您沒有當上博士,所以,我就上了。”

“當上博士了嗎?”

“不,是迎娶金田家的小姐。先生,我覺得很過意不去。可是禁不住對方一再求我娶了她吧,娶了她吧,終於下決心娶她的。不過,我覺得對不起寒月先生,心裏著實不安呢。”

“請不必顧慮我!”寒月說。

“你想娶,就娶她好了。”主人回答得很含糊。

一向愛起哄的迷亭又來了勁兒:“這可是大喜事啊!所以說嘛,不論養了個什麽樣的姑娘,都用不著發愁。正如我剛才說的,總會有人要的,這不就有了一位前途無量的紳士要做上門女婿了嗎?東風君,有新體詩的素材了,趕快寫呀!”

三平說:“您就是東風君嗎?我結婚時,可否給我寫點什麽?我立刻印出來,向來賓散發,也請您投給《太陽》雜誌。”

“好啊,那我就寫點什麽吧!您幾時要用呢?”

“幾時都行,從您現成的詩作裏選一篇也行。自然不讓您白寫,舉行婚禮的時候請您去喝喜酒,請您喝香檳。您喝過香檳嗎?香檳很好喝喲……苦沙彌先生,舉行婚禮時我打算請個樂隊的,將東風君的詩作譜成曲演奏可好?”

“隨你的便!”

“先生,可否請您給譜曲呢?”

“瞎扯什麽!”

“在座的有人會譜曲嗎?”

迷亭說:“落選的候補寒月君可是個小提琴高手噢!你求求他吧!不過,隻請他喝香檳,恐怕是不會答應的。”

“雖說都是香檳,四五元錢一瓶的可不好喝,我請來賓喝的可不是那種便宜貨。您可以給我譜一曲嗎?”

寒月說:“好的,當然可以了!給我喝兩角錢一瓶的香檳,我也幹,哪怕是沒有報酬也無妨!”

“我不會讓您白幹,會給您報酬的。如果您不喜歡香檳,這個禮物行嗎?”三平說著,從上衣內兜裏掏出七八張照片,散放在榻榻米上。那些照片全是些妙齡女郎,有半身的,有全身的;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穿著裙褲,有的穿著長袖禮服;有的梳著高島田式發髻。

三平說:“先生,您看,有這麽多候選人哪!為了表達謝意,我可以從中給寒月君和東風君分別張羅一個。這個如何?”說著塞給寒月一張照片。

寒月說:“好啊!請您務必費心周旋。”

“這個也不錯吧?”三平又遞給他一張。

“這個也不錯,請一定代為周旋。”

“您到底選哪一個?”

“哪一個都不錯。”

“您可真是多情喲,先生!這一位是某博士的侄女呀!”

“是嗎?”

“這位性格特別溫柔。年齡也合適,才十七歲……如果娶她,有一千元的陪嫁哪……這一位是縣知事的千金。”三平自顧自地說著。

“那我都娶了,不行嗎?”

“你都要?這可太貪了。您是一夫多妻主義者嗎?”

“雖說不是一夫多妻主義者,可我是個肉食論者。”

主人不客氣地說道:“什麽主義不主義的,快把這些玩意兒收起來好不好?”

“這麽說,一個也不要了?”三平邊問,邊將照片一張張地裝進衣袋裏。

主人問:“那啤酒是怎麽回事?”

三平說:“是我帶來的禮物!為了提前祝賀,我在路口的酒館買來的。一起幹一杯吧?”

主人拍拍手叫來女仆,開了瓶。主人、迷亭、獨仙、寒月、東風,五個人畢恭畢敬地舉起酒杯,祝賀三平君的豔福。

三平非常興奮地說:“我邀請各位參加我的婚禮,都會賞光嗎?會賞光的吧?”

主人立刻回答說:“我可不去。”

“為什麽?這可是我一輩子就一次的大事噢!您不願意出席嗎?有點不通人情喲!”

“不是不通人情,反正我不去!”

“是因為沒有合適的禮服嗎?其實穿短褂、裙褲就可以。先生,還是偶爾出來與人交往比較好!給您介紹些名人。”

“誰稀罕!”

“對您的胃病有好處的!”

“胃病不好也沒關係。”

“既然先生這麽固執,學生就不勉強了。您怎麽樣?肯賞光嗎?”

迷亭說:“我一定去。可能的話,我還希望有幸當個媒人呢。有俳句雲‘九杯香檳醉春宵’……你說什麽,媒人是鈴木藤?嗯,我就知道會是他的。這可太遺憾了,沒有辦法。若是兩個媒人,就太多了吧?那我就以朋友身份出席吧。”

“您怎麽打算?”

獨仙說:“你問我嗎?‘一竿風月閑生計,人釣白蘋紅蓼間’。”

“這詩是什麽意思?是《唐詩選》裏的嗎?”

“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什麽意思嗎?這可難辦啦。寒月君會賞光的吧?咱們也算是老相識嘛!”

“一定出席。不然就聽不到樂隊演奏我作的曲子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就是嘛!東風君,您呢?”

“我嘛,很想在新郎新娘麵前朗誦我的新詩。”

“那可太好了。先生們,我有生以來也沒有這麽高興過呢。所以,我要再喝一杯啤酒。”

於是,他咕嘟咕嘟地喝起自己拿來的啤酒來,喝得滿臉通紅。

秋天日短,眼看天黑了。我看了一眼煙蒂成堆的火盆,才發現爐火早已熄滅,就連這些無所事事的諸公也似乎有些興盡。先是獨仙說:“太晚了,該走啦!”大夥跟著也都說:“我也該走了!”便一個個地邁出玄關。於是,客廳裏像曲藝演員散了場,霎時變得冷清了。

主人吃罷晚飯進了書房。女主人攏了攏單薄的內衣領口,在縫補一件洗褪了色的家常衣服。孩子們都已並枕而眠。女仆去了澡堂。

看似悠閑的人們,若叩其內心深處,總會聽到悲哀的聲音。

獨仙似乎已經得道,但是兩腳依然踏在地上;迷亭也許逍遙自在,但是他的世界也非畫中美景一般;寒月不再磨玻璃球,終於帶著家鄉的妻子來到東京,這倒是順理成章的。然而,順理成章的生活,久而久之也會感到無聊吧!東風再過十年,也會悔悟今日胡亂獻詩之非吧!至於三平,難以判定他將會進山,還是入水。隻要他一輩子都能夠請人喝幾盅香檳酒,自鳴得意,也就可以了。而鈴木藤先生會一直圓滑做人的,既要圓滑地滾來滾去,就會沾上汙泥,可盡管沾了汙泥,也比不會圓滑處世的人吃得開!

咱生而為貓居於人世間,轉眼已兩年有餘。自以為咱這麽見多識廣的貓算得上是舉世無雙了。不料前日,有個名叫卡特·摩爾的素不相識的同胞,突然之間聲名大噪,讓我有點驚訝。仔細一打聽,據說它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死了,卻出於一時的好奇心,特意變成幽靈,為了嚇唬我,從遠隔萬裏的冥土前來一會。還聽說它是一隻不孝的貓,一次去見母親時,它曾叼著一條魚出門,打算送給母親,可是半路上實在饞得不行,忍不住自己先享用了。正因為如此,它的才華也不亞於人類,甚至作過詩,讓它的主人大為吃驚。既然如此豪傑早已在一個世紀之前降臨,像咱這般碌碌無為者,早該告別人間,回歸虛無之鄉去了。

主人早晚會因胃病而亡。金田老板已經因貪得無厭而赴黃泉了。秋葉已蕭蕭落盡。既然死亡乃萬物之必然歸宿,活著也不堪大用,或許盡早死掉才算得明智。按照幾位先生的說法,人的命運,終將歸於自殺。倘若疏忽大意,咱貓也必須投胎到那無聊的人世上去了,好可怕呀!我不覺心情有些鬱悶,還是喝點三平先生的啤酒,精神精神吧!

我繞去了廚房。廚房的油燈不知什麽時候滅了,大概是從門縫鑽進去的秋風所為,不過,今日好像是個月明之夜,有光亮從窗戶透進來。托盤上並排放著三個玻璃杯,兩隻杯裏還殘留著半杯茶色的水。玻璃杯裏的水,即使是開水,也令人覺得冰冷。更何況這**映在清冷的月色下,靜悄悄地挨著滅火罐,還未喝就已感覺渾身發冷,不想喝了。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連三平喝了那種水以後,都滿臉通紅,呼哧呼哧喘氣,那麽即便是貓喝了它,也不可能不快活的吧!反正這條命早晚要交代的,活一天就要多體驗體驗。等死了以後躺在墳墓裏頭懊悔,也來不及了。我鼓起勇氣,打算喝點嚐一嚐!我猛地將舌頭伸進杯子裏,吧唧吧唧舔了幾下,大吃一驚,舌尖就像被針紮了似的。真不明白人類怎麽喜歡喝這種難以下咽的東西,貓是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的。貓與啤酒完全沒有緣分。這可受不了,我將舌頭縮了回來,但轉念一想,人們總是把“良藥苦口”這話掛在嘴上。每當傷風感冒,便皺著眉頭喝那種莫名其妙的苦水。我現在還想不通:到底是因為喝了它病才好?還是為了病好才喝它?真是走運,今天就用啤酒來解這個謎吧!假如喝下以後連肚子裏都苦得慌,那就算了;假如像三平那樣快活得忘乎所以,便是前所未有的大收獲,可以對鄰近的貓們傳授一番了。好吧,別想那麽多了,幹脆聽天由命,撞撞大運吧,於是我又伸出舌頭——睜著眼睛就不想喝了,便緊緊閉上眼睛,又吧唧吧唧地舔起來。

我極力克製著厭惡,終於喝幹了一杯啤酒時,便產生了某種奇妙的感覺。起初舌頭麻酥酥的,嘴裏特別苦,仿佛受到了外麵什麽東西的壓迫,可是,喝著喝著,感覺慢慢舒服些了。喝光了第一杯酒時,已經覺得不多麽難喝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於是,第二杯又輕而易舉地被我幹掉了。我順便把灑在托盤裏的啤酒也舔得一幹二淨,如同擦過一般。

然後,我為了觀察一會兒自己的感覺,一動不動地蹲著。逐漸地身子溫暖起來,眼眶發熱,耳朵發燙,特別想唱歌,特別想跳貓貓舞,想大罵一句“主人、迷亭和獨仙都見鬼去吧”,想抓撓金田老頭,想咬掉金田老婆的鼻子。什麽事都想幹。最後,我搖搖晃晃地想站起來,站起來後又搖搖晃晃地想邁步——這太有趣了。我想走出門去!然後想問候月亮公公一聲“晚上好!”好不快活。

我心裏想著所謂“陶然薄醉”,大概就是這種滋味吧,一邊懷著漫無目的地散步的心情,隨意地移動軟綿綿的腿,不知怎麽搞的,覺得特別困,簡直搞不清自己是在睡覺,還是在走路。我想睜開眼睛,眼皮卻沉重得很。我心想,到了這個地步也隻能如此了,管它前麵是高山還是大海,我都不怕。我顫悠悠地伸出前爪,隻聽撲通一聲,我猛地一驚,“完了!”也來不及思考究竟怎麽完了,隻是剛意識到完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清醒過來時,我已經漂浮在水麵了。我感覺難受無比,用爪子亂撓一氣,但是撓到的都是水。隻要我一撓,身子便沉入水裏。沒辦法,又用後爪往上躥,用前爪拚命撓,隻能聽到哢哧哢哧的聲音,好像碰到了什麽東西。好容易將頭伸出水麵看看四周,想看一下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原來是掉進了一個大缸裏。這口大缸的水裏,直到入夏之前,長著很多叫作“雨久花”的水草,後來,不吉利的烏鴉飛來,啄光了雨久花,還在這口缸裏洗澡。烏鴉一洗澡,水就淺了,水一淺,烏鴉就不來了。剛剛我還在想:“近來水少了,烏鴉不來了。”可是萬萬想不到,此刻我竟代替烏鴉在這裏洗起澡來。

水麵距缸沿有四寸多。我伸出爪子也夠不到缸沿,跳也跳不出去。一動不動地躺著的話,隻有沉下缸底。可是掙紮的話,隻聽到腳爪哢哧哢哧撓缸壁的聲音,撓到缸壁時,身子稍稍浮起一些,但是立刻又沉下去。沉下去太痛苦,便又哢哧哢哧地撓起來。漸漸地,身子就沒勁了,盡管心裏焦急,四肢卻又不聽使喚。終於,自己也弄不清是為了下沉而撓缸,還是由於撓缸而下沉了。

在這痛苦之時,我心裏想:遭此厄運,隻怪我一心想要從水缸裏逃出去。雖說萬分渴望能夠逃出去,可明擺著是逃不出去的。我的腿不足三寸。就算浮出了水麵,從水麵拚命伸出爪去,也無法抓住五寸多高的缸沿。既然無法將前腿搭上缸沿,任憑我怎麽撓,怎麽焦急,即便折騰一百年,粉身碎骨也是不可能逃出去的。明明知道逃不出去,卻想要逃出去純粹是癡心妄想。正因為勉為其難,才這般痛苦的。無聊!自求受罪,自尋折磨,愚蠢透頂!

“還是算了吧!隨他去好了。夠了,我可不想再哢哧哢哧撓了!”我不再抵抗了,前腿、後腿,以及腦袋和尾巴全都放鬆下來,不再死命掙紮了。

漸漸地我感覺不那麽難受了。我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活,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水中,還是在客廳裏了。不管是待在哪裏,也不管變成怎樣了,都無關緊要,隻是覺得舒坦了。不,就連舒坦不舒坦也感覺不到了。我將讓日月墜落,天地崩潰,進入不可思議的太平之境。我快要死了,死了以後就能獲得這樣的太平世界了。不死是得不到太平的。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老天保佑!老天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