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02

“大概有吧。八木先生這麽說的。據說那個人真的假扮成了王爺,雖說是令人惶恐的事,可他還是這麽做了。區區一個吹牛大王,豈不是犯了不敬之罪嗎?”

“你說的王爺,是哪位王爺呀?”

“哪位王爺?不論裝扮成哪位王爺,都是一樣的不敬啊。”

“也是啊。”

“裝扮成王爺也不靈。吹牛大王也沒有辦法了,認了輸:‘憑我這點本事,對地藏菩薩是奈何不了了!’”

“自找的!”

“是啊,本該懲辦他一下的……可人們都心急如焚,又開始商量起來。但是,再也沒有人毛遂自薦了,大家一籌莫展。”

“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還沒完哪。最後,雇了好多車夫和無賴,在地藏菩薩周圍哇哇亂叫。他們說,隻是為了氣氣菩薩,叫他在這兒待不住就行。因此,他們輪班吵嚷,晝夜不停。”

“真夠辛苦的。”

“即便這樣吵嚷還是不起作用,地藏菩薩也夠頑固的。”

“後來呢?”敦子熱心地問道。

“後來呀,不論每天怎麽吵鬧,也不見效,人們都有些厭倦了,可是腳夫和無賴不管幹多少天,都能掙工錢,所以樂得這麽鬧騰。”

“雪江姐!工錢是什麽?”澄子問道。

“工錢嘛,就是錢呀!”

“領了錢,做什麽用?”

“領了錢嗎,怎麽說呀……嗬嗬嗬,澄子真是個淘氣鬼……嬸子,那些人這麽白天黑夜地吵嚷。當時街上有個名叫‘傻阿竹’的傻子,什麽也不懂,誰都不理他。這個傻子看到這情景,問道:‘你們為什麽吵嚷啊?難道說用好多年,也移動不了地藏菩薩嗎?真可憐……’”

“一個傻子,還不簡單哪!”

“是個不簡單的傻子喲!大家聽了他的話,商量說:‘不妨死馬當活馬醫。叫他試試看。’於是就請傻子幫忙。傻子一口答應下來。他說:‘你們別那麽吵吵,安靜點!’讓那些車夫和無賴退後,自己飄然來到地藏菩薩麵前。”

“雪江姐,‘飄然’是傻阿竹的朋友嗎?”敦子在關鍵時候這麽一問,惹得媽媽和雪江哈哈大笑。

“哪裏,不是朋友。”

“那是什麽?”

“‘飄然’就是……唉,沒法解釋。”

“‘飄然’,就是‘沒法解釋’?”

“不是的。‘飄然’就是……”

“什麽呀?”

“你知道那位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知道呀,他還給過我紅薯呢。”

“就是那個多多良先生啊。”

“難道說多多良先生就是‘飄然’?”

“哎,可以這麽說吧……且說那傻阿竹來到地藏菩薩麵前,揣著手說:‘地藏菩薩!街上的人都求你換個地方,請你挪動挪動吧!’這麽一說,地藏菩薩立刻答道:‘既然如此,早些告訴我不就得啦。’於是,菩薩像緩緩地走開了。”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地藏菩薩!”

“下邊才開始演說。”

“後邊還有哪?”

“是啊。接下來八木先生說:‘今天召開婦女會,我特意講了上麵的故事,是有原因的。說出口來,也許失禮,但婦人有個毛病,遇事往往不從正麵走捷徑,反而采取舍近求遠的方式。當然,不單是婦人如此。在這明治年代,即使男子,受到文明之弊端的影響,多少也變得像個女人,因此,常常花費多餘的過程和精力,卻誤以為這才是正道,是紳士必須遵循的方針,這樣的人似乎為數不少哩。但是,這些人都是文明開化束縛下的畸形兒,這一點已無須贅言。隻是對於婦人們來說,千萬要記住我剛才講過的那個故事,一旦遇到問題,請按照傻阿竹的直率態度去處理。諸位如果成了傻阿竹,夫妻之間、婆媳之間的糾葛,肯定會減少三分之一。人心眼越多,心眼就越是作祟,成為不幸的源泉。多數婦人比男人不幸,都怪心眼太多了。請大家變成傻阿竹吧!’”

“真的?那麽,雪江姐,你想成為傻阿竹嗎?”

“怎麽可能呢。我才不想成為那種傻子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聽了氣得要死,說:‘這麽說太失禮啦!’”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就是對街那家的?”

“是呀,就是那位摩登女郎啊!”

“她也在你們學校上學嗎?”

“不是!隻是因為開婦人會,她才去旁聽的。打扮得真時髦,簡直嚇人。”

“可是,聽說她長得很出眾呢。”

“很一般的!並不像她自我感覺那樣好看。要是像她那麽塗脂抹粉的,就沒有人不好看了。”

“那麽,雪江姐若是像金田小姐那樣化妝,肯定比金田小姐漂亮一倍吧?”

“別這麽說,我才不會呢。不過,那位小姐打扮得也太過分了,就算家裏再有錢……”

“再怎麽過分,也還是有錢好吧!”

“倒也是,不過,她才應該變成個傻阿竹呢。太裝腔作勢了。聽說最近有個叫什麽的詩人獻給她一本新詩集,她跟所有人吹噓這事哪!”

“是東風先生吧?”

“啊?是他送的?真是好雅興。”

“不過,東風先生是非常認真的,甚至認為他那樣做是理所當然的。”

“正因為有他那樣的人,才會如此的……還有更搞笑的事哪!聽說最近有人給她寄去了一封情書。”

“喲,下流!是誰呀,居然幹出那種事來?”

“不知道是誰。”

“沒寫姓名嗎?”

“姓名倒是寫得很清楚,不過,據說是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還有,那封信寫得好長好長,足有六尺哪。據說寫了好多奇妙的話,什麽‘我對你的愛,宛如宗教家對神靈的憧憬’,‘為了你,我寧願變成祭壇上的羔羊任你宰割,這將是我無上的榮光’,還有什麽‘心髒是三角形的,丘比特的箭射到了三角形的中心。如果是玩吹箭的話,就百發百中了……’等。”

“他是認真的嗎?”

“據說是認真的。真的,我的朋友中就有三個人看過這封信呢。”

“不知羞恥的人!那種信還拿出來炫耀?她是想要嫁給寒月先生呢,那封信若是被人們傳開,豈不麻煩?”

“人家非但不覺得麻煩,還揚揚得意哩!下次寒月先生來的時候,您最好告訴他。寒月先生還一無所知吧?”

“誰知道呢。那位先生整天在學校磨玻璃球,多半不清楚吧。”

“寒月先生真的想娶她呀?好可憐!”

“為什麽可憐?她家有錢,一旦有什麽事,她家都可以給他支援。這不是很好嗎?”

“嬸子張口閉口就是錢、錢的,多俗氣啊!愛情不是比金錢更重要嗎?沒有愛,就不應該結為夫妻呀。”

“是嗎。那麽雪江,你想嫁給什麽樣的人呢?”

“我怎麽知道!從來沒有考慮過。”

當雪江小姐和嬸子就婚姻一事進行舌戰時,一直聽不明白卻又努力傾聽的敦子,突然開了口:“我也想嫁人哪!”

對於這冒冒失失的期望,就連充滿青春朝氣、本應對其寄予同情的雪江都一時啞然了。媽媽還表現得比較平靜,笑著問道:“你想嫁給誰呢?”

“我呀,本想嫁給‘招魂社’,可是,我討厭過水道橋,正發愁哪!”

這回答由於實在出乎媽媽和雪江的意表,連再問一問的勇氣都沒有,一齊笑得前仰後合。這時,二女兒澄子對姐姐問道:“姐姐也喜歡招魂社?我也非常喜歡。咱倆一同嫁給招魂社吧!好嗎?不願意?不願意就算了!我就自己坐車去啦。”

“小丫達也去!”

最後,連小丫頭也要嫁給招魂社了。假如三個女兒一同嫁給招魂社,主人也就省心了吧!

這時忽聽人力車聲停在大門外,立刻有人發出響亮的問候:“您回來啦!”大概是主人從日本堤警察分局回來了。主人叫女仆接過車夫遞過來的一個大包袱,然後悠然邁進了茶間。

“啊,你來啦!”他邊和雪江打招呼,邊將手裏拿著的一個類似小酒壺的東西“咚”的一聲扔在那個聞名的長方形火盆旁。說是類似酒壺,當然不是正宗的小酒壺,可也不像花瓶,不過是一個奇特的陶器罷了,所以姑且這麽稱呼它。

“好奇怪的酒壺啊!這是從警察局拿回來的?”雪江邊將那個倒在地上的東西立起,邊問主人。主人看著雪江自豪地說:

“怎麽樣?形狀不錯吧?”

“形狀不錯嗎?那個玩意兒?不怎麽好看嘛。一個破油壺,拿著它幹什麽?”

“怎麽會是油壺?說話太沒情趣了。”

“那是什麽?”

“是花瓶嘛!”

“作為花瓶的話,嘴兒太小,肚兒又太鼓了。”

“因此才有意趣哩!你也不懂風雅,和你嬸子不相上下,沒法子!”

他自己拿起油壺,對著拉門方向的亮兒打量起來。

“我當然不懂風雅了。我可不會從警察局拿回個油壺來的。是吧,嬸子。”

嬸子哪裏顧得上這些,她打開包袱,瞪大眼睛,清點失竊物品。

“啊,真想不到啊,小偷也進步了,全都拆洗過了。喂,你看呀!”

“我怎麽會從警察局拿回個油壺來呢?還不是因為等得太無聊,在那一帶閑逛的時候,淘換來的呀。你們哪裏懂得,這可是件寶貝啊!”

“也寶貝得過頭了吧,叔叔到底在哪兒閑逛的?”

“哪兒?當然是日本堤一帶呀!還進吉原街裏去瞧了瞧。那邊可真熱鬧!你見過吉原的大鐵門嗎?沒有吧?”

“誰稀罕看呀。我可沒有機緣去吉原那種賤女人住的地方!叔叔身為教師,竟然去那種地方,真叫人吃驚!是吧?嬸子,嬸子!”

“是啊。好像不太夠數。東西全都還回來了嗎?”

“沒還的,隻有山藥啦。叫人家九點鍾去,可是卻讓人一直等到十一點,像話嗎?所以說,日本的警察不像話!”

“若說日本警察不像話,那麽,到吉原去散步,就更不成體統了。這種事若是傳出去,叔叔會被革職的吧?嬸子。”

“唉,大概吧!你看,我這條帶子的裏子沒有了。我說怎麽覺著缺點什麽。”

“腰帶裏子沒了就沒了吧。我幹等了三個小時,浪費了半天的寶貴時間呢。”

主人說著,換上和服,靠在火盆邊,若無其事地賞玩起了那個油壺。妻子也無可奈何,隻得將返還的物品放進壁櫥,回到茶間來。

“嬸子!叔叔還說這個油壺是件寶哪,多髒啊。”

“這是在吉原買的?哎喲——”

“哎喲什麽!你根本不懂……”

“可是那種小壺,不是到處都有賣的嗎?也不是隻有吉原才有的。”

“問題是沒有賣的啊!這種式樣的很罕見。”

“叔叔跟那個地藏菩薩差不離了。”

“小孩子,瞎說什麽。近來的女學生嘴巴太刻薄,不像話!還是要好好讀一讀《女大學》。”

“叔叔不願意加入保險吧?女學生和保險,你最討厭哪個?”

“保險,我並不討厭,那是有必要的。凡是考慮到將來的人,都會加入的。女學生卻是沒用的廢物。”

“廢物就廢物吧!你不是也沒有加入保險嗎?”

“下個月就加入!”

“真的?”

“當然。”

“保險什麽的就算了吧。還不如用那筆錢買點什麽好呢。是吧?嬸子!”

嬸子嘻嘻笑著,主人卻較起真兒來。

“你想要活一百年、二百年,才說這種漫不經心的話。等你的理性再發達些,自然就會認識到參加保險的必要了。下個月我一定參加保險。”

“是嗎,那就沒法說了。不過,前些天叔叔給我買了雨傘,有那些錢,說不定參加保險更有用呢。人家一再說不要不要的,可是叔叔硬要給我買。”

“你那麽不想要嗎?”

“嗯,我才不想用什麽洋傘呢。”

“那就還給我好啦。正好敦子想要呢。就把那把傘給她吧!今天帶來了嗎?”

“喲,叔叔也太過分了。難道不是嗎?好容易給我買的,又往回要。”

“你說不想要,我才叫你還的呀!一點也不過分。”

“我是說了不想要。不過,叔叔太吝嗇了。”

“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給我的,怎麽是吝嗇?”

“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還是吝嗇。”

“愚蠢!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

“叔叔不也是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嗎?”

“因為你翻來覆去地說,我有什麽辦法。剛才不是還說不要雨傘嗎?”

“我是說啦。不要是不要,但是不想還給叔叔。”

“咄咄怪事!這麽不明事理,又蠻不講理的,真沒辦法!你們學校不教你們邏輯學嗎?”

“好啦,反正我沒教養。隨便你怎麽說!叫人家把東西還回來,即使是外人也不會說出這種不通情達理的話來,還是學學人家傻阿竹吧。”

“你叫我學什麽?”

“叫你學得正直平和些!”

“你真是又愚蠢,又固執,怪不得降班了呢。”

“降班也沒有讓叔叔交學費呀。”

雪江說到這兒,似乎悲從中來,不禁潸然墜一掬淚於紫色裙褲上。主人茫然凝視著雪江的裙褲和她低垂的臉,仿佛在研究那淚水是起因於何種心理。這時,女仆從廚房過來,跪在拉門口,隻將紅紅的雙手伸進來,說:“有客人來了。”

“是誰來了?”主人問道。

“是個學生。”女仆側目瞧著淚流滿麵的雪江說。

主人到客廳去了。我為了獲取信息兼做研究人類,便悄悄尾隨著主人去了簷廊。為了研究人類,如果不選擇起波瀾的時機,將會一無所獲。平日裏人們大都表現得很平常,因此,所見所聞無不平凡無奇,了無情趣。然而,一到關鍵時刻,這平凡表象便會在某種奇妙的神秘作用下,轉瞬之間釀成許多奇特的、荒謬的、玄妙的、異常的現象。一言以蔽之,在我們貓族看來,足夠進行模仿的事件層出不窮,隨處可見。像雪江的眼淚,便是其現象之一。雪江有著一顆玄不可測的心,但她和女主人聊天的過程中並不怎麽明顯。可當主人回來,扔油壺時,便猶如用蒸汽泵給一條死龍注入了氧氣一般,她那深不可測的、巧妙的、美妙的、奇妙的、玄妙的麗質便勃然而發,可謂淋漓盡致。然而,她的麗質是天下女子共通的,可惜的是輕易不會表現出來的。不對,其實二十四小時都在不停地表現,隻是不曾這麽顯著、這麽昭然地表現出來而已。幸而我有一個特別喜歡倒撫貓毛的乖張怪癖主人,我才有幸欣賞到這出狂言的!隻要跟著主人走,不論到什麽地方,台上演員肯定會不知不覺中也表演起來的。老天賜給我這麽一位有趣的人做主子,我才能夠在這短暫的一生中,獲得豐富的閱曆,真是謝天謝地!不知現在來訪的客人又是個什麽人?

我一瞧,來者年約十七八歲,是個和雪江年齡不相上下的學生。他腦袋很大,頭發剃得極短,幾乎能看見頭皮,臉正中盤踞著一個蒜頭鼻子,坐在屋子的一角。此人沒有別的特征,唯有腦袋特別大。即使剃成個光頭,腦袋都不會顯得小,若是像主人那樣留起長發,定會更加惹人注目的。越是腦袋大的人,越是沒有多大學問,這是主人一貫的看法。事實上,也許真是如此。不過,猛地一看,他很像拿破侖,派頭十足。衣著和一般的學生一樣,是一種條紋布短袖夾衣,看不出是薩摩產的,還是久留米或伊予產的,穿得有模有樣。不過裏邊好像沒穿襯衣,也沒有穿內衣。雖說穿空心夾衣和光腳穿鞋也算是一種風流,但是這位學生給人以忍受痛苦之感。尤其他在席子上清清楚楚地留下像小偷似的三個腳印,不用說,這就是他赤腳的罪過。他端坐在第四個腳印上,顯得畏畏縮縮的。假如是個正經人,這樣規規矩矩地坐著,我倒也不會大驚小怪。然而,像他這樣腦袋理得光禿禿的粗野之人,做出這般惶恐的樣子,就不大協調了。像這種即使路遇主人也不會施禮,並以此為榮的家夥,即便和一般人一樣跪坐半個小時,也會感覺很難受的。由於他像個適得其所的謙恭君子或盛德長者似的端坐在那裏,盡管他自己苦不堪言,但在旁人看來,樣子十分滑稽。一個在教室裏或操場上那樣鬧騰的家夥,怎麽會具有這麽大的定力約束自己呢?想到這裏,我覺得他既可憐,又可笑。

這樣一對一地相對而坐,無論多麽冥頑不靈的主人,對於學生來說也多少有些壓力的。主人想必也不無得意吧!常言說:“積土成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學生,如果糾集成群,也會成為不可欺侮的團體,說不定會搞起驅逐運動或罷工的。這就像是人類中的膽小鬼一喝酒就變得以認為,那些人仗著人多勢眾,胡亂折騰,正是喝醉了酒,精神陷入混亂的結果。隻要精神正常的話,那個貌似誠惶誠恐,或者應該說是畏縮地緊貼著拉門坐著的穿薩摩條紋布的學生,不管主人怎麽老朽,既被稱為老師,就不可能輕視的,也沒有理由輕視的。

大膽起來一模一樣吧!不妨把聚眾鬧事,看作是酒壯人膽更合適。可主人遞過去一個坐墊,說:“請坐這個吧!”光頭卻身子僵直著,“唉”了一聲,一動也不動。擺在眼前的褪了色的花布坐墊,當然不會說“請坐在我身上吧”,它後麵木然坐著個大腦袋的活人,看著可真叫奇妙。那坐墊是為了給人坐的,女主人絕不會為了觀賞才從勸業場買來。從坐墊的角度來說,如果不是給人們坐,等於毀壞了它的名譽,對於讓客人坐坐墊的主人而言也丟了幾分麵子。那個瞪眼瞅著坐墊,使主人丟麵子的光頭也絕不是厭惡坐墊。說實話,除了為他祖父作法事時坐過之外,有生以來還極少坐過坐墊,因此,他早已跪得兩腿發麻,腳尖有點受不住了。盡管如此,他還是不肯使用坐墊。即便主人讓他用,他也不肯坐。真是個討厭的禿頭。假如真是這麽客氣,那麽人多勢眾時,或是在學校裏,以及在宿舍裏的時候,多少客氣一點也好啊。不必客氣的時候他如此拘束,該客氣的時候卻不知謙讓,純粹是無理取鬧。整個一個壞禿子!

這時,光頭身後的拉門“嘩啦”一聲開了。雪江端來一碗茶畢恭畢敬地遞給了客人。若是平時,那光頭一定會嘲諷一句:“嗬,savage tea來啦!”但是現在,連和主人對坐已然精神緊張,加上這位妙齡少女又以在學校學會的小笠原流的敬茶方法,以非常做作的手勢將茶杯遞給他,更使得光頭拘謹不安。雪江關上拉門後,在門外吃吃地笑。可見,同樣的年齡,還是女子要強得多。雪江遠比起這光頭膽子大,尤其是剛剛氣惱得灑下一行熱淚,這吃吃一笑使雪江顯得更加嫵媚。

雪江退下之後,二人默默相對。主人雖然堅持了一會兒,很快意識到,這樣相對無言簡直是作孽,便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麽?名字呢?”

“古井武右衛門。”

“古井武右衛門?不錯,名字夠長的。這不是當代的名字,是個古人的名字。你那時候是四年級吧?”

“不是。”

“三年級?”

“不是,是二年級。”

“在甲班嗎?”

“是乙班。”

“乙班的話,我是班主任呀!想起來了。”主人心情激動起來。

實際上,這個大腦袋學生,從入學那天起,主人就注意到了,絕不會忘記的。不但不會忘記,對他那個大腦袋,主人還印象深刻,以至於時常夢裏見到他。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沒有把大腦袋和這個舊式名字聯係起來,也沒有和二年級乙班聯係起來。因此,當他聽對方說夢中見到的大腦袋原來是自己負責的那班的學生時,不由得恍然大悟。然而,他不明白這個有著古老名字的大腦袋,而且是本班的學生,究竟為了什麽事現在登門造訪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主人原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所以,學生們不論年初歲末,幾乎從不登門。隻有這位古井武右衛門堪稱是破天荒頭一個登門的稀客,卻不知客人來意,倒叫主人惴惴不安。他應該不是到如此無趣的人家來玩耍的。假如是來勸主人辭職的話,應該更有底氣些才是。況且,武右衛門也不可能是來商量他個人的事。無論從哪方麵想,主人都搞不清楚對方的來意。看武右衛門的樣子,說不定連他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麽前來造訪。沒辦法,主人隻好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來玩的嗎?”

“不是。”

“那麽,有事找我?”

“噯。”

“是有關學校的事?”

“噯,想跟您說點事,所以……”

“噢,什麽事?請說吧!”

主人這麽一說,武右衛門眼睛盯著地麵,不說話。

本來武右衛門作為中學二年級學生,是比較能說會道的。雖然他的智力不如大腦袋瓜那麽發達,但是若論口才,在乙班卻是出類拔萃的。比如問老師“哥倫布”用日文怎麽說來為難主人的,就是這個武右衛門。這麽一位能言善辯的主兒,今天一直像個口吃的公主似的顧慮重重,一定有什麽原因,肯定不能單純地理解為是在客氣。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蹺。

“既然有話跟我說,那就快說吧!”

“這事有點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主人說著,看了一眼武右衛門的臉。但他依然低著頭,什麽也看不到。不得已,主人稍微改變了一下語氣,溫和地補充說:

“沒關係,不管什麽,盡管說吧!這裏沒有其他人,我也不對別人講。”

“說也不要緊嗎?”武右衛門還在猶豫。

“不要緊!”主人斷然回答。

“那麽,我就說啦。”說著,禿頭猛地抬起頭,眯著眼睛望著主人。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兩腮,邊噴吐“朝日”牌煙,邊稍稍側過頭去。

“老實說……有麻煩事了。”

“什麽事?”

“您問什麽事?實在太發愁了,所以才來找您。”

“所以我問你,到底是什麽事呀?”

“我也不想幹那種事,可是,濱田一個勁兒地說:‘借給我吧,借給我吧……’”

“你說的濱田,是濱田平助嗎?”

“是的。”

“這麽說你是借給濱田房費了?”

“並沒有借給他房費。”

“那麽,借給他什麽了?”

“把名字借給他了。”

“濱田借你的名字幹什麽了?”

“給人寄出了一封情書。”

“寄了什麽?”

“哎,我對他說,別借我名字,我就幫你寄信吧!”

“你說得讓人不得要領,到底是誰幹了什麽呀?”

“寄送了情書啦。”

“送情書?給誰?”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說不出口嗎。”

“那麽,你給誰家女子送了情書?”

“不,不是我送的。”

“是濱田送的嗎?”

“也不是濱田送的。”

“那麽,是誰送的?”

“我也不知道是誰。”

“簡直是越說越糊塗。那麽,誰也沒有送嘍?”

“隻是用了我的名字。”

“隻是用了你的名字?還是完全聽不明白!最好再說得有條有理些!收下情書的人到底是誰?”

“說是姓金田,是住在對麵街口的女人。”

“是姓金田的那個實業家嗎?”

“是的。”

“那麽,所謂‘隻借了名字’,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家的女兒又時髦,又傲慢,所以就給她送了情書。濱田說‘沒有寄信人名字不行。’我說:‘那就寫上你的名字吧。’他說:‘我的名字沒意思,還是古井武右衛門這個名字好……’所以,最後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麽,你認識他家的女兒嗎?有過什麽交往嗎?”

“沒有任何交往,也沒見過麵。”

“這簡直是胡鬧,竟然給一個沒見過麵的女子寫情書。你們到底是出於什麽動機幹出這種事的?”

“隻是因為大家說她盛氣淩人,才嘲弄她的。”

“越說越不像話了!那麽,你是簽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嗎?”

“是的。文章是濱田寫的。我借給他名字,由遠藤夜裏去她家送的信。”

“看來,是三個人共同作案的?”

“是的。不過,事後一想,如果事情敗露,被學校開除,可不得了。所以非常擔心,一連兩三天睡不好覺,腦袋昏昏沉沉的。”

“真是幹了一樁蠢到家的事!你是寫了‘文明中學二年級學生古井武右衛門’嗎?”

“不,沒有寫學校名。”

“沒寫學校名還好一些。若是寫上學校名,你瞧著吧,那可是事關文明中學的聲譽了!”

“那會怎麽樣啊?會開除嗎?”

“會呀。”

“老師,我爸是個特別厲害的人。何況我媽是繼母,如果被開除了,可大事不好了。真的會被開除嗎?”

“所以說不該如此膽大妄為嘛。”

“我並不想那麽幹,可是沒管住自己還是幹了。有沒有可能不開除我呢?”武右衛門哀求起來,聲音帶著哭腔。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拉門後吃吃地笑著。而主人卻始終端著架勢佯作,重複著“是這樣啊!”快要笑死我了。

我一說笑死我了,也許有人要問:“有什麽可笑的?”

這麽問可以理解。不論是人類還是動物,自知之明乃是平生大事。隻要有自知之明,人類也可以作為人得到貓的尊敬。到了那時,我也就不忍心再寫這些挖苦的話,立刻停下筆的。然而看來,人類似乎很難認清自己是個什麽貨色,就像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一樣。因此,才會對他們平日瞧不起的貓,提出上述問話吧!

盡管人類看來神氣得很,卻多有愚昧之處。自以為是什麽“萬物之靈”,扛著這塊招牌到處招搖,卻連那麽點小事都理解不了。而那些不以為恥,大言不慚者,就更惹人發笑了。他們扛著“萬物之靈”的招牌,卻吵吵嚷嚷地問別人:“告訴我,我的鼻子在哪裏?”既然如此,以為他們會辭掉“萬物之靈”的頭銜吧,可他們死也不肯放棄的。盡管他們如此明顯地自相矛盾,卻活得神閑氣定,天真可愛。而可愛的代價,便是甘願頂著“人類是愚蠢的”這個帽子。

此時,我之所以覺得武右衛門、主人、女主人和雪江可笑,並不單純是由於外部事件互相衝突,其衝突將震動波傳向滑稽的方向,而是由於其衝突的反響在人們的心裏彈奏出了各不相同的音色。

首先拿主人來說,他對這件事毋寧說是冷淡的。關於武右衛門的老爸如何嚴厲、後媽如何苛待他,主人都不會吃驚,也不可能吃驚。武右衛門被學校開除,和主人被免職又大異其趣。假如成千的學生都退學,當教師的也許會困於衣食之計,但是武右衛門一個人的命運無論如何變幻,也與主人安度朝夕毫不相幹。正所謂對於關係淡薄之人,同情心自然也淡薄。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皺眉、流淚或歎息,絕不是人類的自然情感。我很難認可人類是那麽富於同情心和憐憫心的動物。不過是作為生而為人的一種義務,才常常為交際而流幾滴淚,或是裝出同情給別人看罷了,即所謂虛假的表情。說到底,是一種非常吃力的藝術。此類擅於裝腔作勢的,被稱為“富有藝術良心的人”,深受人們的敬重。因而,再也沒有比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隻要試一試,立見分曉。在此方麵,應該說主人屬於拙者一流。因其拙,而不被人敬重;不被人敬重,便將內心的冷漠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從他對武右衛門反反複複地說“是這樣啊”,便不難看出。

諸位萬萬不可由於主人態度冷漠,便厭惡他這樣的善人。冷漠乃是人類本性,不去掩飾才是正直的人。假如在這種時候,諸位期望主人不那麽冷漠,隻能說將人類估計得過高了。連正直的人都已寥寥無幾的人類社會,如果再要求過高,那麽除非瀧澤馬琴小說裏的人物誌乃和小文吾走進現實,《八犬傳》裏的犬怪們搬到附近的東鄰西舍來居住才有指望,否則,便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求。

關於主人,暫且說到這裏。再說說在茶間裏嬉笑的女人們吧。她們比主人的冷漠更向前跨進了一步,躍入了滑稽之境,而樂不自禁。她們對於使武右衛門頭疼的情書事件,仿佛菩薩降下了福音一般欣喜若狂。沒有理由,就是欣喜。硬要剖析她們的心理的話,那就是:她們對於武右衛門陷於苦惱感到高興。各位不妨問一問女人:“別人煩惱時,你是否會因此而開心得發笑?”那麽,被問的女人一定會說罵提問者是個蠢驢。即使不罵此人愚蠢,也會說這麽提問是故意侮辱淑女的德行。她們這麽說,也許是事實,但她們拿別人的煩惱開心,也是事實。照此說來,豈不等於事先聲明:“我現在要做侮辱自己品格的事給你們看,可是不許你們說三道四。”豈不等於宣稱:“我要去偷東西,但是絕不允許你們說我不道德。如果說我不道德,就是往我的臉上抹黑,就等於侮辱了我。”女人真的很聰明,怎麽說怎麽有理。既然生而為人,那麽不論被踩、挨踢或是挨罵,以至於受到別人冷遇時,不僅能夠處之泰然,而且,即使被吐一臉唾沫、被潑一身糞湯,甚至被人大聲嘲笑時,也必須能夠欣然承受。做不到這一點,便不可能和那些名曰“聰明的女人”打交道。

武右衛門先生也是一不留神鑄成大錯,因而,表現得惶恐不安。也許他心裏在想:我這麽惶恐不安,她們卻在背後竊笑,很失禮。但是,這說明他太幼稚,人家會說他因為別人失禮而惱火,氣量太小,若是不願落下這等名聲,還是忍耐些為好。

最後,說說武右衛門的心理。此時他簡直心急如焚,他那顆偉大的頭腦裏裝滿了煩惱,如同拿破侖的腦子裏塞滿了功名心一般,幾乎要炸裂。他那蒜頭鼻子不時地翕動,那正是擔憂像條件反射似的,在顏麵神經傳導下無意識地跳動著。他像吞下了一顆大炸彈,肚子裏裝著一個無法處置的大疙瘩,兩三天來一籌莫展。痛苦之餘,又想不出其他好辦法,就想到去班主任老師家,也許能得到點幫助。於是,硬著頭皮,低下自己的大腦袋跑到他所討厭的老師家裏來。似乎將自己平時在學校捉弄我家主人,煽動同學給主人出難題的事,都忘到了九霄雲外。他似乎堅信:不論以前怎麽捉弄或為難老師,既然身為班主任,肯定會幫他想辦法的。他也太天真了。班主任並不是主人愛幹的角色。是因為校長任命,不得已才接受的。這很像迷亭伯父戴的那頂大禮帽,隻是徒有其名。既然徒有其名,便不頂用。假如到了關鍵時刻,名分也能頂用,那麽雪江滿可以隻憑姓名去相親了。

武右衛門不但一廂情願,而且對人類品格估計過高,認為別人都應該對他關愛有加。他絕對不曾想過會遭到嘲笑。他這次到班主任家來,對於人類肯定會發現一條真理的。由於這條真理,他將來一定會成長為一個真正的人。將來,他也會對別人的煩惱漠然置之的吧?別人發愁時也會放高聲大笑的吧?長此以往,未來的天下將遍地都是武右衛門吧?將遍地都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為了武右衛門的將來,我衷心期望他盡早醒悟,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否則,不論他如何擔憂、如何後悔、如何迫切希望向善,畢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樣獲得成功。不,過不了多久,社會就會把他放逐到人類居住區以外去的,何止是被文明中學開除!

我這麽想著覺得有意思,忽聽格子門“嘩啦”一聲開了,從玄關的門後露出半張臉來,叫了一聲:“先生!”

主人正反複對武右衛門說著“是這樣啊”,忽聽有人喊他。主人一看,從格子門後斜著探出來的半張臉,正是寒月。

“噢,請進吧!”主人隻說這麽一句,坐著沒動。

“有客人嗎?”寒月依然探進半張臉問。

“沒關係,請進來吧!”

“我來是想請你出去走走。”

“去哪兒?還是赤阪嗎?那地方我不去了。前些天跟你走了那麽多路,累得腿都直了。”

“今天不會的,好久沒出門了,出去走走吧?”

“到底去哪裏?你先進來呀!”

“想去上野,聽聽虎嘯之聲。”

“不覺得無聊嗎。我說你還是先進來吧!”

寒月先生也許覺得隔著這麽遠不便商量,就脫了鞋,慢吞吞地走進來。他依然穿著那條後屁股上打補丁的灰色褲子。據本人辯解,這條褲子並不是由於穿得日久或屁股太沉而磨破的,是因為近來開始學騎自行車,局部受到過多摩擦所致。寒月先生對武右衛門微微點點頭,“噢”地打了聲招呼,便坐在靠近簷廊的地方。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位就是給他眾所周知的未來夫人寫了情書的情敵。

“聽老虎叫有什麽意思!”

“是的。現在還不是時候。咱們先四處走走,到了夜裏十一點才去上野呢。”

“啊?”

“那個時間,公園裏的古樹陰森森的,多刺激啊。”

“是啊!不過比白天要淒涼些呢。”

“所以,要盡可能找樹木茂密,大白天都看不到一個人影的地方走走,不知不覺的,就會忘卻身處紅塵萬丈的都市,恍惚走進了幽靜的深山似的。”

“那樣感覺,又如何?”

“沉浸於這種感覺,靜靜地佇立,馬上會聽到動物園裏老虎的叫聲。”

“真的能聽到老虎叫嗎?”

“會的。那叫聲,即使白天也能傳到理科大學。何況到了夜深人靜、四望無人、鬼氣上身、魑魅撲鼻的時候……”

“害怕的時候不都是這麽說嗎。”

“是嗎,沒怎麽聽說過。然後呢……”

“然後虎嘯聲幾乎將上野的老杉樹葉都給震落了,可嚇人啦。”

“夠嚇人的。”

“怎麽樣?不想去冒冒險嗎?一定很快活。我覺得不在深夜聽聽老虎嗥叫,就不能說聽過老虎的叫聲。”

“是嗎……”正如主人對武右衛門的央求態度冷漠一樣,對寒月先生的探險提議也很冷淡。

一直以羨慕地聽著他倆談論老虎的武右衛門,當主人說“是這樣啊”時又聯想起了自己的事,重新問道:“老師,我很擔心,怎麽辦好呢?”

寒月驚訝地朝大腦袋望去。

我出於其他考慮,暫且失陪一下,轉到茶間去。

茶間裏女主人一邊咯咯地笑,一邊往廉價的京瓷茶碗裏斟了滿滿一杯粗茶,然後放在一個鉛製茶托上說:“雪江小姐!有勞你把這個送進去。”

“我不去。”

“怎麽了?”女主人有點吃驚,立刻收住笑容問。

“沒怎麽。”雪江頓時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讀賣新聞》上。

女主人再一次說服她:“喲,你可夠怪的!是寒月先生呀,怕什麽的。”

“可是,我不願意嘛。”她的視線依然不肯離開《讀賣新聞》。其實這種時候,肯定一個字也讀不進去的,可假如被人揭穿她並沒有在看報,她又會哭一通的。

“有什麽可害羞的。”女主人笑著,特意將茶托放到《讀賣新聞》上。雪江小姐說:

“喲,嬸子真壞!”她把報紙從碗下抽出時,不巧碰到了茶托,茶水一股腦兒地從報紙上流進床席縫裏。

“你瞧瞧!”女主人一說,雪江小姐叫起來:“哎呀,麻煩了!”她向廚房跑去,大概是去拿抹布吧。看了這出滑稽戲我覺著怪逗樂的。

寒月先生對這出戲一無所知,正在房間裏胡扯哩。

“先生,拉門重新裱糊啦?是誰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不賴吧?”

“是的,很不賴。是常來貴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嗎?”

“嗯,她也幫忙了。她還誇口說:‘把拉門糊得這麽好,就有資格嫁出去了!’”

“嗯!有道理。”寒月邊說邊癡癡地盯著那扇拉門。“這邊糊得很平,不過右角那兒的紙長了一點,不太平展。”

“那就是最開始糊的地方,還沒經驗的時候糊的嘛!”

“怪不得,手藝還差了一點。那一塊就構成了超越曲線,畢竟是用一般的手法表現不出來的呀。”不愧是理學家,說話總是玄而又玄的。

“可不是嘛!”主人敷衍道。

看此情形,武右衛門知道再懇求下去也沒有希望,突然將他那偉大的頭蓋骨抵在鋪席上,於無言中表示了訣別之意。

武右衛門卻悄聲無息地趿拉著薩摩木屐出門去了。怪可憐的!假如由他去的話,說不定他會留下一首《岩頭吟》,然後跳進華岩瀑布自盡的。

尋根究底,這都是由於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高傲惹出的麻煩。假如武右衛門喪了命,最好化為怨鬼殺了金田小姐。那種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一兩個,對於男人來說,絲毫也不構成困擾,寒月也可以另娶一個像樣的小姐了。

“先生,他是學生嗎?”

“嗯。”

“好大的腦袋呀!學習好嗎?”

“學習成績可比不了他的大腦袋,常常提出些奇怪的問題。不久前讓我把哥倫布譯成日文,搞得我好不狼狽。”

“就因為腦袋太大,才提出那類多餘的問題。先生,你怎麽回答的?”

“怎麽回答的?我對付著給翻譯了一下。”

“是嗎,這麽難都給他翻譯了,了不起!”

“小孩子嘛,不給他翻譯出來,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先生也成政治家啦。可是,看他剛才的樣子,沒精打采的,不像是會給先生出難題的人啊。”

“今天他可是有點傻眼了。蠢家夥!”

“發生什麽事啦?看上去非常可憐呢。到底怎麽啦?”

“咳,幹了件蠢事唄!他給金田小姐送了情書。”

“什麽?那個大腦袋嗎?現在的學生可真了得。太嚇人了。”

“你也有點擔心吧……”

“哪裏,一點兒也不擔心,反而覺得怪有趣的。不管送去多少情書,我也無所謂的。”

“既然這麽放心,那就不要緊了……”

“當然不要緊。我一向不在乎這些。不過,聽你說那個大腦袋寫了情書,確實有點意外。”

“這個嘛,是跟她開個玩笑。他們三個人,認為金田小姐又摩登,又高傲,就想戲弄她一番。於是,三個人就合夥……”

“三個人合夥給金田小姐寫了一封情書?越說越離奇了,這不就像一份西餐三個人享用嗎?”

“不過,他們是有分工的。一個人寫信,一個人送信,一個人署自己的名字。剛才來的那個小子,就是署自己的名字的人。他最蠢了。而且他說,不曾見過金田小姐的模樣。搞不懂怎麽會幹出那種混賬事來?”

“這可是最新發生的大事啊。真是傑作!那個大腦袋,居然給女人寫情書,豈不是太搞笑了嗎!”

“這回可捅了馬蜂窩嘍。”

“捅了也不會有事兒的,對方是金田小姐嘛。”

“不過,她可是你有可能會娶的女人呀!”

“正因為有可能娶她,所以才說不會有事兒的嘛。”

“即便你無所謂,可是……”

“金田小姐也無所謂的,放心吧。”

“如果真是這樣,倒也好。隻是,寫情書的人事後突然良心發現,越想越害怕,所以灰頭土臉地跑到我家來求我幫忙呢。”

“他問我會不會被學校開除,這是他最擔心的。”

“為什麽會被開除?”

“因為幹了那種道德敗壞的事呀。”

“這算不上不道德吧?沒什麽大不了的。金田小姐肯定還引以為榮,在到處炫耀哩!”

“不會吧。”

“總之,這孩子夠可憐的。就算幹那種事不應該,但是,他那麽害怕,不是把好端端一個男孩子打入十八層地獄了嗎。他雖然腦袋大些,可是相貌並不算很醜,鼻子呼扇呼扇的,蠻可愛的。”

“你也像迷亭似的,淨說些風涼話。”

“不是風涼話,這就是時代思潮啊。先生太老古板了,所以,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很嚴重。”

“可是,他也太愚蠢了,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送什麽情書鬧著玩,簡直是缺乏常識。”

“鬧著玩大多是因為缺乏常識嘛。您就幫幫他吧!這可是積德行善呀。看他那樣子,多半會去跳華岩瀑布的。”

“是啊!”

“您就這麽辦吧。那些比他再大一些、明白事理的孩子,何止是寫寫情書就嚇成那樣的?他們幹了壞事,卻故作不知!如果把這個孩子開除的話,那麽,不把那些壞孩子通通驅逐出校門,便不夠公平。”

“可也是啊!”

“那麽,怎麽樣?去上野聽老虎叫吧?”

“老虎?”

“是的,去聽一聽吧!說實話,這兩三天內我要回一趟老家,最近一段時間我不能陪您散步了,所以我今天是抱著一定要陪您去散步之心來的。”

“是嗎?你要回老家?有什麽事嗎?”

“是有點事。先不說這個,咱們還是出去吧?”

“好,那就出去吧!”

“好吧,走啦!今天我請你吃晚飯。飯後漫步到上野,時間剛剛好。”由於寒月頻頻催促,主人也動了心,兩個人便一同出去了。他們離開後,女主人和雪江便無所顧忌地嘎嘎放聲大笑起來。